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说要进去?”安德问。
“是。”
晴明唇边浮出那个无以形容、类似笑容的表情。
“不进去看就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详细内情事后再说。”
晴明的视线移开观音堂,回头问明珍:“抱歉,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灯火?”“是,是,当然可以。”明珍递出手中的蜡烛。
晴明伸手接过蜡烛。
“您,您单独一人进去?”
“是。”
晴明颔首,正准备跨步时,博雅开口叫住他:
“等等,晴明……我也去。”
你也要去?
晴明差点脱口这样问,接着马上换个称呼:
“博雅大人也要进去吗?”
如果只有两人独处时,晴明会直呼博雅的名字或以{你}代称,但是有第三者在旁时便不能如此称呼。
因为博雅的官位比晴明高。
“反正我都来到现场,让我看看那位诵经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碍事吧。”
说这话时,博雅已经站到晴明身边。
“明珍大人和其他人看到声音主人时都没事,就算我看到了,应该也会没事。何况今晚我跟晴明大人一起,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博雅说得头头是道。
“晴明大人,我们进去吧。”博雅催促晴明。
手持蜡烛的晴明先跨开脚步,博雅跟在身后。
安德和明珍则留在月光中。
即便没有烛光,因有月光,外面还算明亮。
晴明和博雅随着烛光一起登上观音堂。
亮光和两人的身姿消失在观音堂内。

观音堂内漆黑如墨。
假如没有烛光,恐怕寸步难行。
黑暗中传来诵经声。
十方诸国土
无刹不现身
种种诸恶趣
“晴明,在那里。”博雅在晴明身后开口。
“我知道。”晴明边点头边继续前行。
地狱鬼畜生
生老病死苦
对方仍在诵经。
结果——
黑暗中果然出现一个看似人影的朦胧东西。
有人坐在千手观音菩萨像前的地板上。
挨近仔细看——
“这不是个孩子吗?”博雅在晴明耳边低声问。
“恩。”
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
一身和尚打扮的孩子,面前摊开看似卷轴的东西,正在读着内容。
念彼观音力
众怨悉退散
妙音观世音
他以稚气未脱的声音勉强学着大人那般,正在大声吟诵《观音经》。那声音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可爱来得恰当。
“你叫什么名字?”晴明问。但小和尚没回应。
只是继续专心诵经。
“你听不见吗”
博雅如此说十,小和尚的声音骤然产生变化。
普门示现
神通力者
当……知……是人……
功德……
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同时小和尚也开始扭着身子。
佛说……是……
小和尚诵到此,发出“哎呀”叫声。
“热,热啊,热啊……”
他激烈挣扎,并大喊:“师父,我好热啊!”
小和尚虽然扭动身子挣扎,仍然没放弃诵经。
众……中……八方……四千众生……
他看上去很痛苦。最后终于发不出声音——
接着,小和尚的身体突然发出亮光燃烧起来。
“喂,喂,晴明!”
博雅发出叫声时,小和尚已经失去踪影。
“不见了!晴明,他消失了……”
举高蜡烛仔细观看,也只看得见崭新的地板,没发现任何烧焦或火焰燃烧的痕迹。
“晴、晴明……”
“看来……”晴明高举蜡烛喃喃自语:“我必须仔细向安德大人请教一番了……”

晴明、博雅和安德、明珍在点着灯的住持房中相对而坐。
“我早就料到您可能会察觉真相。”安德说。
“是谁把那卷经文弄成那样?”晴明问。
“是我。”明珍行了个礼。
“那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安德深深叹口气说。
“喂,晴明,他们两人在说什么?”博雅问。
“博雅大人,你只要继续听下去,便可以明白……”晴明道。
博雅微微鼓起脸颊禁声。
“那么,两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了?”晴明问。
“是。”明珍点头。
“他是本寺于十三年前收养的孩子,名叫真念。”安德说:
“现在寺院内已经罕得有人记得他的事,而记得的人也故意守口如瓶,不向不知道的人提起任何一字。”
“为什么也对我隐瞒此事呢?”晴明问。
“因为会令我们蒙羞,我们本以为即使晴明大人不知此事,也能设法帮那孩子的忙,都怪我们的想法太浅薄。”安德带着奇妙的表情老实说。
接着他痛苦地微微摇头,咬着牙齿。
“唉,真念,原谅我吧……”
安德眼里泛起泪水。
“他真的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也很喜欢我,成天叫着师父、师父……”
“您能说来听听吗?”
