【① 音译,即希腊字母“β”。】
10米电波的爆发使得木星成为天际中最强的无线电波源,这个现象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发现,并且让天文学家大感惊讶。迄今为止,一个世纪过去了,真实的原因还是一个谜。人类只能了解一些表象,还不可能做出任何合理解释。
尽管没有认为“火山”一词在地球上和木星上都具有相同的意义,不过“火山”理论最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它是间接性的——常常是一天有几次——在大气层的深处,被重重掩盖的地方发生的巨大的爆发,很可能就是木星地表处发生的现象。一根壮观的气柱,有600英里多高,沸腾着冲出来像决计要飞向宇宙一样。
对于所有行星中最强大的重力场,它没有机会逃逸。不过有些气柱——仅仅几百万吨重——总是力图到达木星电离层。一旦它们成功的话,它们便一哄而散,飘逸开去了。
环绕木星的辐射带会让地球上的范艾伦辐射带相形见细。直上九霄的气体柱形成短路,所产生电能量比地球上的任何电闪要强百万倍以上,并且还释放出巨大的由无线电波的噪音洪流形成的雷霆般轰鸣,并穿透整个太阳系然后传到外太空的星空里。
人们已发现这些无线电波爆发现象,主要发生于木星的四个区域。也许地表的薄弱部分使得内部的火焰能够时不时地冲破出来。木星的众多月亮中,最大的一颗是木卫3。研究木卫3的科学家认为,他们可以预报这种十米波风暴的发生时刻,当然他们的准确度和20世纪早期的天气预报差不多。
福尔肯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恐俱,无疑无线电风暴使得这次任务的价值又提高了——如果他能幸存下来。按计划布置,他应该尽可能地避开主要漩涡中心,特别是那个最活跃的“阿尔法声源”。碰巧现在他离那个有威胁性的“贝它声源”最近,差不多有地球周长的3/4长的距离。他希望安全能得到保障。
“危险可能是百分之几十,”控制中心明确指出了即将来临的险情,“忘掉刚才说的一小时吧。木卫3的预报站说危险瞬间即至。”
无线电刚好落音,磁场强度计上的读数便猛然上扬。在超出刻度的那一瞬间,指针又猛然返回,像刚才迅速升高那样迅速下降。几千英里下面,某个东西给这颗行星的熔融核心猛然一击。
“它爆发了!”控制中心的人作出反应。
“多谢,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风暴会击中我?”
“可能在五分钟以内,最多不超过十分钟。”
在木星弧形边缘附近,有一个漏斗状的气体物质,宽达整个太平洋洋面,正以每小时几千英里的速度飞向太空。低层大气的雷霆风暴已四处爆发了——不过那还算不上什么。当气漩到达辐射带时,那种爆炸才像狂怒的大风暴,同时,多余的电子开始向木星表面倾泻。福尔肯开始再一次检查所有从密封舱延伸出去的仪器的栅栏、支架。他采取了一切警戒、预防措施。大气震动波到达他这里要四个小时,可是一旦电子反应爆发,无线电风暴将以光速前进,不足1/10秒便会到达这儿。
无线电监测器的光束在显示屏上全程搜寻,还未显示出什么异常现象,只是背景上有一些正常的静电干扰。接着,福尔肯注意到噪音数据缓慢爬升。爆炸正在积聚其力量。
在这样远的距离外,我没期望会看到什么。突然,像炙热的闪电一样的一道亮光在东边的地平线上跳动起来。主线板上的线路开关有一半同时跳闸,灯也灭了,并且几乎所有的通讯频道全部中断。
他想动一下,但这已经完全不可能了。除了心理上的紧张,他周身麻痹了。他似乎失去了对肢体的所有控制力,并且感到一阵令人痛苦的颤栗传遍全身。电磁场是不可能穿透这个屏蔽良好的密封舱的。然而在仪表盘上分明有闪烁的火焰跳动了几下,一阵电火花摩擦发出几声咔嚓声。
随着一阵尖锐的撞击声,紧急系统进入工作状态,过载得以重新调整。灯又闪闪烁烁地亮起来。福尔肯感到的麻痹像来势一样,迅速地消失。
当他发现仪表盘上的一切显示都恢复正常后,便飞快地跑到观察窗。
根本不需要打开探照灯——支撑密封舱的缆绳似乎着火了。从主要支撑环到巨大气球的腰部是一片黑暗。在黑色背景下,是一排排亮着的闪电的蓝光。许多燃烧着的火球,慢慢地顺着灯光向前翻滚着。
这景象非常奇怪并且非常美丽,以致很难从中发现什么威胁所在。福尔肯知道,很少有人从这么近的地方见到球形闪电——当然如果他坐在灌满氢气的气球里回到地球的大气层的话,他是决不可能幸存下来的。他清晰地记得,“兴登堡”号着火的毁灭时刻,那是在1937年,当飞艇停泊在累克赫斯时,零星的电火花把它点燃了。这类事件,在历史上屡屡发生,他的脑中像放映纪录片一样闪过无数恐怖的场面。不过,这里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虽然他头上的氢气大大多于那只出了事的“齐伯林”号气球的氢气。要点燃木星的大气,至少要在几百万年以后了。
随着八声像在煎炒熏猪肉时发出的嗞嗞声,通话系统又恢复工作状态。
“你好,‘康泰基’号,你收到了吗?你收到了吗?”
