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男人说,“我在语音信箱的留言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想了很多,但是始终没能得出答案。所以想和你谈谈。电话里说不清楚,能见面和你聊聊吗?”他很快就接受了我的这个提议。
我们约好一小时后,在我住处附近的公园见面。就是华子行踪不明时,我发现她的那个公园。我提前到了公园,等胜矢过来。在夕阳的照射下,公园里游乐器械的影子伸向东方,浮在天上的鳞状云,被染成了粉红色,美丽的秋色天空。
刚好过了一个小时的时候,胜矢出现了。
“哟。”他抬起一只手打招呼道。还是穿着平时那件连体工作服。我低头说道:“你好。”
“看起来精神恢复得不错啊。”
“算不上有精神,只不过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事情罢了。”
“这样啊。”
胜矢坐在了长椅上。华子之前坐的也是那个长椅。
“喝点儿什么吗?”我指了指附近的自动贩卖机。胜矢答了一声“啊”。我买了两罐咖啡回来,黑咖啡和昂列咖啡。
我问他:“你喝哪个?”他说“我不喜欢甜的”,选了黑咖啡。
胜矢拉开拉环,把咖啡罐送到了嘴边。
“怎么了啊?”胜矢说。
“不是。我想了很多,有明白了的地方,也有还没明白的。想让侦探胜矢帮帮我。”我笑着说。“好啊。”胜矢也笑道。
“首先,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什么事啊?”胜矢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为什么,你要骗我说你见过华子的弟弟?”我说。胜矢沉默了。
“刚才,我去了加油站,对我的无故缺勤,向站长道了歉。站长说胜矢也辞职了,说你辞职的时间,恰好就是我开始缺勤的那天。然而,胜矢你却说昨天在加油站见到了华子的弟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撒这种谎?”
胜矢没有说话,看着我,像是在想些什么。
“还有,在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假借华子之名的女性,到底是谁?”我发现胜矢一边的眉毛微微地抖动了。
“为什么胜矢拿着她的手机?”观察着胜矢的表情,我继续说,“那个女人不是华子。昨天,我后来其实回了一趟老家,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和华子的合照。照片上那位少女的脸,和与我一起生活的自称是华子的那位女性的脸,完全不一样。”
“那是因为,长大了自然就和小时候的长相不一样了啊。”胜矢用鼻子发出了笑声。
“也是。而且,就像胜矢说的,现如今这个时代,整形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我有一瞬间也是那么想的,但是,和别人相比,她的不同,是有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特征的。”
“起决定性作用的特征?”胜矢说。
“是的。瞳孔。照片里华子眼睛的颜色是纯黑,但是,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华子’却说,她的眼睛天生就是茶色。”
“哼。”胜矢笑了,他说,“也有可能只是碰巧把眼睛照成了黑色的吧?”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也就没有必要再谈论眼睛的颜色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静静地说,“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位女性,是在车站后面的咖啡馆打工的吧?我问过那里的店长了,他说她的名字不是华子。”
胜矢眉头紧锁,脸色很难看。
“她是用‘Aoyama Tomomi’这个名字在打工的。她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胜矢“呼”地叹了一口气,举起了双手。
“我认输。我全都说。”我看到了胜矢的大白牙。
“谢谢。”我强颜欢笑地说。
*
“我的名字是胜矢俊介。”
胜矢像是对初次见面的人做自我介绍一样,很有礼貌地说。
“我知道的。”事到如今,还在用自我介绍的口吻开玩笑。我感到了一丝不安。但是,胜矢接下来说的话,就像是电流穿过我的脑袋一样。
“我是胜矢华子的弟弟。”
心跳加快。
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把我的大脑搞得如乱麻一般。不过,我感觉自己的思路,就像是液体时钟里分散的油一样,虽然一开始还全都粘连在一起,但是慢慢地逐渐各自成型。
“胜矢华子是我的姐姐,姐姐患上了难疾,一种奇怪的病,发病之前,能够和普通人一样地生活。但是,一旦病情发作,她身体的感觉就会丧失,无法走路了。不只是不能发声说话,就连自力呼吸也都做不到了,等待她的只有死亡。”胜矢向我说明了我曾听过的那个可怕的怪病。
朱砂色的夕阳,染红了胜矢高挺的鼻梁。
“那位胜矢华子小姐——小时候和我一起玩耍的她,现在在哪里?”
