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一副很冷的样子,穆萨指着河对岸的一个小木屋告诉我,那就是泡温泉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我拿着穆萨给的钥匙,跨过一座小桥,走到木屋前。所谓温泉,就是在泉眼附近挖了一个蓄水池。泉水不停注入池中,溢出的水则通过排水管流进河里。温泉有股硫磺味,冒着轻微的气泡,我半躺在池里闭上眼睛,耳边只有卡拉科尔河的流水声。经过八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温泉如同上天的馈赠。
等我回到穆萨那里,他正坐在餐厅的长凳上,拿着望远镜窥视对岸的人。原来,几个欧洲女人刚从温泉出来,穿着比基尼。穆萨不好意思地放下望远镜,嘿嘿笑了一声,说带我去蒙古包。他把铺在蒙古包穹顶上的羊毡扯掉,让光线从上面洒进来。他又抱来一捆木柴,在炉膛里升起火。炉子很快热了,我把湿鞋放在旁边烘烤。一串白色的水汽瞬间腾起,鞋子发出呲呲的响声。
蒙古包里暖和起来,我一边小口喝白兰地,一边阅读《天山游记》。1857年第二次天山旅行时,谢苗诺夫也到过阿尔金-阿拉善,也在靠近温泉的地方安营。
当时温泉的木门上有保存完整的藏文题词。泉水同样流入一个长二米、宽一米、深一米的水池,池子的四周由花岗岩围着。他测量出的水温是四十摄氏度,而营地的绝对高度是一千八百一十米。他写到自己的兴奋,因为这是他“深入天山中心遇到的第一条山谷”。在一盏油灯下(“把干粪块插在一大块羊尾油上”),他开始写日记,把当天采集到的珍宝——外伊犁高山植物群的稀有植物——夹在吸墨纸里。
傍晚时分,我合上《天山游记》,走到蒙古包外。那位东干厨师正跪在空地上,向着麦加的方向祈祷。他还能说简单的汉语,带着甘肃口音。他告诉我,他的祖上是陕甘地区的回民。同治年间,陕甘回变,一批回族迁徙到中亚,很多就定居在伊塞克湖地区。他夏天来这里帮工,冬天回到卡拉科尔。他的老婆孩子都在那里。
“你想过回中国吗?”我唐突地问。
“我是吉尔吉斯人,”厨师说,“中国离我太远了。”
中国就在天山的另一侧,可不知为什么,我也感到自己身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说话间,我的蒙古包里又住进两个从卡拉科尔徒步过来的旅行者。他们是瑞士大学生,女孩叫莫妮卡,男孩叫尼古拉。他们似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侣。短发的莫妮卡似乎在关系中扮演着男性角色,尼古拉的举手投足则有些女性化。
他们洗完温泉回来,一边晾着头发,一边商量第二天的行动。他们问我是否有兴趣去附近的高山湖。他们听说,徒步到那里只需要三个小时。
“应该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散步,”尼古拉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睡觉前,我从外面抱回一捆木柴,手上全是松木的清香。我把炉火烧旺,除了门口附近的烂泥,别的地方都开始变得干燥。尼古拉脱掉外套,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内衣。他把眼镜折起来,放进眼镜盒,塞在枕头下,把身子陷在褥子和毯子的坑里。睡在旁边的莫妮卡穿着一件男士背心,翻着一本瑞士人写的旅行文学——《世界之道》。
炉火噼啪作响,但红光会渐渐暗下去,越来越暗,直到我们被黎明的轻寒冻醒。
3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蒙古包,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迷人的山谷。雾气已经消散,到处是鲜亮的绿色。云影投射在白雪皑皑的山峰上,阳光下的卡拉科尔河跳跃着。马群像碎芝麻一样,散落在起伏的山水间。
我和尼古拉、莫妮卡结伴而行,沿着卡拉科尔河的一条支流溯流而上。山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有的地方滚动着落石,有的地方被河水截断。然而风景始终美好,视线所及处皆是幽绿的森林。我们聊着天。我好奇,作为瑞士人,他们为什么会来“中亚的瑞士”旅行?
尼古拉说,来中亚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和莫妮卡从中学开始就是同学。当时他们问过彼此,如果有一笔钱,最想去哪里旅行,两人都觉得是中亚。他们的旅行从哈萨克斯坦开始,吉尔吉斯斯坦之后还要去乌兹别克斯坦。他们不是专为登山而来,更期待一场“文化之旅”。
“不过,既然来了吉尔吉斯,我们决定不浪费机会,顺道来天山看看。”莫妮卡说。
我问他们觉得天山和阿尔卑斯山相比如何。
“有些地方确实很像,但天山更野性。”莫妮卡说,“在阿尔卑斯山,你总能看到房子,知道里面有一整套现代化的舒适设备。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过,也正是“什么都没有”让他们感到满足。尼古拉说:“在天山,你能想象出阿尔卑斯山几百年前的样子。”
一个吉尔吉斯牧民骑马赶着一群山羊下山。与我们擦肩而过时,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们,面孔黑亮。他走了一条更近也更陡峭的小路。途中,马蹄滑了一下,马打着颤,眼珠一个劲儿地转动。吉尔吉斯人从容地勒住缰绳,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就靠这点力道和嗓音,让马重新镇定下来。我们看着他消失在山谷的远方。
“住在这里的是‘喀喇吉尔吉斯人’,”我说,“在突厥语里,‘喀喇’是‘黑色’的意思。”
莫妮卡微笑着说:“他确实很黑。”
“天啊!快看这是什么?”尼古拉突然喊起来。
我们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朵白色的小花。
“这是瑞士的国花——雪绒花,”莫妮卡说,“在阿尔卑斯海拔三千米以上才能看到。”
“我们现在的海拔是多少?”
