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带了iPad,但一路上并没有阅读。也许他已经猜到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终于这一次能先他一步,真是好极了,但当我一页一页地滑动屏幕,我明白《坏男孩》也不会对我有太大帮助。哈丽特歪曲了一切。这是一种所有权的表现,她让整个世界成为自己的领地,就像她对待我的戏剧、她和亚瑟的婚姻、《圣女贞德》的制作以及她坚持擅闯的所有首演派对一样。我终于开始了解这个女人,只是杀害她的凶手的身份让我束手无策。
我只希望这次出行不会一无所获。专家们仍在警务法医科学实验室奋战,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一直以为哈丽特·斯罗索比的被害与《心理游戏》有关。毕竟,杀害她的刀是从杂耍剧院偷走的,而且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有人故意陷害我。就我而言,这仍然是最大的谜团。我能理解为什么凶手恨哈丽特·斯罗索比,但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她想要伤害我呢?到目前为止,霍桑对这方面几乎只字未提。虽然他拦截了我头发的DNA分析报告,但他也没有给出关于它是如何出现在尸体上的任何解释。对于带有我指纹的匕首、闭路电视图像以及日本樱花花瓣亦如此。也许因为他仍然觉得我比其他人有更大嫌疑。
但他在会计师办公室外面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哈丽特之所以被杀并不是因为她写了一篇差评。莫克翰希思的事件提供了一个更加合理的杀人动机。一个人死了,两个男孩进了监狱,一个家庭毁了。哈丽特把这一切都写了出来,还写得不堪入目。说不定有人决定是时候让她付出代价了。
我们搭乘一辆出租车,从切本哈姆火车站出发,沿着环形路、高速路和乡间小路行驶。司机不太愿意开这么远的路,起初愁眉苦脸,但是当霍桑告诉他我们会全天包车时,他变得高兴起来。我发誓,我花在出租车上的钱比我写霍桑的书赚到的还多,但这一次我毫无怨言。我们没赶上十一点钟从帕丁顿出发的火车,只好等了三十分钟坐下一班。这是一趟慢车,途经雷丁、斯劳、斯温顿和其他六座我从未听过的车站。尽管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本书上,但仍然无法把卡拉·格伦肖逐出脑海。我甚至有点期待她就在下一站的月台上等着我,我感觉自己像是希区柯克电影中的逃犯。
我们沿着乡间小路前行,穿过一条两旁满是新绿的山毛榉树的隧道,路边散布着野花。光线变得明亮,尘埃在阳光中跳动起舞。前方,一堵干砌石墙蜿蜒延伸至远处,仿佛在召唤我们跟随它前行。每逢初春,英国乡村的美丽总是令我目眩神迷,但威尔特郡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让人仿佛回到过去。在那一刻,除了我们乘坐的汽车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处于二十一世纪。
“等一下!”霍桑打断了我的沉思,他对司机喊道,“在这里右转。”
一时间我有点困惑,接着我看到我们即将驶过一扇敞开的大门,门口摆着一只褪色的石狮,旁边的木制标牌上写着莫克翰庄园。我们到达了村庄的郊区。这就是当年他们十岁的儿子害死副校长时,特雷弗和安娜贝尔·朗赫斯特居住的房子——至少偶尔居住。
司机的反应有些慢,车子冲过了大门几米远。他嘟囔着倒车,然后转入一条铺设整齐的碎石路。为了防止行人可以看到旁边的房屋,路旁栽种着茂密的树林。司机带着我们穿过树林,大约一分钟后,我们进入了一座堪称独立王国的庄园。莫克翰庄园占地广阔,始建于十九世纪,周围环绕着修葺整齐的草坪,绵延至一道低矮的金属栏杆。茂密的草地在栏杆的另一侧继续延伸,不同的绿色在山丘上起伏,一直到视线尽头。前方是一座匪夷所思的白色大理石喷泉,喷泉里的海神手持三叉戟,正与一群丘比特和海豚搏斗。绕过那里后,我看到了玫瑰花园、观赏花园、菜园和石景园。还有那个著名的直升机停机坪,紫色沥青圆圈中印着一个白色的H。我的第一印象是这座房子非常漂亮,花纹砖、石灰岩的外墙、对称排列的窗户、灰色的瓦片和烟囱。但当一点点靠近,我看到了那些现代风格的附加建筑:不协调的温室、门前的假柱廊、游泳池周围的玻璃和钢壳。这让莫克翰庄园一下子就失去了灵魂。我可以想象把它租出去作为高档婚礼场地,但绝不会把它当作理想的居家之所。
出租车停住,我们走下车。
“霍桑,你希望在这里找到什么?”我问。
“没什么,老兄。但这里是哈丽特的书开始的地方。既然路过,我想我们可以看看。”
“我觉得这里没有人。”
然而,从草坪和花坛的状况,以及所有东西的整洁程度来看,肯定有人在这里工作。这点显而易见。有人在照看这个房子,而且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房间,每周来一次肯定不够。我跟着霍桑走向前门,看着他按下门铃,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入侵者。门铃没有响,或者是在外面听不到。我们等了一会儿,但没有人出来。
“现在怎么办?”我问,心里想着我们应该改去村里。
我听到踩着碎石的脚步声,一个人从房子侧面走了出来。从他的外形来看,应该是园丁或花匠。他穿着夹克和背心、系着黄色的领结,踩着一双昂贵的长筒靴,唯一缺少的就是手臂下的霰弹枪和拉布拉多寻回犬。随着他的走近,我看出他应该六十多岁或更年长,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他的鼻梁上有阳光晒出的红色痕迹,脖子上有寒冷引发的银屑病斑块,脸颊被雨水褪去了光泽,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仅仅看着他的脸,我就能感受到威尔特郡在一年内的天气变化。
“你们在找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友好。
霍桑处变不惊地问:“你是哪位?”
