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打破了沉默,问道:“你为什么要加入安全局?”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当然是因为间谍很帅。”

“所以你入行时心怀憧憬,现在该面对现实了。”

“我又不傻。”

“我没说你傻。”

“我当年可是东方语言学系的第一名呢。”

“真令人安心。”

她翻了个白眼。“如果你能闭嘴的话就更令人安心了。”

于是他闭上了嘴。

霍布顿在公寓里来回踱步……他可能正在对着手机下令,或者给同伙发邮件,但瑞弗并不这么认为。他并不认为霍布顿会冒着被窃听的风险做这种事。他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猫,潜心蛰伏,伺机而动。

瑞弗非常理解。

希多说:“你家里人也是做这个的。”

他点了点头。

曾经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就像警察和水管工都有子承父业一样,即便在今天,你还是有可能遇到三代或者四代间谍。瑞弗的外公是传奇人物,是他不可能超越的人。但这是希多的故事,所以他没有多嘴。

“我家没有人干这行。一开始我甚至没想过要当公务员,更别提间谍了。我最初想去银行。我妈妈是律师,我想成为赚得更多的银行家。这样才能被称作‘成功’,不是吗?你要赚得比父母多才行。”

他点了点头,虽然他很难想象母亲赚钱的模样。

“爆炸发生的那天我还在上大学。”

这也在意料之中。自从那次事件发生后,加入安全局的大部分人都提到了这个理由。

他静静地听着,但是没有看她。每个人讲述那天的口吻都不一样:有时是关于自己的故事,但是爆炸发生了;有时是关于爆炸的故事,但是他们也身在其中。无论如何,如果没有人看着,她讲述起来也会容易一点。

“我当时在市中心一家银行兼职,算是假期实习吧。我还是个新人,不知道上班路上可以穿运动鞋,再留一双正式的鞋在办公室。总之,我从艾德门站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与其说是声音,更像是一种……一种空气的震动,就像打开一个真空瓶子,空气被吸进去了一样。但是更夸张一些。我当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我们花了整整三年半的时间等待这件事发生,却直到发生的那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等待。”

远处的路口出现了一辆车,明晃晃的车前灯将他们钉在了座位上。

“奇怪的是,当时街上并没有出现恐慌。大家好像都知道要怎么做,没有人上去逞英雄,而是让专家来处理问题。之后就开始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公交车要爆炸了,还有人说直升机会袭击白金汉宫——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说法。”

网络上还有其他疯传的谣言。虽然表面上镇定,实际上却暴露出了这个城市的根基有多么脆弱。

“总之,我到办公室时他们都已经撤离了。之前银行里做过疏散演习,每次下楼大家都阴着一张脸,盯着手表,等消防员统计完人数。那天早上他们甚至不让我进大楼,原因很明显——没有比这更适合抢劫银行的时机了。”

仿佛知道自己不会被打断一样,她进入了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她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故事终于找到了听众。如果他们不是坐在车里,瑞弗相信就算他悄悄离席希多也不会停止讲述。

她说:“总之……我怎么一直在重复这个词?总之,总之……我走路回家了。七月七号那天很多伦敦人都是走回家的。那是步行回家日。到家的时候,我的脚疼得要命……我一直穿着工作用的高跟鞋。因为我当时是个新人,想在职场看起来更聪明老练一点,而且那毕竟是市中心。没人告诉我上班的第二周会有一群疯子带着炸弹去地铁报复社会——五十二人被炸死,伦敦瘫痪了整整半天。”她眨了眨眼,“回家后我把鞋放进了橱柜里,再也没穿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回忆,不是吗?我的回忆就是橱柜里一双走坏的鞋。每次我看到它,就会想起那天的事。”她看向瑞弗,“我是不是说得太抽象了?”

“你是亲历者,”他的声音有点哑,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这是你的回忆,抽象一点也没事。”

“你呢?”

她的意思是爆炸发生时他在哪里。

事实上他当时正在放假,和上一任女友去意大利旅游。她是个平民,两人的关系有点紧张,那次旅行也有点孤注一掷的意味。所以他只能在电视上看CNN报道那天的事件,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疯了一样改订回程的机票。最终他独自飞回了伦敦,她留在了意大利。瑞弗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再没回来过。

有时,瑞弗·卡特怀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职业军人。

他没有回答希多的问题,而是说道:“所以你为了阻止类似的事发生,加入了安全局。”

“听起来有点天真,对吧?”

