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我什么都能承受,已经,没事了。”我连死都不怕了。华子不见了之后,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胜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华子死了。”
华子好像是在四天前去世的。胜矢说,华子在家人的陪伴下,从医院安详地走了,她的葬礼已于昨天完成。华子的笑容,我最喜欢的那个笑容,在眼前的屏幕里浮现了出来。每眨一次眼,画面会变换。数十张幻灯片的最后一张,是穿着皇室蓝礼服,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的,美到无与伦比的华子。那样活泼开朗的她,真的就这样死了,我一时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
“骗人的吧?”
“冈部,是真的。”胜矢的脸上满是悲伤,“从这里出去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跟家人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还说这段经历是自己一生的宝物。”
胜矢把纸巾递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拿过纸巾,擦拭泪水和鼻涕。
我呆呆地看着行李箱。
“他弟弟希望你打开那个行李箱,说他觉得你应该知道那个行李箱的密码。”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脑袋,使劲地发出了声音。
“这样啊。”胜矢一脸遗憾的样子。但是他又接着说:“说不定。”说完,他把行李箱拿了进来,横着放在了地板上。“一直想着的那个数,说不定就是密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动了密码锁的转盘。把两个转盘对准位置之后,按下了旁边的按钮。
密码锁没被打开。
“看来是弄反了啊。”
胜矢又调整了一次转盘的数字,按下了按钮。
“嘭”的一声,锁开了。
“果然。”胜矢说。
“为什么?”我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之前说过,华子来见你的时候,是用了七夕传说的例子吧?织女星是Vega,牛郎星是Altair。星星的叫法有很多种,根据基本星表的规定,可以用三位数来表示各种星星的位置。织女星是699,牛郎星是745,我想按照这个来试一下,没想到果然猜对了。”
我被他震惊到了,这个人太厉害了,他不当侦探真的是可惜了。
我这样想着的同时,胜矢打开了行李箱。
“啊。”我和他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行李箱里放着的,是一本书。
“怪不得觉得轻呢,原来只有这个啊。”胜矢略带遗憾地说。看来大部分的行李是被华子拿走了吧。
胜矢把书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快速地翻着,说道:“是日记。”
胜矢的目光锁定在了日记的最后一页。他把华子的日记递给了我。
“不。”我犹豫了。胜矢说:“你最好看看,真的。”
我翻着日记。之前一直觉得翻看别人的日记是恶趣味,我翻到了让胜矢目不转睛的那最后一页,那里罗列着一篇文章。
“恐怕,这是她死之前想要做的事的清单吧。”胜矢说。
华子写了很多件事,每件事的旁边都画了一个圈。“见巴农”“和巴农一起看流星”,和我一起看的“阿兰和艾伦”的电影的名字,也被写了下来。发现了在最下面唯一没有被画圈的那一行字。
——去爱很多的人,被很多的人爱,要比现在更幸福。
“这就是华子真正的目的吧?”胜矢看起来非常悲伤。“爱谁?被谁爱?不是浮于表面的那种,而是想被人发自内心地爱着。想要烙印在对方的人生里刻骨铭心的爱。”
“我爱过她。”
胜矢点了点头。
是不是因为我说了爱她,她才从这里离开的?