“我是约翰·兰普里,负责为戈利尼施捷夫先生照看房子和庄园。”
“他是房子的主人?”
“是的。这里是私人领地。”
“戈利尼施捷夫先生在家吗?”
“很抱歉,我不能提供这个信息。”
“看来他不在家。但没关系。我们感兴趣的是特雷弗·朗赫斯特和他的家人。”
兰普里不以为意。“你们是谁?游客吗?还是新闻记者?如果是记者的话,你们来得有点晚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已经不住在这个地方了。”
“我是一名侦探,正在调查哈丽特·斯罗索比的凶杀案。你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新闻。”
兰普里第一次显得饶有兴趣起来。
“是的。我看到有人用刀子捅了她。你有证件吗?”
“需要吗?”霍桑总是有办法对人作出判断,然后给出让对方觉得有趣的回应。
“也许不需要。”他说。
“你和她说过话吗?”
“哈丽特·斯罗索比?是的,我见过她,尽管我希望我没有。”
“那么,也许你可以帮到我们……如果你能给我们十分钟时间。”
兰普里打量了我们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看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进来聊。”他推开前门,原来门并没有锁。
“戈利尼施捷夫一家在哪儿?”霍桑问。
“他们一年只在这里待三到四个星期,”兰普里回答道,“通常是在打猎的季节……十月、十一月。你认为斯罗索比小姐可能是因为她的书而被害吗?”
“理论上是可能的。”
“我一点都不意外。她写的书就是一派胡言。”
贝尔格莱维亚,伦敦的上流住宅区。 他带我们从前门走进大厅,里面有镀金的镜子、现代的钢化玻璃吊灯、波斯地毯……所有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像是从陈列室拿出来的物件,而且跟陈列室一样毫无灵魂。看起来这座房子砸了不少钱,但却完美得过犹不及。屋里的画作不仅仅抽象,简直难以辨认。所有的家具都格格不入。兰普里把我们领进厨房,这让我想起了霍桑家的,只不过这间有三倍之大,干净得令人不适。壁炉应该从没生过火。如果没有窗外的草坪,这里就跟贝尔格莱维亚 毫无二致。或者说跟任何一个上流住宅区都相差无几。
“你住在这里吗?”霍桑问。也许他和我想的一样。
“我住在附楼里,那里也有一间独立厨房,但我不想让你们走太远。”
“你以前为朗赫斯特一家工作过。”
兰普里点点头。“那时我是家里的园丁。他们离开之后,我留下来照看这个地方。空了三年。后来这座房子被当地一家人买下,但对他们来说太大了,最后他们也走了。再然后俄国人来了。他们对房子进行了全面翻修……把这些东西都搬了进来。花了一大笔钱!他们不喜欢的就会拆了重建。楼梯、浴室,所有的都是!差不多就这些。”他已经自己作了判断,没有再额外补充什么。
“奥尔登少校被害时,你在这里吗?”
兰普里又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认识那位少校。整个村子的人都认识他。他有些古怪:秃顶,留着胡子,总是穿着三件套西装。他在世的时候一直强力支持当地的狩猎活动。其实他人不坏,尽管一些孩子可能不这么认为。”
“你说哈丽特·斯罗索比写的是一派胡言。我想知道你具体指的是哪些。”
“你看过她的书吗?”
