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只要通过十天后的最终选拔就行。

随后,美帆的梦想就能实现。

她把手放在胸前反复尝试,期待的既视感却没有出现。

 

 

4

 

 

命运的试镜就在翌日。

周六,美帆却被强制要求周末加班。最近,总务部因“构建符合新业务的新顾客数据管理系统”而连续多日忙碌不堪。这个周六,制作电脑软件的其他公司的员工前来,为各楼层的电脑做调试,全都聚集在会议室中。

唯一被留在部门中处理杂务的美帆,在一堆人中发现一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性,不由得内心“呀”了一声。但她仔细一看,只觉得对方相当寒酸。因为他后脑勺的头发睡乱而卷成一个旋儿。很邋遢。美帆赶紧把脸转向电脑屏幕,重回被分配到的输入数据的工作。

就算拼命工作,她满脑子想的仍是明天的试镜。因为只是普通工作,她只要留神不出错,不停敲击键盘就行。

下午,久保田独自回到总务部,仍旧面无表情地询问:“输入完成了吗?”

“完成了。”美帆回答后,得到了“今天辛苦了”的回复。

“回去之前,别忘了填出勤表。”

美帆只跟久保田说过试镜的事,对方或许是在为她着想。美帆边表示感谢边离开公司。

在回家的电车上,她配合着耳机中的音乐,反复进行舞蹈的想象训练。

回到公寓,美帆边想“亚纱香现在也应该干劲十足吧”,边打开门。坐在厨房里的亚纱香正哭着喝牛奶。

“我回来了。”还没注意到室友的美帆脱下浅口鞋,随即吃惊地抬起眼睛。亚纱香又露出闹别扭似的表情在哭。

“怎么了?”

亚纱香忍住呜咽,说道:“明天,你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加油哦。”

“你在说什么?”

“那个——”亚纱香指了指放在厨房餐桌上的衣服,那是一套还挂着标签的橙色针织衫,“今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我本想上课的时候穿……”

亚纱香的话让美帆摸不着头脑,美帆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弄清了缘由。买下针织衫的亚纱香想象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上课的模样,随后不自觉地想要跳舞,右脚不假思索地动了起来……

“你看,”亚纱香双手撑住桌面站起来,向一侧移动,右脚却忽然失去力气,瘫倒在地,“根本没法旋转了。”

“你等等,不就是扭伤吗?”

美帆边盯着亚纱香泛红的脚踝边思索。她之前也扭伤过,当时买了湿敷布冷敷,观察状态。确认不是重伤后,她在图书馆的书上找到绑绷带的方法,隔天照样上课。只要亚纱香处理得好,应该还是能跳舞的。但怎么才能绑好绷带?

在各种考虑中,美帆忽然把目光投向造成亚纱香扭伤的罪魁祸首针织衫。

鲜艳夺目的橙色。

她之前曾见过这套衣服。

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是既视感——意识到这点之后,美帆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逃避。或许能从中知晓自己的未来。

美帆一动不动,凝神朝飘浮在鲜橙色那头的景象看去。

“你怎么了?”亚纱香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沉浸于既视感的过程中,美帆看到了一个光景——并非实际发生过的过去的体验,应该是自己的未来。

穿着橙色针织衫的亚纱香,所在的正是这个厨房。亚纱香高举一个信封欢欣雀跃,而在她身侧,同样手持信封的自己却在哭泣。亚纱香越是高兴,自己就显得越惨。

信封,到底是什么信封?将在未来寄送到两人手里的信封。

答案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美帆察觉到自己的表情为之而冻僵。她终于知道了拼命想要知晓的未来,而在梦想的终点等待她的,却是令她心痛的结局。

明天的试镜,只有亚纱香会入选。

“你到底怎么了?”

在亚纱香的哭声中,美帆猛地回神,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表现出考虑该如何处理扭伤的样子,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这真的是自己的未来吗?

也只能这样想了。内心的感触,跟与惠利子重逢时完全相同。当时的既视感言中了后面很快发生的事。既然如此,自己也会在明天的试镜中落选。

只不过——美帆很快意识到——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美帆看向坐在厨房地板上哭鼻子的室友。

只要现在不帮亚纱香处理伤势,明天的试镜就能自己独自前去。这样就能让必定会合格的竞争对手被淘汰了。她和亚纱香的舞蹈水平几乎相当,只要没了和自己并肩跳舞的她,评委的目光必定会被自己吸引,成为职业舞者的梦想就能实现。

想象着在挤满主题乐园的观众面前,全身沐浴着聚光灯,尽情舞动的场面,美帆不禁心潮澎湃,但心里感觉并不舒服。到底该怎么做呢?长年的梦想即将实现,为什么心情却一点都雀跃不起来?