说话声像被斩断了似的,而且含混不堪,不过还能辨认出大意来。福尔肯精神为之一爽,他和人的世界又恢复联系了。
“我听到了,”他说,“电磁波非常混乱,不过影响不大。”
“谢天谢地——我们以为你失踪了。请检查一下远距离频道三,七,频道二十六,然后再安上摄影机二号。我们简直不能相信在外层电离探测器上的读数。”
福尔肯很不情愿地把他的眼睛从“康泰基”号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上移开,尽管他还是不时地朝窗外扫一两眼。球状闪电最先消失,火球慢慢地膨胀到一定程度,然后轻轻地炸裂开来,及至消失。可是一小时以后,有几丛微弱的亮光在密封舱暴露在外的金属壳上闪烁。无线电通讯一直到子夜以后,都充满了噪音,不怎么清晰。
晚上剩下的几个小时到黎明前夕,都没发生什么大事。因为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福尔肯想象着他将看到旭日的第一缕晨曦。接着,他意识到太阳升起至少还要20分钟——而沿着水平线燃烧的那丛火光,眼睁睁地向他移过来,并且迅速地从木星那缀满了星斗的昏暗的边界上分离出去。他看清楚了,那发亮的光带比较狭窄,边缘却十分清晰。这时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在云层下晃动起来。
大概在第一束后面60英里的地方又出现了第二束光,和第一束光平行并且速度相同。紧接着又出现一束,又是一束——这样,天空嵌满了交替出现的光明和暗黑的带子。
在此之前,福尔肯觉得他几乎习惯了奇迹,这纯粹无声的光明四射的景象,看起来不像是会造成一点轻微的伤害。不过,有时这一景象是那么令人惊异、难以解释,他感到全身发冷。令人胆寒的恐惧吞噬着他的自我控制力。任何人在不可知的力量面前,都会感到自己像个无助的弱者。木星上不仅仅有生命,并且还存在智能生物,这可能吗?也许,一个智能生物体开始对他这个外来的人做出反应了。
“天哪,我们看到它了。”控制中心说。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他的敬畏心情的回声。“我们不清楚它是什么。坚持一会儿,我们问一下木卫3观察站。”
刚才的景象慢慢地消失了。在远处地平线上奔跑的光带子非常微弱了,就像产生它们的能源濒临耗尽似的。五分钟后,它完全消失了,最后一束光沿着西边天空,微微地闪耀了一下便熄灭了。它的消逝使得福尔肯浑身上下感到整个的轻松。这种令人昏昏欲睡、同时又极其困扰人的场面,对于习惯于和谐宁静氛围的人类的大脑来说是毫无益处的,并且也不可能长时间承受它。
这经历与其说让他接受某种事实,不如说令他更为震惊。电磁风暴仍属于他还能理解的事物,可是这东西却整个不可理喻。
控制中心还在保持沉默,他知道,木卫3上的信息库正在加紧搜索,并且人类和计算机一道拼命地开动脑筋,解决这难题。如果他们也不能找到答案的话,这就有必要通知地球本部了。这样的话至少要耽误一小时。即使地球本部也不可能帮上忙,这个可能性是福尔肯不愿想到的问题。
当福尔肯看到布雷纳尔博士又出现在通讯线路上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这个生物学家的话听起来很轻松,也很克制,就像一个刚刚经历过巨大的智力上的考验的人那样。
“你好,康泰基号,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不过我们实在难以相信它。”
“你刚才见到的是生物发光现象,类似于地球上的热带海域里的微生物有机体的发光现象。只不过这是发生在大气里,而不是在海洋中,然而原理一样。”
“不过它的方式,”福尔肯反驳道,“是那样有规律,那样不自然,并且有成百上千英里的范围!”
