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小伎俩只能吓唬到三流水平的律师。
我天生是愈挫愈勇的性格,因此听了津津井的话,反而涌现出无穷的斗志。
“嗐,感谢您的关心。”我用开朗的语气回道,“我却更担心津津井律师。要是输给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律师,您这‘日本最强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我捡起放在地板上的提包。
“因违反公序良俗而判无效,的确是个有趣的论点,许多民法学者都对此产生过浓厚的兴趣。”
我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资料。
津津井顿时变了脸色。
“难道说那是……”
“没错,正是意见征求书。”
在法庭上,当双方就法律法规的解释问题出现争议时,法官有时会参考从学者那里得到的意见征求书来解释法条。
关于法律法规的解释,原本就不是靠讲道理能轻易得出答案的,许多情况下即使经过漫长的讨论,最终依旧无法得出结论。在法庭上也不例
外,双方律师常常会为了一个问题争执得不可开交。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就连法官也难以裁决。
到了这种时候,学者的意见征求书就是一种有效的参考材料了。法官们在念书的时候,学的都是法律界泰斗编写的教材。
如果编写教材的专家学者都支持某一种解释,那么意见征求书将毫无疑问成为引导法官判断的绝佳材料。
“上至法学界泰斗,下至年轻有为的法学新人,整个日本的民法学者都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发声。支持我们所持观点的学者为数不少。”
津津井顿时睁大了眼睛,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少在那里虚张声势了。那些学者大都保守得很,怎么可能会掺和这种豪门秘事?”
我将那沓文件慢慢放回包里。
“要是觉得我在虚张声势,那也随您高兴。”
“为了这个,恐怕你烧了不少钱吧?那帮家伙可是一个比一个贪。”
津津井律师说得没错,想得到一封专家学者的意见征求书,要掏的钱可不少。毕竟学者大多清贫,所谓的“意见征求书经济”自然也就根深蒂固地存在,他们也能从中获得一些灰色收入。
“那是自然。您付给我的少得可怜的奖金,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
姑且算是报了被蛮横扣除奖金的一箭之仇,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泄愤。
津津井用鼻子哼了一声,双臂在胸前交叠。
“无所谓,能给出意见的人我也会找
。法律圈里和我有着多年交情的学者多着呢。”
这时,我望向津津井律师的脚下。
“话说回来,津津井律师,与其担心这个问题,不如多担心一下尊夫人。”
津津井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啰。您身上的衬衫干净整洁,只有鞋子脏兮兮的,难道尊夫人没有为您擦过?该不会是因为家庭关系不太和睦吧?”
津津井猛地站起身来。
“用不着你瞎操心!”他抬高音量吼道。
只见津津井狠狠地瞪着我,活像一只煮熟了的章鱼。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津津井流露出私人情绪,差点被他这副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但毕竟挑起事端的是我,为了在气势上不落下风,我依然毫不畏惧地回瞪着他。
津津井假装清了清嗓子,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失态。
“金治先生,看来是白跑了一趟。咱们都还有事要忙,回去再说吧。”
金治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跟在津津井身后离开了事务所。
两人走后,村山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你可真行。”他一个劲儿地挠着脑袋,“伤了男人的自尊,是会遭到怨恨的。”
“嗯?”我不太了解村山的意思。
“唉,蛮同情津津井律师的,要换作我我也受不了。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每个男人都会把自尊看得非常重要,甚至比钱和命都重要。有些人被伤及脸面后,甚至有可能与对方以
命相搏。”
我一时间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发蒙。
“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村山打了个哆嗦。
“男人不能容忍家庭不和被别人知道,尤其是老婆出轨这种事。在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向老板娘发发牢骚还好,但如果是会在职场上打交道的大老爷们儿就绝对不行。因为这样一来,他心中的自我形象就崩塌了。”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作“心中的自我形象”?
“等等,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个人隐私被暴露的确令人烦躁,至于拼个你死我活什么的,未免太夸张了吧?”
村山摇头否认:“不,这对男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像我这种干巴巴的老头也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面子可丢。但像津津井律师那样重面子、自尊心强的男人,在委托人面前被你伤害到心中的自我形象,他一定会对你恨之入骨。”
我的确只是怀着恶作剧的心理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
“总之,津津井律师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你击垮,估计他也去收集专家学者们的意见征求书了。”
听到这句话,我反倒笑出了声,不停摆手。
“这个倒无所谓,哪个学者会为这种儿戏般的案件写意见征求书呢?”
