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路南边的树林里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并未试图从我面前穿过;它甚至没有进入我所在的车道。我在远光灯下清楚地瞥见它一眼,然后就超过了它。它就在我身边,像一只友好的大狗一样跳跃着跟随我。它就在我身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的。我发誓,我如果摇下车窗,可以伸手摸到它。

由于下雨,我开得慢,但也不是特别慢:每小时七八十公里。我曾在某个地方读到,鹿每小时可以跑六十多公里。但时间一秒秒过去,这头鹿一直跟在我旁边。

我一直没想到加速或减速。

我们来到一个弯道,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鹿开始感到吃力,也许它决定让我赢。反正,它松懈下来。它仍在不停地奔跑,但它现在在我的后视镜里。它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影子,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我吐出一直憋着的一口气。雨水成了细线,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把细线刷走。走了差不多一公里,我看到对向有车头灯在靠近。我把远光灯调成近光灯,一辆车在东向车道上匆匆驶过。这辆车没什么可看的,是一辆破旧的超小型车,但司机在拼命地开。我看着这辆车的车尾灯在我的后视镜中逐渐消失。

我不知道那头鹿是否还在路上。它可能不在了。如果它还在,这辆车的司机可能会看到它。没有理由认为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而且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无能为力。我不需要碰刹车。我不需要开始寻找一个可以转弯的地方。

我发现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可能通向某座农场的田地。我把车开上去,又退回来,转了一圈,以便向东驶去。雨什么都不在乎,它一直在下。这个方向上的景色也差不多;树叶也一样,是边缘锋利的翡翠。

就在以为自己已经开得够远,不会有什么发现时,我转过一个弯道,看到远处有灯光。明亮的红色尾灯,以及懒洋洋地闪烁着的危险报警灯。

那辆超小型车就在路边,一动不动。那头鹿也在那里。还有嘉娜·弗莱彻。

 

 

第3章


我把车停在路边上,下车走到雨中。在我的车头灯的照耀下,嘉娜·弗莱彻正从她的车旁走向鹿。她穿着黑色衣服。她走路的方式有些像在梦游。我怀疑她受惊过度。

那头鹿——白尾雌鹿——看起来比之前小,这可能是因为它躺在地上。它侧着身子,头像枕枕头一样靠在路面上。它瞪大着眼睛。

嘉娜在它身边蹲下来,用手指摸着它肚子上的皮毛。我走近时,她并没有抬头。

“你还好吗?”

她的黑发被雨珠打湿了,呈卷曲状,紧贴着头皮。我现在也蹲下了,但她仍然没有看我。

“我没有看见它过来。”她说。

她的声音很轻。我感觉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没有看见它,它突然就出现了。”

“你开得太快了。”我说。

她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睛里没有惊骇;眼神清澈,目光严肃。“它径直朝我跑过来。它跳到了引擎盖上。你看见了吗?”

“没有。”

“它好像想奔跑着从车上跳过去。一开始我以为它做到了。我想等我开到它躺着的这个地方时,它肯定已经走了,去了树林里。你觉得它死了吗?”

我想它肯定已经死了,但我不想这么说。我听着雨落下的声音,还有我的皮卡的引擎发出的低鸣。

她将注意力转回鹿,用手指滑过它的皮毛。

“它真漂亮。”她说。

她将手移到鹿的肩膀上,这个动作使她失去平衡。她稳住身体,单膝跪在地上。我看着她时,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她的脸颊上有块红色瘀伤。那看起来不像是在车祸中会受的伤。她的上衣领口大开。我看到上面有两颗纽扣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告诉了我,然后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她。

“你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

“你的脸怎么了?”

她摸着脸颊上的红色印痕,好像刚刚意识到它的存在。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或许应该去医院。”

她把双手撑在大腿上,站起来。“我不担心自己。我担心的是这头鹿。如果它没死,该怎么办?”

