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先冷
静一下。”山本律师说着,用右手示意我冷静。
“虽然少得可怜,但二百五十万的奖金还请一分不少地打到我的账户上!”扔下这句话后,我转过身去,离开了会议室。
我带着怒火回到办公室,只将工位上的贵重物品塞进一个大手提包,随即快步走出了事务所。
又没有人追我,为什么要走这么快?
离开事务所还不到五百米,我就气喘吁吁了,于是走进人行道旁的一家咖啡厅休息。
自己实在是惨不忍睹。
因为奖金太少就辞掉工作,或许会有人觉得我有些疯狂。
说我幼稚倒无所谓,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着令人意气难平的纠葛,但连我自己也没有丝毫办法。
我也想过如果能再“普通”一点,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更加轻松。
但我心里就是有可能会随时涌上一股冲劲儿,然后被它牵着鼻子走。
我觉得应该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
为什么人们都这么虚伪呢?
所有人都爱钱,天经地义。人们渴望金钱却无法得到,所以才会说不想要钱吧?
如果把五百万日元放在一个人面前,问他“要不要”,试问谁会说“不要”呢?
既然想要,就得伸手去拿。
尽管每个人的贪欲各不相同,但我一定属于最贪得无厌的那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可是这有什么错吗?
喜欢弹钢琴的人会尽情弹奏,喜欢绘画的人也会努力作画。那么同理,喜欢金钱的我
也只是积极获取金钱罢了。
渴望,就去争取。正因为不断践行这一准则,我才挣脱了内心的枷锁,得到了自身的解放。
正当心里这样想时,我的手机振了起来。
拿起来一看,是津津井律师给我发了邮件。
“剑持律师可能是最近过于劳累,就趁这个机会休息一阵子吧,歇好了再打起精神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不过,刚才的表现就已经很有精神了(笑)。”
回想起津津井律师方才的态度,一股憋屈劲儿再次涌上心头。
光是想到他那副表情,就仿佛听到他在对人说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他人着想的心情,还有亲情、爱情,这些事物都是用钱买不来的,一定要好好珍惜。”
但我清楚,那张面具背后根本就是一副黑心肠,否则怎么可能以律师的身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功。
我与津津井律师是彻彻底底的一丘之貉。
只不过,津津井律师藏匿本性的手段更加高明,为人处世更加老奸巨猾罢了。
生了这么一顿气,我肚子都饿了。于是我叫来店员,点了一份大号薯条。吃完后,我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
尽管逞一时口舌之快说要辞职,但实际问题是,我还没考虑过今后的出路。所幸我还有些存款,应该足以让我无忧无虑地过上一阵子。
我所在的事务所之所以会以工作繁重而出名,是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累倒。不过即便如此,两三
个月后,他们依然会像没事人一样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事务所与各个律师之间签订的原本也不是雇佣合同,而是业务委托合同,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年假和工作日的说法。
也就是说,哪怕我几个月不去上班,公司也管不着我。不工作只会没钱赚,对事务所和律师而言都是如此。
所以,先不管是不是真要辞职,还是暂时休息一阵子吧。
下定决心后,我突然如释重负,心情也豁然开朗。
但如果不去工作,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尽管有各种想做的事,可一旦时间充裕起来,又不知该从哪件做起。
“唉……”握着装有早已凉透的拿铁的咖啡杯,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股寂寞感突然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翻看通信录。
有没有人可以约出来见面呢?
我连一个女性朋友也没有。
我最讨厌和一帮人排成一排走路,也不理解女人这种生物为何都喜欢这么做。
至于男性朋友,虽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的。
我看着通信录,回忆着那些男生的面庞,但记忆中一个个都是浓眉圆脸,他们给人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够深刻。
无论是谁都好,就不能来个美男子治愈一下我的心灵吗?
