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起?请问,那和婚姻有什么关系?婚姻只是书面上的事情,但勃起是生理现象。”
我看白羽先生缄口不言,就接着仔细说明:
“你说得没错,世界也许还是绳文时代呢。村子里不需要的人会被迫害,被敬而远之。所以说,跟便利店是同一种原理呢。便利店不需要的人,会从排班表上逐渐消去,最终解雇。”
“便利店?”
“想在便利店一直待下去,就只有成为‘店员’这一种方法。那是很简单的事,只要穿上制服,按照员工手册做就行。假如说世界仍旧是绳文时代,那么也要遵守这规矩。只要披上这张普通人的皮,照着员工手册行事,就不会被赶出村子,也不会被当作累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在扮演心目中的‘普通人’这种虚构的生物。跟便利店里的所有人都在扮演‘店员’这种虚构生物是相同的道理。”
“就是因为很痛苦,我才这么烦恼啊。”
“不过白羽先生,你刚刚不还想去迎合这个世界吗?轮到你行动的时候就觉得难起来了吗?这么说吧,那些正面对世界宣战,为了赢得自由而奉献一生的人,我觉得他们至少对这份痛苦是诚实的。”
白羽先生似乎无话可说,只是盯着咖啡看。
“所以,你觉得困难就不要勉强自己。我跟你不一样,在很多事情上都无所谓。我没什么自我的意志,村子里有什么方针,我都会坦然接受,仅此而已。”
我会把众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部分,从自己的人生中删除掉。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治疗。
最近两周里,我被人问过十四次“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做兼职”有十二次。我打算从被问次数更多的项目开始删除。
我内心的某一处正渴求着变化。不论那是坏的变化还是好的变化,总比现在这种胶着状态要好。白羽先生依旧不回答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咖啡,神情严肃,仿佛要在漆黑的水面上瞪出一个洞来。


第15章 15
结果,我说了“再见”想要走人的时候,白羽先生却含混不清地说:“等等,让我考虑一下……”他絮絮叨叨地挽留了我,又浪费了些时间。
听白羽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才知道他住在合租房,房租交不出,差不多要被人赶出去了。过去发生这种情况时,他会回北海道的老家待一阵子。可五年前弟弟结婚了,老家的屋子现在已经翻修过,两代人同住,弟媳和侄子都住在里面,他回家也没有容身之处。白羽先生的弟媳对他没有好脸色,以往还能死皮赖脸地借点钱,如今也没法随便要到了。
“从那个小媳妇开口时起,一切就都不对劲了。那女人明明只是寄生在我弟弟身上,竟敢旁若无人地在我家里走来走去,去死吧!”
白羽先生那夹杂着一肚子怨气的人生故事实在太长了,我从中间开始就几乎没听,一直盯着手表看。
差不多要到晚上11点了。我明天还要做兼职。第二任店长告诉过我,管理好身体状态,把健康的身体带到店里,也属于薪水的一部分。可惜这回要睡眠不足了。
“白羽先生,要不然来我家吧?你肯出伙食费,就让你住。”
白羽先生看来已经走投无路了,把他丢在这儿,他一定会赖在饮料吧一直到天亮的。我已经觉得很心烦了,不管他说着“啊、可是、但是”这些话,强行把他带回了家。
进了房间靠近一些才注意到,白羽先生身上有一股流浪汉似的臭味。二话不说先让他去洗澡,把浴巾塞给他之后,不由分说地关上了浴室的门。听到里面传来淋浴的声音,我才松了口气。
白羽先生淋浴的时间很长,我等着等着都发困了。我忽然意识到什么,给妹妹打了个电话。
“喂?”
是妹妹的声音。时间勉强还没到零点,妹妹似乎还醒着。
“这么晚真抱歉。没吵到悠太郎吧?”
“嗯,没事,悠太郎睡得很熟,我刚好放松一会儿。有什么事吗?”
他应该和妹妹睡在同一个屋子里吧?我的脑中浮现出外甥的模样。妹妹的人生一直在进步。毕竟,她的身旁已经多了个前阵子都不存在的生物。妹妹也像母亲一样,渴望我的人生出现一些变化吗?我用做试验般的态度向妹妹交代:
“也不是什么必须要半夜打电话才能说的事啦……你听我说,其实我家里现在有个男人。”
“咦?!”
妹妹的嗓音转了一百八十度,听着仿佛在嗳气。我赶忙问她“没事吧”,可我的声音完全被妹妹惊慌的叫声盖过了。
“咦?真的吗?!,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知不觉就……?姐姐,人怎么样?!”
在妹妹的句句紧逼之下,我只好回答:“最近吧。上班认识的人。”
“是吗,姐姐,恭喜你呀!”