“是,我会全部说出……”
安德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念是个既聪明又体贴的孩子。
十岁时,被送到鸡鸣寺。
因为全家人死于时疫,邻近村人便把他送到寺院。
安德为他取名为真念。
真念不但能迅速办完寺院杂事,也很喜欢模仿安德的成人声音诵经。
“只是,他是个耳背的孩子……”
真念虽然挽回一条命,却也落病了。是会发高烧的病。
大概是因高烧而烧坏了耳朵。
如果不在真念的耳边大声说话,他会听不到。
连诵经给他听时,也必须在他耳边大声朗诵。
“我就忍辱说出吧,鸡鸣寺每年有一、两次会从村中传唤女人,并让那儿送般若汤来,大家尽兴玩玩……”
这时,安德会先哄真念睡觉。
但是十年前那天夜晚,真念迟迟不入睡。
“之前我就知道真念很想诵经,所以给了他一卷《观音经》,让他在当时的观音堂内诵经。”
真念那时已读得懂镜文。
“要全部诵毕才能出来……”
安德对真念如此说,让他进入观音堂。
“谢谢师父。真念真的很高兴,很想早日把这卷《观音经》背诵得像师父那样……”
真念在观音堂内开始念诵《观音经》。
然而,真念是个聪明的孩子。或许他很快就念完整卷经文,在宴会正进入高潮时回来。
“所以我在经卷上耍了点花招……”明珍说。
无论再怎么读也读不完的经卷——
“真念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应当都堕入畜生道。他既然化为阴魂出现,按理说应该向我们复仇才对,可是他只是拼命诵经,每次听到他那诵经的声音,就会提醒我们自己做了多么可怖的事啊……”
安德双眼朔朔掉落眼泪。
众和尚喝醉酒,踢倒了点着灯火的盘子,却没人察觉,火焰燃烧起来,连正殿也烧了。
虽然扑灭了正殿的火,但不知何时火花飞到半空,波及观音堂。
安德大声呼唤真念,但叫声传不到真念耳内。
火焰中传出真念的诵经声。
“最后,真念被烧死在观音堂内。”
安德抹去眼泪。
“这回寺院久违十年重建了观音堂,是为了超度真念。可是,那孩子化为阴魂出现在观音堂内,到现在仍在朗诵那卷永远也读不完的《观音经》。那孩子的性情实在令人可悲……”
安德放声大哭。

“晴明,那孩子真是凄惨啊……”博雅在窄廊上边喝酒边说。
“恩。”
晴明把酒杯放到唇边,一面点头。
庭院中,已经染红的枫叶纷纷离开枝头飘落。
昨晚,晴明和博雅再度前往鸡鸣寺解决了问题。
两人从鸡鸣寺回来后就开始喝酒。
“可是,晴明,你一开始便看破了经卷的事吗?”博雅问。
“恩,看到时就明白了……”
真念朗诵的那卷轴,开始处和结尾处连在一起,无论念多久也永远念不完。
昨晚,晴明手中握着一把出鞘小刀挨近真念,切断开头与结尾相连的地方,让经文分离开来。
佛说是普门品时
众中八万四千众生
皆发无等等
啊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佛陀讲说如是普门品时,在座大众中计有八万四千众生,一一都发起无可与之同等的无上正等正觉之心。
真念诵到此,浮出笑容。
“师父,师父!”他站起身大叫:“我念完了,我念完了!”