“不,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希多尼说:“我本来觉得,就算只是填表格,在网上寻找蛛丝马迹,甚至是给真正干活儿的人倒咖啡和茶都能让我心满意足。只要能参与其中就行。”

“你确实参与其中了。”

“你也是。”

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给人倒茶无法满足他。

又有一辆车从主路拐了进来,几乎一瞬间就找到了停车位,亮着灯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瑞弗能听到引擎的轰鸣声,然后它熄了火。

“瑞弗……”

“怎么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斯劳部门吗?”

瑞弗说:“你不用告诉我的。”

“我想说。”

他摇了摇头:“你不用告诉我细节。”因为归根结底,无非就那么几种原因。也许她惹怒了错误的人,也许她拒绝和那个人上床,或者同意了却闹得很尴尬……一切皆有可能。她应该是被人陷害了,不然不会沦落到斯劳部门。她并不需要把前因后果告诉他。瑞弗说:“我自己也搞砸过很多次。”

她因为地铁爆炸案进入安全局,瑞弗因一个虚构的地铁爆炸案被踢出了本部。也许有一天他能大声把这句话说出来,逗她开心,甚至逗自己开心,但不是现在。

“我没有搞砸,瑞弗。”

停在面前的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新来的车辆。但他知道有人从车里下来了。

“我来斯劳部门是有原因的。”

也许是下来打个电话,或者等人。也许这个人在天黑之后来朋友家,并拒绝用鸣笛声告知自己的来访,虽然这类事很少发生。

“瑞弗?”

他不想听。他不想听她讲述自己的性经历。几个月来,他努力装作看不见她,因为他害怕被拒绝。他已经被拒绝了太多次,全世界都知道他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那个视频甚至会被拿来训练新生。

“瑞弗……”

路的尽头好像有动静。是否有一个影子下了车,走进人行道的阴影中?他无法判断,但如果是的话,肯定不会是巧合。

“你他妈的能好好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他说,“所以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斯劳部门?”

“因为你。”

现在他真的注意听了。希多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另外半张脸像纸一样惨白。“我是来斯劳部门监视你的,瑞弗。”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她摇了摇头。

“你在开玩笑。”

光线中的那只眼睛直视着他。他能看出什么人擅长撒谎。希多很擅长,但她此刻说的是实话。

“为什么?”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但是你现在告诉我了,不是吗?你正在和我说。”

这种窒息感并不新鲜。他每天早上都有同样的感觉,和他的闹钟铃声一样熟悉。这种感觉会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白色衬衫,蓝色T恤;蓝色衬衫,白色T恤……有时他甚至记不清蜘蛛说的是哪个,目标人物穿的又是哪个。他只知道自己被蜘蛛耍了,但他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是为了肃清竞争对手吗?倒不是他觉得蜘蛛干不出这种事,但蜘蛛绝对没有这么聪明。如果他真的那么聪明,就没有耍手段的必要,因为他肯定早就比瑞弗更优秀了。

但希多相当于在告诉他背后另有其人。有人在幕后设计了他,还派希多来斯劳部门监视他。除了那个让他沦落至此的始作俑者,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希多——”

但是她睁大了眼睛,用手指着前面。“瑞弗,那是怎么回事?”

他及时转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翻过五英尺高的围墙,到了霍布顿家的窗边。

“希多?”

“看起来像是——”她瞪大了眼睛,“执行员?”

执行员身穿黑色制服,佩戴重型武装,完成任务毫不拖泥带水。

她说完那句话之前瑞弗就下了车。“你走前门,我翻墙。”

与其说是翻墙,不如说是撞墙。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不得不退后重来一次,连滚带爬地掉进花园里。花园里铺着草坪,边缘有一圈花圃。塑料家具散落在四处。野餐桌边撑着一把孤零零的旧阳伞,没有其他人。

距离黑影出现过去了多久?十五秒?二十秒?