“应该有三千米了。”
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传说中的高山湖泊不见踪影,眼前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山谷。莫妮卡说,她是在卡拉科尔的CBT办公室听说的高山湖泊。她在手机地图上标出了湖泊的位置,然而这里没有信号,她只能通过离线地图看到当初的标记。至于离这个标记还有多远,却无从知晓。
我们爬到一个山坡上眺望。一片宽阔而平坦的山谷,像沙盘一样展现在眼前。我们没有看到湖泊,但看到一个白色的帐篷,孤独地扎在山谷中。我们决定先走到帐篷处。
帐篷看似不远,可实际又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到近前。一个穿着红色棉坎肩的吉尔吉斯女人正在外面生火。看到我们,她放下手中的柴火,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不能说话,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她的脸又黑又红,布满风吹的裂痕。
哑女人嘶哑着嗓子,请我们进去坐坐。帐篷里的陈设极为简单:一个火炉,一块地毯,一堆被褥。除了一把手电筒,看不到任何现代生活的痕迹。帐篷里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地上拍洋画。尼古拉试着跟他们说话——用英语——但似乎把他们吓到了。他们扔下洋画,躲到角落里。透过堆成小山的被褥,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哑女人为我们端来三碗发酵的马奶酒。尼古拉和莫妮卡犹豫着,我一口气喝完。
“她难道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尼古拉小声问我和莫妮卡。
莫妮卡耸耸肩。
“她的家人可能在山上放牧,”我说,“你看,这里有很多条被褥。”
几百年来,这些喀喇吉尔吉斯人就在高山高寒地带过着艰苦的游牧生活。在这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莫妮卡问哑女人湖泊在哪儿。她听不懂。后来她指着前面,但说不出多远。
我们决定继续往前走。莫妮卡很自信地表示,只要一直沿着河水走,最终就能到达湖泊。
“可我们已经走了四个小时,还没看到湖的影子。”我说。
尼古拉说:“也许是因为我们走得太慢了。”
我们和哑女人告辞,继续上路。河谷很宽,也很平坦,但我们已经爬到了海拔很高的地方。两侧的山峰上可以看到还未融化的积雪。马群散落在这片高山牧场上,静静地吃草。除了隐约传来的水声、风声和我们的喘息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我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河水在前方拐了一个弯,从两座山的缝隙间钻过去,山间弥漫着雾气。此时,离我们出发已经有六个多小时。我们依然没有看到湖泊。每个人都感到绝望。这本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漫步”,结果变成了一次长征。
“大概还有一公里,可能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莫妮卡看着手机说,口气已经没那么自信。
“你是说那座山吗?”尼古拉指着前面问。
“对。”
那是一座雪山,雪线在山体一半的高度。
“我觉得湖就在山那边,”莫妮卡说,“看上去像。”
然而,我们都知道,我们身上的非专业装备不足以应付可能发生的状况。这让我们沉默下来,感到进退维谷。
“听着,湖并不重要。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回去还要再走六个小时。我们一路上已经看到了美景,也见识了真正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我们用不着非走到湖才觉得完美。”我说。
莫妮卡和尼古拉看上去松动了。我们准备往回走,却发现回去的路上一片漆黑,一场山区常见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远处的天空已经变成青黑色,云层迅疾翻滚着,而我们即将进入青黑色的边缘。
“如果我们现在往回走,肯定会赶上暴风雨。”尼古拉说。
“如果我们往山上走,可能会碰到更危险的东西。”我说。
“我们翻过这座山,如果看到湖,就在湖边吃饭。如果没有,我们就返回。”
“我不想一个人,”尼古拉对莫妮卡说,“我跟着你。”
“那我们走吧。”莫妮卡说。
我试图劝阻他们,但他们不听。最后我们商定,我先回去,在哑女人的帐篷处与他们汇合。
我看着他们向雪线处走去,仿佛长征电影中悲怆的长镜头。过了一会儿,他们进入了云雾区,从视线中彻底消失。