“它甚至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大,你只见了它的一小部分。它整个超过3000英里宽,看起来像个旋转的轮子。你仅仅看到了轮辐,以每秒6/10英里的速度从你眼前滚过……”
“仅仅一秒之内!”福尔肯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动物不可能跑得这么快!”
“当然不可能,让我解释一下。你所见的是‘贝它’声源震动波所激发的东西,以声速在移动。”
“关于它们的运动方式还有什么?”福尔肯又追问道。
“这正是令人奇怪的那一部分,也是很稀有的现象。不过,同样的光轮——除了要小上一千倍以外——也在地球上的波斯湾和印度洋里出现过。听着: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的‘帕特纳’号,于1880年5月某日上午11时30分在波斯湾遇到‘一个庞大的通体发光的轮子,旋转着移近,它的轮辐像是从船边扫过一样。轮辐大约有二百或三百码长……每个轮子大约有十六根轮辐……’这儿还有一条消息:阿曼海湾,日期是1906年5月23日:‘那个光线强烈的发光体迅捷地向我们靠近,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向西面发射刺眼的光来,如同战争中使用的探照灯的光束……在我们左面,是一个巨大的火轮,它的轮辐向远处滚动。整个轮子旋转了约二三分钟……’木卫3上的计算机从档案中还寻找出500个类似的例子。如果我们不及时终止它,它会把所有的例子都打印出来。”
“我知道了,不过还有些搞不懂的地方。”
“我不会责怪你。因为直到20世纪晚期,人们才得到一个较圆满的解释。似乎这些发光的轮子是海底地震的结果,它们总是发生在地震波能波及的浅海并且形成明显的波浪反应。有时是以条柱的形式,而有时则是以翻滚的车轮形式——人们把它叫做‘波塞冬的轮子’。人们最后通过在水下引发爆炸,然后用卫星拍摄下爆炸结果这一方式证明了上述假设。怪不得水手们总是有些迷信。谁会相信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福尔肯自言自语道。当“贝它”声源的声音达到最高点时,它显然在向各个方向发出震动波——通过低层大气中的压缩气体,通过木星固态的星体本身。那些震动波有时交叉,有时成十字形,它们在星球上此起彼伏,而这颗星便像一支铃档一般响起来。
然而这个解释并未消除福尔肯的疑虑和恐惧,他难以忘却那些闪耀的光带,在深不可测的木星的大气中跳动。他感到他不仅仅在一颗陌生的星球上,而且是居于神话和真实之间的某个神秘的地带。
这是一个绝对要发生点“什么事”的地方,并且人不可能预测到将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他还要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天。

  六、美杜萨

  当拂晓真正降临时,天气起了突然的变化。“康泰基”号在暴风雪中穿行。蜡片般的雪大片大片地飘落,能见度几乎降到了零。福尔肯开始担心飞船外壳上会不断积压重量。他注意到飘到窗口旁的雪很快便化了,“康泰基”号不断喷出的热量将它们迅速融解了。
如果他是在地球上驾驶气球飞行,他会很担心有“撞车”的危险,不过在这里至少没有这种危险,木星上的所有山脉都位于他身下几百英里的地方。如果飞船撞上那些飘浮的泡沫小岛,可能就像刺进微微发硬的肥皂泡一样。
不管怎么说,他将水平雷达打开,那东西至今都毫无用处。而垂直雷达,则显示出他离那不可见的木星表面的距离,这要有用得多。接下来,他又得到另一个惊奇。
许多洪亮的回声在一大片天空中,四面八方地响起来。它们之间的相距很远,并且在宇宙中像是毫无根基地悬在空中。福尔肯想起早期飞行员用来形容他们这职业中所遇的灾难之一的一个术语“云中裹着岩石”。这非常美妙地形容了躺在“康泰基”号轨道上的东西。
这情景令人惊慌。福尔肯又想到,任何固体物质不可能在这种大气里悬浮,也许这是某种奇怪的气象学现象。无论怎么说,最近的声音距此都有125英里远。
他向控制中心汇报,他们对此未做出任何解释。不过却告诉他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那就是他会在30分钟以后脱离暴风雪区。
一阵猛烈的侧风突然吹在“康泰基”号上,飞船翻了个身,横在轨道上。对此,他没有预先收到警报。福尔肯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控制住他这艘笨拙的飞船,不致使它倾覆。在几分钟内,他以每小时300英里的速度向北航行。此时,气漩又像开始那样,突然停了下来。他仍然高速前进,不过在平稳的空气中。他不知道刚才是否是卷进了木星的射流之中了。
暴风雪开始消散。他见到了木星为他所准备的礼物。
“康泰基”号已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漏斗状漩涡,宽约六百英里。气球被吹到云层卷曲的边缘。而头顶上,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中闪耀着;可是身下,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洞探入大气层,洞底是一层薄薄的雾霭,在那里不停地出现闪电的火光。
