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灯变成绿色,华子继续出发。走在离车站有一段距离的四车道的大马路上。等间隔的行道树,每一棵上面都能听到刺耳的蝉鸣。她到底是要去哪里?又走了一阵,我低头看了一眼表。考虑到这里和打工地的距离,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往回走还是说跟加油站说一下自己会迟到一会儿?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华子走进了一处被灰色围墙围住的有着大型停车场的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栋漂亮的白色建筑。站在入口处的保安,引导着进出的车辆。我呆呆地站在围墙前,感觉鞋底像是陷进了地面。这里是综合病院。
*
天空被厚厚的黑云覆盖,看不见一颗星。抬头望向丝毫没有移动迹象的云,华子的表情也是“阴天”。好像有水滴坠到了我的鼻尖,一滴,两滴……下雨了。没过多久,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着周围的树的叶子。站在我身边的华子,小声说道:“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着?”华子的脸渐渐地被雨水浸湿。我想蒙混过关,说了一句“怎么会”。为了避雨,我赶紧寻找停在附近的车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车子。移回视线的时候,华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胜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你小子,到底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华子?!”被胜矢叱责之后,我睁开了眼睛。说得严谨一些,是被叫醒了。
“冈部君,你还好吧?”
眼前是华子的脸。长发垂在脸颊的两边,她看起来相当担心我。
我眨着眼睛,坐了起来。自从大汗淋漓的那个早晨以后,我就没再进睡袋睡过,而是把睡袋铺在身子底下,睡在它的上面。
“怎么了吗?”我问。
“才不是什么怎么了呢,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华子说。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回答了一句“对不起”。华子看起来安心了,“呼”地叹了一口气。
看了一眼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急忙望向窗外。外面非常晴朗。
“已经是中午了啊。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今天是约定好的周六。
“我已经准备好了哦。”华子站了起来,转着圈让我看她的打扮。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这么普通的衣服,华子穿上之后,就像时尚杂志的模特一样。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已经这样认为了。
华子说:“来吃早饭吧。”
把目光移向餐桌,上面放着炒蛋和烤面包。
虽然和华子一起生活还只有几天而已,我已经过上了——早上睁开眼,华子在身边,桌子上摆好了早饭。打完工回到家里,能听到亲切的“欢迎回来”的声音,晚饭也已经准备好了。然后,轻松地聊着今天发生的大事小事,直到困意绵绵——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太令人感到幸福了。
我出生于一个算不上富裕也算不上贫穷的三口之家,在什么优点都没有的农村长大,上的是普通的公立初中和高中,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我高中时加入了运动部,在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中出过场,但是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恋爱。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走出农村,就会有改变的。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凭着这个单纯至极的理由,我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大学。把自己的颓废人生怪罪于养育自己的农村老家,期待着只要进了大学,就会有所改变。但是,到最后,什么变化也没有。在大学里,我没能成为朋友遍地走的那种受欢迎的人,没有交到女朋友,也没有重大学术发现或者发表过论文,更没有发现什么商机进而自主创业成为企业家。我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大学老师讲课,为了挣生活费而拼命打工罢了。我没什么兴趣爱好,休息日都用来睡觉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只是在家附近溜达而已。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的话,我应该会进入一个三流企业,拿着平均工资,拼命地当个社畜,盼望早日熬到退休的那一天。我的人生,一眨眼也就这样过去了,孤独终老。两只手就能捞住的无聊的现实与未来。
现在,我双手捧着的,是满满的闪烁着的幸福。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因为华子的存在而耀眼夺目。我想,人只有在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以前的人生是多么的乏味。
——在无人知晓的深山里,某个夜晚,一粒月光坠入人间。随着光之波纹的蔓延,满溢着耀眼光芒的湖泊,就这样出现了。
我学着诗人的样子,把这几天的生活这样比喻。大概,把这个内容告诉胜矢的话,他肯定会骂我“真恶心,你是不是傻啊”的吧。
不过,我还是有放心不下的地方。前天,我跟踪了外出的华子。华子最终走进了邻站的大型医院。她是去探望谁了吗?还是说,华子是有什么病吗?问她那天的安排的时候,她只是说了要去打工而已。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去医院呢?当然,也不能冒昧地去问她。每次想她的时候,我总会回想起她进入医院的样子,觉得心里阴沉沉的。
吃完饭之后,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打开门,仰望天空。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多么美的天空呀!”华子说。
夏日里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的光芒一下子聚在了瞳孔,留在了眼球的最深处。蝉鸣阵阵。
“天气可真好。”
从公寓走到了附近的投币停车场。在自动结算机上完成支付之后,站在从胜矢那里借来的白色小轿车的前面。打开驾驶席的车门。车内的温度很高,简直就像是桑拿房。经常在夏天如此炎热的车内进行清扫,虽说早就习惯了,但是钻进车里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同样也在副驾驶门前犹豫的华子,拍了一下手,说:“啊,对了!”
