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没闹出什么大事真是太好了!”
“那个客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泉小姐也已经来到准备室,她向店长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来了个有点奇怪的客人。在店里到处晃悠,来回警告其他客人。趁着没闹起来把他请出去了,真是谢天谢地!”
“咦?这是什么情况?是常客吗?”
“不是,从来没见过。所以我们也觉得莫名其妙。看上去也不是来找碴的。总之,他要是再来,就立刻联系我。跟其他顾客起冲突就糟糕了。”
“好,我明白了。”
“那我先下班了。今天也上夜班。”
“辛苦了。啊,对了对了,店长,你下次能不能提醒一下白羽先生?他老是翘班,我跟他说完全没用!”
泉小姐几乎已经是个正式员工了,也会和店长一起商量兼职的事。
“那家伙真的不行啊。面试的时候就有不好的预感了。还说‘区区便利店兼职’这种话,简直就是瞧不起人。那你就别来呀!不过还是因为人手不够录取了他。那个小子,不好好教训一次是不会老实的。”
“这个人迟到的情况也很多啊。今天都9点了,还没来呢。”泉小姐眉头紧锁。
“他好像已经三十五岁了吧。这个年纪还来便利店打工,本来就没什么指望了吧?”
“人生完蛋啦。那样子没救了。根本就是社会的负担。一个正常人,要么工作,要么家庭,总得做好一件事。归属到社会才是人的义务啊。”
泉小姐用力点着头,又意识到什么,用手戳了戳店长,接着说:“像古仓小姐这样,家里有特殊情况的,还情有可原,对吧?”
“啊——没错没错,古仓小姐这是情非得已。毕竟,男女也有差别嘛!”
店长急匆匆地说完,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话题就又回到了白羽先生那边。
“白羽哪儿能和古仓小姐比呀,他是真的没救了。那家伙有时候还在柜台后边玩手机呢。”
“没错,我也看见了!”
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我吃惊地问:“什么?上班时候玩?”
兼职期间不准携带手机,这是最基本的规定。他为什么能轻易地打破规矩?我无法理解。
“我自己不在店里的时候,也经常会简单瞧一眼监控视频嘛。白羽先生是新人,我只是想看看他工作得怎么样而已。表面上还算是不过不失,就是总有点想偷懒的样子!”
“我没注意到,真抱歉。”
“不不,古仓小姐你不用道歉的。你最近的招呼声特别卖力呢。光是从监控里看到都觉得:哦,真是够努力的。了不起啊,几乎每天都来上班也一点都不含糊!”
第八任店长就算不在场,也会细心地关注到我向“便利店”默默付出的样子。
“谢谢你!”
我气势十足地鞠了个躬,就在此时,门开了,白羽先生沉默不语地走了进来。
“……啊,早上好。”白羽先生用泄了气的低沉嗓音打了个招呼。
白羽先生骨瘦如柴,所以裤子也很容易滑下去吧,他的白衬衫里面隐约透出了吊带的形状。看他的手臂,仿佛就是一层皮肤包在骨头外面而已,他的内脏究竟是怎么塞进如此逼仄的身体里的?
“白羽先生,迟到了迟到了!五分钟前就该穿好制服了,还得开早会呢!还有,早晨的招呼声要加把劲!打开准备室的大门,就要以饱满的精神问好!还有啊,休息时间之外是禁止用手机的!你把手机带进柜台里了吧?我们都看见了!”
“啊……是,对不起……”白羽先生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狼狈神情。
“呃,那是……昨天的事对吧?古仓小姐,你看到了吗?”
白羽先生似乎以为是我告状的,我摇摇头说了句“没有”,店长就接着说了:
“监控监控!我上夜班的时候也会盯着日班时候的情况!不过,手机这件事在规定里面也没具体写——总之是不行的!”
“啊,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对不起……”
“嗯,从今天开始绝对不许这样了!啊,泉小姐,能先跟我出去一下吗?货架两头,差不多该腾出空位给夏季赠品用了。这次我想搭个气派一点的效果出来。”
“啊,好的。赠品的小样已经来了吧?我来帮你。”
“还有一件事最好今天之内搞定,就是必须要把货架的高度都调整一下。我打算在最下面放夏季的日用品,所以要多加一层。啊,古仓小姐,还有白羽先生,你们能自己开早会吗?我们先动起手来。”
“好!”