真念喜不自胜地如此大叫。
叫完后,他脸上挂着笑容望向晴明和博雅。
接着,消失踪影。
“晴明,那时侯的真念,看上去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博雅说。
“恩。”晴明点头,将酒杯贴在唇上,含了一口酒。
庭院的枫叶不停纷纷飘落。


第九章 净藏恋始末

好容易才忘却
恨莺啼忆旧情
晴明出声念出这首和歌,源博雅说:“真稀罕。”
两人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窄廊。
晴明如常身穿白狩衣,背倚柱子。
细长右手指端着杯中物只剩一半的酒杯。
喝干半杯酒后,晴明把酒杯移开唇边,凌空举着,之后低声念出这首和歌。
“晴明,原来你偶尔也会作和歌。”
“我作和歌吗……”
晴明微笑着以凤眼眼角瞄了博雅一眼。
他的脸庞朝向庭院,只转动望着庭院的眸子,瞄了博雅一眼。
庭院的白梅已经绽开。
微微吹来的风中可以闻到那股甘美花香。
有时因风势强弱变化,令梅香在瞬间中断,继而又飘过来。
繁缕,野甘草,山蒜……
庭院四处开始冒出新绿嫩芽。
“想要忘掉意中人,应该很难吧。”博雅喃喃自语。
“你明白这首和歌的意思?”
“当然明白。”博雅说毕,将手中的酒杯搁在窄廊上。
坐在一旁的蜜夜举起瓶子往酒杯内斟酒。
“意思是好不容易才忘掉那人,但听着黄莺啼叫却又想起那人吧?”
“大致是这个意思……”
“怎么,晴明,你这话好像另有含义?”
“不是,博雅,我不是说你解释错了。”
“晴明,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你那样说,不就表示我解释错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晴明苦笑。
“晴明,你那样笑不也有点坏心眼吗?你干脆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好不好?”
“不,我是觉得黄莺那句……”
“黄莺怎麽了?”
“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这还有什么意思?黄莺不就是黄莺吗?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实际上这首和歌指的应该是春季吧,黄莺大概也真的在啼叫。只是,和歌里的{啼叫}指的不是真正的黄莺啼声。”
“什么?”
“是暗指意中人的声音。大概指的是信件吧。虽然也可以解释为有关那人的风声,不过在这里应该解释为信件。”
“喂,晴明。”
“干嘛?”
“你是不是在害羞?”
“害羞?”
“你根本不用害羞,有意中人是件喜事,我也很高兴你曾经有过那种恋爱心情……”
“等等,博雅。”
“不等,有过恋情又怎样呢?要是自己作的和歌,当然可以把黄莺啼声解释成什么风声或信件之类的,可对观赏和歌的读者来说,他们怎么知道黄莺就是暗示信件?”
“不是,博雅,这不是我作的和歌。”
“啊?”
博雅本想把自窄廊上拿起的酒杯举起,却在途中顿住。
“那到底是谁作的和歌?”
“是净藏大人。”
“净藏大人……”
“嗯。”晴明点头。
净藏——三善清行之子。
将门之乱那时,净藏在比睿山修行密教降伏之法。
去年将门复苏打算对京城作祟时,他也跟晴明联手击退了将门。
目前应该身在东山云居寺。
“没想到净藏大人竟作了这种和歌……”
“作了。”
和歌的意思是:
经历种种艰苦修行,好不容易才刚忘却对你的爱慕之情,布料收到你的信件后又死灰复燃。
“唉……”
难怪博雅会深深叹气。
净藏大人,不但是高僧。也是位具有各种奇特德誉的人物。
“净藏大人今年不是高龄七十一了?”
“嗯。”
“哎呀哎呀,不过,感情这事确实很难讲。虽然令人惊讶,却又令人高兴。这事不坏。”“可是,博雅,这和歌确实是净藏大人作的,但不是在今年春天作的。”
“那到底是哪时?”
“应该是四十年前吧。”晴明说道。
“什么……”博雅突然全身无力,“原来你说的是往昔的恋情啊?”
“不,博雅,好像也不是这样。”
“啊?你刚才不是说那是四十年前作的和歌吗?”
“的确是四十年前作的,不过,或许那段恋情仍……”
“仍怎样?”
“我的意思是,那段恋情也许还未结束……”
“那真是太……”
博雅一脸不胜感慨之情在此顿住,又接着问:“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干脆自己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问本人?”
“他不久会来这里。”
“什么?”
