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一次闲聊决定了斯劳部门的命运:
兰姆被调职了。
他们把他送到哪儿了?那个地方很糟糕吗?
非常糟糕。
天哪,不会是斯劳吧?
还不如斯劳呢。
据传,杰克逊·兰姆的崭新帝国就是这样获得了名字。曾经黑白两色的疆土,如今化作了深浅不一的灰与黄。
早上七点左右,三层的窗户亮起了灯。一个人影出现在了W.W.亨德森律师事务所,承接公证业务的标语后。街道上驶过一辆送奶车,人影在窗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送奶车会不会对周围产生威胁。目送车子离开后,人影终于消失了。他回到手头的工作:拿起黑色垃圾袋,把里面的内容倾倒在铺好的报纸上,报纸下方则是一块陈旧褪色的地毯。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恶臭。
他戴着橡胶手套,皱着鼻子,蹲下身开始翻垃圾。
鸡蛋壳、蔬菜梗、咖啡渣和即将融化的滤纸,棕黄色的茶包、一小块香皂、瓶子标签、被挤扁的塑料瓶、厨房抹布的碎片、撕开的棕色信封、软木塞、瓶盖、弹簧、螺旋笔记本的硬纸壳封面、无法拼接的陶器碎片、外卖锡纸盘、皱成一团的便笺贴、一个比萨盒、一管用完的牙膏、两盒喝完的果汁、一盒用完的鞋油、一支塑料勺,还有七个用《探照灯报》包起来的东西。
当然,还有许多垃圾根本无从辨认。所有的垃圾都湿漉漉的,在顶灯的照耀下闪着水光,像蛞蝓一样又黏又滑。
他弯腰坐下,捡起了被报纸包裹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剥开。
里面的烟灰落在了地毯上。
他摇了摇头,把腐烂的报纸扔回垃圾堆。
台阶发出了吱嘎声,他停下了动作,但是声音没再出现。斯劳部门唯一的出入口在后院,藏在潮湿黏腻的墙壁间。所有进出的人都会弄出很大的噪音,因为门被卡住了,必须要使劲踢开。但是刚才没有这样的声音,所以他摇了摇头,觉得可能只是老房子年久失修。在经历了整整一晚的阴雨后,它要抻一抻筋骨才能醒来。话说回来,为了收集这个记者的垃圾,他昨天也淋了一晚上雨。
鸡蛋壳、蔬菜梗、咖啡渣和快要融化的滤纸……
他又拿起一个报纸包裹,上面皱皱巴巴的头条新闻在指责英国国家党近期的一次游行示威。他试着闻了闻那张报纸,没有烟灰的味道。
“这个玩笑开得真够缺德的。”杰克逊·兰姆说道。
瑞弗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兰姆倚在门框上,湿润的脸颊泛着光。运动后他总会这样,而爬楼梯也算是一种运动。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么悄无声息的,瑞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望其项背。更何况兰姆还没有身材上的优势:他挺着个大肚子,像是怀孕了一样。皱巴巴的灰色风衣裹住他庞大的身躯,雨伞挂在他的手臂上,正在滴水。
瑞弗努力装作没有被吓了一跳,说:“你是说,他称我们为纳粹吗?”