还没了解详情,妹妹就突然开始祝福我了,让我有些困惑。
“这事值得恭喜吗?”
“虽然我不清楚是怎样的人,不过姐姐你以前从来没提过这种话题……当然高兴了!给你加油!”
“是吗?”
“那么你把这件事报告给我听,莫非是在考虑结婚了?!啊,抱歉,我太心急了吧?!”
妹妹变得前所未有地健谈。听她这亢奋的语气,让我觉得“披着现代社会这张画皮的现今依然是绳文时代”也未必净是空谈。
原来如此,原来早就存在一份规范手册了。它深深地扎根在所有人的脑中,只是没必要书面写出来而已。“普通人”这种定型,从绳文时代起就未曾变过,一直存在着呀。我总算恍然大悟。
“姐姐,真是太好了。你辛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能彻底理解你的人了!”
妹妹好像已经擅自编出一个故事,感动起来了。她的口气几乎是在说我已经“治好了”,有这么简单的解决之道,为什么不早点指示我,那样我就不必绕那么多弯路了。
挂掉电话,只见走出浴室的白羽先生无所适从地傻站着。
“啊,没有换洗的衣服是吧?这是店铺刚开业时的制服,换成现在这样式的时候带回来的。男女通用,我觉得你应该穿得上。”
白羽先生稍稍犹豫了一下,接过绿色的制服,贴身穿上。他手脚瘦长,显得有些局促,但总算能拉上拉链。看他下半身只卷了一条浴巾,就把居家用的大裤衩给他穿了。
白羽先生不知几天没洗过澡了,脱下来的内裤和西服散发出异臭。我把它们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又说了句“随便坐吧”,他这才畏畏缩缩地在屋里坐下。
这是一个很小的日式房间。因为年代很早,浴室跟厕所是分开的。房间换气不太好,白羽先生洗完澡后,从浴室门中飘出的湿气与雾水已经充斥室内。
“房间有点热啊。要开个窗吗?”
“啊,不用了……”白羽先生心神不宁地站起到一半,又重新坐了下去。
“厕所在那边。房间不太通风,大便请把扳手拉到底。”
“那个……暂时不上厕所。”
“你反正也没处去了,对吧?毕竟合租的屋子也差点要把你赶出来了。”
“是……”
“我是这么想的,白羽先生你住在我家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我刚才试着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她已经擅自联想出情况来了,还特别高兴。只要男女共处一个房间,不论事实如何,其他人都会展开想象,进而认同我们。”
“妹妹……”白羽先生一头雾水的样子。
“啊,要喝罐装咖啡吗?还有果醋汁呢。不过我只是买了些凹罐存着,还没冰过。”
“凹罐?”
“啊……这个还没跟你提过吧。那些易拉罐瘪了卖不出去的商品,我们都这么叫。剩下就只有牛奶和水壶里的白开水了。”
“是吗,那给我来罐咖啡吧。”
家里只有一张折叠式的小桌子。房间很狭小,我把铺开的被褥卷起来,塞在冰箱前面。妹妹和母亲偶尔也会来住一夜,所以壁橱里还有一套被褥。
“被褥还有一套,你要是没处可去,姑且还能住下来。就是地方有点小。”
“住下来……”坐立不安的白羽先生小声说,“可是我……还挺有洁癖的……要是不收拾干净,实在有点……”
“有洁癖的话,打地铺可能有点难受吧。有一阵子没用过了,也没晒过。这个屋子很旧了,也经常能见到蟑螂的。”
“不,其实吧,我合租的房间也没有多干净,这些都无所谓。可是,怎么说呢……你把情况弄得好像是既成事实一样,我作为一个男的,当然必须戒备一点……怎么就突然给妹妹打电话了呢?古仓小姐,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有什么不行的吗?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打了个电话而已。”
“不,这么做确实很可怕的。在网上倒是经常能看到这种故事,没想到还真有你这种人。你这么主动,反而让人觉得退缩……”
“唉……我还以为你无家可归很烦恼呢,要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反正洗衣机还没开始转,衣服你拿走,直接回去也行啊。”
白羽先生嘴里含混地嘀咕着“哎呀,其实……”“你这么说我反倒……”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正题丝毫没有进展。
“那个,抱歉,已经很晚了,我能睡觉吗?想回去就请便,想睡觉就自己铺被子随便睡吧。明天我也要一早去便利店。确保以健康状态去店里出勤的自我管理也包含在时薪里面。这是十六年前,第二任店长告诉我的。睡眠不足就不能去上班了。”
“啊,便利店……哈啊……”白羽先生嘴里冒出愚钝的怪声。可他大概也明白,再胡搅蛮缠下去就要天亮了,于是自己取出被褥铺上。
“我很累了,明天早晨要洗澡,所以一大早可能会比较吵。晚安。”
刷完牙定上闹钟,我就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时不时会听见白羽先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可脑海中的便利店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不知不觉我就被吸进了酣睡的黑洞中。


第16章 16
第二天睁开眼睛,只见白羽先生的下半身已经伸进了壁橱中,依旧在熟睡,我去洗澡也没吵醒他。
“要出门的话请把钥匙放进邮箱里。”
我写下留言,如同往常一样,8点到达便利店上班。
听白羽先生的口气,留在我家似乎并非本意,我猜他估计已经不在了。可回到家就发现他依然在房间。
他没在做任何事,只是手肘撑在折叠桌上,喝着凹罐的白葡萄果醋汁。
“你还在啊。”
我一开口,他就惊得浑身一颤。
“是啊……”
“今天一整天里,妹妹发了好多信息给我。还是第一次见她为了我的事这么亢奋。”
“那是当然的了。维持着处女之身变成二手货的女人,一把年纪还在便利店做兼职,倒不如跟男人同居来得靠谱呢。你妹妹肯定是这种想法啰。”
白羽先生昨天的窘迫模样已经不知所终,变回了平日里的状态。
“是吗……我这样果然不正常吗?”