“两天前,我收到净藏大人的信,信中说要过来一趟。”
“唔。”
“信中也写着那首和歌,他问我能不能助和歌中的女子一臂之力。”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我是说,我人在这里好不好?这应该是私下商讨的事吧。”
“没问题,他知道你会在。我事前已经告诉他,他来那天,源博雅大人也会在场,既然他明知你在这里仍要来,不就表示没问题吗……”
晴明还未说完,蜜虫即自窄廊彼端拐角出现。
蜜虫挨近后坐在窄廊上说:“净藏大人刚才莅临了。”
“请他来这里。”晴明说。
蜜虫垂脸点头说声“是”,又从窄廊走开消失于彼端。
不久,蜜虫再度回来,身边跟着净藏。

净藏以看不出是七十一岁高龄的矍铄步伐走来,在窄廊坐下。
他面向庭院,落座于相对而坐的的晴明与博雅之间后退两步之处。
蜜夜搁下新酒杯,在酒杯内斟酒。
酒杯内斟满酒后,净藏举杯送至自己唇边自言自语道:“好久没酒喝了。”
接着撅起嘴唇津津有味地吸允酒,喝进胃内。
待那酒渗入体内,再吐出一口气,同时低语:“甘露……”
之后把空酒杯搁在窄廊。蜜夜打算往杯内斟酒时,净藏低语:“不用了,够了。”
净藏那张满布深浓皱纹的脸庞微微泛红。
“醉了……”
他那表情确实像是喝醉了。
不过一小杯的酒,净藏喝下后似乎立即在他体内循环。
坐在眼前的这人无疑是位七十一岁的老人,但那模样却宛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幼儿。
“很美的庭院。”净藏望着庭院道。
不仅繁缕,庭院四处还可见到冒芽的荠菜和宝盖草。
自屋檐斜射下来的阳光已抵达净藏的膝盖前方。
“晴明,你看过我给你的信吧?”净藏改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
“是,倘若有我能效劳之处,请尽管提出……”
“哎,这事说来很丢脸。明明是我惹出的,却必须拜托你善后。”
净藏浮出羞愧般的笑容继续说:“可是晴明,我觉得这类事还是全权交给你这样的人处理最好……”
说毕,他望向庭院。
午后阳光中飘荡着梅香
“这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当时此事也隐约传出风声,或许你多少有所耳闻。”
“是。”
晴明点头,净藏继续说:“博雅大人,您大概会觉得无聊,就当我在述说往事,姑且听之可好?”
“那是当然的。”博雅低头行个礼。
净藏无言点头,交互望着晴明和博雅说:“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
之后净藏开始述说起那段往事。

四十年前——
当时净藏才三十出头——
有位名为平中与的人,乃近江国守。
家境很富裕,膝下有好几个孩子,其中有个女儿。那女儿花容月貌,头发很长,举止温柔,也有才华。
中与和妻子非常疼爱这女儿,有不少身份高贵的男子来夜访但父亲中与不允许女儿接受。
忠于打算将来送女儿进宫伺候皇上。
然而此女直至二十岁始终没有机会进宫。这时发生怪事,某妖物附在女儿身上。
此女被妖物附身而卧病在床,躺了好几天一直无法起身。
“这大概是某种作祟吧。”
中与遣人到处搜寻会持咒祛病的法师,请他们来祈祷念咒,却完全无效。
“睿山有位名为净藏大人的高僧。”中与家下人如此说。
净藏当时虽然才三十出头,却早已赫赫有名。
近江守中与马上遣人前往睿山,厚礼拜托净藏,净藏也答应动身。
来到近江国后,净藏隔着垂帘为女子持咒
结果立刻拔除了附身妖物,眨眼间女子便恢复健康。
净藏打算返回睿山,却被中与挽留。
“请大人无比在我家住下,继续为我女儿持咒几天。”
净藏接受对方恳求,留了下来,在中与宅邸住了几天,为女子进行加持。
某天,偶然风动,卷起垂帘,净藏看见女子的容貌与身姿。
净藏内心立即兴起恋慕之情。
那情感之强烈,连像净藏这样的高僧都无法专心把经念好。
如此继续下去的话,净藏不知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他只能返回睿山
然而——
当他打算回睿山时,中与又挽留他。
基于恋慕之情,又有人挽留,净藏也就情不自禁的继续留下。
这段恋情令净藏食不下咽,逐日消瘦。
当中与家下人开始纷纷怀疑,这回可能轮到净藏被附身时,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感情如此深浓,女子当然不可能毫无知觉。
“净藏大人……”女子在垂帘后开口:“您怎么了?”