产生既视感时感受到的温暖余韵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爬上美帆背脊的战栗。预知未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能把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推到别人身上。

面对哭泣的亚纱香,美帆的内心失去平衡,开始以踮起脚尖的姿势摇摆。她想要实现梦想。所谓试镜,不就是踹落他人才能自己出头吗?有什么必要去帮助自己不注意而受伤的竞争对手呢?

但我想干净地活下去,就像自己平常严格注意身姿那般。一旦有污浊之举,自己的舞蹈也会沾上污浊。总之,先用冰箱里的冰块帮亚纱香冷敷吧——刚想到这儿,另一个想法又冒了出来——对亚纱香来说,明天并非最后的机会。她开始正规舞蹈训练不过半年,只要抱着父母的大腿继续在东京生活下去,她想参加多少次试镜都行。

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该如何生存?陷入不见出口的迷宫的美帆几乎想哭。

“算了。”亚纱香擦着眼泪说,并用单腿撑起身体。她大概是感觉到自己被放任不管了吧。

“等一下。”美帆制止了她。

正要缩回房间的亚纱香回过头来。

“先用冰箱里的冰块冷敷。我去买湿布和绷带。明天你应该能跳舞的。”

“痛成这样,跳不了啦。”

“没问题,亚纱香肯定能跳。”说着,美帆拿起钱包站起来。

走出房间,朝药店走去时,美帆内心不禁想,这样就好。不,一点都不好。只要一想到说不定只有亚纱香能通过试镜,痛苦的念头几乎将她击溃。万一此事成真,本着“干净地活着”的念想而帮助了亚纱香一事,恐怕会让自己后悔终生。

但是,只要把亚纱香踹落,自己就能做职业舞者了。

第三轮考核的会场,和第二次一样。

美帆把装了衣服的背包背在肩上,一大早便离开公寓,换乘电车前往主题乐园。

多数应征者都在上一轮的考核中落选,此次集中在会场的舞者不超过五十人。这些人之中,最终入选的会有几个?招募信息只写了“若干名”,根据亚纱香在舞蹈学校听到的传闻,大约是八个人。

进入会场完成换装之后,美帆回想爵士舞感觉的舞蹈动作,随后就跟平常一样,和小熊玩偶一起等待正式考核。

实际舞技的最终审查开始。没过十分钟,前三组人的审查便宣告完成,轮到第四组登场了。

美帆胸贴“37”号牌,和亚纱香并肩站在评委们面前。

十人一组一起跳舞,竞争对手却只有一个,美帆心知肚明。而对手就在身旁,脚踝还以美帆帮忙包扎的绷带固定,同时她一改之前的惊慌失措,满脸沉着。

搞不好这是我最后的试镜了——这个念头从美帆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为了消除对未来的疑问和不安,美帆向命运女神祈祷:“看在我帮助了亚纱香的分儿上,请给我奖励。一分钟就好,请给我力量。请让我实现梦想。”

音乐响起,美帆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地跟上了节奏。

瞬间感受到全身的动作时,美帆心想:

没问题的,在这决战的舞台上,我要让众人看见我最好的表演。

 

 

5

 

 

“时间越来越近了。”

在博物馆露脸的菅原馆长沿着馆内的通道边走边说。正门玄关所悬挂的木雕告示牌上的文字,已从“本博物馆将于下月末闭馆”变更为“本博物馆将于本月末闭馆”。

“闭馆之后会有很多杂物,你有什么想拿的东西尽管说。”

“既然这样,”主妇将内心隐藏的小愿望说了出来,“礼品店那个角落,有个小熊的吉祥物玩偶对吧?我可以带回去给孩子们吗?”

“没问题,没问题。”菅原笑着双臂交抱,“接下来,不知道这块地能不能找到买主了。”

“展品要怎么处理?”