村山顿时一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刚才那些文件是……”
“当然是拿来吓唬他的了。就让他去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意见征求书疲于奔
命、浪费时间吧。趁此机会我们就继续做好自己的准备工作。”
村山望着我微微一笑:“丽子小姐智计百出,比起循规蹈矩的涉外律师,说不定你更适合来做我这样的小镇律师呢。”
说着,村山拿起办公桌上的香烟盒,从里面抽出那根露头的香烟,点上了火。
我也叹了口气,向后往沙发上一倒,将胳膊搭在扶手上。
“警察怎么还没来?话说回来,今天发生的事可真不少。”
听了我的话,村山吐出一口烟圈,随即表示:“可不是嘛。”
刚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立刻起身问道:“要来点水吗?”但村山已经捂着脖子蹲在了地上。
我慌忙跑到村山旁摩挲着他的后背。村山叼在嘴里的香烟掉到了地板上,为了防止起火,我立刻将它踩熄了。
“你没事吧?”
然而村山的脸色越来越紫,明摆着不像没事的样子。
“丽子……小姐……”村山艰难地挤出这句话来,“我的……这家……事务……所……送给……你……”
只见他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眼睛半睁半闭,口水也从嘴角滴落下来。
我完全搞不清他的用意。
“我才不要你这个破破烂烂的事务所!”我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拍打村山的后背,“喂,村山律师,你坚持住!”
村山似乎还想张嘴说话。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应该赶快叫救护车。
我在口袋里摸索着手机,但手不停地
颤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掏出来。
“我和……她……律师……”话未说完,村山再次剧烈咳嗽起来,“请你带着她的那一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费尽全力挤出这句话后,村山再也不动弹了。
只见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午睡的猫咪那样侧面着地倒在地上。那件不怎么合身的衬衫到处都是褶皱。
我一时愣在原地,一只手还放在他的背上。
仿佛只要我一动弹,就会有什么东西化为碎片。
“打扰了!遭到偷窃的是这儿吗?”
楼下传来一阵喊声,但我仿佛患了耳鸣,感觉那声音来自远方。
“我们是警察,现在上楼方便吗?”
伴随着大声的叫喊,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四章 不在场证明与出轨之间
-1-
我从警察局里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时间接近午夜,无论是新干线还是电车都已停运。
在警察局里,我把今天经历过的事完整地讲述了一遍。
前女友们的集会、发生在民生律师事务所的盗窃、与津津井的争执,以及村山的死亡。
警察告诉我,村山抽过的那根香烟滤嘴处被涂了毒。虽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毒,但既然能在村山死后没过多久就被鉴定出来,说明很容易入手和鉴定,应该是种常见的毒药。
当然,身为第一目击者,村山死亡时恰巧在他身边的我,自然是最为可疑的嫌犯。
但是烟盒上并没有我的指纹,在我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和现场也没能找到类似手套那种可以用来掩饰指纹的工具。更何况之前报警的是我,将警察叫到事务所来的也是我。诸般条件结合在一起,估计很快就能让我摆脱嫌疑人的身份。
警察本想将我暂时扣押在拘留所,以防万一,只可惜我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在兴奋状态下,头脑反而会更加冷静。我侃侃而谈,引用大量《刑事诉讼法》中的条文和判例,告诉他们如果在调查凶手的过程中不守规矩,将来有可能会因非法调查的罪名吃官司,负责此案的警官的职业生涯可能也会就此终结……最后,问讯的警官实在听不下去,只好释放了我。
然而当坚持到底、终获胜利的我被释放出来时,外面
已经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汽车,只剩下冬季寒冷的乡间小道。
走投无路的我试图叫一辆出租车,去看看电车站前有没有旅馆之类的住处。就在我掏出手机搜索出租车公司时,一辆小轿车亮着车灯缓缓靠近,停在我的面前。
副驾驶的车窗打开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里面露出的竟是雪乃白皙的面庞。
“已经这么晚了,今天住我家吧。”她用邀请朋友去家里喝茶的轻快语气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这是什么陷阱。但随即又想到自己实在无力寻找旅馆,便接受了雪乃的好意,坐进车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坐在后座上问雪乃。
“警察打电话过来,问了我不少今天发生的事,应该是为了核实你说的话。之后似乎也要对我进行正式问讯。”副驾驶席上的雪乃微微扭头说道。
估计是警方找不准目标,才会向多名涉案者打听情况吧。
坐在驾驶席上的是雪乃的丈夫,也就是荣治的表兄、纱英的亲哥哥——拓未。