“看过一些。”
“她从布里斯托尔过来这里。她在村里有个朋友,叫弗兰克·海伍德,就是他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是我的错。因为她是别人推荐的,所以我以为可以信任。我和她就坐在这个厨房里谈的话……那时的厨房和现在不一样。她来之前,大厅已经清空了,朗赫斯特一家也离开了。无论如何,我大错特错。她记下了我的话,选取了她想要的部分,歪曲了其余的。我猜她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决定要怎么写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讲了那一家的事,还有那两个男孩。我当然非常了解斯蒂芬·朗赫斯特,而另一个孩子韦恩·霍华德经常在这附近玩,我也认识。我还讲了学校、村庄。我们谈了两个小时,她把一切都记在了小笔记本上。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你不记笔记吗?”
“我不需要记笔记,兰普里先生。你说她是哪里弄错了?”
“都错了!”他抽了下鼻子,然后又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首先,特雷弗和安娜贝尔没有那么坏。他们是外地来的,在莫克翰这样的地方,难免会遇到一些麻烦。你知道这个地方的问题是什么吗?这里有很多退休的银行家和律师,他们有大把时间。这些人曾经举足轻重,现在却无所事事,所以他们只能忙着夸夸其谈。你知道她书中写的那些争吵吧?按照她的描述,估计都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但当时并没有那么严重。
“我们从村庄集会说起吧。如果朗赫斯特先生搬来几个月了,然后提出不希望在他的前院举办,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如果村民们坐下来好好沟通的话,他最终也会同意的。还有那条小径!从那里可以看到游泳池,朗赫斯特夫人喜欢一大早裸泳。她想改道并不奇怪,而且只是要求将小径移动几米而已,并不是要重新绘制地图!如果他们两个人有错,那就是太着急了,但他们毕竟是伦敦人。在伦敦,每个人都快马加鞭地做事。如果想适应乡村的生活方式,就必须得放慢脚步。
“至于那些村民,读了斯罗索比的书之后,你会以为他们成群结队,拿着火炬和草叉,到这里来烧杀掳掠。事实并非如此。在当地的桥边酒吧和高尔夫俱乐部里,的确有人嘀嘀咕咕。朗赫斯特一家在村里也确实不是很受待见。他们富有而且有些傲慢,所以难免会有人嫉妒。但我也跟斯罗索比女士说了,你去任何一个村庄,都会有抱怨的人。人们总要找点事来埋怨。但是到了周末,一切就会被抛诸脑后。都是来去随风的事。”
“跟我们说说斯蒂芬·朗赫斯特吧。”
“嗯,那是最糟糕的部分。她为什么不听我说的话?我告诉过她关于斯蒂芬和韦恩的所有细节,但只是浪费口舌。当我看到她的那本书时,简直无法相信她写了些什么,而且我的名字还出现在书后的致谢页,好像我是那个信口雌黄的人。我想让她的出版商把这本书彻底下架。我妻子让我别内耗了,但我从来没有忘掉。那真是奇耻大辱。”
他深吸了一口气。
“她完全颠倒了黑白。你说你没有读完整本书,那我来告诉你。按照她的描述,斯蒂芬是被韦恩毁了的无辜小孩,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他。她说他被宠坏了。她在书里讲了丽莎的那件事,说她是被推到了铁丝网的栅栏上。事实上那只是一个意外,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
“但她最大的谎言是:韦恩操控一切。你只要看看这个地方,就知道那不可能。你告诉我!一个拥有世界上所有特权的小孩,去了切本哈姆附近的一个庄园,最终崇拜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这个孩子有个坐过牢的父亲,住在三个小房间里、周围堆满了脏碗和垃圾,这可能吗?别开玩笑了!恰恰相反!我在这里,目睹了一切。韦恩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来这个房子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游泳池、桑拿室、私人影院,冰箱里摆满了他从未见过的食物,还有马和狗……