“你听着,对村子没用的人,是没有隐私的,所有人都可以随随便便来践踏。你要么结婚生子,要么出去打猎赚钱,不选一条路去为村子做贡献的人,就是异端。所以村子里的人想怎么干涉就怎么干涉。”
“是这样啊。”
“古仓小姐你最好也有点自知之明。你这种人,说白了就是底层中的底层,你的子宫恐怕都老化了,用来处理性欲还嫌没姿色呢。可你挣得又不比男人多,区区一个连正式员工都不算的兼职员工。说白了,在村子里只能算是累赘,是人中的渣滓。”
“原来如此。可是,我没能力在便利店外的地方工作。也曾尝试过几次,但还是只能戴着便利店店员的面具过下去。所以你不应该揪着这一点指责我。”
“所以我才说现代是个功能不完善的世界啊。生活方式多样性之类的话,说得倒是漂亮,其实跟绳文时代一点区别都没有。少子化越来越严重,一步步倒退回绳文时代。已经不只是生活困难的程度了。对村子没用的货色,连活着都会受人声讨。世界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啊。”
白羽先生刚才还逮着我挖苦个不停,现在又迁怒到世界身上去了。我搞不懂他究竟在对什么发火。在我看来,他是抓到什么、看到什么,就用言语去攻击什么。
“古仓小姐,你的提议,听起来异想天开,其实还不错啊。让我帮你也行。我待在你家,你顶多算是跟个穷鬼同居,别人或许会看不起你,但你至少能得到认同。现在的你简直不知所谓。既不结婚也不就业,对社会来讲毫无价值。你这种人,会被村子排除出去的。”
“哦……”
“我正在找对象,你比起我的理想型真是差远了。做兼职赚不了多少钱,没法支持我创业,就算不谈钱,你这种货色也没法用来排解性欲啊。”白羽先生像在痛饮烈酒似的,把凹罐里的果醋汁一饮而尽,“不过嘛,我和你算是利害一致。我就这么住在这儿也行。”
“哦。”
我从装着凹罐的纸袋里取出巧克力蜜瓜果醋汁,递给白羽先生。
“请问,这样做的话,对白羽先生你有什么好处呢?”
白羽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小声说:“请你把我藏起来。”
“啊?”
“我希望你把我藏起来,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你随便利用我,扩散多少谣言出去都无所谓。我只想让自己永远藏在这里。我已经受够陌生人对我的干涉了。”
白羽先生俯身啜了一口巧克力蜜瓜果醋汁。
“走到外面,我的人生又会被强奸。既然是男人就去工作啊,既然结婚了就去多赚点钱,生孩子啊!这根本就是村里的奴隶。整个世界都在命令我工作一辈子。连我的精巢都是属于村里的。仅仅因为没有性经验,就被认作在浪费精子。”
“那可真是,很痛苦呢。”
“就连你的子宫,也是属于村子的。没用的家伙就没人理睬,仅此而已。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一辈子,到死为止,不受任何人干涉地呼吸下去。就这么一点愿望了。”
白羽先生像在祈祷一般,将双手交叉。
我开始思考白羽先生这个人对自己究竟是否有益。母亲和妹妹,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对我这总也治不好的病感到厌倦了。能有点变化的话,不论好坏,总比现在要强。
“虽然我可能不会像你这么痛苦,但维持现状下去,的确越来越难在便利店工作下去。新来的店长总是会问我为什么只做过兼职,没个好借口只会被当作可疑人物。我刚好在找个更合适的借口。不知道白羽先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