房子背面有一个开放式休息区,通向内侧的双扇玻璃门敞开着。他走进去,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门扉紧闭。一个短促的声音从两扇门中间某处传来,是有人抑制住惊呼的声音。

瑞弗的皮靴踩在瓷砖上,发出踢踏声。

他面前有两个选择。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霍布顿在左边那扇门后。无论是靠巧劲还是蛮力,那个黑衣人很可能是直接冲了进去。但那真的是一名执行员吗?如果是的话,他来这里做什么?但现在想这些也为时已晚,时间不等人,他此刻就站在这里,贴在走廊的墙边。踏过瓷砖的皮靴“砰”的一声踢开了门,瑞弗进入了屋内。

又是一道走廊,左右依然有两扇门。从敞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出是厕所和卧室。走廊通向客厅,客厅的另一端就是他在街对面看到的正门。屋里到处是书籍和报纸,还有一台便携式电视和一张破旧的沙发,上面堆满了吃剩的外卖。墙边有一扇窗户,窗帘紧闭。他就是透过那副窗帘看着霍布顿在屋内来回踱步的。记者一整晚都坐立不安,似乎在等待什么。而此时此刻,影子的主人就站在他面前。

瑞弗没见过霍布顿,但一看就知道是他:平均身高,稀薄的棕色头发,一脸惊恐地看着今晚的第二个不速之客。显然,他还没从第一个访客带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那人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巴拉克拉瓦盔式帽,佩戴多功能腰带,却并不是一名执行员。他的装备不够先进,没有什么科技含量。而且他用来抵住霍布顿脑袋的点二二口径手枪并不是官方配备的款式。

现在枪口指向了瑞弗,口径突然不再重要了。瑞弗举起一只手,仿佛在安抚一只发狂的恶犬。“不如我们先放下枪?”他的声音之平淡、用词之平庸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霍布顿突然语无伦次地大喊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是谁,这到底是为什么?!”黑衣人一记猛击放倒了霍布顿,对着瑞弗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趴下。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争论:他不是总部派来执行任务的。把他拿下。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同伙?争论结束,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瑞弗缓缓蹲下,目测着旁边桌上那个沉重的烟灰缸的距离。黑衣人没有说话,一只胳膊卡住霍布顿的咽喉,把他拖向门口,枪依然指着瑞弗。开门时他松开了记者,冷风灌进屋内。他重新抓起霍布顿向后退去,双眼死死地盯着瑞弗。无论他的计划是什么,他都没料到希多正在外面等着他。她抓住霍布顿的胳膊,瑞弗拿起烟灰缸向前扑去,想要击昏黑衣人。霍布顿跌倒在人行道上,瑞弗迅速冲向另外两人。三角形的第三个边并不稳定,枪发出微弱的响声,三人散开了。

其中一人跌在地上,倒在一摊之前并不存在的液体中。那摊液体逐渐涌出、铺开,墨一样的溪流静静地汇入下水道,对周遭逃窜、惊恐和悲伤的声音浑然不觉。

 

 

第二部 狡猾的妓女


10


如今死期将近,哈桑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这个说法不够准确——他有一种看破尘世的感觉,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生命就像过山车,经历了无数刺激的俯冲之后,乘客会对最后的安宁心怀感激。他不必再忍受这一切,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相较而言,死亡并不算什么沉重的代价。

如果他能保持这种心态的话,接下来的时间就不会那么难熬了。但是每次他想到“死亡”和“代价”,内心的平静都会被恐惧驱散。他才十九岁,还没坐过真正的过山车,更别提用它来比喻人生了。他根本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的,他还从来没站在聚光灯下,对着观众讲过一个完整的笑话。

拉瑞、摩尔和库里。

库里、拉瑞和摩尔。

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找上他?

哈桑只是一个梦想成为喜剧演员的普通学生。但他更可能会进入某家公司,在办公室上班,做一份普通的工作。他学的专业是商业管理,该死的商业管理。父亲并没有逼着他选,但他显然更希望哈桑选择这个,而不是戏剧专业。哈桑想去学戏剧,但他付不起学费,所以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他就算当不成脱口秀演员,至少还有自己的公寓、汽车和退路。

他不禁想道:世界上有多少人没能实现最初的梦想,选择得过且过?他们可能并不像他一样被关在漆黑的地窖中,面临被斩首的危险,但也因为没能进入摇滚、足球、电影或写作行业,转而选择成为办公室白领、清洁工、水管工、店员、程序员、牧师,或者会计。也许大家都是这样,都不甘于平凡,但只有小部分人能成功。而那些成功的人却不懂得珍惜。

所以某种意义上,哈桑是幸运的。他的人生不再平凡,他出名了。但他也确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感激的。只有当他再次看破凡尘,平静地等待过山车结束时,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才能真正地放手……

拉瑞、摩尔和库里。

库里、拉瑞和摩尔。

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找上他?