“韦恩才是对斯蒂芬心生敬畏的那个。斯蒂芬虽然小一岁,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并不是说他是坏孩子,但他在这里很无聊,对父母把他带过来心存怨怼。他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城市里,他的朋友也在那里。他在这个乡村该做些什么呢?能在泳池里游泳或在蹦床上跳跳,但也就那么一两次。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也是这样告诉斯罗索比女士的——他想报复他的父母和整个世界,而那个年长的男孩给他提供了机会。斯蒂芬一到这里就变了,我亲眼见过他非法入侵、小偷小摸、破坏公物。是斯蒂芬决定要做什么,韦恩可能同意参与,但他只是个跟屁虫。”
“那么虐待动物的事呢?”我问——那是我在书里读到的。
兰普里对这项指控不予理会。“他们两个人骑着四轮摩托车,不小心撞到了一只羊。只是个意外!在她曲解的千千万万的事情里,这个只是九牛一毛。丽莎来自墨尔本,不是悉尼。这座房子是十九世纪建造的;斯蒂芬骑的是美洲奎特马,名字叫布雷,而不是布锐。而且他没有摔下马——是韦恩!也许这会让你对他们两个人的事多一些了解。韦恩从没骑过马,但斯蒂芬非让他骑——接下来的事你就知道了,他脸朝下摔了下来。我记得他坐在火边,鲜血从鼻子里淌出来,就像所有十一岁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他在那次事故之后进了医院!他做这些事,只是因为不想丢脸,我敢肯定他们对奥尔登少校玩的那个愚蠢的把戏也是同样的情况。朗赫斯特家说服了法官,让他们认为韦恩是主使,他最终的刑期是另一个男孩的两倍。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当时有跟警方说这些吗?”霍桑问。
兰普里摇了摇头,“轮不到我,我只是个园丁。而且,也没有人问我。”
他已经说了很多,当他再次开口时,眼中闪烁着一丝遥远的记忆。
“他们两个都不是坏孩子。”他说,“我不是说他们是完美的。但他们只是孩子!他们需要彼此。我曾看着他们在花园里互相追逐,或者坐在一起有商有量,就在那只老狮子旁边。那是他们的秘密据点。我亲眼所见。他们以孩子特有的方式友好互爱。我和妻子谈论过这个,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他们正在互相救赎。她就是这么说的,或多或少是对的。他们都很孤独,都被抛弃了。其中一个富有,另一个贫穷。但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是快乐的。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听到他们孩童时的欢笑声和喊叫声。
“至少,我曾经听到过,但再也不会有了。这正是哈丽特·斯罗索比的那本书夺走的东西。她把他们变成了他们从来都不是的坏孩子,我永远不会原谅她。那是邪恶的行为。”
他把我们送到门口。出租车还在等着。我们开始沿着车道折返。当我们转弯时,我回头看到约翰·兰普里仍然站在那里,宏伟庞大的房子在他的背后显得毫无生气、空空荡荡。
第十九章
阴魂不散
到达莫克翰希思的中心区域后,霍桑让司机停车,我们下了车继续步行。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或许,霍桑正努力感受村庄的氛围,想象着朗赫斯特一家在适应新家园的过程中会是什么样子,尽管他们最终以失败告终。也有可能,他的思绪还停留在约翰·兰普里告诉我们的事情上,就像我一样。
作为一个曾经承载很多悲伤的地方,莫克翰希思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就像那种在拼图游戏或“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夏天,这里可能游客云集,但在这个明亮的四月天——还不是周末——它看起来完全贴近真实的生活;这里不再只是旅游景点,而是一个宜居场所。我们下车的地点是座桥,也是这个社区的正中心,桥的两个石拱横跨着一条看起来像是河流的小溪。桥两边的房屋和商店都是用巴斯石建造的,闪耀着其他建筑材料没有的温暖光泽。我的目光又逐一发现了许多细节:常春藤、竖框的窗户、烟囱、春花盛开的石瓮、原始的灯柱、战争纪念碑和马喝水的石槽。我想象着朗赫斯特一家第一次来到这里,望着潺潺流水和远处的教堂穹顶。也许他们决定留下来并不意外。很难相信,切本哈姆镇,那个拥有环形公路、布满商业园区,还建造了通往伦敦的六车道M4高速公路的小镇,距离这里仅有几英里之遥。
莫克翰希思只有三家商店。在路过一家报刊亭和一家肉店兼杂货铺后,我们到达了姜饼盒子。这里主营糖果和纪念品,仍在营业,此处正是当年斯蒂芬和韦恩扒窃狂欢行动的目标。我意识到,莫克翰希思尽管对我充满吸引力,但在一个在伦敦长大的富家子眼里,这个地方一定无聊得要命。街上行人寥寥,而且基本都在六十岁以上。一位牧师从街对面笑意盈盈地走过。牧师!我是不小心闯入了《骇人命案事件簿》的剧中了吗?