飞船非常缓慢地被往下拽,眼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尽管如此,福尔肯还是向气囊增加了热流量,直到“康泰基”号悬浮在某个稳定的高度上。至此福尔肯才不去注意外面诡幻的景象,开始认真考虑一下雷达的问题。
最近的回声,现在只有25英里远了。他很快弄明白了,所有的回声都是由大漩涡的壁反射的,并且随它一同运动,就像“康泰基”号一样被旋风抓住。他将望远镜顺着雷达的方向移动,发现眼前有一朵朵色彩斑驳的奇怪的云彩,几乎遮住了整个视野。
它不很清晰,因为比形成它的大背景的那个旋转的薄雾状云壁,颜色略深一点。福尔肯盯住它看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曾经在哪儿见识过它。
第一次是它在飘浮的泡沫山上,往上攀爬,那时候他误以为它是一株多干的大树。最后当看到它实际的大小和复杂的构造时,他才明白过来,并且给这个东西取了个更合适的名字,将脑中的形象固定下来。事实上它根本不像一棵树,而像一只水母——一只美杜萨水母①,这东西可以在“墨西哥湾流”的温热的潮水中遇到。它游动时,触足会随水流的起伏而飘曳。
【① 原文medusa,义为水母,译音是美杜萨,大写的Medusa,义为女蛇怪。这里根据小说的意思用音译,取其双关义。】
这只水母有一英里多宽,并且它那些悬浮着的触手有成百上千英里长。它们以和谐的节奏上下缓缓地摇摆着,每一次完整的舞动周期要花上一分多钟——那动物就像是在天空中笨拙地划动着。
而其他的回声则来自更远处的水母。福尔肯通过望远镜看到有半打水母,并且发现在形状和大小上没有什么变化。它们像是同一种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要沿着600英里长的轨道疏懒地飘游。也许它们靠吃那些被吸进漩流中的空中浮游生物为生。“康泰基”号也像这些浮游生物一样,被吸进了漩流。
“你注意到没有,霍华德,”布雷纳尔博士先是大吃一惊,接着镇静下来问道,“这东西比最大的鲸鱼要大10万倍?假设它只是一只气袋的话,它也会重达100万吨!我简直难以想象它的新陈代谢状况,它至少要产生兆瓦的热量来维持它的浮力。”
“可是如果它仅仅是只气袋的话,为什么它是这样一个该死的,性能良好的雷达反射器呢?”
“我没有一点头绪了,你能再靠近一点吗?”
布雷纳尔的问题问得并不笨。如果福尔肯能换一个高度,然后利用变化的风速,他就可以尽可能地接近水母了。不过此时,他还是倾向于保持现在的每小时25英里的速度。他非常坚决说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布雷纳尔有点勉强地回答道,“让我们在那儿待一会儿。”“我们”这个字眼使福尔肯觉得有些讽刺意味,要知道他们之间距离6000英里,各自的观察角度肯定不一样。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康泰基”号在大漩涡中平静地飘浮着,福尔肯不断试着各种滤光镜头及不同的对比度,竭力想从摄像机中看清那只水母。他开始怀疑它那难以捉摸的色彩是某种伪装,也许就像地球上的许多动物一样,它想尽可能地和背景混然一体。那是一种狩猎者和被猎者都要用的伎俩。
这只水母是哪一种类的?他很难在剩下的这样短的时间里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就在中午之前,没有一点预兆,答案就出现了……
就像一队古代的喷气式战斗机,五只蝠鲼鱼掠过漩涡的漏斗形雾墙。它们排成V字形照直向水母那毫无生气的灰色云团冲去,毫无疑问,按福尔肯的想法,它们正在发动攻击。他原以为他们都是些无害的草食动物,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
然而事情以这样舒缓的速度发生了,就像观看一个慢镜头的电影。蝠鲼鱼以差不多每小时30英里的速度波动前进。它们到达那只水母似乎还要很久,而后者却以更慢的速度,冷静沉着地漂游着。尽管蝠鲼鱼不算小,但和它们正在靠近的那只大水母怪比起来就显得渺小多了。如果它们游到水母的背上话,看起来就像小鸟栖息在一只大鲸上。
水母能保护自己吗?福尔肯不能肯定这一点。他也不能预料那些蝠鲼鱼在避开众多笨拙的触须时,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也许它们的主人还未意识到攻击者,不过把它们当成是无关紧要的寄生虫,就像狗能容忍身上的跳蚤一样。
可是现在很明显,那只水母的处境很不佳。它开始缓慢地翻转过来,有点像只正在倾覆的船。10分钟之后,它倾斜了45°,同时它也在迅速地下沉。福尔肯不可能不对这只被围攻的怪物表示同情,这情景也唤起了他的辛酸的回忆。有些荒唐的是,美杜萨水母的坠落就像是对垂死的“女王”号濒临毁灭时刻的一次拙劣的模仿。
然而他知道他的同情用错了地方。高智力只能在攻击者中产生、发展,而不会在任何漂浮在海洋或天空中的草食动物中出现。那些蝠鲼鱼远比这只气袋似的大怪物更接近于他,并且不管怎么说,谁会“真正地”同情一只体积比鲸鱼大上10万倍的生物呢?