我也站起来。我们隔着雌鹿的身体,对视着。“它一动不动。”

“它看起来没受伤,”她说,“没有血迹。”

“它被车撞了,”我轻声说,“我觉得它受的伤我们看不到。内伤——”

嘉娜·弗莱彻固执地摇摇头,雨水从她的头发上滑下来。“它没有被撞。我告诉你了,它自己跳到了车上。”

“我敢肯定,事情大致是这样:你的车贴地行驶;你撞了鹿,冲力使它飞到了引擎盖上。”

“我只信自己看见的事。”

她把目光从我身上转开,围着鹿转圈。她弯下腰,把手掌按在鹿的肋骨上。

我丢下她,走到她的车前。一辆蓝色的普利茅斯圣丹斯。格栅没有损坏,车头灯也没有损坏。但引擎盖上有多处凹痕,乘客侧的挡风玻璃碎了——这种损坏很可能是受惊的动物试图爬过一辆行驶中的汽车造成的。我可以看到安全玻璃的碎片像钻石一样散落在仪表盘上。

我回到嘉娜身边时,发现她又单膝跪地,抚摸着雌鹿的背。她的上衣被雨淋得湿透了。她一定在忍受夜风的寒意。我的皮卡上有一件旧尼龙夹克,我拿来给她。她谢了我,穿上夹克。

“你有可以打电话的人吗?”我说。“我母亲住在日内瓦城。”

“也许可以打给离这儿近一点的人。”

“你能帮我吗?”

“当然。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说的是这头鹿,”她说,“你可以帮我把它放进我的车里吗?”

我看向那辆普利茅斯。“你不会想开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坏了。”

“那放进你的皮卡里。”

“我们去哪儿呢?”

“我知道一家动物医院。这家医院晚上也开着。”

她一定是读出了我眼中的犹豫。她去了她的车里,带着一个塑料化妆盒回来了。她打开盒子,把镜子贴近雌鹿的鼻孔。银色的玻璃上出现一层细密的雾。

“你看见了吗?”她说,“它还在呼吸。我们得为它做点什么。”

嘉娜把化妆盒收进车里,看着我,看我是否会帮她。我笑着摇了摇头,但已经在制订计划了。第一步是移动皮卡,让它转向,把它退到近处。然后找些东西来当担架。我想我车上那块篷布能派上用场。把鹿移到篷布上,再把它抬到卡车车斗里。

嘉娜有她自己的主意。她把双手伸到雌鹿的身体下面,移动她的双脚,通过杠杆作用试了试鹿的重量。

“帮我抬这里。”她说。

“等一会儿。”

“它没有那么重。你看。”

“给我一分钟。”

她没有等我。她开始托举。我丢开我的计划,赶紧去帮忙。我单膝跪地,把手伸到鹿的肋骨下面。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把它弄进车斗里。也许吧。但就在这时,雌鹿的眼睛眨了眨。后腿乱动。我惊讶地后退,跌在路边的草地里。嘉娜比我强。她没摔倒。

雌鹿把四条腿收在身下,转了一个凌乱的圈,蹄子在湿润的黑色路面上踩出醉汉的步伐。它向磨蚀的黄色中心线滑行,在雨中抬起鼻子,然后高抬着白色尾巴飞奔到路的另一边。

我看着它消失在路另一边的树林里。嘉娜往路上走了几步,似乎想跟着。她站在雨中的黄线上。我去叫她回来。我碰触到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睛明亮。

“多美啊,”她说,“你看见了吗?多美啊。”

我用手机给她的车叫了一辆拖车,和她一起等着拖车来,并提议开车送她回家。她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但我可以看出她很清醒;我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激动的能量。我在限速内开着车,不时瞥她一眼,但她一直注视着前面的路。

“你今晚在外面做什么?”我问。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别毁了它。”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刚刚见证了一个奇迹。我不希望闲聊破坏了它。”

“奇迹?”

“不然你怎么描述鹿的复活?”

我想“复活”这个词可能太严重了,但此时我又非常确定,那只动物已经死了。所以随她怎么说吧。

“我只想知道你来自哪里,要去哪里。”

她笑了笑,没有看我。“这话就对了。也许我们都应该利用这点时间思考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笑了,轻笑声被沉默吞噬。嘉娜悠闲地坐在我身边,腿上放着她的手提包,还有一个绿色的文件夹,文件夹里面装着厚厚的文件——这是她从她的车里拿出来的两样东西。皮卡继续向前行驶,我再次看了看她的轮廓。她的五官——长鼻子,高颧骨——暗含着某种外来的、异国的东西。这使得她脸颊上的红印更含有冒犯之意。我之前问过她这件事,并想再问,但也许最好还是别问。

不过,我还有其他问题。“我对文件夹里的东西挺好奇的。”我说。

她终于斜眼看了我一下。“你现在有点多管闲事了。”

她的房子隐藏在一条死巷里。我们在接近午夜时分到达那里。车道旁长着一棵冠盖巨大的橡树,橡树低处的长长树枝拂过前窗。我把车停在树下,她伸手关掉引擎。

“你湿透了,”她说,“进来吧,我可以用烘干机把你的衣服烘干。”