思至此处,我不禁想起了森川荣治。
荣治是我的大学学长,读大学时和我交往过三个月,之后我们便分手了。
信夫之前的一任,再前一任,再向前数一任,所以荣治应
该是我前前前前男友。
分手的具体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荣治出轨了。得知他出轨后,我母夜叉似的发了一顿脾气,随即把他甩了——事情似乎是这样的。
不过好的一面是,我即使心里受了伤,也很快就会忘记。
荣治的学习能力很差劲,运动也不行,但长相英俊,一张瓜子脸光滑精致,风度翩翩,令他更显帅气。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个子也很高。
说到底,当时我似乎只是爱上了他的外表。
这样正好。不管怎样,后续都不会留下什么麻烦。
心里想着,我给荣治发了一封邮件——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随后我无所事事地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是他换了邮箱?但是没有“发送失败”的通知传来,说明邮件已经正常发送给对方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七八年前与自己短暂交往过的女生发来信息,估计一般人都不会回复吧。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平常日子荣治给我发来信息,估计我也是不会回的。
我无意间看了窗外一眼,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难得不用工作,我便迅速回到家里,泡了个澡,随即进入梦乡。
-2-
不用工作确实无比舒适。我又是在晴朗的冬日去日比谷公园散步,又是一口气读完买来的全套漫画,仿佛断线的风筝一般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
本质上,我还算是个乐观的人,因此
没过多考虑自己的出路,只管大大咧咧地安闲度日。不过在二月六日,一个周六的晚上,来了一件麻烦事。
我听说,哥哥雅俊要带未婚妻回一趟横滨市青叶区青叶台的老家。
为了与这位未来的嫂子见面,我也得回去一趟。
雅俊带回去的女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去见一面。但如果今天不去,过后家人可能会安排我、雅俊以及他的未婚妻单独见面,那就更麻烦了。
要让我和雅俊聊天,估计不到五分钟就没话题了,所以非要见面的话,还是人多点好。
在青叶台站乘上巴士,晃悠了差不多十分钟,随后再步行五分钟,我终于到了家门口。感觉一靠近老家,我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我不怎么喜欢老家。
出于情分,我不得已会在每年的年初和年末回去看看,但如今就连这个习惯也快要消失了。
站在那栋白色基调的法国南部风情独户楼前,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走进家门时,雅俊和他的未婚妻优佳正悠闲地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父亲雅昭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母亲菜菜子则像往常一样忙碌于厨房和客厅之间。
令我不能理解的是,除了吃饭以外,母亲几乎没机会坐下。
我先向优佳行了一礼,随后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
父亲只是向优佳介绍说“她是雅俊的妹妹”,而没有搭理我本人。
之后,父亲和哥哥谈话的
重心都在优佳身上,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我也就一言不发地用余光瞥着优佳的脸。
的确是个娇小可爱、豆大福一般的女生。
她皮肤白皙得仿佛能透出血管,脸颊也圆鼓鼓的。小巧的眼睛和鼻子像豆子一样散落在她脸上。
我老早就觉得雅俊对女性长相的欣赏品位过于平庸,没想到这位未婚妻居然将长相平庸发挥到了极致,我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相接近父亲的我,五官大而鲜明,而长相接近母亲的雅俊则相貌平常,是个软弱的男人。或许正因如此,雅俊才会喜欢比自己更加平庸的女性吧。
“丽子妹妹是做律师的吧,真是才貌双全,太了不起了。”
直到优佳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的思绪才被拉回到剑持家。
似乎是顾虑到我这个被冷落在谈话之外的人,优佳才特地将话题转移过来。
“哪里,哪里,多谢称赞。”我面带微笑,拿出一副早已重复过这句话不下五百次的谦逊态度。
“雅俊总是提到你,我一直觉得你很了不起。”
优佳说着,小巧的眼睛中那对漆黑的瞳仁闪闪发亮。我不禁在内心感叹,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女生。
正当我对白兔般可爱的她逐渐放下戒心时,父亲突然插嘴:“什么律师,不过是个代写状纸的讼师。在我看来啊,顶多就是个合同工。”
父亲就职于经济产业省内负责一个主管煤炭事务的夕阳部门,而哥
哥雅俊则在厚生劳动省从事新药许可的相关工作。
推了推鼻梁上架得高高的眼镜,父亲继续说道:“这个不肖女,上学时只有成绩还算看得过去,本打算让她进入财务省工作,没想到她不争气,非要干那些社会上的活儿。”
父亲这个人,总以为政府机关就是世界的中心,政府以外的都是“社会”。但凡公务员以外的人士,他都以“社会人”称之。
如今我早已不会为父亲这样的态度而火冒三丈了,但不加反驳却又让人憋屈得慌。
于是我侧着脑袋,不屑地说:“公务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薪水,我才不干呢。”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毕竟这个家庭就是用公务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薪水”支撑起来的,而今后雅俊和优佳也要凭借那点“可怜巴巴的薪水”维持生活。
“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人,我家里都是些上班族。”优佳不惜牺牲自己,试图缓解这一剑拔弩张的局面。
虽然平庸,但是心地善良——我不由得对她感到钦佩。
雅俊会选择她作为人生伴侣这件事,开始让我觉得并非那么难以理解了。
雅俊从小就身体瘦弱、胆小怕事,我却既聪明又能干。
即使是上同一个补习班,也只有我鹤立鸡群。当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时,所有人一开始都不相信。
然而我的父亲,却只会夸奖雅俊。
即使我获得全国高中生运动会的参赛资格,在学生辩论大赛中获得
金奖,父亲也无动于衷。
回头想想,我甚至不记得自己被父母夸赞过。
顶多是母亲在我完成了自己既不擅长也不喜欢的家务后,会极其罕见地顺口表扬一句“丽子干得真好”罢了。
至于父亲,倒不如说挖苦我才是他的爱好。
因此,在优佳舍身掩护我后,父亲依然贬损我道:“年纪不小了,连道菜也不会做,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
虽然父亲的话早已无法再激怒我,可是骂不还口不是我的风格。
“老爸和老哥也不会做菜,还不是娶到了媳妇?运气真好。”
听了这句话,父亲转过那张与我酷似的轮廓鲜明的脸庞,大喝一声:“有你这么跟父母说话的吗?!”