接着,他注意到,美杜萨使的伎俩很奏效。那些“蝠鲼鱼”仿佛被它缓慢的翻动搅糊涂了,它们正奋力从它背上游走,就像一群掠夺成性的秃鹫在进餐时其它动物突然闯入时一样,突然飞开了。不过它们走得并不远,继续悬浮在距那只正在倾覆的怪物几码远的地方。
突然,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光闪过,与此同时收音机里冒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有一只蝠鲼鱼,慢慢地头尾蜷到一块儿,然后径直地掉下去了。当它下坠的时候,尾部冒出一股黑烟,很像一只飞机着火坠落一样,真不可思议。
那些残存的蝠鲼鱼向水母身上俯冲而去,并通过降低高度来增加速度。几分钟内,它们就消失到层层的云雾之中,而它们刚才也是从这儿冒出来的。那只水母,此时已不再下降,相反却开始翻回到水平状态。经过这样的翻转,它又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前进。
“太棒了!”布雷纳尔博士被惊呆了,他沉默了一阵后说道,“这一定是高级的电子防御系统,就像是电鳗或鳐鱼所具有的一样。不过至少有几百万伏特的电压!你见到任何能产生这么多电能的器官吗?像电极一样的东西吗?”
“没有,”福尔肯回答道,他打开望远镜的最高功率键,“可是有些地方很古怪。你见过这种方式吗?再检查一下刚才的图像。我敢肯定它以前不在那儿。”
一条宽阔的色彩斑驳的带子出现在水母的边缘。它形成一个极其规则的棋盘图案,每个方格里又缀上由短的水平线条组成的复杂的次级图案。它们的横向和纵向排列得非常完美,而且每根线之间的间距相等。
“你是对的,”布雷纳尔博士说道,他的语气里像是有点儿惊恐,“它真的出现了。我不敢告诉你它是什么。”
“哎,我不指望再错过一次——至少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能告诉你我的猜测吗?”
“继续讲。”
“那是一个大型的无线电波段板。人们曾经在20世纪初使用过的。”
“恐怕你曾经谈到过它。现在我知道它为什么发出这样巨大的回声。”
“不过,为什么它这时候才出现呢?”
“也许这是电能释放的后果吧。”
“我又有一个想法。”福尔肯慢吞吞地说道。
“你认为它在收听我们的谈话?”
“就在这个频率上?我有点怀疑那些是米,哦,不对,十米天线——这得由它们的尺度来决定天线长度。嗬……这是个好主意!”
布雷纳尔博士陷入沉思,显然是在考虑某个新想法。他待了一会儿继续讲道:“我打赌,它们正在同无线电爆破取得联系。那是某种在地球的自然条件下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让动物具有了对声波、电流的感应能力,可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形成了无线电波感。为什么要操心出现那么多光呢?”