这天刚好终于外出不在邸内。
听到温柔的问候声,净藏再也无法忍耐。
他掀开垂帘进入房内,一把搂住女子说:“有鬼附在我体内……”
净藏在女子耳中注入烈火般的话语。
女子没有抵抗。
“我体内也有鬼……”
她也搂住净藏。
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中与即他人立即察觉此事。
“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和尚。本以为你是位大德,原来不是。我上当了。”
中与如此臭骂净藏,净藏无话可说。
“我不能在待下去了。”
净藏告别中与宅邸。他虽离开宅邸,却也没脸回睿山。
于是幽居在鞍马山。
他远离村庄结庐,每天在瀑布下修行,诵经不止。
然而,他依然无法忘却那女子。
整天心不在焉,脑中浮出的尽是——女子的脸庞、声音、柔软的肢体、温暖的肌肤温度。
一年——
两年——
三年过了,净藏也收了弟子,但仍忘不了女子身影。
某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枕边搁着一封信。
“这是谁搁的?”
净藏问弟子,弟子们却说不知道。
打开信件一看,正是那女子送来的。
“这封信来自我暗暗心念的那人。”
信上只有那女子亲笔写的一首和歌。
入黑鞍马山之人
寻寻觅觅归来乎
意思是:进入鞍马山中的人儿啊,无论路途再如何黑暗,请你顺着来时路回到我身边吧。
到底是谁把信送到这儿?
当然不可能是女子亲自送来的。
净藏当下心乱如麻。
他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图具其形的袈裟正如遇上暴风雨的树叶,已飞往天空。净藏手足无措的令人同情。
“目前暂且不管这事,还是专心修行吧……”
他埋头勤奋苦行,打算忘掉女子的事,却无法做到。
半夜——
净藏一路奔下鞍马山,前往女子宅邸,遣人去通告自己来访之事。
女子避人眼目迎净藏入宅邸,再度结为露水夫妻。
虽然净藏当晚便回到鞍马山,思念女子的感情却有增无减。
全身都快要支离破碎。
他送一首和歌给女子……
好容易才忘却
恨莺啼忆旧情
女子也送来一首返歌……
莫非君已忘怀乎
莺啼回首心惆焉
意思是:难道你已完全忘掉我了?听到莺啼才响起我,令人感到可悲——净藏又回了一首返歌:
为汝更被愁牵引
何以怨吾不紧恋
我为了你而玩忽修行,为何你却片面责备我说已忘了你——
净藏将自己的感情灌注在和歌中传达给女子。
两人如此借着和歌鱼雁不绝,不料这事又被中与和众人察觉,中与最后终于把女儿遣移至别处,没人知道那女子到底住在哪里。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净藏说完后喃喃自语。
梅香飘来。
净藏以一种无以形容的表情静静微笑着。
“两次,结为夫妇……”净藏望着梅花说“我这一生有过男女关系的女子就那女子一人,从没跟其他女子……”
净藏感慨良深地吸气,呼气。
“可是,净藏大人,没想到您竟会作出那种和歌……”晴明微笑道。
“别调侃我了,晴明……”
不知是不是喝酒之故,净藏的脸颊仍隐约泛红。
“那事令我深深体会,原来鬼也会栖息在我体内……”净藏自言自语般低声说。
“那么,我该做什么?”晴明问。
“问题正是这点,晴明……”净藏将视线自庭院移向晴明,小声说:“我现在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了。”
“喔……”
“有人来通知我,是当时在中与大人府邸内当仆从的人,也是帮我送信给女子的人……”
“真的?”
“他说那女子目前在西京某处结庐,住在那儿……”
净藏在此顿住话,反复呼吸了几次,继续说:“但是那女子生病了,随时有性命之忧……”“什么?”
“而且听说那女子希望在临死前见我一面……”
“既然如此,您亲自去一趟不是很好?”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她说,很想见我,又不想见我……”
“是那位女子这样说的?”
