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落日的余晖洒在山上,把一切都照得通红。阳光像是在水面上跳动着一样。远处的蝉鸣不绝于耳,河川的声音似在耳边。望着和故乡很像的这片被夕阳染红的景色,我的乡愁油然而生。
“嗯,我说。”
听到华子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
“如果,明天双目会失明的话,你最后想看一眼什么?”
“怎么了?这么突然。”
对于华子过于突然的提问,我感到有些困惑。想到了她的病。发病了的话,身体会丧失知觉,不久之后就会死亡。
“为什么你会问这个?”
“哎呀,快回答我嘛。”
我试着想象,感到了害怕。最后想看什么?伴随着对双目失明的恐惧,我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美丽的风景,把她的脸还有景色,深深地印在眼睛里。”我这样说着的时候,把映在眼睛里的华子所在的这个世界定格了下来。在夕阳的映衬下,她灰色的瞳孔显得更加光芒四射,实在是太美了。
“不错呀。”说着,华子对我露出了笑脸。
继续眺望了一阵夕阳之后,华子叫了我的名字“冈部君”。我回答了她。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来见冈部君。”
“啊。”我不禁感叹道。华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蒲公英。”华子像是在念魔法咒语一样,小声嘟哝道。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里像是被电流经过一样,埋藏多年的记忆宛如汹涌的波涛,在猛然间复苏。夕阳下的成北川,蒲公英,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一位女孩子。在我残存的记忆里,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不是男孩,而是比我大一岁的,经常和我在河边玩耍的女孩子。我被叫作“巴农”,那个女孩子被叫作……米歇尔。没错,我是叫她“米歇尔”这个外号的。背后和后脑激动地颤抖着。
“米歇尔。”我喊了她以前的外号。
更多的记忆涌上了心头,我感到全身都在抖动。米歇尔好像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在分别的前几天,我们还曾在黄昏下的成北川相见,立下了约定。虽然当时聊天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的确是约定好了要去见她的。
在她搬家后的第二年,我曾去找过她,在街上到处问路人“请问你知道米歇尔吗”,结果,我并没有找到她。现在想来,这种方法根本是行不通的。最后,我被当成了迷路的孩子,被强行送回了家。从那以后,我认清了现实,知道不可能和米歇尔见面了。在心灵受到创伤之后,我便放弃了寻找米歇尔。
“我想起来了。”后脑的抖动更剧烈了,嘴唇也开始颤抖,“我和你约好了的。”
“是呀。因为和你有约,我才来见你的。”听到她的话,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罪恶感。我放弃了和米歇尔相见,那份记忆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掩埋了,最终我忘记了那个约定,还有“巴农”和“米歇尔”这两个外号。
“真的很抱歉,我也真的很想见你,你搬走之后,我找过你一次,但是后来就又放弃了。”
“我知道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呀。”她笑着说,“而且,见到你的时候,我也送了你一个耳光。这就够了。”
想起了华子第一次来到我的住处的情景。确认了我的名字之后,给了我一记强有力的耳光。华子是因为我忘了“米歇尔”这个名字才生气的。
“和你一起来这里的理由也是这个。因为冈部君看起来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我想着把你带到和当年的情景相似的地方,看看你能不能回忆起来。当然,我也有纯粹想来旅行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
“都给了你提示了,但是冈部君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呀。”
“啊,什么提示?”
“看了星星呀。”
记忆又复苏了。米歇尔搬家的前一天,幼年的我对她说过“等我长大了,要带你去看很多很多的流星”。
“是呀,也约好了那件事来着。”
“但是你也忘了呀。”华子微笑着说。
“真的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好了,没事了,看在你想起来了的分上。要是这样你还想不起来的话,说不定就又要吃耳光了哦。”我缩了一下肩膀,说道:“饶了我吧。”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的?”
“那是——”她停顿了一拍,继续说道。
“因为一直相信能见到你,所以奇迹就发生了。喜鹊来接我了。”她那茶色的瞳孔微微晃动着,嘴角缓缓地扬起。我再次用眼睛定格了这幅画面。
一直在意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她来见我的理由,还有让我带她去看星星的理由。
能和她再会,比什么都开心。
只是,在这世上,愉快的时光不会一直持续,几度沉浮,循环往复。在这天晚上,我意识到了华子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稳定。
回到房间,享受了怀石料理,又泡了温泉。钻进了并排摆着的床铺。
关灯之后,在黑暗之中,隐约听见了她的啜泣声。
“为什么——”
“怎么了吗?”我坐了起来,看向华子的方向。总算是看见裹着被子的华子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我——”刚才还很开心地吃了饭,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我有些困惑。
“你还好吧?”