“但是这儿是不一样的。木星充满了无线电能量。这很有利用价值,也许到了发掘它的时候了。那东西有可能就是一种浮游发电站。”
一个新的声音插进他们的交谈中。
“我是总指挥。这里整个都显得很有趣,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它是智能生物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应考虑‘首次接触的指令。’”
“来此之前,”布雷纳尔博士有点儿沮丧地说,“我本来会发誓,一个能造出短波天线系统的生物一定①是智能的。不过现
··在,我不敢肯定了。这是可以自然地进化演变而来的。我想它不会比人类的眼睛更奇怪的吧。”
【① 原文“must”用的是斜体字,故在此,中文加注黑点。】“那么我们必须保证行动安全,并且假设它是智能生物。因此,从现在起,这次冒险计划必须依照首要指令的各项细则行事。”
当无线电通讯线上的每个人都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时,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在宇航史上的早期,尽管有过一个多世纪的争论,人类最终还是建立了这几条规则,现在可要用上了。人类从他们在地球上所犯错误中吸取教训——理应如此。不光是道德考虑,还包括他的自身利益都要求他不应该再在星际间重犯这些错误。如果对待一个高等的智能生物就像美洲殖民者对待印第安人一样,或者就像时下的人对待非洲黑人一样,那会引起一场灾难的……
第一条规则是:保持距离。不要企图接近,甚至同他们通话,直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你。“足够的时间”的确切含义是什么,这是谁也闹不清的问题,得由身处现场的人斟酌而定。
霍华德·福尔肯从未想到过的责任,降临在他头上。在他留在木星的不多几个小时内,他将作为人类的第一位大使。
那样的话实在是讽刺,很妙的讽刺,以致他甚至想,那些外科医生当年使他复原时,为什么不给他安上大笑的能力呢?

  七、首要指令

  天越来越黑,可是福尔肯仍然紧盯住望远镜视野里的那活生生的云团。风沿着大漩流的漏斗周围,平稳地吹拂着“康泰基”号,而大漩流把他卷到离那生物20英里的地方。如果他近到6英里,他就会采取逃避行动。尽管他很肯定美杜萨水母的电子武器是短程的,但他并不想去试一试。这是留给将来的探险者的难题,他祝他们幸运。
现在密封舱里非常黑暗。奇怪的是,离太阳落山还有几个小时呢。出于本能,每隔几分钟,他都要扫一眼水平雷达扫射仪。离这只他正在观察着的水母6英里范围内,没有任何别的物体。
突然他听到了曾在某个夜晚,响彻木星天际的声音——那种猛烈的敲击声,有着惊人的能量,迅速地升得越来越高,然后在次高音的地方停下来,而密封舱随着它一同抖动就像定音鼓里的一颗小豆子。
在这骤然而至、令人痛苦的寂静里,福尔肯几乎是同时地意识到两件事情。这一次,声音并不是通过无线电频道从几千英里外传来。它就产生在他附近的大气里。
第二个想法有点令人恼火。他差点忘掉了这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在他的脑袋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他头上的大部分天空完全被“康泰基”号的气袋占住了。因为大气球的表面涂了一层银粉来避免热散失,所以大气球对于雷达和观察视线来说都有有效的屏蔽作用。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这只是很小的一个设计失误。容许这个失误是因为它显得并不重要。而现在对霍华德·福尔肯来说就极为关键了,因为他看见那些触须比任何树木的树干都粗,此时正从空中落在密封舱的周围。
他听到布雷纳尔的高声喊叫:“记住‘首要指令’!不要惊吓了它!”在福尔肯还未来得及作出相应的回答之时,这铺天盖地的击鼓声又开始了,盖过了一切声音。
对于一个真正有经验的、经受得住考验的宇航员,不是看他在可预知的紧急情况面前如何反应,而是在无人能预测的情况中怎样应付。福尔肯毫不犹豫地分析现实状况。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气袋拉索。
