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人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能早些帮他处理好此事。于是我当场便联系了真岛进士。他的遗物整理公司“Heartful Reuse”和我们店是互帮互助的关系。如果某人的遗物里有书的话,真岛会联系我们书店。如果是需要整理遗物的话,则是我们打电话叫真岛。
因为老家的收拾和遗物整理受到关注,真岛的公司最近还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多亏报道,近期的预约全都满了。”真岛面带疲惫地说。
“周四有人取消预约了,我本打算那天休息的,不过既然是叶村介绍的,那我就带着打工雇员去估价好了。”
“明明刚开始招募没几天,没想到就找到能来打工的了。太好了。”
“托了大家的福。不过如果挣不回人工费可就不好办了啊。唱片也让我们来收吧,我认识在这方面挥金如土的狂热爱好者。”
向博人确认了一下。他点了点头。
“奶奶明天就出院了,让她看看有没有哪些东西不能扔,正好赶在周四就能卖。”
说定之后,我挂了电话。这时我才发现闭店的时间早就过了。送走溜进来盖章的客人,关了收银台,把推车移回店里,确认门已经锁好。
博人一直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着我。他看起来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什么本来打算去复健,突然改变主意才来到了书店,应该是在说瞎话呢吧。博人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八点的闭店时间了,这对于复健来说未免也太晚了。
关灯箱电源的时候,我问他道:
“你吃晚饭了吗?吃了饭才有精神啊,一起去吧?”
“可以吗?”
“要是不行我也不会邀请你啊。你想吃什么?”
“中华料理就挺好。我想吃油水足一点儿的。”
感觉他好像接着就要说“我一直等你这句话呢”。
说不麻烦是不可能的,但是又不好意思赶他走。而且,我还有一件在意的事情:博人刚才说收购旧书“只是来见叶村姐的一个理由”,那就是说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叫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们放在“atre吉祥寺”商场的东侧,进了高架桥下的一家台湾料理店。进到店里我才注意到地板上泛着的油光。博人说“如果用的是普通的拐杖可就遭了”,我立刻感受到他这句话的现实性。
我点了韭菜炒蛋、干烧虾仁、青椒肉丝和糖醋腌菜,想着和博人一起吃。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点了水饺。博人的嘴唇闪着油光,看得出他吃得很开心。
“刚做出来的热乎的饭菜就是不一样啊。太久没吃过了。”
“奶奶住院的时候,你怎么吃饭的?”
“井之头路的便利店和外卖,邻居和亲戚有时候也给我做。没想到总有办法吃上饭。”
吃完饭后,博人说想喝咖啡。让他独自在人潮拥挤的吉祥寺街道行走,还是过于危险了。被一位中年阿姨陪着,年轻的男孩子也会感到害怕吧。我就是他新的而且合适的“拐杖”吧。他静静地挪动着拐杖,感受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喧闹声。
走进了一家临近出租车乘车处的老旧且冷清的咖啡店。又浑浊又酸的咖啡。吉祥寺虽然有很多美味的咖啡店,不过要么窄要么远,要么得爬好多台阶,要么又上不去凳子,总之有很多障碍。如果不是年轻且健康的人的话,就要与美味的咖啡无缘了。
互相小声地说了句“难喝”之后,我问博人来杀人熊书店另外的理由是什么。
“还有就是奶奶的事情了。里奥大爷说给我奶奶叫救护车的人……也就是叶村姐您,他还说您应该见过和奶奶一起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那个人。那个人逃跑了,我不知道该找谁要医药费。”
表面上,我是一个不幸的路人。就算特地跑过来问我那个人的事情,我也……
“和谁吵的架,问你奶奶就知道了。”
“我问过了。她说是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再也不想和那个人打交道了,所以就没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明明是那个家伙的错,为什么奶奶还要隐瞒啊。”
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我想,躺在病床上的青沼光枝一定是一边颤抖着那张“虎头狗”一样的脸,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咒骂着石和梅子。但是,为什么她却……
等一下。
我想起了某件事。那时,先摔下去的是石和梅子。石和梅子猛地摔下来,撞到了我。
我之前认为石和梅子超脱常识的借钱方式才是吵架和致使事故发生的原因,樱井也是这样汇报的。但是,那时梅子指着光枝说“不是我的错。是这个人推我的,所以我才抓住了她的胳膊。我是正当防卫。都怪她,不能怪我。”
如果事情真是如她所说……
如果真是她说的这样,那么梅子就没有必要支付光枝的治疗费。倒不如说,光枝可能就必须要向梅子道歉说“故意推你下去,真是对不起”。
这样想来,便能明白光枝为什么不愿意说梅子的名字了。如果道歉的话,梅子可能又会趾高气扬地说“我可以原谅你,不过你得把钱借给我”。光枝存的钱,全都是给孙子准备的。这么重要的钱,她自然不想被梅子拿去用。
回过神来,才发现博人静静地看着我。
“你看到了吧?让我奶奶受伤的那个家伙。”
“嗯,看到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博人喘着粗气,匆忙地说:
“那,你告诉我对方的样子啊。多大岁数,穿什么样的衣服。只要去看一下邻居家的监控,我就拿到那个人的图像。然后把照片放到网上,再写上事件的详情,说不定就能确定那人的身份了。”
“不行,不能干那种事情。”
“为什么啊?这不挺好的吗?我又没说让你去做。你只用告诉我那个人的特征就行。”
“你奶奶不是说了她不想说那个人的名字吗?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吧。我要是告诉你的话,就会给你奶奶添麻烦的。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博人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他的膝盖开始摇晃,桌子都跟着振动,桌上的咖啡杯里的小勺也发出了微微的响声。在没有其他客人的咖啡店里,这个声音听起来特别的大。
“好,好,也就是说,你是在包庇伤了我奶奶的那个家伙吧?你,这,这也太过分了吧?”
