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是不是胖了?”我问筱田。
他回道:“最近聚餐太多嘛。小丽你倒是没怎么变,但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原本就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筱田的父亲是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筱田如今名义上正在留学,实际上却只是在游戏人生。但他还年轻,玩的也只是高尔夫、游艇等较为得体的娱乐活动。
“发生了这种事,小丽你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吧,毕竟你跟荣治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
看到筱田深表遗憾地垂下眉梢,我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低头眨着眼睛。
其实我根本没受什么打击,但在这位少爷面前,还是得有点眼力见。
筱田与荣治往来颇深,因此他所受到的打击应该更大。尽管如此,他还是先我一步开口慰问,让我感受到了家教良好的人身上独有的心灵美。对此我感到一丝惭愧。虽然我爱财如命,却没有去傍富家少爷,也正是因为我很不喜欢这种问心有愧的感觉。
“话说回来,你找我来想谈什么?”我开口问道。
“这个嘛……”筱田犹犹豫豫地说道,“小丽你是律师,有关荣治的死,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筱田掏出手机,打开了某个视频网站的界面,“
有些人不是会在视频网站上投稿,等播放量多起来后靠接广告赚钱吗?”
我点点头。我还听说由于广告费相当可观,为了能够火,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上传大尺度视频。
“荣治有个叔叔叫银治,年纪一大把了,似乎也在靠视频投稿赚钱。”
说着,筱田翻到一个视频。视频起了一个极为夸张的标题——《绝密!森川家族·禁忌的家庭会议》。
点击播放按钮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摆放着欧式豪华家具的客厅,里面还有六七个人,有的坐在沙发上,不断变换跷起来的腿,有的在客厅中间走来走去,但是每个人都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各自打发着时间。
从拍摄角度和清晰度来看,视频似乎是用藏在包里或其他地方的便携式相机偷拍的。
此时,一个看上去年纪在六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的刚健男子顶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进入了镜头。
“呃,大家好。”他对着镜头压低声音说起话来,“接下来,森川药业的创始人一家即将会集于此。”
听到这里,我不禁“咦”了一声。
“等等,森川荣治的姓氏,难道是那个森川药业的森川?”我瞪大双眼,插嘴道。
筱田望着我的侧脸,按了视频的暂停键。“小丽,你不知道?”
“根本不知道。”
近在咫尺的阔少爷我居然都没有发现,这已经不是一句“灯下黑”能够解释的了。
既然是通过直升式学校读
的大学,我自然知道荣治家庭条件不差,但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知名药品企业的贵公子。
荣治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的父母,而我对自己父母心怀不满,所以也没有主动和他谈过这方面的事情。
“看来小丽你不是因为钱才喜欢荣治的。”
筱田的语气听上去感慨颇深。但我也不好意思坦白,当时只是看上了荣治的长相,只好带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荣治也对身边的人刻意隐瞒了自己与森川药业有关的事,他还说过‘我可不能比现在更受欢迎了’。”
筱田轻轻一笑,我原本紧绷着的表情也舒缓下来。这的确像是荣治会说的话。
筱田继续播放刚才的视频。
“前几天,我的侄子森川荣治去世了——对了,他是我哥哥的次子——今天将会公布他的遗书,所以我们才会聚集在这里。给大家补充一下知识点,几年前,荣治从他奶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虽然不太清楚详情,但听说有六十亿日元。”
“六……六十亿?”我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句。即便是大企业创始人家族的一员,对于一个三十岁的次子而言,这么一大笔财产也未免太离谱了。
筱田立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慌忙望向四周,但休闲吧里各个座位之间距离够远,而且其他顾客都在忙着谈自己的事情。
于是我们继续观看视频。
不久,荣治的顾问
律师——一位老年男子出现,开始阅读荣治留下的遗书。不过遗书的内容着实怪异,只听一遍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一、我的一切财产,全部转让给杀害我的凶手。
二、决定凶手的方法记录在我交给村山律师的第二封遗书中。
三、若在我死后三个月内没能确定凶手的身份,我的遗产将全部上交国库。
四、若我的死亡并非出于人为原因,我的遗产将全部上交国库。
看过视频后,我与筱田沉默良久。
我从未听说过如此古怪的遗书。当然我并非专攻遗产继承的律师,对这方面本就不是十分熟悉。
尽管如此,我依然能断言这封遗书过于怪异。
事实上,这封遗书一经宣布,视频里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怒吼——“少扯淡了!这种遗书怎么当得了真!”随后,或许是由于现场的家属们乱作一团,影像也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荣治是被人杀害的?”我直截了当地向筱田发问。
“他的父亲在葬礼上说,荣治是因患流感而死的。”
流感?