“当然,他当然觉得我们是纳粹。但我指的是你在希多的工位旁边翻垃圾。”
瑞弗想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但是报纸太湿了,手一碰就破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一堆炖过的细骨头和一小块皮。有那么一瞬间,这堆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婴儿的尸体残骸。但是很快,这些骨头就拼出了一只鸡的造型,一只扭曲的鸡——鸡腿和鸡翅应有尽有,很明显它生前是某种禽类。兰姆“哼”了一声。瑞弗搓了搓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把湿乎乎的报纸搓成小球,然后抖落在垃圾堆上。红黑色的墨水紧紧地攀附在橡胶上,曾经明黄色的手套被染得漆黑,像是刚挖了煤。
兰姆说:“这可不太明智。”
谢谢你,瑞弗想道,谢谢你指出这一点。
昨天晚上,他在记者家门外一直守到了后半夜,努力躲在隔壁房子狭窄的屋檐下避雨。大雨倾盆,诺亚看了都得做噩梦。大部分居民都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把黑色垃圾袋整齐地放在门口,像一排待宰的小猪,等着第二天环卫工人来收。社区提供的带轮垃圾桶兢兢业业地在门前站岗,但是记者家门口什么都没有。冰冷的雨水滑落瑞弗的领口,顺着后背流向屁股。他知道,无论他在这里站上多久,都不可能收获快乐。
“别被发现。”兰姆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然不可能被发现了,他想道,说出口的却是:“我努力。”
“别忘了停车许可。”兰姆补充道,仿佛在说某种加密语言。
停车许可,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他才恍然大悟:他不能坐在车里盯梢。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内,任凭外面大雨如注,等着垃圾袋出现。协管员在半夜巡逻的概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如果他被贴了条,罚了款,记了名,就完蛋了。
别被发现。
所以他只能淋着暴雨,盯着记者的公寓。灯光在薄薄的窗帘后闪烁,一个人影出现又消失。好像里面那个三流记者正在纠结自己是不是被盯梢了。他在舒适干爽的室内,瑞弗则站在雨中,等着他把垃圾拿出来,好偷回去翻查。那个记者可能都知道。
午夜过后不久,瑞弗忽然想道:他可能真的知道。
因为过去的八个月来都是这样。真相就像一张巨大的拼图,他偶尔会捡起来摇一摇,有时拼出来的画面完全不一样,有时拼图根本塞不进对应的空白。杰克逊·兰姆为什么会想要这个记者的垃圾?他甚至愿意派瑞弗出外勤。自从被调职到斯劳部门后,这是他的第一次外出任务。也许兰姆就是为了让瑞弗在大雨里站上几个小时,里面的记者可能正在和兰姆打电话嘲笑他。
毕竟,天气预报都说了会下雨。这场雨从兰姆给他派任务的时候就在下了。
他说:停车许可。
别被发现。
瑞弗又等了十分钟,终于决定放弃。记者不会出来扔垃圾,就算扔了,里面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是被当成傻子耍了。瑞弗原路返回,随手在路边捡了一个垃圾袋,扔进他的车里,车停在最近的计费器旁。他上车,开回家,上床睡觉。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看着脑海中的拼图慢慢拼回原状。杰克逊·兰姆说的“别被发现”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派给瑞弗的任务很重要,不能被人发现。当然,不是人命关天级别的重要,不然他就会派希多或者穆迪去了。但显然这个任务足够重要,重要到必须有人来执行。
不然这就是一次测试。测试瑞弗是否能在暴雨中带回一包指定的垃圾袋。
很快他就再次出发,将那包随手拿的垃圾丢进了最近的垃圾桶里。瑞弗驾车缓缓驶过记者的家,几乎不可置信地发现一包黑色的垃圾袋正躺在他家窗下的墙边。
现在这包垃圾袋里的东西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兰姆说:“记得收拾干净。”
瑞弗说:“我到底要找什么?”