4
此时,天空阴沉得如同密封的罐子。一阵狂风袭来,夹杂着第一批冰雹。大自然好像震怒了,看上去面目狰狞。我浑身发抖地往回走,实在有点不知所措。这时,我看到远处有三个吉尔吉斯牧民。他们正迎着风雨,驱赶马群回家。我大声呼喊,声音瞬间被风卷走,变成无力的哀鸣。我尽量大幅度地挥手,终于被牧民看到。他们甩着鞭子,骑马向我跑过来,三只牧羊犬跟在身后。
年纪大的牧民戴着白色毡帽,穿着雨衣,骑着白马;两个骑枣红马的年轻牧民穿着短大衣,把帽子拉起来。三匹马把我围在中间,喷着响鼻,唾沫和雨点夹杂在一起,牧羊犬躁动不安地在马蹄间打转。
我用破碎的俄语加手势告诉他们,我想返回前面的帐篷。那个年纪大的牧民听懂了。他点点头,拍了拍身后的马屁股。我爬上去,坐在他的身后。
我们在暴风雨中转场。年轻的牧民不时大声吆喝着,招呼散落在山谷中的马匹加入队伍。在灰色的世界里,马群向前奔驰,牧羊犬跟在侧翼。我们的队伍越来越浩荡,如同一支威风凛凛的大军。一匹枣红马不听口令,兀自在远处吃草。年轻牧民咒骂了一句,挥鞭朝那里奔去,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呼喊,直到枣红马乖乖地向我们跑来。
马背上,三个吉尔吉斯牧民神色自若。在这片荒凉的高山牧场,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地方——小河、山脊、可以充当标志的树木。我在现代社会赖以生存的智慧,在这里毫无用处。
我们回到白色帐篷,结果这就是三个牧民的家。他们是父子三人,而哑女人是大儿子的老婆。看到男人们回来,哑女人咯咯笑起来。她立马生起炉子,趴在地上用嘴吹着火苗,然后向炉膛里添进柴火。她把一个早已熏黑的大水壶放在炉子上,开始烧水沏茶。
一缕光线飘进帐篷,带来外面世界暴怒的回响,三个牧民鱼贯而入,雨滴顺着帽子往下落。等门帘垂下,世界又被关在了外面。牧民父子脱掉鞋子,把湿外套挂在炉子上方。水滴滴答答落在炉子和水壶上,呲呲地响着。
在地毯中间,哑女人摆上自制的面包、一碗蜜饯和大块黄油,然后为我们倒上热茶。老牧民的大儿子掰下一块面包,挖起一勺黄油,抹在上面,又涂上蜜饯汁,大口吃着。小儿子若有所思地吸溜着碗里的热茶。那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坐在旁边,看着大人们。
我告诉老牧民,我在等我的朋友回来,但他们似乎听不太懂。我拿出手机,给他看里面的照片。他一张一张地翻着,眼睛瞪得很大。我不时告诉他,照片拍摄的地点。可是那些城市的名字,就像扔进河里的小石头,激不起什么反应。只有提到“莫斯科”时,老牧民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莫斯科”也曾经是他的国家的首都。
喝完茶,吃完面包,暴风雨也过去了。我跟着两个小男孩走到帐篷外面,看雨后的山谷。太阳把山谷照得金光闪闪的,河水欢快地奔涌着,马群在不远处弯腰吃草。
牧民的大儿子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捕兔子。他拿出生锈的铁夹子,敲敲打打一番,然后用锤子试验效果。啪的一声,铁夹子合上了,两个小男孩笑着拍手。
我跟在他们身后,去找兔子洞。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坡,很快发现一个洞口。牧羊犬激动不安地跑过去,把半个身子探进洞里,一个劲儿地刨土,因为钻不进去而懊恼地叫唤着。大儿子呵斥了一声,它乖乖地退出来,摇着尾巴走了。
大儿子把铁夹子放在洞口,把固定用的铁钉深深钉进旁边的土里。他让两个儿子去拔草,然后用草叶小心翼翼地覆盖住铁夹子的机关。他把最诱人的一团草故意放在会触动机关的位置上,只要兔子忍不住凑过来,就会被当场夹住。设置完机关后,我们回到帐篷处。老牧民招呼两个儿子继续放牧。他们懒洋洋地骑上马,呼唤着牧羊犬,又像带兵的将军一样,赶着马群走了。
在帐篷外,哑女人准备烤馕。她升起火,把一口大黑锅架在火上,烤得滚烫。她拿出一个生面团,揉成馕的形状,然后把它平铺在铁锅里。她盖上锅盖,烤了一会儿,又把炉子底下的炭火拨出来,用铁铲铲到锅盖上。这样大铁锅就变成了两面加热的烤箱。十分钟后,她揭下锅盖,里面已是一个烤得焦香松软的大馕。她把馕拿进帐篷里,用布盖上,留作晚餐。
我在帐篷里等到黄昏,尼古拉和莫妮卡依然没有回来。我爬到高处眺望,一路上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给他们留了个字条,决定趁天亮赶回阿尔金-阿拉善。我向哑女人和两个小男孩告别,他们一直朝我挥着手,直到看不见为止。
等我回到阿尔金-阿拉善,最后一抹天光已经不见,只在河面留下几处极淡的微光。我找到穆萨,向他说明事情的经过。穆萨听完后,摇了摇头,表示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等天亮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