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瑠宇一边把包好的饺子放在平底锅里,一边说道。
“一直憋在屋子里干活,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三个星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了。我的朋友几乎都到了忙着升职、看孩子、照顾老人的岁数,跟他们联系也都是用LINE[1]或者发邮件。不过,我不觉得这些方式可以被称作‘对话’。”
说是在外工作,但是回过头来看,我发现一整天下来其实也没有多少有实际内容的会话,需要说话的时候,基本上要么和工作有关,要么和犯错误有关。和青沼博人的对话,可能还稍微与个人有些关系……
用海带芽、白芝麻碎和日式高汤,做了一道简单的日式海带汤。用盐揉了一下白萝卜和芹菜,放入金枪鱼碎和柠檬汁搅拌均匀,一道凉菜就做好了。瑠宇酒量小,我又刚缝了四针,所以,我们便泡了之前的室友留下的普洱茶。煎饺的颜色非常诱人,我吃了第一个就停不下来了。瑠宇做的饺子里有很多菜,所以多吃一点儿也不会对胃造成什么负担。我一边夸她做得好吃,一边把米饭当作仇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又一碗。
平时吃完就会回房间的瑠宇,今天却坐在原地剥柿子。柿子是从主屋和斯坦贝克庄之间的那棵柿子树上摘下的。开始动工的话,它就会和主屋一起消失。也许是知道了即将面对的这种悲惨的命运吧,它今年结的柿子多到令人吃惊。
我一边想着这个话题,一边继续之前的话题。
“果然,瑠宇还是想着找共享公寓吗?”
“嗯。在共享公寓里面,租客大都是比我小一轮以上的年轻人。我想试着找找住着岁数比较大或者正在看孩子的人的共享公寓,但是和这些人住在一起,感觉又静不下心来。”
瑠宇双手捧着茶杯。她一边用茶杯暖着手,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叶村,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搬家啊。你还没有出去看过房呢吧?莫非你是有合适的房了?”
“完全没有。”
“真的吗?”
“真的没有。我还在发愁以后的工作怎么办呢。工作定不下来的话,住在哪里和租金的上限都没办法确定。”
“真的吗?你难道不是在等谁吗?”
我发愣的时候,瑠宇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有没有谁说要和你一起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像是在怀疑我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了,而且正在等着对方说结婚或者同居。瑠宇应该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啊。为什么她会问这种傻问题?我边想边说道:
“瑠宇,你有那方面的问题,是吗?”
“还上升不到‘问题’这个层面。”
瑠宇摇了摇手。她的脸颊泛红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要说在意的话,确实还是有些在意。”
我静静地等着。瑠宇先是在嘴里转着舌头,又把双脚抬到了椅子上。盘腿坐好后,她便开始了自己的尽情讲述。
去年春天,下北泽的某间杂货店有意陈列她手工制作的包,于是,她提了装着好多包的大袋子出门了。在换乘站明大前站的站台上,她放在脚边的大袋子被一位男性给踢飞了,里面的包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位男性惶恐地道了歉,帮她捡好包之后才离开的。
“杂货店店员很喜欢我的包,全都帮我摆上了货架。我后来还去代代木八幡的西餐店给自己庆祝了一下呢。”
和很长时间没见的老板寒暄了两句,我独自坐在四人桌前等着上菜。店内马上就坐满了人。好像看到了一位似曾相识的男性。啊,他就是踢飞我的包的那个男人。
“他坐到了我这边。聊了几句之后便互相有了兴趣。我们一起走到涩谷,在道玄坂附近的那家印着粉色熊猫图案的宾馆前停下了脚步,他邀请我一起进去。所以,我们就在那里睡了一晚。”
“瑠宇……”
“不是,我是第一次,真的。我怎么会干那种事情呢,而且我都这个岁数了。”
瑠宇从耳朵到脖子筋,全都红了。我抬头望着天花板。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比我小很多,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刚出头。他身材很瘦,但是明显平时是有在锻炼的。他的左耳后面,有一块像日式点心一般、十日元硬币大小的秃了的地方。我记得他喝胃药来着,还有,他穿的西服看起来很正经。他不怎么善言辞,但是很善于倾听。到了关键时刻,他也相当紧张。第二天早上问好的时候,我们的视线都没能好好地对在一起。在井之头路那里,我们就分开了……”
瑠宇低着头含糊其词地说。
这是多么难忘的记忆啊。趁着瑠宇没注意,我叹了一口气。
“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没问。他也没问我。”
面对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男性,她害羞了。
“我没想到会在那天做那种事,我的内衣都是皱皱巴巴的。当时天气还很冷,我穿的还是毛裤。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才那样穿的。看来是我想的太多了。当时,我边脱毛裤边想:这样的夜晚,也许在我的一生之中也就这么一次。”
回到家之后,我把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扔了。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时不时会想起那晚的经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喊。真的是太丢脸了。不过,慢慢地也就忘了。可是……
“决定搬家以后,我突然想到——之前我好像对他说过我住在仙川的共享公寓。从车站步行只需五分钟,在甲州街道沿线的一户农民家的院子里,旁边就是葡萄地。”
通过这些情报,很轻易就能联想到“斯坦贝克庄”。但是,为何自那以后却再无他的音信了呢?