“只能先搬回我家民宿了。等用卖掉这块地的钱盖起仓库,再挑几个做装饰。”

“民宿的客人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嗯。”馆长露出微笑,“那好,还剩一点时间,拜托你了。”说完他便走出博物馆。

主妇沿着通道步行,确认是否彻底打扫干净,随后又去看那七个模型。时至今日,她早已感觉那个舞者人偶是活着的。

就在昨天,主妇才有了新的发现。虽然有些模糊,但她总算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舞者物语”。

决定因素在于第一个和第四个作品。这两幕的场景非常相似——约十个人在摄影棚跳舞。其中,五官尤为明显的女主人公出现在队伍的一端。

对比这两个作品,可以看到人偶胸前“92”和“37”的数字,应该是登场号码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两幕应该是试镜的场景。

以这个发现为基础,再次回顾整组模型,就能让人联想到作者所描述的是一位舞者登上舞台参加试镜的过程。在“92”号和“37”号之后,全都有女主人公在试镜结束后泪流满面的场景。然而,让主妇禁不住悲伤的,是在此之后的第六幕场景。

女主人公独自登上舞台,全身沉浸在聚光灯之下舞蹈。即便试镜失败,她仍然拥有所有努力都得到回报的这个瞬间。从人偶所表现出来的动态,足以看出她此刻的舞姿,是从前所无法比拟的,从伸展的手脚还能感觉得出鲜明旋转的跃动。

明明只是以石膏打造并穿上小衣服的人偶,却能描绘出如此细微的感觉,菅原小夜子必定是位非凡的娃娃屋创作者。她本该更加广为人知,可惜小夜子的人生……

唯有第七个作品,舞者造访这家博物馆的场景仍旧意义不明。莫非这里体现的是小夜子的诙谐?莫非是让人偶的故事和现实的世界在最后融合?

主妇把目光挪向第二次试镜结束后哭泣的舞者娃娃,对她说:“加油啊。虽说现在很悲伤,但你在下一幕就能站上舞台了哦。”

只不过……主妇眉间略带阴影。

下一幕场景确实是女主人公站在聚光灯下,感觉良好地舞动。

只不过,为什么舞台那么狭窄?

在出门时必须加一件衣物、秋天的气息变得浓厚的时间,回到公司上班的美帆在邮箱里发现两封叠在一起的信。收件人分别写着美帆和亚纱香。

一看到印刷在信封上的寄件公司名,美帆立刻心跳加速。正是试镜的选拔结果,信封中装着自己的未来。

美帆迅速往家赶,又因察觉到两封信的不同而停了下来。不会吧——她边想边用指尖确认信件的厚度。寄给亚纱香的那封较厚,给自己的这封则比较薄。

内心怀抱的甜美期待迅速失去热度。在前年同样的试镜被告知不合格时,寄来的也是这种薄薄的信封。

垂头丧气的同时,她开始考虑该拿这两封信怎么办。要不要留在信箱里让亚纱香自己去发现?由自己把它带回房间未免心情沉重。面对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想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办不到,她可能会暴露出丑陋的面目。

美帆重新思考:但是,如果把信留在信箱里,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回到房间,她也没信心能隐瞒。

无可奈何之下,美帆只得将两封信带回去。

打开房门一看,亚纱香在家。

“你回来了。”看到迎接自己的室友,美帆最终死心——既视感全都说中了。亚纱香正是既视感的诱因——她穿着那套橙色的针织衫。

“这个,寄来了。”

美帆把信封放在桌上,亚纱香顿时瞪圆了眼,张大了嘴。她似乎没注意到两封信厚度的差异,在怯怯地盯着寄给自己的信封看了片刻后才说:“一起拆开?”

“好啊。”

两人分别回自己的房间,拿上剪刀重新返回厨房。她们在亚纱香“一、二、三”的声音中一齐开封。

美帆往自己的信封里瞥了一眼,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经过慎重的评审,非常遗憾地通知您……”

“成功了!”欢喜的声音迸发出来。

亚纱香高高举起自己的信封,简直高兴到手舞足蹈,停不下来。“成功了!成功了!我要去主题乐园跳舞了!”

美帆只是茫然失措。她感觉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黑暗之中。

亚纱香终于注意到了室友的模样,表情忽然平静下来。

“你别顾虑我,只管开心就好。”美帆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准备缩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那个……”亚纱香喊住了她。

“怎么了?”

“谢谢你帮我绑绷带。”

美帆苦涩地点了点头。

“还有,对不起。”亚纱香一脸沉痛地垂下头,“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了很多,比如试镜的对策、化妆方法什么的。但我什么都没教过美帆。”

美帆发出自暴自弃的叹息,不知到底该指责亚纱香的自私,还是赞赏她的直率。此时,美帆能做的也只是实话实说:“算了。亚纱香你入选,我也高兴不起来。”

亚纱香带着备受打击的表情看向美帆。自己真的被看作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吗?美帆甚至有些困惑。眼见亚纱香的表情越发胆怯,生怕自己说出更过分的话,美帆只能把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她在想,也许从今往后,亚纱香都要背负着“将室友推开,只顾自己实现梦想”的重担继续跳舞了。她很希望事态能变成这样——从各种意义来说。