“气袋拉索”是氢气球飞行初期使用的一种很古老的应急措施。对于“康泰基”号来说,“气袋拉索”并非撕破气袋,而是打开外壳上面的一系列放气孔,热气便立即冲出来。去除了上升拉力的“康泰基”号,开始迅速下跌到这个重力是地球的两倍半的重力场中。
福尔肯对着那巨大的、扫来扫去的触须做了一个鬼脸。他刚好注意到触须上密布着许多大气泡和气囊,说不定就是给它提供浮力的,并且像植物的根部一样,它们的末梢分裂成许多细小的感觉元。他甚至希望出现一道闪电光——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大气层的密度变大,胀大的气球此时起了降落伞的作用,康泰基号起初急剧的下降速度这时得到减缓。降落两英里后,他认为关上放气孔应该没问题了。在他恢复浮力而且又回到平衡状态为止,他的高度又下降了一英里,并且很危险的是已接近他的安全极限了。
透过顶上的窗户,他焦急而紧张地盯着外面的动静,虽然除了大气球那若隐若现的气泡,他不想看见任何别的东西。可是在他下降的途中,他向侧面滑出去了一点,水母的一部分在他头上几英里的地方,隐约可见。它离他比他预料的距离还近,此时它仍在下降,速度快得令他难以置信。
控制中心很焦急地打来电话。他喊道:“我一切正常。不过,它还在紧跟着我,我不可能再下降一丁点了。”
这并不很准确。他完全可以再降低——大约一百八十英里吧。不过那将是一次不能返回的航行了,而且也不那么有趣。
这时,让他大为欣慰的是,他看见水母失去了平衡,在他上面不足一英里的地方翻了过来。也许它来接近这个侵略者,只不过想警告一下他,也许它也感到在这样低的位置上,热得很不舒服。温度已超过50℃了,福尔肯不知道他的生命供应系统能坚持多久。
布雷纳尔博士又回到通讯线路上来了,他仍然操心着那条“首要指令”。
“记住:它也许只是好奇而已!”他喊道,语气却不太肯定,“千万不要惊吓住它。”
福尔肯对这条建议感到非常厌烦,他回想起他曾经看过的一次电视讨论,在一个宇航局法官和一位宇航员之间进行。仔细地剖析出“首要指令”的基本含义仔细解释之后,那位疑虑重重的宇航员大叫道:“既然毫无选择了,那我就该坐在那里静等着被它吃掉吗?”那个法官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地回答说:“那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局。”
那时候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可现在却根本不可笑。
不久,福尔肯见到一个让他更不痛快的东西。水母虽然还是悬在离他一英里远的地方——但是它的一根触须却在变长,简直不可思议,并向“康泰基”号伸过来,还在不断拉细。他还是个男孩子时,在堪萨斯平原上,曾经见过一个漏斗状的龙卷风从风暴云中落下来。这个向他掉下来的东西唤起了这段深刻的记忆。
“我很快就会没有选择余地了,”他向控制中心汇报,“现在我要么去吓吓他,或者就让它感到严重的胃痉挛。我想它肯定会发现‘康泰基’号是不好消化的,如果它要用用脑筋的话。”
他等着布雷纳尔的意见,然而这个生物学家却坚持沉默。
“很好。只剩下27分钟了,我要打开点火系统了。我希望我会有足够的储备能量,这样我会再回到我的轨道上。”
他看不见那只水母了。它又一次径直出现在他顶上。不过,他明白那根落下来的触须一定已离顶上的气球很近了,而要全速发动反应器还得花大约五分钟……
反应器发动了。即便根本不可能,轨道计算机也不会拒绝执行发射任务。通风口打开了,准备吞进所需的成吨氢气。就算处于最优的情况,这也只是一个虚拟的事实——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检验一个核能的冲压式喷气机如何在木星大气层中实际操作。
某个东西轻轻地摇了摇“康泰基”号。福尔肯尽力不去想它。
点火装置被设定在高于此6英里的地方引爆,在密度不足1/4,气温要低30℃的大气层中,太糟糕了。
当通气孔完全打开后,他能侥幸将俯冲危险减到最小程度吗?而一旦喷气冲锤装置点火后,他会一头栽向木星,而且2.5英里的重力加速度会加快他的进程。难道他还有可能及时脱身吗?
一只巨大沉重的手轻拍着气球。整个飞船随之上下浮动,就像地球上曾风行过的一种“游游”玩具。
当然,布雷纳尔有可能完全是正确的,也许这正是它在表示友好。说不定他应该用无线电和它交谈。怎样跟它说呢:“漂亮的小姑娘?”“给点零钱吧?”或者就说“带我见你们长官?”