但是兰姆已经离开了,沉重的脚步每踩上一级台阶都会发出吱嘎的噪音,瑞弗独自留在希多的工位旁边,被并不美好的气味环绕,心中有一种微弱但确切的感觉:自己再次变成了杰克逊·兰姆的出气筒。
麦克斯的咖啡厅里,座椅总是挨得特别近。店主十分乐观地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客流高峰做足了准备。麦克斯的店不受欢迎单纯是因为他们家的东西不好吃,他们会重复利用咖啡豆,牛角面包放得太久都变干了。回头客非常少见,几乎没有,但即便如此,店里也有一位常客。每天早上,他都会夹着报纸走进来,柜台的店员就会开始给他倒咖啡。无论轮换了多少店员都没关系,因为这位常客的信息会和卡布奇诺咖啡机的使用指南一同被告知给接班的人。米色风衣,身材瘦长,棕色头发,总是一脸烦躁。当然,还有他手中十年如一日的报纸。
这天早上,蒙蒙细雨给窗户罩上了一层雾气。风衣滴着水,落在黑白格地板上。如果他没把报纸装进塑料袋,此时报纸肯定已经变成了纸浆雕塑。
“早上好。”
“这什么鬼天气。”
“但您还是来了,很高兴又见到您,先生。”
说话的人是早上的麦克斯。对罗伯特·霍布顿而言,所有在这家店里工作的人都叫麦克斯。如果店员希望他能分清楚他们谁是谁,就不该都在同一个柜台后面工作。
他走到往常的角落坐下。店里只有三位客人,其中一个红发女人就坐在他的旁边,盯着窗外。她的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风衣,身穿无领白色衬衫,黑色的打底裤长至脚踝。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因为她用腿钩住了椅子腿,像个小孩一样。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号笔记本电脑,她并没有抬头看。
麦克斯端来了他的拿铁。霍布顿含糊地道了一声谢,像往常一样把钥匙、手机和钱包放在了桌上。他不喜欢坐下时裤子口袋里塞得那么满。然后他又拿出了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签字笔,钥匙圈上还有一个U盘。报纸都是有名的日报,包括《每日邮报》,堆起来大概有四英寸厚,他只会读其中的一点五英寸。每逢周一读得会更少,因为周一有体育报道。今天是周二,刚过早上七点,天空又下起了雨,昨天已经下了一夜。
《每日电讯报》《泰晤士报》《每日邮报》《独立报》《卫报》。
曾经,他给这上面列出的每一家报纸都供过稿。他不会刻意去想,但每天早晨他都会想起这些久远的回忆,持续至今。初出茅庐的记者从彼得伯勒开始,一路打拼到了伦敦。然后节奏加快,犯罪、政治,他一路高升,狂奔到四十八岁,坐稳了每周专栏的宝座。他负责两个专栏:周日和周三。还是《提问时间》的常驻嘉宾。从煽动者到政治评论家,他的职业道路比旁人更加曲折,但也让成功的果实变得更加甜美。如果能回到那时,他完全没意见。
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为报纸撰稿。如果出租车司机认出了他,也往往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他脱下米色风衣,头顶的棕发日渐稀薄。罗伯特·霍布顿一脸烦躁地打开笔盖,喝了一口拿铁,开始工作。
窗内亮着光,进门之前何就知道楼里有其他人。但就算没有那盏灯,他也能看出来:地面上湿漉漉的脚印,空气里有雨水的味道。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杰克逊·兰姆来得比他还早。他会在清晨出现,巡视领地。你当然可以随便来,兰姆会说,但是这儿还是我的地盘,就算这栋楼塌了,也会发现我的骨头埋在最上面。他有很多个讨厌杰克逊·兰姆的理由,这是他最喜欢的那个。
但来的人不是兰姆,或者至少不光是兰姆——楼上还有其他人。
如果这是一个梦,来者可能是杰德·穆迪。他一般早上九点半才会到,十一点之前不能接触任何比泡一杯热茶更复杂的工作。罗德里克·何不喜欢杰德·穆迪,但这不算什么,因为穆迪也不指望有人喜欢他。来到斯劳部门之前,他也没几个朋友。穆迪和他共用一间办公室,关系马马虎虎,谁都不喜欢谁,也不介意让对方知道这一点。但穆迪绝对不可能比他来得更早,现在还不到早上七点。
更有可能的人选是凯瑟琳·斯坦迪什。何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第一个到过单位,这说明她从来没有拿过第一,但她往往是第二个到的。首先他会听到后门艰难打开的噪音,然后是她上楼的轻柔脚步声,接着就是一片寂静。她在楼上两层,兰姆办公室隔壁的小屋,隐藏在角落里,所以你很容易忘记她还在。不过,就算她站在你面前,你还是很有可能会忘记她的存在。察觉到她需要一些运气,所以应该也不是她。
何倒是不介意,因为他不喜欢斯坦迪什。
他爬上二楼,把外套挂好,开机,然后走进茶水间。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从楼梯上飘了下来,一股腐臭取代了雨水的味道。
嫌疑人有以下几位:明·哈珀,一个神经兮兮的蠢货,总是摸着裤兜,怕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路易莎·盖伊,每次看到她,她都像高压锅一样,耳朵里源源不断地冒出蒸汽;还有斯图安·罗伊,办公室里的小丑。虽然何谁都不喜欢,但他尤其讨厌罗伊,试图在办公室里搞笑不亚于一种犯罪。还有凯·怀特,她以前在顶层,和凯瑟琳一起,但兰姆嫌她太吵,把她赶到了楼下。真是多谢了,兰姆,谢谢你让底层人民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如果你受不了她的聒噪,为什么不把她打包送回摄政公园?但这栋大楼里没人能回到那个地方,因为大家都有前科,简历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污点。