最可怕的是,哈桑觉得自己知道原因。

或者说,他本以为自己知道。

斯劳部门附近的酒吧里,明·哈珀和路易莎·盖伊坐在桌边喝酒。今天早些时候,瑞弗和希多也来过这里。明在喝龙舌兰,路易莎在喝公牛鸡尾酒。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的第三杯了。喝前两杯时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酒吧里嘈杂的人声。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台电视,但他们都没有转过头去看,因为怕看到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少年。但这毕竟是今天唯一的话题,就像一个深潭中的气泡,它总有一天会冲破岩石浮到表面。

“可怜的孩子。”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动手?”

将他的头砍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然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抱歉。”

“嗯,但是你怎么想?”

“是的,我觉得他们会动手。”

“我也觉得。”

“因为他们还没——”

“——提出任何要求,只是说了要——”

“只说了要杀他。”

两人同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玻璃碰撞桌面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今晚阿尔比恩之声在网站上做了公开声明,说哈桑·艾哈迈德会在三十小时内被处决。地铁爆炸案死了五十二人。他们论述道,所以就要五十二个人来偿命。当然他们还写了其他内容,都是些关于民族身份、街头纷争的陈词滥调。网站只有一页,没有提供任何其他证据表明他们是这次案件的绑匪。与此同时,还有十三个不同组织发表了犯罪声明,并在网站上播放哈桑的视频。但阿尔比恩之声的声明是何从摄政公园的记录里查到的,所以总部在怀疑谁就很明显了。但是很奇怪,何说,因为他们的网站是两周前才上线的。而且网上和这个组织有关的资料非常之少。

但至少他们知道男孩的名字了,这也算是一种进展。

“也许有了名字,他们就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查了。”

“他们可能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们知道的肯定比透露出来的要多得多。”

“反正不会告诉咱们。”

“斯劳部门:简单生活,专业打杂。”

比如在推特上寻找加密信息,或者列出一个学期内缺席超过六天的留学生名单。

他们喝完了杯中的酒,又点了一轮。

“何应该已经追上他们的进度了。”

“他无所不知。”

“他认为自己无所不知。”

“发现视频是循环的时候,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吗?”

“好像他刚刚破译了恩尼格玛。”

“对他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视频是循环播放的。”

“那个孩子在他眼中就只是像素。”

两人对视了一眼,第一次没有装作在看别的地方。他们都不太擅长喝酒。路易莎一喝就脸红,如果只是淡淡的粉红倒还好,但她皮肤上会浮现斑驳的红色,就像一张没叠好的地图。明则是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皮肤松弛地挂在下颌骨上,耳朵和双眼一样通红。整个伦敦,不,整个世界都有这样的人:去酒吧时在心仪的同事面前丢尽了脸面,却还是要勇往直前。

“兰姆肯定知道更多。”

“更多什么?”

“比我们知道得多。”

“你觉得他没被总部排除在外?”

“至少比我们强。”

“那也没强到哪儿去。”

“我知道他的密码。”

“……真的?”

“应该是吧,我觉得他从来——”

“别告诉我!”

“没改过默认密码。”

“确实像他会干的事。”

“他的密码就是‘密码’。”

“你确定?”

“何是这么说的。”

“他告诉你的?”

“他忍不住,他一定要找人倾诉,证明自己有多聪明。”

两人盯着自己的酒杯看了看,又对上了视线。

“再来一轮?”

“嗯,是吧,或者……”

“或者?”

“或者回办公室?”

“太晚了,办公室都没人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我们要……”

“看看何查到了什么?”