“应该是对我不感兴趣吧。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我们就还有机会见面吧?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期待着与他的重逢。我也想过如果拆掉了这里的话,我和他一切就都结束了。能拿到搬迁补偿费,我的包最近也卖得不错,手头上多少还有些富余。”
瑠宇对我翻了个白眼。我立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啊,抱歉。我在你说话的途中打断了你。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头好痛啊。”
瑠宇一脸担心地站了起来。
“喂,没事吧?用不用叫救护车?”
“不用。睡一觉应该就能好的。”
“这样啊。抱歉,你受伤了,我还在这儿净顾着跟你说些奇怪的话。是我不好。”
她劝我赶紧去睡觉。我一边在T恤上抹掉手心里的汗,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要找到那个问题男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道玄坂附近、有粉色熊猫标志的宾馆”,这些情报是很有用的。宾馆的费用如果是那个男人用信用卡或者手机电子支付的话,只要知道了正确的日期,又肯花钱的话,是可以得到他详细的个人信息的。
虽说有这么个办法,但是,如果查明了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的话,这件事估计就不会有美好的结局了。当然,调不调查还是要由瑠宇来决定。说实话,我是不想把自己卷进这件事。就算再想要调查的工作,这种活我还是敬而远之的。
伤口的疼痛和瑠宇的冲击性发言一直侵袭着我。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疲惫,不想去找在楼梯坠落事故中丢失的智能手机了。对那几个非联系不可的人,我用翻盖手机发了“我的智能手机坏了,请联络这台手机”的消息,然后就又睡了。即便是这样,在又过了一天的那个周末,我还是去杀人熊书店干活了。客人几乎是和正午的开店时间同步来的,之后的客流也一直没断过。
一多半的客人都是为了电车“中央线”沿线的书店共同举办的十一月特别活动——“中央线沿线书店印章接力”来的。探访沿线的书店和旧书店,在官方的册子上盖上每家书店特有的印章。只要在规定日期之内把盖满印章的册子寄给组织委员会,就能获得原创设计的手提包、书皮或者十枚书签等奖品。
以印章为目标的客人源源不断,他们把杀人熊书店的原创印章(我们店的印章上画着招牌猫在推荐仁木悦子所著的《猫知道》的图案)盖在自己的册子上。在赞叹可爱的同时,还有留下“你们店平时不营业”“只有你们这家最远”“你们在SNS(社交网络)上都不宣传”等抱怨才离开的。与来店人数的众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籍销售额的零增长。这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周末啊。
临近周日的闭店时间,在客人时断时续的时候,我接到了樱井打来的电话。他说我猜得没错,在调查了石和梅子的经济状况之后,他发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为老朽化,石和梅子的丈夫在泡沫经济时期修建的公寓,现在的入住率只有四成。经中村尚所在的不动产管理公司推荐,石和梅子把位于奥泽的自家房作为抵押,从银行贷了款,于前年改建了位于川崎的一栋公寓。虽说是新建公寓,但是那里交通很不方便。为了还贷款,她把房租定得很高,所以一直没找到租客,还贷也受到了影响。这样下去的话,抵押的自家房说不定就要被搭进去了。”
“这件事情,你通知石和梅子的儿子了吗?”
我一边数着印章接力册子的数量,一边问樱井。册子的数量下去得很快,我联系了“BOOKFIRST ATRE”吉祥寺店的铃木,想着说再补充一些册子。
“我和石和豪一起查阅的资料。昨天我们还去了梅子的家。”
“啊,对了。话说,她还好吧?”
她当时逃跑得很快,所以我没怎么在意。但是仔细想想,她今年也有七十岁了,而且还是一个独居老人。虽然她那时还能行动,但是不排除之后可能会发生异变。现在想来,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浑身缠满了绷带和创可贴,身上膏药味很重,但是她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右手的手指虽然肿了,不过她那天回家之后就去看了医生,所以不用担心她。”
“右手的手指没办法用,很不方便啊。”
“哎呀,你可真温柔。你是不是给她当垫子来着?”