“敝舍既狭窄又寒碜,要是缺什么用的还请开口。”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默默地开起了车。
从后方看去,他体形健壮,平时应该经常锻炼身体。
车里光线暗淡,但我依然借着后视镜偷偷看到了他的脸。如我所料,他的面孔很有运动员范儿,显得端正大气。虽然算不上美男子,但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像个好人,给人
一种爽朗的感觉。
拓未与雪乃的住处确实坐落在偏僻的郊外,却绝非主人说的“既狭窄又寒碜”。
这是一栋十分宽敞、呈立方体状的混凝土平房,看上去也更有近代建筑的风格。与荣治静养的那栋西式复古宅邸相比,这里显得更加冰冷,却也更加华贵。
我突然意识到荣治家里早已空无一人,而拓未家却是蒸蒸日上,拿这两者相比未免有些不够厚道,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愧疚。
英年早逝的荣治该是多么不甘心啊。他死前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这些本该更早出现的疑问,直到现在才突然涌上心头。
打开中间的大门,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宽敞到容得下一个人在上面打滚的门厅,里侧是由大理石铺成的宽敞地面。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墙壁与地板一片洁白无瑕。
当我穿着柔软舒适的拖鞋穿过门廊时,我看到屋内不冲行车道的一面挂着一副窗帘,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后面是一扇落地窗,窗外有一个小院。
客厅里的沙发是外国牌子的高级品,上面摆着四个漂亮的天鹅绒靠垫,看上去也是上等货。就连通往院子的便门前随意散落的室外拖鞋,也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
应雪乃的邀请,我在泡泡浴缸里泡了个澡。被浴盐的香气和四周洁白的泡泡包裹,我整个人略带恍惚地沉浸在浴缸里。
就在此时,我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听到荣治的死讯
时,我的心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然而随着逐渐与荣治身边的人打起交道,荣治的死在我心里变得越发真实,也越发令人悲伤。
而当我目睹了村山的死亡后,荣治的死在我内心的真实感,忽然又变得不值一提了。村山剧烈咳嗽的痛苦模样一瞬间掠过脑海,我赶忙将其挥散。
“请你带着她的那一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回忆起村山临死前对我说过的话。
“又不是光在嘴上说说就能成真。”我言不由衷地自言自语,“我才不要你那个破破烂烂的事务所呢。”
就在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好久没有哭过了,甚至不记得上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
我放任自己的眼泪不住地流出,半张着嘴巴望向天花板。
香烟被下了毒,说明这件事既非自杀也非意外,而是如假包换的谋杀。烟盒在我们进入事务所时就已经被放在桌子上了,这意味着那个闯空门盗走保险箱的人有重大嫌疑。
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和烟灰,即使是初来乍到,也能推测出村山是个老烟枪。因此,只要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在滤嘴处抹上毒药,继而放回烟盒,再将有毒的那根香烟稍稍抽出来一点,村山自然会优先抽到那根被投了毒的香烟。凶手的作案手法可以说是很简单。
不过,问题在于那个小偷的身份。
荣治遗书的原件一旦
丢失,获利最大的自然是金治夫妇。但回忆起金治当时的反应,这件事并不像是他动的手脚。
获利程度次之的是荣治的哥哥富治。尽管荣治的财产会暂时归于法定继承人金治夫妇,但等到金治夫妇过世后,这些财产就会全部归于富治。不过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在竞争性馈赠上洋洋洒洒地讲了半天,还曾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送给荣治的人,会为了夺取财产而实施谋杀。
那么会是金治的姐姐真梨子或弟弟银治吗?这两位原本就不是荣治的法定继承人,所以就算荣治的遗书不存在,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定之呢?如果荣治的遗书被执行,出现一个对森川药业不利的新股东,定之将会非常难办。如果遗书被判无效,就没有必要担心了。但如果他对某个新股东候选人不满意,只需要不承认他是凶手就足够了。反过来说,要是遗书不作数,荣治所持的股份就会归他在森川药业经营上的对立方——金治夫妇所有。这肯定是定之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那么拓未呢?荣治死后获利最大的人或许正是拓未。富治对经营毫无兴趣,一旦荣治这个唯一的对手消失,年青一代中最有希望继承森川药业的人就是他了。话虽如此,偷走荣治的遗书对他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