“如果兰姆知道案件细节,肯定能在他的邮箱里找到。”

两人反思了一下计划内容,发现漏洞百出。但都决定保持沉默。

“如果我们被抓到翻兰姆的邮件……”

“不会的。”

如果办公室里有人,窗户就会是亮的,坐在街对面就能看到。斯劳部门又没有高科技安保措施。

“你确定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至少比在这里把自己灌得烂醉有意义。我们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

“有道理。”

两人都等着另一个人率先行动。

但最后他们还是先喝了另一杯酒。

他来过医院,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有一年瑞弗住了两次院,第一次是扁桃体切除手术,第二次是手臂骨折。他当时去爬一棵巨大的橡树,不慎掉了下来。那棵树在祖父母家两片地外的空地上,他也不是第一次爬。之前每次上去他都发愁该怎么下来,这次倒是省心,地心引力直接把他拽向了地面。回家后,他努力隐瞒受伤的事实,因为他保证过不会在爬树时弄伤自己。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是的,他握不住叉子。老家伙后来告诉他,那之后他脸色变得煞白,晕倒在地上。

他躺在黑暗中回忆当年。后来母亲来医院探望他了。当时他整整两年没见到她,她说自己下午刚刚回到英国。“没准儿这就是你从树上跌落的原因,对不对,亲爱的?千里之外,你感应到了我在回来的路上。”虽然当时年仅九岁,但他已经开始感到疲于应对。后来他发现伊泽贝尔已经回来了好几个月,却并不惊讶。话虽如此,她那时确实陪在他身边,没带上“新爸爸”,得知瑞弗对护士说自己是个孤儿时也没生气。唯一牵动她神经的是外祖父母对瑞弗的放任。

“爬树?他们怎么能让你爬树?”

她向来擅长回避责任,身边的人早就习以为常。瑞弗却并不擅长应对她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其中最不负责任、伤他最深的就是“瑞弗”这个名字,天知道他因此吃了多少苦头。但即便是九岁的他也知道要见好就收。此时伊泽贝尔已经不再沉迷嬉皮士,换成了日耳曼风格。如果瑞弗再晚一年出生,他的名字可能就会变成沃尔夫冈。外公肯定不喜欢,但老家伙很善于摧毁真实身份,捏造假身份。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往事如流水,也就是他名字的含义——河流(River)。现在躺在另一家医院中,瑞弗不禁想道:如果他有一个不同的母亲会怎样?如果她叛逆得不那么彻底和失败,不去刻意逃离自己的中产家庭,此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不会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也不会从树上摔下来——至少不是同一棵树。他不会想要加入安全局,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然而母亲就像一首歌,反复闯入他的生活中。她不在时,他就会忘记歌词;而她每次回来,都会带上一首新的旋律。她美丽、虚幻、自以为是又幼稚。最近他才发现她变得多么脆弱。她经常幻想瑞弗是她一手带大的,如果有人反对,她就会愤怒地据理力争。那些混乱的岁月被她抛在了身后,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现在的名字是伊泽贝拉·邓斯特布尔。上一次婚姻较为圆满,给她带来了尊严和财富,早逝的丈夫为她留下了大笔遗产。现在她就算看到了吸大麻用的烟斗,也只会露出疑惑的神情。擅长摧毁身份的人可不只是外公。

回忆过去总比面对现实要好,他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现实。

紧锁的门后传来了剐蹭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椅子上摇晃,用脚顶着对面的墙保持平衡。

瑞弗曾经摔断过胳膊,在医院住了很久,所以他知道这里就是医院。医院里没有光照不到的角落,隔断帘就相当于是墙壁。这里几乎没有隐私,你盼不来想见的人,却总能盼到不想见的人。

他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走动,走向他所在的位置。

斯劳部门也在一片漆黑之中。换作摄政公园,即使没什么要紧事,也有一整个足球队的人在大楼里值班:每个队伍十一人,加上边线裁判员。但斯劳屋里空空荡荡,透着一股失望的气息。明·哈珀爬上楼梯,屋里空无一人,就像一个网购成人影片店的接待前台。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同样身处无人在意的部门,心不在焉地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过去两个月,他一直在查异常交通缴费,统计进了城却未缴纳进城费的车辆。车主往往称自己当天并未进城。最后查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只是不想被家人知道自己去做了什么。有些人瞒着家人出去玩,有些去交易盗版DVD,甚至是瞒着丈夫带女儿去做人工流产……集中营里,囚犯每天会把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搬回原地。明觉得这都比他的工作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