“嗯。”
“我明白了。”
临死前想间净藏一面,但又不想见。
她在害怕与净藏重逢。
她向那仆从说,虽然很想见净藏一面,只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她的这份心情。父亲中与和母亲都早已不在人世。
只有往昔一位仆从在照顾女子。
将自己内心的感情传达给净藏,又有何用?
净藏或许早已忘却自己的事。万一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不是令人更难受吗?即使记得,对方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僧。
不可能特地来见自己。
倘若他愿意来看自己,又能怎样呢?
自己已经失去青春年华,现在流失有余。
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再也寻不着往昔的容貌。
美貌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逝去。
净藏若看到现今的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呢?
真不想让他看见现今的自己。
如果进藏还记得自己,很想让他一直记得当年自己的美貌的样子。
要让净藏看到现在这般既老又丑的自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虽然很想见净藏,但不能告诉净藏这事。
千万不要告诉他。
据说女子如此说。
“唉,我真是……”
晴明,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净藏叹了口气说。
“净藏大人,您现在是否仍爱慕着那女子?”
“嗯。”
“既然如此,那您就去一趟不是很好吗?”
“可是,晴明……”
“什么事?”
“我也很害怕。”
“害怕?”
“如果看到那女子,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不知道会……”
“……”
“诚如那女子说的,万一我看到现在的她,长年来的爱慕之情因此而熄灭……”高僧净藏不知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感情,犹如幼儿般局促不安。
“那么,净藏大人打算要我晴明做什么……”
“我想拜托你偷偷到京西一趟,看看她的模样。”
“不行。”晴明坚决地说:“我办不到。”
“可是,晴明,刚才你不是说过什么都愿意做……”
一直默不作声的博雅插嘴对晴明说。
“博雅大人,这事净藏大人内心的问题,无论我在京西看到什么,事后又这么转告净藏大人,也无法解消净藏大人的犹豫。”
晴明故意对着博雅说。当然是说给净藏听。
“啊,晴明,事情一旦临到我头上,连我自己也没法子呀……”净藏道。
“那么,净藏大人,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嗯。”
“等请教过这些问题后,请容我晴明朁越,为你们安排此事。”
“嗯,嗯。”
“到时候,无论发生任何事,请你 全听我的吩咐,这样可以吗?”
“可以,晴明,我很信赖你,你这样说时通常不会出问题。”净藏答。
“那我就开始请教。”
“尽管问。”
“净藏大人是不是还隐瞒着什么事?”
“什、什么意思?”
“是关于那女子的事,您是不是以前就遣人查过,早已知道那人现在住在京西……”
“唔……”
“是不是?”
“是、是的。”净藏死心点头。
“那么,我再问一下黄莺的事。”
“黄莺怎麽了?”
“净藏大人在鞍马山作那首和歌时,黄莺是真的啼叫了,还是没有啼叫?”“黄莺?”
“是。”
“这个……”净藏歪着头。
不是黄莺也可以。
是虫或鹿都可以,即便其实没啼叫,但在和歌中往往会歌咏成已经啼叫了。“净藏大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您还未察觉此事而已……”“什么意思?”
“我们动身吧。”晴明站起身。
“去哪里?”
“京西……去那位女子的住处。”
“什、什么……”
“净藏大人刚才已经说过凡事都听我吩咐,我们走吧。”
晴明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催促净藏。
“唔,唔唔。”净藏边呻吟边站起身。
“博雅大人,走吧。”
“晴明,我,我也一起去?”
“你想去吗?”
“去。”
“那就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两辆牛车顺着西京方向前进。
净藏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
他搭前面那辆牛车,晴明和博雅则坐后面那辆牛车。
牛车咕咚,咕咚地前进。
“可是,晴明,我还是不明白……”博雅道。
“博雅,你不明白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不愿意帮这个忙?为什么又突然想去?”
“因为我猜出黄莺到底有没有啼叫了。”
“黄莺?”
“嗯。”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待会儿你就知道。”
“可是,不会发生问题吗?”
“发生什么问题?”
“对方高龄六十,而且又在生病。再说两人在四十年前分手后,至今为止都没见过一次面吧?”