确实。多亏了这件事,我当天的支出超过了收入。
“不知道是不是从楼梯摔下来的时候受惊了,那个老太婆全都交代了。她说了自己从银行借了多少钱,说公寓的维护费比租金收入高很多,租金简直就是杯水车薪,生活实在是太难了。她还说虽然应该早些和儿子商量的,但是又不想让儿媳妇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受伤之后,她的手动起来不方便,但是死活不让儿媳妇照顾她,最后选择和孙女暂时住在一起。”
樱井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完全是她自作自受,但是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她丈夫在去世前曾对她说过,叫她什么都不用操心,把一切都交给不动产管理公司来运作就好,还说每个月都能拿到钱。
“正是因为被这样说过,梅子才会深信公寓管理的责任都在管理公司身上。‘空房的处置、租客搬走之后的房间翻新、修理费、维护费、清扫费,全都是管理公司的工作吧?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要出钱?’也正是由于她的这个想法,她和管理公司之间的矛盾才一直不断。梅子经常解雇负责人、解除合同,负责人总是换来换去的。她哭诉自己没有受到管理公司的恩惠,被他们背叛了。可以说,她是过于相信死去的丈夫的话,太小瞧出租公寓的经营管理了吧。”
从今年夏天开始,银行贷款的事情就把她弄得焦头烂额的。为了省钱,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也不得不解雇了保姆,开始自己做家务,还到处去借钱,不过进展的不是很顺利。她喜欢黄油,每天都用大量的黄油做菜,在压力的影响下,她眼看着一天天变胖。膝盖疼痛也是体重增加之后才开始的,原因也可想而知了。被儿子误以为是交了新男友才看起来变年轻,所以她没找儿子借钱也就不难理解了。
“前段时间她在目黑川咖啡厅的那次约会,其实是在商量还款期限。中村也很为难,还问她是否真的找不到能借钱给她的人。”
“所以,梅子才会去见青沼光枝的吗?”
“她们二人是初中同学,都是川越出身。上学的时候,她们的关系貌似不是很好,但是后来通过同级生交流网站,梅子联系上了光枝。”
提了一盒最中点心,突然闯进屋,说是要给光枝死去的儿子上一炷香。被拒绝之后还是要强行进入,闯进了位于二层的青沼光贵的屋子。对着灵位双手合十,仓促地陈述了自己的困窘,低头向光枝借钱。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赖着坐在房间里,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钱,我就什么时候走”。光枝把她拖出了房间。真是太过分了。然后她们就扭打在了一起。“虽然两个人都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但是,要怪就怪光枝对同学实在是太冷淡了。”这是梅子的说辞。
“虽说是两败俱伤,但是受重伤的只有光枝。不过,梅子的行为并不值得赞赏。话说到途中的时候,石和豪生气地说:‘跑到家里刚失去亲人的人家,让人家把保险金借给自己,这也太没有常识了吧,被骂也是理所当然的。’然后,那个老太婆一本正经地问:‘我听说交通事故死的人,他的家属能拿到好多钱呢吧?’她可真是嘴上不把门啊。希望她当时没对光枝说这些话吧。”
不对,我觉得她肯定说了。就算光枝再怎么像虎头狗,也不太可能只因为梅子厚脸皮就把她拖出房间吧。
“总之,石和豪说想在光枝报案之前向她道歉并承担她全部的住院治疗费。”
樱井的语速有些快。
关于母亲的资产,我想的是先雇专家仔细调查一下,接着再去找银行商量。不过,我这里还需要再花一些时间才能得出结论。所以说,就算被要求支付赔偿金,能不能付得了还另说,他们貌似还有一个因交通事故而留下后遗症的孙子需要照顾。但是,我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炊,解不了她的燃眉之急。倘若她气急败坏地去告发我,想要追究我的刑事责任的话,我也会很为难的。
“就是这么回事。”樱井一起说完之后,咳嗽了一声。
“叶村,你能不能在石和家和青沼家之间斡旋一下?”
我激动地跳了起来。
“啊?为什么是我?”
“你熟悉他们两家的事,非石和家的代理人,能接近青沼家的人就只有你了。”
“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说‘比起找石和梅子的男人,更重要的是确认她的经济状态’的,不是叶村你吗?多亏了你的提醒,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晰了。对了,话说你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梅子快破产了啊?”
膝盖疼痛的资本家在刮大风的日子里外出的话,应该会让专车送的吧,或者至少也应该打个车去。我跟在她后面走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可疑了。而且,石和梅子当天穿的是一身粉色套装。如果在离开家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以吊唁为借口去借钱的话,她应该会避开穿粉色衣服出去的吧?把前后的事情放在一起考虑一下,就会发现梅子是临时起意去找光枝的。也正是因为花钱供养男人,梅子才会如此的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