博人涨红了脸,伤口也变得明显了。他频繁地摇着脑袋,舌头仿佛缠在了一起。
话说,事故发生之后,有很多人会因为被噩梦侵扰而想不起事故发生前的事情。在交通事故中与死神擦肩而过,经历恐怖的体验,受到剧烈的伤痛。如此一来,留下精神障碍后遗症也不足为奇。以前办理某起案件时,我被关在了集装箱里,到现在还留有精神后遗症。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但是我在没有灯的全黑环境中还是睡不着觉,也不敢去狭窄的场所。这个开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被开启。一旦开启了,我的身体便会不受自己意识的控制,开始不停地颤抖。
“你冷静一点儿啊。”
我故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虽然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的样子,但是我可以让你满意。”
“你,怎,怎么让我满意啊?”
口水从博人的嘴里滴了下来。他拿过湿毛巾使劲地擦着,一边手掌重复着开闭的动作,一边反复做着深呼吸。过了一会,他停止了颤抖。博人一脸疲惫地放下了湿毛巾。我对他说:
“让我和你奶奶聊一下。她明天的出院,我去帮忙。”


第6章
“没错。就是我把那个女人撞下去的。”
我瞪着眼睛向青沼光枝提问之后,她在床上换了个睡姿,爽快地承认了。
“她以前就是个善于算计的女人。我跟她都多少年没打过交道了。突然上门说要给我儿子上炷香,‘你是谁呀?’‘到底想干什么?’应该是个人都会这么想吧。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说让我把我儿子的交通事故死亡赔偿金借给她,我当场就笑了。”
光枝的病房是一个四人间。其他床位都拉着帘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我和博人进去之后看到,在那间充满着宁静的病房的靠窗的床位,光枝穿着租来的薄睡衣,面朝窗户坐着,俯视着早晨明亮的蓝天和吉祥寺街道上的榉树。
虽然她的鼻子还缠着纱布,但是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五天,脸上的肿消了。她的左臂被固定带包裹着,一直固定到了手指尖。不过,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她皮肤看起来恢复得很好,声音也很响亮。
光枝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她就是那位被卷进坠落事故而受伤的人。”通过博人的介绍,她看起来像是想起了很多。“你快去复健吧。”她二话没说就把孙子赶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她在一起。我问她:“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位女性?”仅凭这个问题,她就察觉到我好像在怀疑什么了。果然是个聪明的老太太。
虽说我事先预想到了,光枝完全不顾听到她对那起暴力事件坦白而哑口无言的我,开始换上准备好的衣物。她费力地从固定带里抽出了左臂,但是没办法把左臂伸进衬衫袖子。看她很费劲,我就搭了把手。在这期间,光枝还是说个不停。
“上中学的时候,住在海外的叔母送给我一件大衣。大衣是当时很流行的黄色,我穿着去了学校,同学们见了都说好看。梅子平时很抠门,根本舍不得送别人礼物。但是,过了几天,在我还有七个月才过生日的时候,她拿着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跑到我家里来了。她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听的话,最后才知道她原来是想借我的大衣。我说了不借,她就开始哭着求我的母亲。被我妈说了之后,没办法,我答应只借给她一天。但是,直到那个季节快结束了,她才把大衣还给了我。在那之后的一个季节里,我穿着梅子穿过的衣服这件事就被传开了。”
光枝说:“古话说得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即便过了六十年,那个女人的做事方法还是没变。
“不过还是必须得承认,梅子的反射神经确实比我好。她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当时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胳膊。”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我看了看左右,小声说道。
“从楼梯上把人推了下来,好在对方只是受了轻伤。如果她的伤势很重的话,你可就是杀人未遂了啊。”
光枝停下了手,凝视着我的脸。
“我说,那个时候,你也受伤了吧?是额头吗?”