店长和泉小姐刚离开准备室,白羽先生就轻声咂嘴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白羽先生一眼,他便大发牢骚地说:“切,区区一个便利店店长,还高高在上的。”
只要你在便利店工作,就时常会因为这份工作而受到蔑视。因为相当有趣,我挺喜欢观察那些蔑视我的表情,会让我觉得——啊,这就是活生生的人。
我明明在努力工作,却隔三岔五都会遇到歧视这份职业的人。我忍不住盯着白羽先生的脸看起来。
蔑视对方的人,眼睛的情态最为有趣。他们的眼神里,有着对反驳的胆怯与警戒,有时候,还藏着一种“你敢反驳我便应战”的好战光芒。当他们无意识地蔑视我时,混杂着优越感的迷醉快感会形成一种液体,浸润眼球,有时甚至形成一片水膜。
我窥探了白羽先生的瞳仁,里面只有单纯的歧视情绪,情态再简单不过。
或许因为感觉到了我的视线,白羽先生开口了。他的牙齿黄到了根上,还有黑斑。大概已经很久没看过牙医了。
“耍起威风来很了不起似的,其实不过是这种小店的受雇店长而已,也是只丧家犬。在最底层还摆什么架子啊,人渣玩意……”
光从字面上来看很偏激,但他只是在嘀咕,我一点都没感到歇斯底里的情绪。在我看来,歧视者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内心存在表达歧视观念的冲动与欲望,而另一种人则是把某处听来的话现学现卖,不经思考就吐出一连串歧视用语。白羽先生似乎是后者。
白羽先生偶尔会连珠炮般地念叨出一串不知所云的话。
“这家店里真的全都是最底层的人了,不过哪里的便利店都差不多啦。光靠丈夫的收入根本活不下去的家庭主妇、没什么未来规划的打工仔,还有找不到家教这种靠谱兼职的底层大学生,全都是这些人,剩下的就是来日本赚钱的外国人。净是些最底层的。”
“是呢。”
他简直就像我一样。嘴上说的都是人话,却跟没说一样。白羽先生似乎很喜欢“底层”这个词。短短几句话里,已经用了四次。我想起菅原小姐曾经这样说过:“明明只是想偷懒,借口倒是一套又一套的,越来越让人恶心了。”于是我点点头随意地附和了一句。
“白羽先生,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呢?”一个朴素的疑问出现在脑海,我便问了出来。
“找对象。”白羽先生不以为意地回答。
“哎?”我惊叫了出来。
因为住得近所以很轻松之类的各种理由,我已经听过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为这种理由来便利店上班的。
“不过看来是失败了。根本没有靠谱的人。年轻的全都是玩物丧志的类型,剩下的都超龄了。
“不过,便利店里确实是学生做兼职比较多,适龄的人本来就没几个啦。
“顾客里面倒是有几个还过得去,但大多是盛气凌人的女人。这边有不少大公司,在里面工作的女人总爱摆架子,全都不行。”
白羽先生究竟在对谁说话呢?他盯着墙壁上的“努力达成中元节销售目标”的海报,继续滔滔不绝。
“那群女人全都朝着自己公司里的男人抛媚眼,对我连瞧都不瞧一眼。从绳文时代开始,女人就是这副德行了。年轻可爱的村花,都会被健壮又能打猎的男人抢走。只有强大的遗传基因才能留下,剩下的人就只能互舔伤口。现代社会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幻想,我们生活的世界,跟绳文时代也没多大区别。嘴上说着什么男女平等,其实……”
“白羽先生,差不多该换上制服了。再不开早会就要来不及了。”
开始抱怨顾客的白羽先生听到我的话,不情不愿地拎起背包,走向衣柜。他一边把物品塞进衣柜,一边又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看到白羽先生的样子,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被店长赶出去的中年男人。
“你会被……修复掉的。”
“什么?”白羽先生像是没听清楚,反问过来。
“没什么。换好衣服赶快开早会吧!”
便利店是一个强制性确保正常的地方,所以你这种人,很快就会被修复掉的。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继续盯着慢悠悠换着衣服的白羽先生。
第10章 10
星期一早晨来到店里,只见排班表上打了个大红叉,白羽先生的名字消失了。我还以为他突然请假了,可到上班时出现的却是本应休假的泉小姐。
“早上好!啊,店长,白羽先生怎么了?”