“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加油哦。”留下这句冷言冷语,美帆回到自己的房间。所谓“干净地活下去”,就是这么难。

整个晚上,她都把自己关在四叠半的房间里。

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能听到亚纱香给各种人打电话,分享自己试镜通过的消息,美帆听着她的声音,哭了出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惠利子边吃午休的餐点边问,她还穿着灰色格子的工作制服。前一晚,她从电话中听出美帆的声音无精打采的,就利用外勤的间隙时间赶了过来。

“不知道,我已经累坏了。”美帆一声叹息。

放在从前,只要消沉两三天就能重新振作的——美帆心想。从接到通知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别说恢复心情,她甚至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底深渊。最近公司工作很忙,她连舞蹈课都没去。甚至,对什么都没做的自己,她都不再感到焦虑。

“美帆也有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啊。”

“也许是有生之年头一次。”

“要不要暂时休息一阵再从头考虑?”

“嗯。”美帆含糊地应着,并拿出手机。感觉失败的时候,她总会习惯性地摆弄吊带上的小熊玩偶。

“你还带着这个啊。”惠利子说,“当时真的好开心。”

“当时是什么时候?”

惠利子露出一副“你不记得了?”的表情,继续说道:“就是高中毕业前的旅行。我们和友香,三个人一起去伊豆玩了一圈。”

美帆看着小熊玩偶搜寻记忆。

“这是当时买的?”

“在最后去的小型美术馆买的。山里的那家娃娃屋博物馆。”

听到这句话,美帆顿时灵光一闪。同时,内心生出一股温暖的感觉,不是既视感,这股温暖是飘在娃娃屋博物馆中、令人心情舒畅的氛围。

从内心浮现出来的模糊画面,和自己的体验相互重叠。在通往出口处的通道上,摆放着舞者的人偶。小小的人偶或哭或笑或起舞,表情丰富,栩栩如生。如今她唯一能够清楚回忆起来的,是那栋被藤蔓环绕的房子的模型。

美帆终于弄清了既视感的真相——当时我就看到过自己的未来了,就在对自己即将度过的毫无回报的四年时间一无所知,满怀希望地准备从高中毕业的时候。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新的疑问再次涌出。那些人偶为什么能够预知自己的未来?

美帆开口问道:“从东京到伊豆,需要花多少时间?”

“大概两小时?应该有直达电车。”惠利子说道,“怎么了?还想去那边?”

在反问之中,美帆不禁踌躇。那家美术馆中存在着自己的未来。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的几个人偶,或许能够预告自己的将来。

直面未来让她感觉恐惧。随即美帆意识到,自己所惧怕的,是已经预见过了的未来。答案已在心底某处呼之欲出。在度过没有任何好事发生的四年后,她明白自己已是筋疲力尽。但她还想再等等,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她仍想佯装苦恼,拖延梦想终结的那个时刻到来。

惠利子看了眼手表,是她回去工作的时间了。两人结账后走出餐馆。

在即将道别的时候,为了感谢特意赶来陪自己的惠利子,美帆硬是扯出一个看上去很精神的笑容。

回到公司,重新披上黄色夹克,她的心情越来越郁闷。但既然拿了工资,就不得不完成工作。美帆努力让自己切换回公司员工的模式。

“那边的资料,”久保田立刻交代她工作事项,“系统开发的那些人今天也会过来,按照人数复印,放到五楼的会议室去。”

“好的。”

那些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人还要来啊——美帆边想边复印材料,用订书机装订好,双手抱着材料走出总务部。她没有搭乘电梯,而是朝着楼梯间走去。才上一层楼,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东西的她停下了脚步。她确认过资料,没缺页,也按照人数分好了。

楼梯口那头传来走道里的声音:“有人干预营业。”“这里必须退回去。”

她忘记的东西是音乐。美帆慌忙在夹克的前胸口袋中摸索。只有耳机线缠在了手指上,播放器则掉落在亚油毡的地面上。在弯腰捡拾的时候,美帆明白,自己的梦想已经消失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弯腰驼背地抱起沉重的资料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不用听音乐也能心平气和了呢?从那时起,她的梦想就已经终结了。

跟试镜落选时一样,结束得太仓促了。

“永别了,我的梦想。”

美帆在心中如此低喃。

虽然有各种艰辛,但很快乐。

美帆抱着沉重的资料,爬上无人的阶梯,到达之前悄悄练习跳舞的场所。那里出现了令人炫目的明亮阳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站在隔壁大楼屋顶上的小鸟。