筱田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荣治原本就患有重度抑郁症,体质也十分衰弱。”
我从未听说荣治患有抑郁症。
“到后来似乎已经相当严重,连家人在和他接触时都是提心吊胆的。”
按筱田的说法,荣治后来似乎在位于轻井泽的别墅中独自静养。与他有所往来的也就只有居住在附近的表兄表
嫂而已。
尽管如此,也不能让身为病人的他孑然一身地待在那里。他的主治医生会定期上门诊疗,附近的医院似乎也派了专属护士对他进行看护。一般人自然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也就只有在森川药业这种大公司的地盘里,才能走通医院的门路,享受到这种特殊待遇。
光听这些,只会让我感慨“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但想到荣治的家人对他如此疏远,也确实令人有些心寒。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俯视一个黑漆漆的井口,感受到一阵深不见底的落寞。不过话说回来,我连荣治患有抑郁症的事情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那些亲属呢?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吗?”
筱田摇了摇头:“连他父亲都不知道原因。我知道不合适,但在荣治还活着的时候,我出于好奇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可那家伙一脸严肃地回答:‘我这么英俊,又这么有钱,上天给我的恩赐已经太多太多。我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像我这种优秀到犯规的人,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你说这要我怎么回?”
筱田的表情变得低落,我却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突然清晰地回忆起关于荣治的往事。对早已进入社会的我来说,在学校发生的事已经很遥远了。如今我的心情,就好像无意间翻开了一本令人怀念的旧相册。
事实上,荣治原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
自恋狂。
要问有多严重,这么说吧,每当我们出去购物,他都会欣赏自己映在商店橱窗里的倒影,继而喃喃自语:“我长得如此英俊,这样真的合适吗?”
因为他确实很帅,所以这样的话还算可以接受。
然而这还没完——
“像我这样被上天眷顾的人要怎么活下去?神明究竟对我有什么期待?我有义务将神明的恩赐分享给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叨叨着,并走进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把身上的所有钱都塞进募捐箱里。有几次他还因此没钱坐回家的电车,只好从我手上拿一张千元纸币去用。
嘴上大话连篇,人却傻乎乎的。
该说他目光短浅,还是乐观呢?或者只是喜欢大惊小怪?
如果是略微的自负和犯傻,我可能会对他生气,会想反驳,但程度如此之夸张,我也只能心服口服了。
因此,我毫不怀疑刚刚筱田说的内容。
“的确像是荣治会说的话。对他患上抑郁症这件事,我深表同情。”尽管对抑郁症方面的事有些好奇,但需要了解的情况还有太多,因此我暂时将抑郁症的事搁到了一边,“但既然他最终死于流感,那么情况就属于条款中的最后那句‘并非出于人为原因’,对吧?”
面对我的询问,筱田没有作答。
只见他举止不太自然,不停地挠着自己圆乎乎的下巴。
“咦,怎么不说话?”我瞥了筱田一眼,只见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
的汗珠。
筱田张了张嘴,犹豫一下又闭上了。随即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在荣治去世一周前,我曾与他见过一面,那时我的流感刚刚痊愈。怎么样,这六十亿我能拿到吗?”
筱田微笑着,活像个刚刚学了新恶作剧的孩子。只见他眼中放射出柔和的光辉,怎么看都不像是不久前刚刚得知朋友去世消息的样子。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筱田,心想:这家伙或许是个相当高明的骗子呢。
-3-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如果你是刻意将流感传染给荣治的,那就可以说是你杀了他。”
不过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这么干的。如果想要谋杀,应该会选择更靠谱的手法。
但既然木已成舟,将这种行为认定为“他杀”或许更加合适一些。前提是,凶手主动认罪。
“只不过……”筱田开口道,“我可不想因故意杀人罪被捕。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既不被警察追查,又能得到荣治的遗产?”