胜矢盯着我的脸,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
“我该怎么做才好?”我问道,“活着真的好痛苦,睁开眼睛的时候,止不住地想她,睡着了以后,我又会做和她有关的梦,我不认为我能忘了她。我知道,我的人生没有了她,会变得很无聊。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实在是太幸福了。和她相遇以后,我才知道之前平凡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趣。她不在了,我的人生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你要好好活着。”胜矢用力地说,“如果你真的爱她的话,就应该记住她曾在这个世上停留过,好好地活下去。我只能说这种老掉牙的话。”胜矢温柔地笑着。“在深爱着的人不在了的世界里还能好好活着,而且不会将她遗忘。这才是真的爱过她的证据。”
我真的搞不懂了,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能理解胜矢说的话,但是,我不知道他说的话究竟是不是正确答案。
“我再好好想想。”我说。
“是呀。做出选择的,是冈部。”他说。
“我把这个还给华子的弟弟。”说着,胜矢拉着行李箱从房间出去了。
突然,阿兰和艾伦的电影在我的脑海中复苏了。他们对未来感到绝望,为了能够互相亲吻,摘下了面具,二人共同选择了死亡。
不可思议般地心情舒畅,自己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我给手机充了电。几个未接来电,果然是旅馆打来的。我拨通了电话,旅馆的工作人员接了电话,我为自己没能去入住而向他道歉,答应把取消的费用给他们汇款过去。挂了电话之后,我就去附近的便利店打了钱。接着,我拨通了加油站的电话,是站长接的电话。他说:“现在很忙,你来店里吧,见了面说。”我礼貌地谢绝了他,对于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的行为道了歉。站长对我说了“有时间再来玩儿啊”。他真的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我的眼泪快要溢出来了。
我把该处理的事情,已经都处理好了。
知道了我的死讯,爸妈应该会悲伤的吧。我走出房门,拨打了华子的手机号,听筒里立刻响起了语音信箱的提示,她好像还没有解约。挂掉电话,我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机写着邮件,邮件的内容是“我现在就去找你”。我把写好的邮件给删除了,因为,突然去找她的话,才能吓她一跳的吧。作为对于那天的回礼,她第一次来我的公寓的时候。
走下坡道,沿着铁路向前,到了最近的铁道口。拦道杆升了起来,我站在那里没有动。放在平时的话,这个行为很奇怪,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就是正确的行动。拦道杆降下来之后,前进,就是这么回事。幸运的是周围没有人。不会有人怪罪我这个奇怪的举动。
“当当当当——”警报器发出吵闹的响声,拦道杆放了下来。远处的电车正从我右手的方向驶来,我的右脚向前迈了一步,电车越来越近了。手放在拦道杆的下沿,把它抬了起来。没想到很轻松地就抬起了拦道杆。
我正要进入铁轨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华子?我的脑海中闪过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把手从拦道杆上移开,掏出了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一瞬间,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接。最后再听一次妈妈的声音也行。我按下了通话按键,赶忙跑出了铁道口。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我问她:“怎么了?”
“蒲公英死了。”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变得奇怪了,我并没有感到很吃惊。“这样啊,蒲公英去天国了啊。”我乐观地这样想道。下定决心去死之后,会觉得周围的事情就都变得无所谓了。悲伤和害怕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啊,真是令人悲伤啊。”我回答完,想要挂电话了。
“话说。”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小华子去找你了吧?你见到她了吗?我一直想问你来着。”
原来如此,华子调查了我的老家。所以,她才知道了我现在的住址。
“去年夏天,华子来家里找你了。”对于妈妈说的这句话,我感到一头雾水。
去年夏天?大脑混乱了,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妈妈反复说着的“喂喂”。声音越来越远。喂,喂,喂……喂……
注意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在不经意之间垂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机又在手上震动了起来,按下通话按键。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喂,喂?能听见吗?”
“啊。”我回答道。
“真是的,都要被你给吓死了,突然间你就不说话了。”
“是我不好。总之,我现在就回去给蒲公英做坟墓,回去再聊。”
我把手机放进了口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明白妈妈说的话。
急忙回到房间,洗了澡,刮了胡子。就算再怎么失去活下去的精神,头发和指甲还是会长长的,真是不可思议。准备好了之后,再次离开了住处。坐上了回老家的电车。在电车上,我一直在思考着。只是始终解不开谜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一直在大脑中来回打转。
回到老家之后,在院子里给蒲公英做了坟墓。它是老死的,临死的时候,被妈妈抚摸着的它,慢慢地减缓了呼吸,安静地去了。烧了一支香,双手合十。想起在河边和蒲公英偶遇的情景,想起和它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我从老家出去之后,第一次回来。什么都没变,白色的小花在院子里盛开,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剪着指甲。
进到客厅之后,妈妈为我泡好了茶。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向妈妈询问我很在意的那件事情。
“你说华子一年前来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年前的夏天,小华子来这里找你了。她说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我当时就没告诉你这件事情。”妈妈问我“没告诉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回答了“并没有”。也怪我一直没联系过妈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华子明明在一年前就知道了我的住址,为什么一年后才来见我?