她不等我回答就进去了。我跟了进去。她将我的尼龙夹克披在一把椅子上,把我留在厨房里。她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条白色大毛巾。她举着毛巾说:“过来。”我向前倾,让她擦我的湿头发。她对自己的头发做了同样的处理。然后她把毛巾丢在地上,开始解我衬衫的纽扣。

“我说谎了,”她轻轻地说,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烘干机。”

那是发生在三天前的晚上的事。现在,透过纱门,我看着她半裸着站在月光下,我的衬衫在她的腰上。突然,她把衬衫拉起来,紧紧地裹着。她向右看了看,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回来。她站在那里,向树林望去。她仍然背对着我。我打开纱门,走了出去。

 

 

第4章


嘉娜听到开门声,旋即转过身来。一阵喘息、做捂心状过后,她意识到来的只是大卫。他除了四角内裤什么也没穿。他穿过小院,走到草坪上。他的眉间带着忧虑。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她说,“只是感觉不对劲。好像有人在盯着我。”

他朝树林走了几步。“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没有。只是我的错觉。我敢肯定树林里没有人。”

他回到她身边,皱着的眉舒展开来。他抓住她的衬衫前襟,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是我在盯着你。”

一个念头飞速闪过:她察觉到的那个偷窥者不是大卫,也不会是任何她想见到的人。她抛开这个想法,微笑起来。

“现在还盯着吗?”她说。

他把手伸到衬衫下面,低下头吻她。她想让他躺在草坪上,但她更想回到屋里。

他肯定有同样的想法。她感觉到他的手沿着她的身体两侧游走,他低头抱起她,又把她扛在肩上。她踢了踢腿,笑起来。他转了她一圈,抱着她进到房子里。

的确有人在盯着她。

你如果愿意,可以叫他K。这种时候,他认为自己是K。而平时,有些事情他是不会做的,比如晚上在树林里溜达,窥视年轻的恋人。这不是他的风格。但K不一样,K没有这种禁忌。说实话,K喜欢做这样的事。

K观察这座房子,已近两个小时。有那么一会儿,他直接溜到卧室窗外。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他们两个人在里面睡觉;他还能看出,床单下的他们,身体是赤裸的。他想着,如果自己早一点到那儿就好了,因为他觉得他们之前肯定在做爱。他想看看他们做爱的样子。

在窗边待了几分钟后,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树林的边缘。他在树林往里十来米处找到一个好地方,他坐在那棵倒下的树的树干上也可以看到房子。他倾身向前,手肘放在膝盖上,冥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自己目前状态的一个词。冥想是指一个人坐着不动,试着不去想任何事情——描述他还算恰当,只不过他还是动了一点点。他有一根木棍,冰棒里的那种木棍。他用右手拿着它,手指旋转着它。可以看出,他动作紧张。

同时,他也在想事情。他忍不住要想。他想着那个女孩,想着自己必须要对她做的事。

然后她出来了。仿佛是他刚才的念想吸引她出来似的。她只穿着一件衬衫就出来了,站在那儿看月亮。

K从坐着的树干上站起来,走近树林的边缘。他想,要是她能一丝不挂地出来就好了。然后那幅景象便发生了,好像是他的意志助推它发生似的。女孩解开衬衫,任衬衫由肩上滑落,他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她的乳房,相较于她的身量,丰满得令人惊讶。她的腹部柔软平坦。一小块毛发,被修剪成三角形。

他可以现在带走她,他想,冲过草坪,在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制服她。这个想法让他像铁一样硬。

这是一个鲁莽的想法,一种失控、冲动的行为。K并不冲动。女孩又把衬衫裹在身上,K又一次觉得衬衫在某种程度上是他裹在女孩身上的。他的内心因为这一鲁莽的想法而备感煎熬。

接着,她的那位男朋友出来了,赤裸着上身,穿着四角内裤——像是身着内裤的人猿泰山。他可能是个麻烦,K想,有他在旁边,做任何事情都是自讨苦吃。

男朋友把女孩扛起来,女孩吓了一跳。女孩尖锐的笑声传到草坪的这一边。K看着他们回到房子里。他待在原来的地方没动。

给他们一点时间,他想,然后又一次悄悄溜到卧室窗外。他也许能看见点好东西。

但他必须谨慎。他不能指望今晚就搞定这个女孩。他必须等待,还要制订计划;重要的是不被抓到。

如果你做了什么事又没被抓到,那么这件事等于从未发生过。

 