但当我们爬上通往教堂的山坡时,二十一世纪终于开始现身。突然间,示意禁止停车的黄线标识出现了,而与之相悖的,比标识更多的停放车辆也出现了。一栋现代化的楼房和一座平房立在那里,就像水平低劣的牙医种的牙齿一样突兀。我很高兴看到这座村庄有自己的图书馆,但那是一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奇葩建筑。我们来到了圣斯威恩教堂附近,看到教堂的名字,我在想难道我们是要去拜谒奥尔登少校的坟墓。但我想多了,霍桑是我见过的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他甚至没有朝教堂的方向瞥一眼。
他的目的地在马路的另一边:另一座古老的楼宇,这是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建筑,只有一层,侧面还有个格格不入的玻璃扩建部分。标志牌上写着莫克翰希思小学。透过教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墓地,这是对生命短暂的生动阐释,尽管孩子们可能不会理解这一点。人行道上有几个家长正在晃荡,我看了看手表,两点五十五分。想必学校是整点放学,时间正好。我们逗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下课铃声响起。校门打开,孩子们涌了出来,女孩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裙,男孩们穿着短裤和蓝色Polo衫。他们冲进父母的怀抱,把练习本、卷着的水彩画和用纸板制作的各种物品一股脑地交给父母。转眼间,学校变得空空如也。然后我们走了进去。
作为一所有四五十个孩子的学校来说,这里不算宽敞,但接待区却很是开阔。那里一侧是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里面摆着来访者登记簿和一些安全通行证。要进入学校,需要按铃开启推拉门,这让我不禁想到杂耍剧院的后台入口。在这里,基思的角色由一位穿着蓝色西装、干练的年轻女士承担。霍桑告知了我们的身份,并询问是否可以和校长谈谈。接待员看起来有些疑惑,但还是打了电话过去。
小学校园大概是用我的名字唯一能够通行的地方。不到一分钟,一位身材高大、神采奕奕的女士冲进接待区来迎接我们。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正是我十岁时特别想要的那种班主任。她长得有点像小说《魔法校长》中的特朗布尔小姐,所以外貌看起来稍许古怪,却让人觉得非常温暖。她满脸笑意,中年模样,眼镜挂在脖子上,和串珠项链缠在一起。她介绍说自己叫海伦·温特斯。
“孩子们看到你来这里一定很兴奋,”她并没有理会霍桑,对我说道,“你的书在图书馆里非常受欢迎。”
“恐怕我不是来拜访学校的。”我说。
“我们想知道当年菲利普·奥尔登被害时,是否有人就在这里。”霍桑直截了当切入正题。
“哦……”校长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恐怕没有。说实话,我们在努力忘掉许多年前发生的事,对于学校来说那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老师还在这儿了吗?现在这里没有人记得斯蒂芬·朗赫斯特了?”
“肯定没有。我们这里的教职员工都很年轻,我本人在莫克翰也只待了四年。”
“你在奥尔登当年的那间办公室里工作吗?”
“不在,那个房间现在是我们的静音房。”
“我们能看一下那个房间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看,霍桑先生。一切都变了,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连书架也移走了。屋子还重新粉刷过。”
“但是门还在。”
我看得出海伦·温特斯已经后悔来见我们了。“好吧。”她说,“但我真的想不出这对你们有什么帮助。”
她带着我们穿过推拉门,沿着走廊往里走。走廊两边的墙上装饰着孩子们的画作。我们一边走,我一边赞赏着墙上的作品,谈论着书籍,试图让她开心一点。我们还路过了图书馆,那是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面摆着迷你桌子和豆袋椅。牌匾上显示它由迈克尔·莫普戈创办。
“他是个十分亲切友善的人。”海伦有点尖刻地说。言下之意很明显。与我不同,这位前儿童桂冠作家没有来这里调查快要被遗忘的副校长死亡案。“你见过他吗?”
“见过很多次。我是他的忠实读者。”
我们到达了她的办公室,那是个细长狭窄的房间,桌上堆满了文件,墙上挂着各种证书。静音房就在隔壁,已经进行了现代化改造,精心设计以安抚情绪不稳定的孩子。一切都很柔和:沙发、地毯、豆袋椅、毛绒玩具,以及我们站在里面时从粉红色逐渐变为紫红色、再变为绿色的灯光。一面墙上覆满了描绘水下场景的壁画,矮桌上摆放着熔化变形了的熔岩灯。开灯的同时,也随之响起了音乐:是电影《战马》的主题曲。莫普戈的影子似乎遍布整所学校。
“这就是奥尔登少校工作的地方,”海伦说,“我来这所学校之前这是一间办公室,但副校长一职空缺多年,所以我决定将这个房间改造成了现在的用途。”
“你们这里有很多难管教的孩子吗?”霍桑问。
“我们不认为任何孩子是难以管教的。”海伦·温特斯回答道,她的口气暗示霍桑是在再次消耗她的耐心。“所有的年轻人都需要时不时地冷静下来。对于九岁或十岁的孩子来说,现代社会显得压力过大。如今的孩子们承受着很多压力。这个房间是供所有人使用的设施。有时我自己也会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