就算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病,为什么非得空出一年的间隔呢?“去见巴农”绝对应该是华子想做的事之一,她是有什么理由的吧?
“啊,对了,对了。”说着,妈妈离开客厅去到另一个房间,拿了相册之后又回来了。“那个时候,我给她看了这张照片。她说‘可真是令人怀念啊’。对吧?你看。”妈妈打开相册,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年幼的巴农和米歇尔。好像见过,好像又没见过。但是,确实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说。虽然谜题还是没被解开,但是我理解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她跟我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回去了。话说,后来你见到她了吗?”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隔了这么久,能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虽然我刚刚回来吧,不过我明天就又会回去的。”我没有回答妈妈的提问。
*
次日上午,我离开老家,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我先回公寓取了“某个东西”,之后又去了车站。穿过地下通道,来到车站的后面。
进店之后,看到一位贵妇悠闲地坐在角落里,一边读书,一边喝着咖啡。我坐定后,留着精致小胡子的男性店员过来问我点些什么,我要了一杯热咖啡。店内摆着兔子人偶的木雕和一些英文书。过了一会儿,男性店员端来了咖啡。“不好意思。”我向他搭话道。店员以为我还要再点些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了小本子和笔。
“华子今天来上班吗?”我问。
精致小胡子店员的脸上,像是堆满了问号。
“华子今天休息?”我又追问道。
店员歪着脑袋。
“这里没有叫kako1
的店员。“他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啊,是我失礼了。”我向他道歉。
“那,还有。”说着,我从口袋里取出了“那个东西”。
“她,是在你们这里打工吧?”我问。法国料理店拍的合影。
小胡子店员“啊”了一声,抓了抓头发。“她已经不干了,大约是三周前吧。”“冲着她来的男客人,后来也都没再来了。这生意可真是不好做了啊。”通过这句话,我知道了小胡子店员其实是这家店的经营者。
“她这么受欢迎啊?”
“那是当然,毕竟长得那么漂亮,客人自然也喜欢她。啊,莫非,你也是?”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说“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小傻子”。
“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那,你是?”小胡子老板一脸诧异地说。
“我被她骗了啊。”
“被骗了?骗婚吗?”小胡子老板不怀好意地笑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在调查她。”
*
黄昏的加油站并不繁忙。我目视站长,对于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的行为,深深地鞠了一躬。站长说了一句“哦,冈部,你来了啊”之后,立刻示意让我进了事务所。站长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他说:“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他那像渔民一样晒黑了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
我对他说的话很是惊讶。
“我无故缺勤的行为,真的可以被原谅吗?”
“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站长吐着烟圈。
“嗯。我明天就可以出勤。”我话音刚落,站长就笑着露出了黄色的牙齿,“拜托你了啊。”紧接着,他又说:“现在,真的是人手不够。”
“真是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
“不,这不能只怪你。”
“此话怎讲?”
“毕竟,你还不知道呢啊。”
“啊?不知道什么事?”我歪着脑袋说。
“胜矢辞职了,自从你不来了以后。我以为你知道呢。”我来这里,其实也是为了见胜矢。脑海中的谜团再次浮现,又理解了一个事实。
“他为什么辞职啊?”
“好像说是要回老家。希望他一切还都好啊。”
“这样啊……”
“我真的很喜欢你和他搭档的这个组合啊。虽然那家伙看起来跟个大哥似的,总爱耍威风。”站长一脸落寞地说。
“话说,你为什么要对他用敬语啊?明明你比他还大一岁。”
“他是前辈,又是这里的社员。”站长听了,笑着说,“你也太老实了吧。”
“从明天开始,还请多多关照。之前真的是对不起。”说完,我离开了事务所。
在我的心里,已经搞清楚了几个事实。但是,这些事实目前还连不到一起。不过,我确定了“这种事”是胜矢干的。
*
我拨打了华子的手机号,果然立刻又听到了语音信箱的提示音。我没有挂电话,而是在语音信箱留了言。握着手机,走在自己住的街道,一边望着和华子一起去过的杂货店和超市,一边走着。手机响了。按下通话按键,听筒对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