何对这些污点如数家珍,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一清二楚。有人嗑药,有人酗酒,有人闹出了桃色丑闻,有人涉嫌背叛——斯劳部门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秘密,何对这些全都一清二楚,除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希多,楼上的人可能就是希多。
何并不知道她的污点是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他不了解的秘密只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也不喜欢希多。
何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回想起每个人来到斯劳部门的原因。那个紧张兮兮的蠢货明·哈珀把装着机密文件的光盘落在了火车上。装光碟的信封是明亮的红色,上面还印着几个大字:最高机密。而捡到信封的女士把它交给了BBC。若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本可以逃过一劫的。有些事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发生在明·哈珀身上的事恰恰相反,虽然悲惨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它还是发生了。所以在过去的两年间,曾经前途无量的明唯一的工作就是负责管理一楼的碎纸机。
蒸汽源源不断地从水壶中冒出。茶水间的通风很差,所以天花板上的墙皮很快就开始龟裂。用不了多久,那一整块墙皮就会掉下来。何把热水倒进装了茶包的杯子里。一天的时间就是这样被分成了几份:早上倒茶的时间,中午买三明治的时间……但在他的心里,还要分出细数斯劳部门秘密的时间。所有人的秘密,除了两个……大部分时候他都面对着屏幕,装作正在录入旧案的数据,但其实是在搜查第二个秘密的相关线索,那个秘密让他耿耿于怀、辗转反侧。
他用勺子捞出茶包,丢进水池,突然灵光一现。他知道楼上的人是谁了,是瑞弗·卡特怀特,肯定是他。
他想不出卡特怀特这么早来上班的理由,但直觉是这么告诉他的。要下注的话,他就会赌现在楼上的人是卡特怀特。
话虽如此,但他真的不喜欢瑞弗·卡特怀特。
于是他拿着马克杯回到桌前,电脑显示屏亮起了光。
霍布顿放下了手中的《每日电讯报》,头版是一张彼得·贾德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板着脸,就接下来的选举发表了一系列讲话。去年一月的几次中风给文化部长的职业生涯画上了句号,他顺理成章地隐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政客自愿交出手中的权力时,往往意味着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罗伯特·霍布顿正是分析故事的专家。他像读盲文一样,一字一句地分析手头的文本。有些措辞透露出政府对此事下了管制规定,有些则暗示摄政公园的那些暴徒牵涉其中。这件事很可能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一位政客因为健康原因辞去了职位。罗伯特·霍布顿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他是一名记者,就算他不再为报纸撰稿也无法撼动这个事实。他知道有一件事即将发生,正在每天的新闻中寻找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件事迟早会从深海中浮现,那时他一定能认出来。
与此同时,他会继续畅游在铅字印刷的海洋中,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的朋友和线人也都弃他而去了。
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都是因为摄政公园那帮人。曾经所有的报纸都请他写稿,但那些间谍摧毁了他的职业生涯。所以现在他每天早晨只能在麦克斯的店里寻找与自己那条独家新闻有关的线索。如果你深入地调查某个事件,就会下意识地觉得其他人也在调查。你会开始焦虑,怕被人抢先一步。当国家特工也牵涉其中时,这种焦虑则会翻倍。霍布顿不傻,他的笔记本里没有任何不宜公开的内容。每次他打开文档,写下新的笔记和推测时,都会直接存到U盘上,让硬盘保持空白状态。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假U盘,以防有人想耍小聪明。他不是偏执狂,但他也不笨。昨天晚上他在公寓里来回踱步,总感觉自己有什么事没做完。他仔细回想了最近是否发生过意料之外的“偶遇”,有没有陌生人主动和他搭话,但是毫无头绪。他又开始回想遇到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前妻、孩子、前同事和朋友们,同样无甚收获。除了麦克斯店里的员工,没人会和他问好……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忘记了要出门丢垃圾。
“您好?”
