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神父刚结束一轮礼典仪式,此刻在休息,听着蕾甘用甜美的男童声音唱《天赐神粮》a。两人很少离开房间,卡拉斯回去过一次,更衣和洗澡。寒冷让他们很容易保持清醒,从当天早晨开始,房间里的气味变成了令人反胃的腐烂臭鱼味。
卡拉斯瞪着遍布血丝的眼睛,发狂般看着蕾甘,他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吱嘎作响的声音。他眨眼时又是一声。他这才意识到,声音来自他起皱的眼睑。他扭头看着默林。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年迈的驱魔人很少说话:偶尔讲一两个儿时的小故事。
怀念过往。琐碎的生活细节。他养过的一只名叫克兰西的鸭子。
卡拉斯非常担心他。他的年龄。缺少睡眠。恶魔的言语攻击。默林闭上眼睛,下巴快要贴到胸口。卡拉斯扭头望向蕾甘,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床边,检查脉搏,测量血压。他将血压计的黑色束布绕上她的胳膊,不停地眨眼,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
“今天是母清(亲)节,迪米。”
卡拉斯有几秒钟无法动弹,感觉心脏就快在胸膛里爆炸。他慢慢地抬起头,望进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属于蕾甘,而是一双a 《天赐神粮》(Panis Angelicus),赞美诗之一。
饱含谴责的悲伤眼睛。他母亲的眼睛。
“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留我一个人等死,迪米?为什么?你为什么……”
“达米安!”
默林紧紧抓住卡拉斯的胳膊,“你出去休息一会,达米安。”
“迪米,求你了!”
“不要听,达米安!去,快去!”
莎伦进屋来换被褥。
“去,休息一会儿,达米安!”默林催促道。
卡拉斯觉得喉咙口被堵住了,转身离开蕾甘的卧室。他在走廊里站了一小会儿,虚弱而犹豫。咖啡?他想喝咖啡,但更想洗澡。他离开克丽丝家,回到耶稣会宿舍的房间。卡拉斯看了一眼床,就改变了轻重顺序。别洗澡了,朋友!睡吧!半个小时!他去拿听筒,想请接待台到时候叫醒他,但电话恰好响起。
“呃,哈啰。”他哑着嗓子说。
“有人找你,卡拉斯神父,是金德曼先生。”
卡拉斯屏息片刻,然后无可奈何地吐气。“好吧,就说我马上出来。”他无力地说。挂断电话,卡拉斯看见桌上有一条无过滤嘴的骆驼香烟。上面放了张戴尔的字条。
还愿灯前的礼拜坐垫上发现一把花花公子俱乐部的钥匙。
是你的吗?可去前台领取。
——乔
卡拉斯笑嘻嘻地放下字条,很快换了身衣服,出门走向接待台。金德曼坐在电话接线台前,正在精心摆弄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他转身看见卡拉斯,手里握着一枝粉色的山茶。
“啊,神父!卡拉斯神父!”金德曼笑呵呵地打招呼,他看见神父的疲惫面容,表情顿时变成了关切。他把山茶花插回花瓶里,走过来迎接卡拉斯。“你看上去糟透了!出什么事了?成天绕着跑道傻跑结果成这样子了?别跑了,神父,人反正总是要死的。听着,跟我来!”他抓住卡拉斯的胳膊,拖着他走向通往街道的大门。“有一分钟吗?”他问,两人走出大门。
“几乎没有,”卡拉斯嘟囔道,“什么事情?”
“聊几句。我需要建议,没别的,就是建议。”
“关于什么?”
“等一分钟再说。咱们先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享受一下。”他挽起神父的胳膊,拉着他穿过远望街。“你看,多美啊!
多么灿烂!”他指着即将沉入波托马克河的太阳说,笑声和大学生的喧闹声从三十六街拐角的露天酒吧传来。一个学生用力拍打另一个学生的手臂,两人嬉闹着扭打。“哎呀,大学……”金德曼看着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叹道,“没念过……但真想……”他扭过头,皱着眉头看着卡拉斯,“我说,你的样子真的很糟糕,”他说,“出什么事情了?生病了?”
金德曼什么时候才愿意说正经事?卡拉斯心想。
“不,只是太忙了。”他答道。
“那就悠着点儿吧,”金德曼喘息道,“悠着点儿。说起来,看过大剧院芭蕾舞团吗,最近在水门剧院演出?”
“没有。”
“啊,我也没有。不过我想去看。那么优雅……那么漂亮!”
他们来到了电车库房的低矮石墙边,日落的景色一览无余,两人停下脚步,卡拉斯抬起胳膊放在矮墙上,视线离开落日,看着金德曼。
“好吧,你到底想问什么?”卡拉斯问。
“啊,神父,”金德曼叹息道,他转过身,双手扣在一起,放在石墙上,忧郁地望着河对岸,“我恐怕有个问题。”
“职业上的?”