“为什么是我。”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像是有些喘不过来气,又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她的抽泣声。
我知道华子想说什么。她是在哀叹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得了那种怪病,为什么老天不选那些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不选那些欺骗老人财产的诈骗犯,偏偏选中了自己。心里充斥着莫名的怒火,总想大声地发泄。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开朗活泼的华子,她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大概也会像这样哭泣吧。
事实上,站在了她的立场之后,对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在她身上的死神,我也感到了恐惧,没有一直保持微笑的自信。她心里哭泣着,紧紧地抓住黑暗的崖壁,即使指甲脱落了也在所不惜,使出全力,想要爬上来。就算崖壁之上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咬紧牙关,任由以不安为名的血流淌着,也要一直攀登。她的话让我的内心有了一种压迫感,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了,非常痛苦。我对于无能为力的自己很是愤怒。
我慢慢地靠近她的后背,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没事的。”毫无根据的安慰,但是,我也只能这样说。怀着祈祷的心情,我又说了一次,“不会有事的。”
我一直轻抚着她的肩膀,直到她的气息稳定了下来。确认她睡着了之后,我才又继续睡了。
昨晚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似的,第二天早上,她又恢复了活力。
“旅馆的早饭为什么这么好吃呀。”看着她满面笑容地吃着被端到房间的早饭,我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啊,对了,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啊。”华子一边用筷子搅着味噌汤,一边说道。
“你睡好了吗?”我用筷子戳着盐烧鳟鱼,问她道。华子点了点头。也许是还没化妆的缘故吧,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稚嫩。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放心吧。”我没有想要耍帅的意思,这是真心话。
华子看起来有些害羞,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第十章
旅行回来之后,又过了三天,我见到了胜矢。说是见面,其实并非在打工的加油站或是大学的图书馆相遇,而是在华子打工的咖啡店前碰见的。我知道华子正在打工,买完东西回来的路上,骑车从她的咖啡馆路过。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找她,只是单纯地想路过一下而已。那天,胜矢也和我一样,在咖啡馆对面建筑的阴影处,呆呆地望着华子打工的那个咖啡馆。“胜矢!”我向他打招呼。“哦,冈部!”一瞬间,他惊讶地看向了我,不过马上就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表情。胜矢好像也是碰巧在附近买东西,路过这里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华子的身影。在我发问之前,胜矢这样回答道。
之后,胜矢来到了我的住处。今天他休息,正好我也没有打工,胜矢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吃着从旅行地带回来的特产芝麻仙贝。我从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她几点回来?”好像是有些烫,胜矢把茶杯靠近嘴边喝了一口的时候,他的脸不自觉地歪了一下。
“大概八点吧。”我答道。
“啊,那正好。”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正好”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回了一句“是啊”。
“后来怎么样了?你有了解她更多吗?”