是坐在旁边的那个漂亮的红发女人。
“呃,您还好吗?”
原来她是在对他说话。
吃剩下的鱼。最后一张《探照灯报》里包的东西是吃剩下的鱼。记者不是一个亲自下厨的人,报纸里包的也不是鱼头和鱼骨,而是硬邦邦的炸衣和鱼皮,还有烤焦的薯条,显然他家附近的外卖水准堪忧。
瑞弗已经翻遍了大部分垃圾,里面没找到一丝像是线索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被揉皱的便利贴,上面同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购物清单:鸡蛋、茶包、果汁、牙膏——也就是构成这袋垃圾的主要物品。记事本的硬壳封皮上空空如也,没找到内页。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用手指仔细摸了封皮的表面,寻找留在上面的笔迹压痕,但是一无所获。
楼上传来了跺脚的声音,兰姆最爱用这种方式召唤他的部下。
现在大楼里不只有他们两人。快到早上八点了,刚才一楼的门打开了两次,楼梯也发出了熟悉的吱嘎声。声音到二楼就停止了,那是罗德里克·何所在的楼层。他向来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瑞弗并不知道他整天都干些什么,但他周围堆起来的可乐罐和比萨盒说明了一件事:他正在为自己建造一座堡垒。
另一个脚步声路过了瑞弗所在的楼层,继续向上,所以肯定是凯瑟琳。他不得不仔细回想她的姓氏:凯瑟琳·斯坦迪什。她给人的感觉就像《远大前程》里的老小姐郝微香,坚持要穿一辈子婚纱。瑞弗对婚纱并不了解,但在斯劳部门,就算是婚纱也会变成蜘蛛网裙。
楼顶又传来了跺脚的声音。如果他手里有一把扫帚,一定会怼回去。
地上的垃圾摊得到处都是。之前还是一座报纸堆成的小岛,现在已经覆盖了希多工位附近的大部分地面。那股酸臭味也扩散开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一片扭曲的橘子皮落在办公桌下,就像医生无法辨认的手写体。
又是跺脚的声音。
瑞弗没有摘下橡胶手套,直接站起了身,走向门口。
***
他已经五十六岁了,年轻漂亮的红发美女不会和他搭话。罗伯特·霍布顿疑惑地看过去,发现她正微笑着点头,坦率而友善,散发出一种有求于人的气息。
“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其实我在写一篇论文?”
他很讨厌这种用问号结尾的句子。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和彼此沟通的?他们怎么判断哪种问句需要回答?她的皮肤上点缀着雀斑,从敞开的衣领处可以看到,雀斑一直覆盖到她的胸口。她戴着一只银色吊坠,手指上没有婚戒。他总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即使这些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所以呢?”
“就是,我注意到了你桌子上那份报纸?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就是那份……”
她伸手点了点桌子上那份《卫报》,雀斑变得更加清晰了,他也看清了那个吊坠。但她指的并不是报纸的头条,而是刊头上标出的一条访谈,正文在副刊上,采访的拉塞尔·T.戴维斯。
“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媒体人物的。”
“行吧。”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请便。”
他从报纸中抽出副刊,递给了她。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对他说了谢谢,他注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同样漂亮的下唇微微凸起。
但是回到座位时,她显然没能控制好自己修长的四肢,因为下一个瞬间卡布奇诺洒得到处都是,她爆出了一句非常不淑女的粗口。
“该死的,对不起——”
“麦克斯!”