“嗯。”
“万一见面了,你认为净藏大人看到容貌全变的那人时会怎样呢?就算到时候净藏大人说了再多的温柔话语,那人一定也会察觉净藏大人的真心吧?”
“大概吧。”
“这样好吗?”博雅不安地问。
“去了就知道。”
晴明简短回答,之后便缄口保持沉默。
四周只有牛车前进时的咕咚、咕咚声。

那是间简陋房舍。
有篱笆等于没有,屋顶长出杂草,是间看上去会漏雨的小茅屋。
称不上庭院的庭院内,有一株梅树。
梅花已开了七成左右,频频传来香味。
晴明在屋外唤人,出来一个看似仆从的老人,老人立即发现净藏,发出惊叫声:“这、这,净藏大人……”
“请让我们进去。”晴明道,又催促净藏:“来,净藏大人……”
净藏跟在晴明身后无言地进屋。
地板上铺着一套简陋寝具,有位老妇人正在熟睡。
屋内没有屏风也没有垂帘。
她的身姿一览无余。
满头白发的她微微张开嘴巴,正轻轻发出呼吸声。
老妇人察觉有人进屋,半睁开双眼。她用半已浑浊的眸子朦胧地望着晴明、博雅,之后看到净藏。
她察觉来人是谁了。
“哎呀!”老妇人发出类似惨叫的尖叫声,起身用寝具蒙住自己的脸。
蒙住老妇人头部的寝具中,传出硬憋住的,类似动物吼声的低低哭声。
自那哭声中又传出细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欢迎您回来,欢迎您回来。”
净藏说不出话。
他默不作声。
默默无言的净藏,双眼突然涌出泪水垂落脸颊。
净藏双唇发出声音。
那是再怎麽忍也忍不住,传自寝具下的哭声骤然停止,老妇人自寝具下露出半张脸。
老妇人望着净藏。
“晴明,我很感谢你……”
净藏喃喃自语,挨近老妇人,在她面前跪下。
他伸出浮现皱纹的脸,放轻力气,温柔地缓缓取下老妇人披在脸上的寝具。
“我心爱的人儿啊,你为什么要哭泣呢?”是温和的声音。
“我在这儿呀。”净藏双眼再度涌出泪水。
“我花了四十年,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净藏伸出双手。
老妇人也自寝具下伸出手。
两人彼此握住对方的手。
“这四十年来,我一次也没忘记你。那句莺啼,其实指的是我。我此刻才察觉这事……”
净藏双手绕到老妇人肩膀,温柔地搂住她。
“我不知道你跟我往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但这所剩不多的时间,且让我们都一起度过吧……”
老妇人再此放声大哭起来。
晴明和博雅转身,边听着那哭声边走至屋外。

牛车咕咚、咕咚地前进。
博雅在牛车内用袖子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真的太好了……”博雅低语。
“嗯。”晴明点头。
“可是,晴明。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还有的事。净藏大人说那黄莺指的是他自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首和歌是净藏大人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写出的……”
“什么?”
“净藏大人就寝时,另一位净藏大人起身,将自己真实的感情托付在和歌内,并模仿那女子的笔记写下信件……”
“什……”
“净藏大人说,是仆从到净藏大人住处通知那人生病之事,其实那仆从也是个幻影。”
“什么?”
“他在不自觉的状况下自己造出仆从影像,让那仆从来自己住处通报。”
“唔,唔……”
“我问过净藏大人,之前是不是曾经遣人查过那女子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倘若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那女子的消息,便很可能在不自觉的状况下制造出仆从的幻影。净藏大人是自己在骗自己,骗了自己后才能提起勇气去见那人……”
“……”
“只要明白这点,就没有必要犹豫。”
“犹豫?”
“既然净藏大人爱得如此之深,那么,无论对方那妇人现在变成怎样,他也不可能变心,不是吗?因此我才硬逼净藏大人到那妇人的住处。”
“原来如此……”
“再怎么说,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净藏大人。如果他真的不想去,即使我用尽手段,他也不会动身……”
“大概吧……”
“净藏大人应该是为了让我推他最后一把,才特地来找我吧。”晴明道。
自垂帘缝隙吹进的微风中,带着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