“……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应该也想得到治疗费。你应该想知道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才对。可是,你始终没有问我那个女人的名字。‘梅子’这个名字从你的嘴里滑出过好几次。莫非你早就认识梅子并且已经和她交涉过了?是梅子拜托你来找我问话的吧?”
呜哇。太敏锐了。几乎被她猜对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我是被拜托来进行斡旋交涉的。不过,如果梅子是被你推下去的话,那么就没有交涉的必要了。对方说只要你保证不再找他们,他们就不需要你付治疗费了。”
“梅子自己付的治疗费吗?”
“不是,好像是她儿子付的。”
“哎?她明明就可以拜托儿子啊,借钱的事。”
光枝说梅子大概是不希望儿媳妇看到她软弱的一面吧。我知道梅子讨厌我。对我点头哈腰了的话,不知道她是否会给家人好脸色看啊。真是辛苦她了。
“总而言之,如果他们给我治疗费的话,那我就收下。”
“啊?”
“毕竟这么难得。而且……”
光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
“把她推下去之前,我先被她给打了。所以说我收了治疗费,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她的话令我张口结舌。对了,樱井之前说过梅子的右手手指肿了。
“这么说来,你的鼻子不是摔伤而是被梅子的拳头打伤……的了?”
光枝用左臂夹紧固定带,皱着眉头说:“不想变老啊。要是放在年轻的时候,她迟钝的拳头根本就打不中我。”
“那个女人好像是被血气冲昏了头了,准备再给我一拳呢。我立刻闪躲,把她推了下去。不论是在楼梯上还是在别的地方,一直没停手的是梅子。我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你有什么意见吗?”
“呃……没有。”
“是吧?我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只要收到治疗费的话,我是不会去报警的,也不要什么精神损害赔偿。这也是我对穷困潦倒的老同学的最低限度的体谅吧。请向梅子好好转告我的感激之情。”
光枝阴阳怪气地故意强调了“穷困潦倒”“体谅”和“感激”这几个词。没想到当初的计划居然这么轻松地实现了。失去攻击性的我帮着光枝整理了头发。披着若草色针织上衣、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光枝,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真是太有意思了啊。”
“什么有意思啊?”
“就是他们居然拜托你来和我交涉。两个老太太吵架,运气不好的那一个住进了医院,这可真是太夸张了。你认识的那个樱井,他平时肯定没少读交涉术有关的书。用心理手段把事情变得对己方有力,这应该就是商人的浪漫吧。我还是过一段时间再给答复吧,吊人胃口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呢。”
嗯。确实。可能真的很有趣。
光枝拿着行李在护士站和护士打了招呼,陪她结完了账之后,我看到了住院治疗费的收据。比想象的便宜。这个价钱,梅子的儿子也会欣然支付的吧。想起昨天博人的突然“发作”,我这才放心了。
我朝着理疗室的方向走去,想去看看博人是如何复健的。在主楼和副楼之间的长走廊上,有几个宛如萧条的温泉旅馆里会摆放的那种玻璃柜,里面展示着一些不怎么精致的罐子和毛发蓬乱的熊的剥制标本,还有几个满是污渍的挂轴画作。被铁丝穿着吊起来的骸骨,露着虎牙,像是在开心地笑着。
到了理疗室,我看到博人正一边抓着跑步机的把手,一边艰难地在跑着步。他涨红了脸,表情狰狞地向前迈着双腿。速度虽然很慢,但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时而踉跄一下之后,他又咬着牙继续跑。
没有叫他,我们直接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光枝用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按了按眼眶。
我们在正面玄关处的长椅那里等他。光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我坐在了她的身旁,四处张望着。
井之头江岛医院是综合医院,不过院长江岛琢磨却是因他整形外科名医的名气在武藏野地域被广为人知的。他著作颇丰,还经常上电视,在节目里演示了他独创的“腰痛体操”。多亏了这次在电视上的演示,很多患有腰痛和膝盖痛的病人拥进了他的医院。
坐在斜前方的大叔套着束腰,对面长椅上靠着双拐的男人缺了几根手指。坐在稍微低一些的长椅上的老人骂着脏话,好像抓着什么东西要站起来一样。坐在我右侧长椅上的白发男,对坐在他旁边的老人高声说道:“我听朋友说来着,这里的医生可是名医,能根治腰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