这时超重氢与重氢的比重很正常。他准备用10亿度的火柴,来点燃那支蜡烛。
顶端很细的触须此刻绕着气球周围60码的地方,蜿蜒盘旋着。它们的粗细长短和象鼻差不多,它们移动得很仔细,似乎有点谨小慎微的味道。在它们的末端有个很微小的触须,像一些正觅食的嘴。福尔肯敢肯定,这会儿布雷纳尔博士一定被迷呆了。
这仿佛和任何美好时刻没有什么两样。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控制板,然后启动了4秒点火阀的计时器,撕开安全封条,并且撂下“抛弃”键。
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传来,随之是瞬间的失重现象。“康泰基”号正鼻尖朝下,自由地下坠。而头顶上,那只被扔下的气球正飘飘悠悠地往上飞去,拖着那条好奇的触须。福尔肯来不及去看气球是否打中水母,因为同一时刻,冲击式喷气机被点燃了,而且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一股滚烫的氢氦气柱,轰鸣着从尾部的排气孔中冲出来,立刻便形成一股冲力——朝向朱彼特星猛推。可是不能拉动了,因为速度控制器太笨拙。除非他能完全控制速度,并且在5秒内迅速达到水平飞行状态,否则的话,飞船会坠入大气层的深渊里,而且会被毁掉。
简直慢得出奇,5秒钟像是50秒钟,他尽量把飞船拉平,然后再使飞船头部向上飞行。他只回头瞥了一眼,最后看了看那只水母,飞船已离它很远了。“康泰基”号丢下的那只气袋已明显地从它的触角中逃离开,他甚至找不到那只气袋了。
此刻,他成为主宰,不再是无助地飘浮在木星的气流中,而是驾驶着他自己的原子能飞船飞离这颗星球。他也很自信,在他以“接近轨道”速度在大气层边缘飞行时,冲击式喷气机肯定会稳定地保持相应的速度和高度。那么,凭着短时间内的火箭能的暴发,他又会回到自由的太空中的。
在飞向轨道的半途中,福尔肯向南望去,他看见那个大谜团,“大红斑”——比地球大两倍的那个飘浮着的小岛——正从水平线上升起。他紧盯着这个神速而迷人的东西,直到计算机提醒他6分钟以后就要转向火箭冲力了。他很不情愿地将他的目光移开。
“也许下一回。”他喃喃自语。
“什么?”控制中心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道。

  八、两个世界之间

  “霍华德,现在你是个英雄了,”韦伯斯特说,“而不仅仅是名人。你使他们要思考一下,而且你也给他们的生命增添许多激动人心的时刻。并非所有的地球人都到外层空间,到别的星球上去,但是整个人类可以展开想象了,这就是你的故事的意义。”
“我很高兴可以给你的工作带来些方便。”
韦伯斯特已经是他的多年老朋友,因而不会因为他话中的讥讽而感到生气。不过他也感到惊讶,因为从木星回来后,福尔特的变化太大了。
韦伯斯特一边指着桌上的一句出自上世纪的乐团指挥的名言让我吃惊,一边说道:“我并不对我的工作感到惭愧,新知识,新材料——这些都很好。不过人还需要虚构和激情。航空旅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而你又使它生机焕然。我们会过很长时间才会把木星放到一边,不去考虑。也许我们搞清楚那些水母时间还要更长些。我还想到有人了解你的盲点在哪儿。好了,你下一步决定了吗?土星?冥王星?海王星?——你只管提出来。”
“我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土星,可是现在并不太想了。那儿的重力只有1,不像木星是2.5。这样人们很容易就能控制它。”
“人们”,韦伯斯特在心里想道,福尔肯提到“人们”这个词,而以前他从未这样说话。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用“我们”?他变了,从我们中滑走了……
“行了,”韦伯斯特大声说道,并且从椅子上站起来,以掩饰他心中的不安,“让我们宣布会议开始吧。照相机已经架好,而且大家都在等待着。你会见到许多老朋友的。”
他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可是霍华德毫无反应。他的脸像皮革面具似的,表情变得越发难以理解。相反,他从韦伯斯特长官的桌上移开,然后打开他自己的活动垫座,这件东西一直像把椅子一般在他身下,靠某种液压原理把他升到7英尺——和他原来一般高。那是外科医生曾为他额外添上的12英寸部分,以便为他提供良好的心理状态,以弥补他在那次“女王”号事故中损失的东西。
霍华德·福尔肯曾经是个男人,而此刻却顶多算作一个有声线路,他感到有种成功后的平静,并且在他脑子里,有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的和谐宁静的感觉。自从他从木星回来后,噩梦便不再产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梦见在“伊丽莎白女王”号最后时刻时,那上面的超级黑猩猩。它处在两个世界之间,既非人也非兽。现在他也是如此。
他可以毫无防护地独自在月球表面旅行。金属壳内的生命供应系统,基本取代了他那脆弱的躯体,无论在水下还是在太空中都性能良好。除了重力是地球的10倍的地方稍有不便以外,就没啥别的了。没有重力的地方是最好不过了……
人类离他越来越远,这种亲缘关系的维系也越来越纤细。也许这种得呼吸空气、敏感于辐射的一块不稳定的碳化合物就根本无权离开大气层。他们应该固守着他们的家园——地球,月亮,火星。
会有一天,宇宙的真正主宰是机器,而不是人——也不是他这样的东西。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定命,他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孤独状态产生一丝阴沉的自豪来——他是介于两种生物世界之间的第一个不朽的中间分子。
毕竟,他是一位大使,处在新旧世界之间——在碳元素形成的生物和金属创造物之间,而后者总有一天将取代前者。
在今后那些令人烦恼的岁月里,两个世界都会牵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