 

第5章


第二天上午,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我起床时,嘉娜已经走了——去上课。她留下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叫我离开时锁好门。我洗了澡,穿上前一天晚上穿的衣服——她穿过的那件衬衫。我从她的冰箱里拿出橙汁,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拿着果汁来到房子后面的小院里。

早上的太阳烘烤着草坪,但更多的雨即将要下。我走到草坪上时,听到钉耙戳进泥土的声音。嘉娜的女房东正在隔壁工作:把去年的花坛翻开,准备种新的东西。

这个女人很瘦,弯着腰,看上去很老迈。她用头巾包裹住头发,穿着一件破旧的衣服;那件衣服很像是从一个中世纪农民身上脱下来的。我以前见过她,但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话,现在也没有,甚至当我向她道早安时也没有。她皱着眉,朝我投来阴郁的一瞥。

我转身背对着她,看着远处的树林。我想到前一天晚上——嘉娜觉得有人在监视她。她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有那么一刻她似乎真的很害怕。我下午有个工作,要检查一处房屋,但现在无事在身。我有时间在树林里散散步。

我本可以直接穿过草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做,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房东太太有权利拒绝我这么做。我在这里是个陌生人,不受欢迎。据我所知,那片树林是她的。我没有资格在那里溜达。

我喝光橙汁,把杯子拿进屋,又出去,这次是走前门。我锁上了门。我的皮卡就停在橡树下面。我绕过皮卡,沿着嘉娜家所在的这条小巷向东走,直到走到一条大路,名叫克林顿路。克林顿路以南的三个街区开外有个破旧的操场:没有球网的篮球架,没有垒的棒球场。街边的一块牌子上写着“柏树公园”。

几个孩子在一个生锈的秋千架上玩耍。他们的母亲在附近聊天。我穿过球场,来到树林的边缘,向前走至一个岔路口,这里指向另一条小路。小路在秋天遗落的一地湿叶中径自蜿蜒。我不时看到糖纸或扁掉的易拉罐——孩子们不经意留下的垃圾。

地面开始上升,路径变得直畅,一路向西之后再向北,到一个陡峭的山谷旁;山谷有六米来深。穿越山谷的唯一通道是一座狭窄的人行桥,桥上似乎曾经是有栏杆的,但现在光秃秃的。我慢慢地穿过桥,听着木板发出的每一声“啪”和“吱”。

过了桥,我离开小路,来到树林的北部边界。我找到一个可以俯瞰嘉娜所住公寓后面草坪的地方,看到一个弯着腰拿着钉耙的身影——女房东正在她的花园里工作。我一直处在树木的掩护下,她不会看到我。在离树林边缘十来米的地方,我发现一棵倒下的树,树皮已经脱落。这是一个完美的地方,可以让人坐下来,在月光下窥视嘉娜。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一片光秃秃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但这里的地上覆盖着同样的树叶地毯,还没有被太阳完全晒干。即使有脚印,也模糊不清。然而,有一个明显的迹象表明有人来过这里:一根断掉的冰棒棍躺在树干旁的地上。无法判断它在那里待了多久,也无法判断是谁留下的。也许是黑夜中的窥视者,也许是那些随意丢弃易拉罐和糖纸的孩子们中的一个。

我穿过树林,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过了那座桥,沿着小路来到柏树公园。孩子们已经不再玩秋千,正在轮流坐滑梯。母亲们在一旁看着。我离开树林,穿过球场。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在克林顿路上,一只花栗鼠沿着树篱的顶部爬行,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后看着我走过去。快要走到嘉娜的复式房子时,我看到一个穿着棕褐色长外套的人坐在房东太太的门廊上,抽着烟。我走上车道,他的目光一路尾随。当我走到嘉娜家的门口时,他掐灭烟头,站起来。

“喂,哥们儿。你跟我,我们谈谈。”

我停下,嘉娜的钥匙插在锁里。“我认识你吗?”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他的外套下面是丝质衬衫,下身穿的好像是皮裤。

“你不是租客。”他说,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摇了摇,好像我做了件顽皮的事。

“是的,”我说,“但我认识住在这里的女人。”

“你不应该有钥匙。”

“她把备用钥匙借给我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住在这儿,嗯?”