店长刚下夜班,他一走进准备室我就发问了。店长和泉小姐面面相觑,露出苦笑:“啊……白羽先生他……”
“昨天找他稍微面谈了一下,决定不安排他来轮班了。”店长若无其事地说。
我不知为何产生了“果然如此”的想法。
“消极怠工、偷吃废弃食品,这些违规行为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真没想到啊——记得有个常来的女顾客吗?就是之前把阳伞忘在店里来领失物的女人,他竟然一直都在骚扰那个女顾客。好像是把别人快件上写的电话号码拍了下来,还去打探家庭住址呢。泉小姐发现之后,我也立刻查了录像。面谈之后把他辞了。”
真是蠢货,我心想。有小小违规行为的店员很常见,但过分到这种程度的闻所未闻。所幸没有闹到警察出动。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很古怪了。他对夜班的女孩也下手了,随便乱翻店里的联络簿,给她打电话,还等在准备室里,要陪她一起回家。连已婚的泉小姐也敢骚扰。有这闲工夫就多干点活儿啊!古仓小姐你也受不了他吧?”店长说着说着,泉小姐又蹙起眉头来。
“真的恶心死了。那个人完全是变态啊。店员不行就骚扰顾客,真是差劲。把他逮捕起来算了。”
“哎呀,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吧。”店长说。
“这是犯罪啊。他就是罪犯。那种人赶紧抓起来才最好呢。”
在我不停抱怨的同时,一股让人放松的气氛飘进了店内。白羽先生不在之后,这里又变回了他来之前的平静小店。没了这个累赘,众人都开朗健谈起来。
“说句实话,他真的让人浑身难受,哪怕人手不够也不想要他!”出勤时听说这件事的菅原小姐笑了。
“他真的是讨厌到极点了。借口一大堆,让他别偷懒了,他就突然搬出绳文时代之类的话题来。脑子有问题吧。”
听到菅原小姐的话,泉小姐扑哧笑了出来。
“没错没错,那真的恶心透了。什么意思嘛,莫名其妙。下次别招那种人啦,店长。”
“哎呀,都是因为人手不够嘛!”
“那个年纪到便利店打工都会被开除,也算是没救了。不如直接去死呢!”
大家爆发出笑声,我也点着头说:“是啊!”我变成异类的时候,也会像这样被排除出去吧,我心想。
“又得继续招新人了。贴个告示吧。”
就这样,便利店的“细胞”又更换掉一个。
比往常更有活力的早会结束了,我刚要走向收银台时,发现拄着拐杖的常客妇人正伸手要取下层的商品,她弯着腰的样子看上去几乎要跌倒了。
“客人,我来帮您取。是这一件吧?”我迅速取出草莓果酱,向她问道。
“谢谢。”妇人微笑道。
我帮妇人把购物篮提到收银台,今天的她也依旧边掏钱包边小声说:
“这儿真是一点都没变呀。”
其实今天这儿有一个人消失了呢。我并没有告诉她,只是回答了“谢谢”,便开始扫描商品。
面前这个客人的模样,让我联想起十八年前,我第一次收银时遇到的老妇人。那个老妇人也曾每日拄着拐杖来光顾小店,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不来了。不知是身体变差了呢,还是搬走了,我们都无从得知。
然而我却切实地重复体验着与那天相同的光景。从那天开始,我迎接过六千六百零七个相同的早晨。
我将鸡蛋轻巧地装进塑料袋中。与昨天卖的蛋完全相同,却又不同。“顾客”在与昨天完全相同的塑料袋中装进相同的筷子,接过相同的零钱,在相同的早晨露出微笑。
第11章 11
收到了美穗要搞烤肉派对的消息,说好了周日早晨就去美穗家集合。刚答应上午要帮着一起买点东西,手机就响了。一看,是老家打来的电话。
“惠子,你是不是说明天要去美穗家聚会来着?去美穗家时,顺道回家里露个脸吧?爸爸也老惦记你呢。”
“嗯……不太方便吧。后面一天还要做兼职呢,我得早点回去调整好身体。”
“这样啊。真可惜……正月里你也回不了家。近期内再回家一趟吧。”
“嗯。”
今年的正月因为人手不足,从元旦开始都出勤了。便利店是三百六十五天营业的,到了年末年初的时候,当家庭主妇的搭档总是来不了,外国的留学生也会回国,人手总是不够。尽管也想回老家露个脸,但看到店里有麻烦,就会忍不住选择继续工作。
“那你精神好吗?惠子你每天都是站着工作吗?身体也很辛苦吧?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改变?”
从这试探性的话语中,我感觉到母亲正在期待着某种变化。面对十八年来都无甚变化的我,母亲可能已经有些疲乏了。
我告诉她没什么变化,她便回答说:“是吗。”声音中带着放心,又带着一点失望。
挂掉电话,我不经意间望了望镜中的自己。相比刚“转生”成为便利店店员之时,我老了一些。我并不为此感到不安,但相比过去更容易感到疲劳也属于事实。
假如我真的老到不能在便利店工作了会怎样呢?我也曾思考过。第六任店长因为腰疼而不能工作,从公司辞职了。哪怕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也必须为便利店而确保身体健康。
翌日,我按照约定,从上午就帮着购物,一起搬到美穗家做好准备。到了中午,美穗的丈夫、皋月的丈夫,还有住得更远一些的朋友都来了,熟悉的面孔齐聚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