“嗯,部分是。只有部分是。”
“是什么?”
“好吧,基本上……”金德曼犹豫片刻,然后说,“呃,基本上是伦理问题,可以这么说,卡拉斯神父。这个问题……”警探的声音小了下去,他转身背靠石墙,皱着眉头望着人行道,“实在没有人可以和我讨论,尤其不能让我们头儿知道,明白吗?我真的做不到。我没法告诉他。所以我想……”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我有个姨妈——这事我非说不可,有趣极了。她呢,有好多年很害怕——非常害怕——我舅舅。可怜的女人,连一个字都不敢和他说,更别说大声讲话了。所以只要生他的气了,她就跑进卧室的壁橱,摸着黑——你没法相信这个!——摸着黑,一个人,身边是蛀虫和衣物,咒骂——真的是咒骂——我舅舅,说她对他的真实看法,一口气就是二十分钟。真的!我是说,她会大喊大叫!
等她出来,感觉好些了,她还会去亲亲他的脸。这算什么,卡拉斯神父?好的治疗手段吗?”
“非常好,”卡拉斯勉强笑笑,“这么说来,我就是你的壁橱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算是吧,”警探沉重地说,“但更加严肃,而壁橱必须和我说实话。”
“有香烟吗?”
警探瞪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我这么个身体,难道还能抽烟?”
“不,不能。”卡拉斯喃喃道,他扭头望着波托马克河和墙头上的双手。这是为了止住双手的颤抖。
“什么医生嘛!老天千万别让我在树林里病倒,身边不是阿尔伯特·史怀哲a 而是你!你是不是还拿青蛙治疣子,卡拉斯医生?”
“是癞蛤蟆。”卡拉斯没什么兴致地答道。
金德曼皱起眉头,“你今天怎么不那么开心了?卡拉斯神父。
出什么事情了?怎么了?来,告诉我。”
卡拉斯低下头,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好了,有什么想问壁橱的就说吧。”
警探叹了口气,扭头望着波托马克河。“我想说的是……”
他开口道,然后用大拇指挠挠眉头,想了想继续说,“我想说的a 阿尔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法国神学家、哲学家、医学家及音乐家。1953 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是——呃,就说我在跟一个案子吧,卡拉斯神父。谋杀案。”
“丹宁斯的?”
“不,不,完全是你不知道的一个案子,神父。咱们完全是在讨论假设。”
“明白了。”
“看起来像是巫术仪式的谋杀案,”警探沉思道,慢而仔细地挑选合适的字眼,“就说有一幢屋子,一幢假设性的屋子,屋子里住了五个人,其中之一肯定是凶手,”他做了个平砍的手势表示强调,“我知道这一点,确实知道,知道这是事实。”他停下,慢慢吐出一口气,“但问题在于,所有证据——唉,都指向一名儿童,卡拉斯神父。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还不懂事呢,说是我的女儿都可以。对,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谬……可笑……但确实是事实。然后呢,卡拉斯神父,一位非常著名的天主教神职人员走进这幢屋子——记住这个案件完全是我的假设——我通过我同样是假设性的天赋得知,这位神父治愈过某种特定类型的疾病。说起来,是一种精神疾病,我顺便提到这个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卡拉斯沉痛地垂首点头。“好,你继续说,”他呆呆地说,“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还有很多呢。证据表明,这种疾病与撒旦崇拜有关,还有力量……对,大得难以置信的力量。这个……假设存在的女孩,怎么说呢?有能力……把一个男人的头部扭得转上半圈。”警探也在垂首点头,“对……是啊,她能做到。现在呢,问题来了……”警探停下来,在沉思中咧咧嘴,继续道,“你看……你看,神父,但这女孩没有责任。她失去了本性,神父,完全不是她自己了,况且她还小!只是个孩子!卡拉斯神父!一个孩子!但是,她得的这种疾病……也许很危险。她有可能还会杀死别人。谁知道呢?”警探扭过头,眯着眼睛望向对岸,“这是个问题。”他哀伤地说,“我应该怎么做?当然,我的意思是假设性的。
我该忘了它?统统忘掉,希望她能”——金德曼停了停——“好起来?”他摸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唉,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是个可怕的抉择。”他在手帕上寻找没被弄脏过的地方,“对,非常糟糕。恐怖。我实在不愿意做这个抉择。”
他又擤了一次鼻子,轻轻擦了擦鼻孔,然后把湿漉漉的手帕塞进口袋。“神父,面对这么一个案件,怎么做才正确?”他转向卡拉斯,“当然,是我们的假设。你认为怎么做才正确?”