“没有。我是访客。”

“你不能住在这儿。她只付了一个人的房租。如果这里住两个人,要加房租。”

“我是访客。”

“我忍不了了。她已经拖欠房租了。”

他脸上有痤疮疤痕,头发油腻;说话带口音,但时有时无。我想那是东欧地区的口音,不是捷克就是波兰。

“既然你有钥匙,”他说,“也许你可以付她欠下的房租。”

“你是谁?”我说。

他笑了,他的牙齿无疑是东欧人的牙齿。“我是房东,哥们儿。”

我摇摇头。“房东是位人很好的老太太,住在隔壁。”

“那是我奶奶。房子是她的,我负责收房租。”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名片:“兰尼克租赁公司。西蒙·兰尼克,租赁代理。”

“这就是我,”他说,“你付还是不付?”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谁都可以印名片。”

“哦,你可以相信我,哥们儿。”他看向另一边的门廊。老妇人现在就在那里,站着,门半开着。“喂,奶奶,”他对她说,“这个人真狡猾。”

她低下头,一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挥了挥,仿佛对我们俩都很厌恶。

西蒙·兰尼克转向我。“你有钥匙,真幸运。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那个女孩也是,除非有人付房租。”

“嘉娜欠你多少钱?”我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正在心里多算点儿钱。“一百五十美元。”他说。

“我没有那么多。”

“你有多少,哥们儿?”

我把钱包拿出来。“八十,”我说,“八十美元。”

“这只是头期款。”他说着,伸手拿钱。

我把钱收回来,朝老妇人的方向点点头。“我要把钱给她,”我说,“你给我写份收据。”

他大笑。“随你的便,滑头。”

我拿到了收据,西蒙·兰尼克也走了。我进了屋,给自己泡了一碗麦片,想着嘉娜脸上的瘀伤是不是兰尼克弄的。我觉得不大可能是他。看得出来,如果一个女人拖欠房租,他是会打她一巴掌的,但他用铅笔在他的名片背后写收据时,用的是左手;嘉娜的瘀伤在左脸上,我想她一定是被人用右手打的。

我将麦片端进客厅,坐到她的书桌前。她有一本地址簿,封面上有蝴蝶图案。她把名字和号码都写在纸上,因为她没有手机。打她的可能是个男人,因为一般男人会打女人。可能是她认识的人,所以他的名字可能在地址簿上。我翻了翻。大约有三十个条目。在所有的名字中,只有一个让我眼前一亮:罗杰·托利弗。嘉娜提到过他。他是她的法学教授之一,是学院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拖过吸墨纸旁边的记事本,拿起笔,抄下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不知道自己会就这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做点什么。打电话给他,问他是不是打了她的脸?问他昨晚是不是躲在树林里,手里拿着一根冰棒棍?

我可以以后再解决这件事。现在,我抄写了更多的名字——我在地址簿中能找到的所有男性名字。然后我想起我遇到嘉娜的那个晚上——我将它称为“雌鹿之夜”。那晚她带着一份文件,一个塞满纸张的绿色文件夹。

“我对文件夹里的东西挺好奇的。”我当时说。“你现在有点多管闲事了。”她当时说。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文件夹。但这张桌子有个放文件的抽屉。我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塞满文件夹。所有文件夹都没有标签,只有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非常显眼,正是我要找的那个。我把它拿出来。我就是在这时犯下了那个严重的错误。

我停下了。

因为嘉娜·弗莱彻信任我,让我独自待在她的公寓。她给了我一把钥匙,也已清楚地表明,她不想告诉我她的脸怎么了,也不想告诉我这个文件夹里装了些什么文件。所以我关上抽屉。

但我保留了那份从地址簿里抄下来的名单。我从记事本上撕下那一页,将其折好后放入口袋。但我没有就这份名单做什么事——直到她去世之后。

那是发生在周四——4月24日——上午的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了解到一些关于嘉娜·弗莱彻的非常重要的事。

我了解到,她出生在春分之夜,所以她是白羊座,但她不信占星术。我了解到,她小时候摔断过胳膊——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她还踩到过一条响尾蛇,幸亏被齐膝皮靴救了一命。

我了解到,她打网球,但打得不好;她上过芭蕾舞课;她高中时在莎剧《皆大欢喜》中扮演过罗莎琳德注。

我了解到,她唱歌的音准很好;她最喜欢的作词人是雪儿·克罗注和达·威廉斯注。

我了解到她喜欢狗——漂亮的纯种狗,来自收容所的杂种狗,眼睛又黑又圆、毛茸茸的活泼小狗,她都喜欢。她没有狗,但她在街上看到狗就会想停下来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