“打着车子,把空调全部开开。”她做出了指示,“还有,把除了副驾驶之外的窗户,也全都打开。”
我打着车子,按照华子说的做。
“现在关上驾驶席的窗户。”华子又说。
语罢,华子打开副驾驶的门,我以为她是要开门通风,没想到她马上就又把门给关上了。打开,关上……这样来来回回了十次左右。她到底在干什么?
“华子,小姐?”
她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一般,有些吓人。我担心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现在可以坐进去了。”华子说着,从副驾驶钻进了车里。我也照她说的坐上了驾驶席。
难以置信,车内的温度真的下降了。虽然还算不上凉爽,但已经不是桑拿房了。干得漂亮。
“太厉害了!”
“我厉害吧?”华子噘着下巴,看向我。
“厉害,厉害。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你没有车子吧?”
“嗯,我没有。”华子就像是被妈妈刚表扬过的孩子一样,露出了灿烂的笑脸,说道,“是弟弟教我的。”
*
行驶在国道上,看到了一座像是未来要塞一样的巨大建筑。满是玻璃的外壁,在太阳光的反射下,闪耀着白光。这是有服装店、餐饮店、电影院等商业设施的大型购物中心。我把车子开向地下停车场。
“这里能看你说的那个电影。”我把车停进了空位。
“好期待。”
“希望是个好电影呀。”
昨天晚上,我问华子想看什么电影,华子说出了一部今天首映的外国电影的名字。好像是她一直想看的电影。我也在杂志和电视上看到过很多次这个名字。
停好车之后,坐电梯上到电影院所在的四层。可能是周六的原因吧,看到了很多来约会的情侣。在周围的情侣当中,即使是手牵着女友的男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锁定在了华子的身上。我也因此比平时多了几分自信,高高地挺起了胸膛。看到那些男性发出的羡慕的眼光,我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买好了电影票、爆米花和饮料,距开演还有十分钟我们就进场坐下了。
一边看着预告片,一边等待着电影开演。坐在影院座椅上的华子,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大屏幕。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不一会儿,听见了“哔——”的一声。伴随着这突如其来般的有些吓人的警报声,电影开始放映了。
某天,阿兰和艾伦在废墟之中相遇。阿兰救下了被暴徒袭击了的艾伦。在这样的场景中,故事开始了。两百年后的地球,由于臭氧层被破坏,强烈的紫外线开始侵袭地球的表面,罹患“空气感染”这种不治之症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像宇航员那样,戴着特殊的面具,穿着严密的防护服。它们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所,才被允许脱掉。吃饭、排尿、排便等生理活动,也都是通过使用引流管这种特殊的方法来完成。
不顾环境破坏和大气污染,最终付出惨痛的代价。这种为人类鸣响丧钟的题材,虽然早已屡见不鲜,但是由于拍摄时所使用的特殊摄影技术、所采用的在沙漠和荒野实地取景等要素,以致画面蔚为大观,成为社会热点话题也就不足为奇了。画面之美也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我一下子就被这部电影给吸引了。
装在他们面具上的用来阻挡紫外线的厚厚的银色保护罩,其功能类似于单向玻璃。看不见对方面容的这个设定,也是吸引我的理由之一。而且,由于保护罩的厚度,不仅看不见脸,甚至连声音也听不到。人们之间的交流,仅能通过胸前的电光板来进行。这个高科技产品,可以把人的想法即时转换为文字,进而显示在电光板上。
“与你相遇,让我感到了命运。”阿兰说。
“我也是。”艾伦答道。
热恋的情侣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触摸不到彼此的身体,更无法亲吻……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着急难耐的状况,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脱下面具和防护服。也正因如此,某天,禁止恋爱的法律开始实行了。当然,因为这些人是做好了死的觉悟才脱下面具的,所以法律完全没有起到作用。无计可施的政府,想出了“You will die unless you stop loving——”(不放弃爱的本能,则会丢掉性命。)这个宣传口号,希望用这种带有恐吓性质的标语,唤起人们的注意。但最终也无济于事。
阿兰和艾伦,在废墟尽情地幽会。无法接吻和牵手的二人,通过电光板交流,孕育着属于他们的爱情。双方的成长经历、失去至亲的悲痛、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二人分享着各自的泪水和欢笑,即使看不见对方,他们之间的羁绊也更加牢固了。
“我很幸福。在动植物逐渐灭绝的这个世界里,幸福还没有死,它还在这个世上。”在电影的中间部分,阿兰说道。