“都怪我——”
“你能给我们拿一块抹布吗?”
对于凯瑟琳·斯坦迪什而言,斯劳部门就像品彻·马丁的那块礁石:潮湿、阴沉、熟悉却令人不适,但也是巨浪袭来时的救命稻草。但这个地方的门实在太难打开了。按理说,门坏了不难修,但这毕竟是斯劳部门,不能随便让无关人员进入,也就没法请人来修。你必须先填一张报修单,申请财务审批,还要给总部认可的维修单位开具出入证明。聘用外部人士“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你要阐明每一笔支出的必要性,还要花一大笔钱做背景调查,所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一旦你填完所有表格,就要把文件寄给摄政公园总部。你的表格会被人打上标签、盖上公章,然后被彻底无视。所以每天早晨她都要重复一遍这个痛苦的流程:一只手拿着雨伞,另一只手拿着钥匙,耸起肩膀以防背包滑落到地上,然后狠狠地撞向门。与此同时,她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门打开时自己不要失去平衡。相较之下,品彻·马丁的处境则容易得多,毕竟大西洋的礁石上没有门。伦敦市和大西洋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经常下雨。
终于,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呻吟声,门打开了。她停在门口,甩干净雨伞上的水,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阴沉灰暗。她最后又甩了一下雨伞,把伞夹在腋下。虽然门口有一个雨伞架,但如果你不想失去自己的伞,最好不要放上去。她来到二楼,房间的门半敞着,何就坐在办公桌前。他没有转头打招呼,但他肯定看到她了。于是她也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向前,表面上是无视,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一件家具,这样心理压力也会更小。
三层办公室的两扇门都关着,但瑞弗和希多的工位上亮着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是腐烂的鱼和蔬菜的味道。
终于,她来到了顶层自己的办公室,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撑开雨伞,放在一旁晾干。她对着杰克逊·兰姆的门大喊了一声,问他想不想喝茶,对面没有回音。她洗干净水壶,接满水,然后开始烧水。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重新涂了下唇膏,梳了梳头发。
化妆镜里的她总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但这怪不得别人。
她的头发依旧是金色,但是必须离近了才能看出来。没有人会靠近她。从远处看,她的一头卷发依旧浓密,却是灰色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她走路时总是悄无声息,着装让人想起战前的儿童文学插画。她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从来不穿长裤,尤其是牛仔裤,甚至不穿短裙。她穿连衣裙,袖口往往有一圈蕾丝。凯瑟琳把化妆镜拿近了一些,脸上的皱纹诉说着逝去的青春,那是岁月的痕迹。错误的人生选择加速了衰老进程。然而回首过去,人生也许没有那么多选择,大家都只是被生活驱赶着,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明年她就五十岁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了很远。
水烧开了,她泡了一杯茶,回到独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中。谢天谢地,自从兰姆把凯·怀特赶下楼之后,她就不用和人分享房间了。她开始继续昨天的工作:整理过去三年间利兹和布拉德福德地区的房产买卖信息,对比同时期的移民记录做一份报告。同时出现在两个列表里的姓名要与总部的监控名单核实。到目前为止,凯瑟琳还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但她并没有因此终止调查。她将调查结果按照原国籍排序,巴基斯坦排在第一位。解读的视角不同,这些报告也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报告上只是罗列了一堆无关的人口迁移和不动产投资数据。但在比凯瑟琳更加高级的情报员眼中,这些报告中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上个月她写了一份类似的报告,调查对象是大曼彻斯特郡。接下来还有伯明翰或者诺丁汉。写好的报告会被送到摄政公园总部。凯瑟琳衷心地希望掌管数据库的人对待这些报告会比对待她的报修单更认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