而我无动于衷,以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回应:“动不动就把‘父母’二字挂在嘴边,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被父亲教养过?在我看来,老爸你不过是个挣钱机器罢了。”
我和父亲彼此怒目而视。
此时,雅俊用不耐烦的语气打破了局面:“差不多得了,别挑这种日子吵。你们一见面,就不能好好说话。”
感受到优佳怯生生的目光,我顿时后悔,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
我知道自己和父亲是一类人,他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倒觉得在这样的纷争之中依然能够闭口旁观的母亲,才是最最深不可测的人。可我唯独不想过的,正是母亲这种只能待在家里默默忍受一切的人生。

亲留我在家里住上一宿,但我拒绝了她,匆匆走出了家门。
待在家里太久会不利于我的精神健康。我为人理性,不会特地去做无益之事。
回程的电车摇摇晃晃的,加上装有暖气的座椅,我突然犯起困来。
正当我脑袋一沉,就要打起盹时,握在右手中的手机突然振了起来。
我满心以为是信夫发来的联络信息。
那天晚上过后,信夫始终没找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联络他。但连续五天都没找来,还是有些令人恼火的。
看来我还是有些期待他能联络我,并且向我道歉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发信人的署名居然是“森川荣治”。
我这个人每次一睡着,就会把头一天发生过的小事忘个一干二净。因此,即使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事,我也会觉得相当遥远。所以,看到“森川荣治”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根本没想起来对方到底是谁。尽管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他是我的某一任前男友,却依旧想不出他找我有什么事。
点开邮件后我才想到——对了,前几天我联络过他。然而邮件里的内容让人目瞪口呆,我不禁将手机里的文字翻来覆去地读了两三遍。
睡意也在不知不觉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邮件是这样写的:
剑持丽子小姐。感谢您的联络。我叫原口,曾负责照顾森川荣治的日常起居。荣治已于一月三十日凌晨去世,葬礼也在几天前举行完毕。
上面
写的是荣治的死讯。
一月三十日正好是一周前,我和信夫吃饭的前一天。
荣治只比我大两岁,年纪刚到三十。
为什么会这样?
我最先想到的是——在年轻人的死因排行榜中,自杀以绝对优势高居首位,其次是以癌症为首的疾病,最后则是以交通事故打头阵的意外事故。
如此想来,荣治确实有不小的概率死于不测。尽管不太合适,但我突然对他的死因产生了好奇。
得知这件事后,我既没感到恐惧,也没觉得悲伤。虽然有同辈人死去,但总觉得不太现实,没法把它看作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且,在努力成为律师的过程中,我见过太多死于不测的案例——例如过劳死、自杀或因工伤死亡,对死亡的敏感度或许也因此而变得迟钝了吧。
我略加思索,随后给读大学时曾在同一个研究小组学习,与荣治也来往甚密的叫筱田的学长发了一封邮件。
筱田与荣治相同,都是从附属小学起就读了直升式学校,一直念到大学。据说两家之间也有着多年的来往。
筱田很快发来回信,说正巧也想和我谈谈荣治的事,问要不要找个地方边喝边聊。
我痛快地答应了。因为我既抑制不住对荣治之死的好奇心,又因在家吵了一架而心烦意乱,很想找个人聊一聊。
我们在东京文华东方酒店的休闲吧内碰头。
筱田似乎刚刚参加过某人的婚礼,十分随意地穿着
一身花里胡哨的西服,拎着一个装着答谢礼的袋子。他原本个子就矮,时隔几年再见,看上去依旧不高,肚子倒是大了不少,都快把衬衫的纽扣给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