“人类是贪得无厌的生物。能够与相爱之人相遇,共度时光,真的太幸福了。想着为什么我没有和这个人更早地相遇之时,不禁会抱怨命运对自己的捉弄。人类可真是愚蠢的生物。”艾伦说。
“我也是愚蠢的生物。”阿兰说。
“幸运和不幸是相伴相生的。我真的很后悔,后悔那些没有与你相遇的不幸的时光。”艾伦说道。
“我也很后悔,一直。”
“我爱你。”二人的胸前同时发光。
某天,二人从一位旅行者那里,得知了安息之地的存在。传言说,在那里不用穿戴面具和防护服也能活下去。二人下定决心去寻找那个地方。可能会是一场耗时很久的旅行,可能再也回不到这里了,二人做好了抛弃故乡的觉悟。
可是,经过长时间的艰苦跋涉,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安息之地。二人从其他旅行者那里得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安息之地”。拼命寻找的彼岸家园,没想到居然会是一场空,二人无比沮丧。
走投无路的二人,瘫坐在茫茫的荒野。
让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的绝美画面。
艾伦胸前的电光板亮了。
“可以亲你吗?”
紧接着,阿兰的电光板也亮了。
“嗯,亲吧。”
二人安静地摘下了各自的面具。
心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并不是因为他们摘下了保命的面具。阿兰是一位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与之相对的,艾伦是一位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更加让人感到冲击的是,二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吻了。在这一幕之后,出现了演职员表,电影结束了。
在演职员表滚动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一些观众起身离开放映厅。华子还沉浸在电影的余韵之中,在场内灯光变亮之前,她一直没有站起来。
场内变亮之后,华子说了句“走吧”,站了起来,向出口走去。我注意到华子的眼睛有些充血了。
难道说,她哭了?还是说,她刚才睡着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种不识趣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为好。我把疑问重新按回了自己的心里。
“很美的电影啊。”虽然内容有些冲击感,但是画面很美,我觉得这是部好电影。她只是回了一声“嗯”,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嗯,稍微有一些。我去趟洗手间。”说着,华子向洗手间走去。
她没事吧?我有些担心。是不是电影高潮部分太过刺激了?我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突然,她走进医院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难道说……心里的不安,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是不是身体的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是很难治好的病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希望不是这样。我在大脑里对此进行了否定。比起胡乱怀疑,我祈祷她健康平安的心情更加强烈。我坐在洗手间前面的沙发上,努力消除自己的不安。
过了大约十分钟,华子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她双手合十,说道。刚才的样子就像是骗人似的,她现在又重新露出了笑容。看见她的笑脸,我也觉得稍微安心一些了。
“没事了吗?”
“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
“你烦不烦啊。比起这个,咱们去下面玩儿吧!”华子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
来到一层,立刻就听到了嘈杂的电子音和孩子们吵闹的叫嚷声。整个一层都是游戏中心,墙壁和天花板,都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这里有很多带着孩子来玩儿的家庭,场面非常热闹。
“玩儿这个吧。”华子指着说。
华子最先选的,是用枪来打显示屏里的僵尸的游戏。
“好啊,来吧。”我投入硬币,选择了双人模式,握住与机器相连的枪。
二人协力打倒僵尸,接连闯过了好几关。要知道,不论是哪个游戏,想要通关都是很难的。果不其然,从中途开始,我和华子就陷入了苦战。先是华子被僵尸咬了,她退出游戏。后来,我也不小心被僵尸给咬了,游戏结束。
“输给僵尸了。”华子懊悔地跺着地面。
“如果不用枪,而是用手扇耳光的话,说不定就能赢了。”我试着开了个她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