有一个瞬间,愤懑如潮水般淹没了卡拉斯,他对重负的累积产生了沮丧而疲惫的怒意。他等情绪退去,冷静下来以后,坚定地看着金德曼的双眼,轻声答道:“我会把事情交给更高的权威。”
“我相信更高的权威这会儿就在那里。”
“是的,而我会放手由他处理。”
两人对视良久。金德曼点点头,说:“好的,神父。好的,好的,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他又望向落日。“多么美丽啊,”他说,“是什么让我们觉得日落美丽但比萨斜塔不美呢?还有蜥蜴和犰狳。也是一个谜啊。”他拉开袖口,看一眼手表,“好啦,我得走了。
金夫人得唠叨我说晚饭全凉透了!”他转身面对卡拉斯,“神父,谢谢你。我感觉好些了……好多了。对了,能帮个忙吗?捎个信儿?要是你遇见一位姓安格斯特隆的先生,告诉他——嗯,就说,‘埃尔韦拉进诊所了,她挺好。’他会明白的。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是说,要是天晓得为啥你会遇见他的话。”
卡拉斯有点困惑,但还是说:“行啊。”
“我说,神父,咱们找一天晚上看电影吧?”
耶稣会修士低下头,喃喃道:“很快。”
“你怎么像是拉比提到弥撒,总是很快很快。听着,神父,请再帮我一个忙。”卡拉斯抬起头,看见警探严肃地看着他。“你别再绕着跑道傻跑了。好好走路,神父,走路就行。悠着点儿。能听我这个劝告吗?”
卡拉斯露出一丝微笑,“好的。”
警探把双手插进衣袋,认命地低头看着人行道。“唉,我知道了,”他疲惫地叹息道,“很快,总是很快。”他抬脚要走,忽然停下,离开前,抬起手捏了捏神父的肩膀,“伊利亚·卡赞a,你的导演,向你送上问候。”
卡拉斯望着金德曼缓缓走下街道,心头泛起喜爱,还有惊讶:人的心灵会像迷宫似的百转千回,还会在不可能的时刻得到救赎。
他抬起头,望着河流上空沐浴在粉色辉光中的云朵,视线落向西方,云朵在世界尽头飘荡,闪着微弱的光芒,仿佛被记住的承诺。
他以前总能在这种景象中见到上帝的存在,在云朵的颜色变化间感觉到上帝的气息,他曾经热爱的诗句冒出来折磨他:a 伊利亚·卡赞(Elia Kazan,1909—2003),希腊裔美国著名导演,177 页提到的《码头风云》一片的导演。
荣耀归属我主,为那驳杂的万物——为那花牝斑纹的二色苍穹;
为着泳中鳟鱼的点点玫瑰痣;
新炭色的栗树皮,燕雀的翅……
我主创造万物,永恒美满;
当将祂的荣光赞颂。a
他想到赞美诗里一个曾让他满心喜乐的句子:主啊,我曾经热爱您的房子之美。悲伤和失落的痛苦涌上喉头,就要来到眼角,他用拳头压住嘴唇,垂下眼睛克制住这些情绪。
卡拉斯等待片刻,不敢再眺望落日。
而是望向蕾甘的窗口。
莎伦开门让他进去,说没有任何变化。她提着一包恶臭的衣物,告退道:“我得去楼下的洗衣房。”
卡拉斯目送她离开。他想喝咖啡,却听见恶魔恶毒地咒骂默林。他走向楼梯,忽然想起金德曼要他带给卡尔的口信。卡尔在哪儿?他转身想问莎伦,看见她拐弯转出了去地下室的楼梯。他走向厨房,去找管家。卡尔不在。厨房里只有克丽丝一个人。她坐在早餐桌前,用胳膊肘撑着台面,双手捂住太阳穴,低头在看……那是什么?卡拉斯悄悄走近,停下脚步。剪贴簿?贴住的a 出自英国诗人、耶稣会神父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的诗歌《斑驳之美》(Pied Beauty),包慧怡译。
照片、剪下的纸片。
“对不起,”卡拉斯柔声问,“卡尔在他的房间里吗?”
克丽丝抬起头,无力地摇摇头。“他出去办事了,”她嘶哑地轻声说。卡拉斯听见她在抽泣。“有咖啡,神父,”克丽丝喃喃道,“马上就滤好了。”
卡拉斯扭头去看过滤指示灯,他听见克丽丝从桌边起来,转身时看见她快步走过他身旁,她别开脸不让他看见。他听见一声颤抖的“抱歉”,她匆匆忙忙离开厨房。卡拉斯低头看着剪贴簿。
生活照,一个小女孩。非常漂亮。卡拉斯痛苦地意识到她正是蕾甘:一张,吹鲜奶蛋糕上的蜡烛;一张,穿短裤T 恤坐在湖边的码头上,对着镜头快活地挥手。T 恤上印了什么字。营……他认不完全。对面一页贴了张格子纸,用孩童的笔迹写着:不想只是用黏土
而是用所有最美丽的东西
例如彩虹,
白云和鸟儿歌唱的方式,
只有用这些,我最亲爱的妈妈,
把所有这些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