很久没有和胜矢说华子的事情了。在加油站打工的时候,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和他说,却都没有提到华子。
“发生了很多事情,从那以后……”我把这两个月以来知道的关于华子的事情,还有我是怎样和华子一起生活的,以及华子的病情,全都告诉给了胜矢。胜矢刚开始还不相信,觉得我是在撒谎,不过看到我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时候,他从中途开始便一脸严肃地认真听着我说的话。
“那可真是太难了啊。”眼角泛起皱纹,胜矢轻声说道。恐怕我说的内容,早已超越了胜矢的想象范畴了吧,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随意地吐槽我。
“比起我,她才是真的不容易啊,每天都在和死亡的恐惧做斗争。”咽了一口唾沫,强忍泪水。每当想起华子,我的内心深处就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着一样。
“哎,也是啊。”胜矢冷静地说,“但是啊,每个人其实都一样,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我,还有冈部都是如此。比如说,我可能会在从这里回去的电车上,因交通事故而死。楼下的住户失火,冈部也可能会因为没能及时逃生而死亡。”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胜矢是在安慰我,但是我还是无法轻易接受华子患上怪病的事实。我并不认同因为谁都可能会得这种病,所以只能认命的这种想法。这样想的一瞬间,我仿佛觉得病魔就快要把华子吞噬了一样。
“我们能活在这个世上,只是偶然。人什么时候死去,都不足为奇。”胜矢有力地断言道。确实,就像胜矢说的一样,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应该这样想。想起以前华子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二十四小时之后,如果陨石坠落导致地球毁灭的话,你想怎么度过这最后的时间。以前被华子问过这样的问题,华子说她在死之前像往常一样生活就好,所以,才会不留遗憾地度过每一天。我试着把这个问题又问了自己一遍。想了没多久,答案就浮现在了脑海,和华子一起度过,和华子一起吃想吃的食物,一起看想看的风景,一起听想听的音乐,一起度过余下的时间。我大概会这样做吧,毕竟我没有力气把陨石打回太空。
“我无能为力。”
胜矢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是的。”我直视着胜矢的双眼。想起胜矢以前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当时是糊弄过去了,这次我如实地答道。
胜矢笑了。但是,看不出他有嘲笑我的意思。
“那就在她的身边,给她鼓励吧。”像是包裹着我,让我充满活力而且觉得心里踏实了的温柔的话,“你也会因此变得有活力的。”
送胜矢出门,陪他一起到走廊。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暗了下来。我喊住了正在下楼的胜矢。
“怎么?”站在楼梯中段的胜矢,回头看我。
“如果华子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如果华子不在了的话,我应该会坠入谁的声音也听不见的漆黑无底的深渊吧。不再相信活着这件事,开始变得厌世。不过,我知道这并不会发生。
胜矢嘴角微张,说道:“我来救你。”紧接着,他又继续说:“所以说,现在你应该为了她全力以赴,要知道,你并不是无能为力。”被夕阳映衬着的美丽的侧颜。
想起了华子在星空下对我说过的话。
“所以,请爱我——”
我又问了胜矢一个问题。
“爱到底是什么?”
在看了天空几秒之后,胜矢把视线移向了我。答道:
“对方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实现。我觉得这种心情就是爱吧。”
我点了点头。
“你帮她实现愿望了吗?虽然‘我爱你’这个词用起来并不容易,但是你有使用它的权利。”
想着华子。华子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也要帮她实现。为了能看到华子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也为了能让我自己感到开心。
“谢谢。”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胜矢抬了一下胳膊,就又往楼下走了。
本该是买完东西回家的胜矢,我注意到他手上却没拿任何东西,这让我觉得略微有些违和感。
看着房间里的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华子应该快回来了,我把华子做好的肉馅土豆炖菜热了一下,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等她回来。
时针又转了一圈,还是不见华子回来。炖菜已经凉了。第一次打电话给华子的手机。虽然对于住在一起来说没有什么必要吧,但还是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按了呼叫键之后,立刻就听到了语音信箱的提示。她可能关机了吧。我站了起来,焦急地在房间来回踱步。令人讨厌和不安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又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华子的踪影,于是我冲出了房间。
在停车场匆忙地跨上自行车,全力冲刺下坡,沿着铁道骑行,飞快地切进站前地带,穿过连接车站后面的地下通道。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我到了华子打工的咖啡馆。里面的灯已经灭了,也不像是还有人在的样子。我调过自行车头,返回了站前。绕了站前一圈,四处张望。好像是电车到站了吧,看见工薪族和女白领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我定睛看着他们,但并没有发现华子的身影。站前的快餐店、书店、药妆店还有便利店里,也没有找到华子。想着这么晚了,我连快要关门了的柏青哥店都去找了。哪里都没有华子。
那之后,我暂且先回到了住处,可没有看见华子的身影。我的担心一下子增加了。
我又跨上了自行车,在公寓周围的路上找了个遍。甚至连电线杆和街道的角落,我都没有放过。华子到底去哪里了啊?我感到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应该没事吧?我的脚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在家附近的小公园前面,我突然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只有跷跷板、秋千和攀高架的小公园。停好自行车,我走进了公园,感到了夜晚的湿气。华子坐在长椅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我慢慢地走近她。
“不冷吗?”我向她搭话道。华子没有丝毫的惊讶,把视线对准了我,说了一句“没事”。紧接着,她又说:“你看起来很热啊。”我回话道:“托你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