“哪,我可全都说了啊。从头开始。”胜矢喝了一口咖啡。
我紧紧地握住了昂列咖啡,并没有把它打开。咖啡罐的温度和触感,让我确信了我还在这里。
“姐姐,一直很想见你。她害怕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突然就动不了了,以某件事情为契机,开始了寻找你的旅程。”
“某件事情?”我咽了一口唾沫。
“契机就是叫作蒲公英的那只狗。她好像是在电视上看到了蒲公英,还有她以前住过的街道的风景。”以前,和我在河边玩耍的华子,看到了在新闻节目里出现的蒲公英。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但是,姐姐没能见到你。”
我的心跳变得更加快了。
“她去了你的老家,问出了你现在的住址。但是,没能见到你。”
“没能见到……”
“发生了很多事情。”
“什么叫‘发生了很多事情’?”
突然,胜矢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胜矢把“很多事情”的详细内容告诉给了我。
“发生了很多事情,她之后突然就发病了。没过多久,她就变得无法说话,也不能走路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便去世了。”
去世了。这几个字重重地回响在我的大脑,我想立刻逃走。为了能够控制住弱小的自己,我使劲地踩着地面,用力地握着咖啡罐。我的心很痛。
我没能见到真正的华子,在和我相见之前,华子去世了。我真是太没用了,没能实现约定。罪恶感充斥着我的内心,胸中的苦闷也随之加剧。
“是呀。我想到了你会是这样的表情。”胜矢盯着我,说道,“那,我把从开始到结束的内容,都说给你听吧。”
喝了一口咖啡,胜矢再次开口。
“你还记得我和你初次见面的情形吗?”
“我记得。”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被胜矢帮助,我恐怕早就站在法庭上了。这不是夸张,他不在场的话,我绝对会蒙冤被捕的。“当然,我现在也很感激你。”声音颤抖着。
胜矢“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感谢我?真的谢谢你啊,冈部。”
“怎么了吗?”
我理解不了胜矢为什么笑。
“因为那是我策划的啊,整个过程都是。”
“啊?”我细声惊叹道,立刻觉得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我读了姐姐的日记,知道了你的住所,也知道了姐姐想见的男人。之后,我就搬到了你住的这个街道,观察你的生活和习惯。你几点起床,几点出家门,几点坐上电车,几点回家,有什么样的朋友,是否有交往的女朋友,我全都查了。”
“怎么会,你……”胜矢滔滔不绝说的这些话,我还无法马上相信。
“之后,我想到了接近你的方法,而且还是让你一直对我感恩的方法。”
“骗人的吧……”
“是真的。那时,在满员电车里抓住你的胳膊,把你往电车外面拉的女人和男人,都是我安排好的。有了恩情,就好办事了。”
我吓得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拼命地忍住了。
“你听说过‘互惠原理’吗?它说的是,一个人只要受到过帮助,那么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回报的这种心理。我之前帮助过他们,所以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你也是如此。”
我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计算了很多,为的是能让你上钩。”
“计算?”
“你知道‘卡利古拉效应’吗?”
我摇了摇头。
“人是一种越被禁止越想反抗的生物。而且,如果给禁止加上了‘绝对’的话,效果就会更加明显。”
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位自称华子的女性首次来到我家的时候,次日,胜矢突然在学校的图书馆现身了。
“是的。和你在图书馆说话的时候,我说过让你‘绝对不要接近她’的吧?我正是出于这种目的。”胜矢笑着说。“后来,我说‘和右撇子的人搭话的时候,从右侧接近他’什么的,也是因为你是右撇子。”我想起来了,华子,不,是和“Aoyama Tomomi”开始同居的那天晚上,她也是坐在我的右侧,和我说想住在我这里的。看来这也是胜矢的指示吧。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紧紧地攥住了。我把他当作朋友,他却欺骗着接近了我,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虽然很普通,不过如果是梦的话,我希望能快些醒来。
“为什么做这些事?为了让你想起姐姐,让你遵守和她的约定。为了能够实现姐姐所有的心愿。”
感觉喘不上气,呼吸的节奏全乱了。
“对了,‘Aoyama Tomomi’是我的女朋友。她当然没死,也没得病。”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对着他。
“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个姑娘,是我现在的女朋友。当然,她和姐姐的关系也很好。我拜托她把你迷住,没想到她果真让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她可真是立了大功了。”
“让自己的女朋友,做这种事……”
“不,倒不如说,她就是姐姐啊。”
耳鸣,想吐,他的话太可怕了。察觉到的时候,本应该握在手里咖啡罐,已经掉在了地上。我没有捡起它的力气了。