一瞬间,林林总总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过。
遗产继承法中原本就有“缺格事由”的说法。意思是,故意杀害被继承人并因此而遭判刑者,将丧失继承遗产的权利。
不过它所针对的对象仅限定于“遭判刑者”。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遭到刑事处罚,即使真的“杀了人”,也能够继承遗产。
想对某人进行刑事处罚,需要收集的证据比民事案件要多得多。首先要做
的就是提出如山的铁证,向相关部门证明此人确是凶手无误。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即使在民事审判中被认定为凶手,在刑事审判中也可能会被宣判无罪。
不过实际情况又如何呢?真的能钻这种巧妙的空子吗?
“嗯……首先必须弄清遗书中所写的‘决定凶手的方法’是什么。”我谨慎地继续说,“举个例子,假设存在这样的情况——自称是凶手的几个人彼此约定严守秘密,谁也不能报警。不然哪个人会随随便便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凶手呢?”
然而就在此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熟悉的法律条文,是我在上大学时接触到的——
《民法典》第九十条,公序良俗。
在当今日本,原则上个人与个人之间可以做任何形式的约定,签订任何形式的合同,这是属于公民的自由。
不过有原则就有例外。如果违反公序良俗、性质极其恶劣,合同也是可以被判定无效的。
典型的例子就是约定外遇出轨的合同,或是雇凶杀人的合同。
“我跟你说,这封遗书是有可能被判无效的。”我压低声音说,“为杀人犯提供报酬是违反公序良俗的行为,很有可能会被判为无效。荣治的计划或许是用这种方法引诱不知情的凶手主动招供,然后让凶手因遗书无效而人财两空。”
筱田一瞬间瞪大了细长的眼睛,嘀咕道:“居然会这样……”
“说到底,荣治为什么要留
下这样的遗书?难不成他渴望被人杀害?”我从听到遗书内容起就始终怀着这个疑问,如今终于问出了口。
“谁知道呢。”筱田疑惑地回道,“不过,之前荣治的举止确实有些怪异。我不知道他的抑郁症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但最近几年,荣治的言谈举止总是有点被害妄想症的色彩。”
“被害妄想?”
“嗯,例如常常会说出‘有人监视我’之类的话。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就絮絮叨叨地说‘早上起床发现房间里的摆设发生了细微的变动’。估计这只是他的错觉。我和荣治自打小学起就是朋友,也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忍受他怪异的行为,这几年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荣治的确偶尔会说些怪话,但总体上还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也没什么遭人憎恨的地方。被害妄想这个说法总感觉和荣治搭不上边。
“那天,他邀请我参加他三十岁的生日派对,所以我久违地与他见了一面。但我发誓,我真不是有意把流感传染给他的。退烧后,我还老老实实地多等了两天观察期才赴会呢!”
望着百般寻找借口的筱田,我不禁有些来气。想要钱的话,直说不就好了。
“然后呢?荣治一死,你就觊觎起了他的财产,打算以‘凶手’自居吗?”
筱田垂头丧气的,仿佛一个刚被母亲责骂过的孩子。平时我一见这样的男
人就忍不住穷追猛打,不过这次我忍住了,因为我察觉到了筱田对我提起这件事背后的用意。
“如果可以的话,这笔钱我当然想要,但我也想知道森川家究竟发生了什么。”筱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着自己宽阔的额头,“我们家与森川药业平时虽然没有直接交易,但森川家穿针引线地为我们介绍过客户,还给过我们许多关照,所以我还以为荣治的葬礼上我家肯定要献花圈。可父亲不仅没有准备花圈,连葬礼都不打算参加,还告诫我今后与森川家保持距离。但我没听他的,还是参加了葬礼……”
“然后呢,你就觉得森川家发生了什么怪事?”我焦急地插嘴问道。
“是的,父亲似乎知道内情,但始终讳莫如深。可能与我们家的公司有关,也可能和荣治的死有关。”
“不过,实在想不出你们的家族企业与荣治的死之间能有什么特殊联系。”
一方面,荣治的遗书固然古怪,但也有可能是被害妄想症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产物。
另一方面,筱田家与森川家不和,也可能只是源于两边家主的矛盾。这种失态的行为,自然不会对儿子明说。因此,这两件事我都不觉得有过多古怪。
“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维系了好几十年的关系发生变化,荣治留下奇怪的遗书后死亡,这两件事居然同时发生,实在不像是巧合。”筱田握紧了一条
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手帕,“小丽,你能不能做我的代理人,帮我调查这件事?如果你自称是凶手的代理人,一定能打听出不少有关遗书与森川家的事。提到我的时候就说是委托人,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不要。”筱田的话音刚落,我便一口回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