茫然地眺望了一阵光景之后,美帆偷偷把楼梯上下打量了一番。没人过来。

美帆把资料和夹克堆放在舞台一角,随即把播放器插在喇叭裙的腰间。她脱下浅口鞋,站立在光中。美帆挺直背脊,全身沐浴在唯独照耀着自己的光线之中,朝窗外的小鸟们说话:

“来,你们看好,这是我最后的舞蹈。”

以职业舞者为目标的我,最初也是最后的舞台。

波的不拉斯(Port de bras):芭蕾术语,手和腰部的练习。 无论有多么悲伤的遭遇,一旦站上舞台,舞者的工作就是给观众带去快乐。美帆把表情放柔和,按下开关。耳机中响起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数到四之后,美帆的手脚跟上了音律的流动。以芭蕾的“波的不拉斯” 风格动作为起始,再来两组伸直膝盖的“昂得当”。她没有考虑舞蹈动作,也不在乎平台的狭窄,只是让自己化身音乐,在舞蹈的过程中,追逐梦想的四年时间里的痛苦和悲伤、快乐和喜悦一下子涌上心头。她用全身的动作,接纳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念想。不知不觉间,就连指尖都变成了奏响美帆内心的乐器。啊,这就是人生最高境界的舞蹈——美帆如此想。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度过身为舞者最棒的时间。

从“皮鲁埃特”转向三重连续旋转时,泪水开始在空中飞舞。数不尽的后悔让她内心焦灼:为什么就不能更努力一些呢?为什么要帮助对手呢?我大概要永远怀抱这份悔意继续生活吧。无论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我都会以“为什么”的心态回顾过往,并在普通的人生之路上走下去。旋转的同时泪水飞出,却不是在哀怜自己。泪水不过是在舞蹈的过程中自然涌出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瞬间,自己希望以全身表现出来的、珍贵的东西,就是我那即便渺小也光辉耀眼的、重要的梦想。

为了像自己一样梦想破灭的人们,为了寻求下一个人生路标的人们,美帆满含祈求地舞动。哪怕所有梦想全都消失,她也希望为那些人带去祝福,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内心的安稳。“请收下我最后的礼物。”

在音乐接近尾声的时刻,美帆已不再恐慌。她一边怀念流逝的时光,一边继续跳舞。

最终,音乐停止了,残留微弱的回响。美帆的舞蹈结束了。

她始终垂着头,等待呼吸平顺。

抬眼望向窗外,大楼屋顶上的小鸟们送上喝彩般地拍打翅膀后,向远处飞去。

安可:encore的音译,意思是“再来一次”“返场”。 没有安可 。

美帆穿好浅口鞋,重新捡起黄色夹克和沉重的资料,爬上公司的楼梯。

当晚,美帆回到公寓后,把待在自己房间里的亚纱香喊出来,如此告知她:“我决定从这里搬出去。”

有那么一瞬,亚纱香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她似乎很快回想起自己所说过的话——放弃梦想的人必须从这里离开。

亚纱香垂下看似寂寞的脸:“嗯,我知道了。”

 

 

6

 

 

感觉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旅途。

在通往伊豆的电车中,美帆把头靠在车窗上。

从都市到地方,从山到海,窗外的风景随电车的移动而变化。

此刻已经日光西斜,因为她直至午后都在加班,离开公司后才急急忙忙赶往东京站,跳上直通伊豆的电车。她考虑过等到明天,周日再出发,但仍旧希望尽早去看看那些能预知自己未来的人偶,哪怕早一刻都好。

听到电车即将到站的通知,美帆从座位上起身。电车驶入树木环绕的车站,美帆在高原的站点下车。左、右两边能看到山和海。她很想短暂地享受舒爽秋风的吹拂,但太阳已西斜得厉害,只能急忙往检票口赶去。

她拿了几张放置在车站内的观光宣传单,找到了想要去的地方。

娃娃屋博物馆。

此刻是淡季,闭馆时间为下午五点。没问题,能赶得上——美帆这样想着。然而前去博物馆附近的巴士数量很少,而且路程所需的时间和之前的记忆有所不同。四年前是三个朋友吵吵嚷嚷地旅行,感觉上时间过得很快。

巴士的终点位于可以俯瞰这一带的山麓,娃娃屋博物馆位于山的背面。美帆没有坐出租车,从宣传单上简略的地图来看,感觉距离也没那么远,因此选择徒步前去。

几乎没有车辆从车道上经过,偶尔经过的车子开过去时也不会发出发动机声,莫非是左右的树木将声音吸收了?美帆逐渐生出自己正在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