“她第一次去你的公寓的那天,正好是姐姐知道你住所的一年以后。”
全都是被他策划好的。那样愉快的生活,还有她说过的话,她流过的泪。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晚上睡觉前,她是不是都会用手机?那是她在给我发邮件。我们偶尔见面,平时用邮件联系。我告诉她,如果你对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让她马上联系我。”胜矢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是她用的那个手机。“这个手机也是我给她的。”
我知道了,她能安心地住在我家,原来是因为她随时都可以求助。
“去看过星星了吧?那天,我也是一开始就打算把车借给你的。你给租车行打电话,借不到车的事,也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才去了你家里,为了让你们知道要去看星星。给挂历动了手脚的,也是我。为了能让你休息。啊,对了,把姐姐的行李搬进你屋里的,也是我。”
他让自己的女朋友假借姐姐的名字,让她以姐姐的身份的生活。他把姐姐投影到女朋友的身上,让女朋友代替姐姐实现未完成的愿望。也许,他通过这种行为获得了满足感,也许,他真的把自己的女朋友当成了姐姐。想起了胜矢在咖啡馆前眺望她的情形。
恐怖伴着震惊,连槽牙都咬不到一起了。
“为什么她始终不开行李箱的锁,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胜矢追问道。
我把视线移向了地面,一动不动。
“她拿的驾驶证、保险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并不是华子。我不想让这些暴露在你的面前。所以,可以知道‘Aoyama Tomomi’身份的所有证件,都被统一锁在了行李箱里。当然,开锁密码也是我想的,最后也是我解开的。”听到了他“咯咯咯”的笑声。
想了很多。为了见我四处寻找,但最后却没能见到的真正的华子。从一年前开始,为了能让华子不留遗憾,接近我并实施了计划的深爱着姐姐的胜矢。被男朋友拜托,和我一起生活的“Aoyama Tomomi”,全都连上了。
想起了真正的华子。
“对不起。”我在心里向她道歉。
我没能去见你,真是抱歉。你应该很不容易吧。把自己非常宝贵的时间,用在了找我这件事上。抱着蒲公英的女孩的样子,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泪珠接连不断地掉在了地面。
接着又想到了胜矢。他真的是很爱自己的姐姐。找到忘记了与姐姐有约的若无其事地活着的男子之后,应该很恨他才对吧。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女朋友。他应该非常恨我吧?我没有恨胜矢的资格。倒不如说,我应该向他道歉才对。
最后想起了“Aoyama Tomomi”。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真的很幸福。我想,她也爱着胜矢和华子吧,所以,她才会流了那么多次眼泪。由于完全进入了华子这一角色,她应该会经常想起华子。作为华子活着的时间里,华子肯定也是在的。每当那个时候,她就想到华子,流泪不止的吧。在电影院里她瞳孔的血丝,星空下的眼泪,旅行地的眼泪,公园的眼泪,想起了很多场景下她流过的眼泪。她也应该一样恨我吧。
想到他们三人,我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是报应。
“真的对不起。”
我跪在地上,把手掌和额头贴在了地面。我不知道胜矢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就是道歉。我忘记了约定,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向华子还有深爱着她的胜矢和“Aoyama Tomomi”谢罪。
“已经够了。”胜矢说。我没有抬头,又说了一遍“真的对不起”。胜矢语气强硬地说:“已经够了。”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看着胜矢。胜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在沉默的空气里,胜矢开口了。
“希望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一个女孩在她临死之前都想遵守约定,希望能够见你一面。让你有如此痛苦的回忆,一方面是因为我憎恶忘记约定的你,另一方面,我也想让你有一段无法忘记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就像胜矢说的,我不会忘记的,我不会忘记冒着缩短自己生命的危险,也要找到我的那个姑娘。多久都不会忘的。
“对没能帮助姐姐实现约定的我自己的赎罪。也有这样的意思。”
“对自己的赎罪?”
“啊。”
胜矢没再继续说了。
胜矢对此似乎不愿多谈,可能与他刚才提到的“很多的事情”还有和“对自己的赎罪”有关吧。我没有再继续追问。
“真的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
“昨天,让你看的那个日记,是姐姐亲手写的。姐姐自己写下了‘去爱很多的人,被很多的人爱,要比现在更幸福’这句话。我想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当然,与你相见、看电影、看星星的这些愿望,我也都想帮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