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等我喊出『开始』後,你们就面对这个山谷大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明白了吗?」
两个博雅点头。
「开始!」
晴明刚叫出,两个博雅即面对山谷大喊。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两人同时出声。
完全没有差距,声音一致。宛如同一个声音。
瞬间,其中一个博雅突然消失踪影。
留在原地的博雅大吃一惊地环视四周。
「喂,喂,晴、晴明,怎麽回事?那小子怎麽消失了?不对,应该先问,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吗……」
博雅望着晴明。
「博雅啊,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话吗?」
「什、什……」
「可以说话了,博雅。」
「晴明,我,是我吗?那小子跑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
晴明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人。
「什麽?!」
「这个啊,是我为了不让那小子察觉,一路上偷偷在怀中用手撕成的。」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想起晴明在出门前写了信函,并将剩余的纸塞进怀中。正如晴明所说,纸人边缘都起毛,确实看似用手撕成的。
「刚才我触摸你的身体时,顺便捡起落在你肩膀的头发,夹在这纸人内……」
「原来……」
「换句话说,对方以为这纸人是你,附在这纸人上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
「是吗?」
「晴明啊,那小子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是一言主神……不,应该说是一言主神的一部分。」
「什麽?!」
「那麽你看看这样做会如何。」
晴明将手中的纸人举至头顶,再松开手。
纸人随风飘浮在半空。
风吹送纸人飘至山谷,纸人逐渐变小,最後消失踪影。
当纸人消失时——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山谷深处传出响亮叫声。
「这、这是……」
「是木灵(注7)。」
「木灵?」
「这儿是木灵听得最清楚的地方……」
「可是,刚才我大喊时,没听见任何声音。」
「大概是横川的忍觉僧都暗中帮忙吧。」
「忍觉僧都?」
「之前我不是写了信吗?忍觉大约是按照我在信中写的内容,向日枝的大山咋神(注8)祈求,要是听到有人说出一言主神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应。」
「大山咋神?」
「葛城的一言主神虽是古代神,但大山咋神也是自这座山被称作日枝山的时期以来便存在的古代神。大山咋神和一言主神是老朋友……」
「老朋友?众神是老朋友……」
「没错。」
「那麽,那小子是……」
「我不是说过了?是一言主神的一部分。」
「……」
「以同样外貌出现在幼武尊面前的那个一言主神,正是木灵。博雅,刚才你的声音没有回声,所以那小子只能恢复为眞正的木灵。」
「我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博雅微微摇头。
「木灵是山神的属性之一。虽然回音是大自然现象,但是,山神的一部分也会附在回音上……」
「什……」
「我想,那小子大概感应到了你的笛声,久违地现身,打算附在你身上。你的声音很大,面对葛城山中大喊时,回音应该也很大,那小子也容易附上身。」
「附身後,会怎样?」
「各式各样。有时不久後会主动离开,有时是你会成为神只本身。」
「我,成为神只?」
「人也可以成为神只。」
「哎,虽然我仍听不明白,却感到非常惶恐。」
「成为神只的博雅也不错,不过,万一以後听不到你的笛声,我会很寂寞。」
「这麽说来,刚才的木灵是……」
「刚刚已从纸人中被释放出来。现在已经无害了。」
「意思是,我得救了?」
「意思是,你成不了神只,很遗憾。」
「我无意成为神只。可是,这样一来,往後在葛城不就听不到木灵了?」
「听得到。」
「那,接下来该怎麽办?」
「按照计画,前往横川。」
「事情不是结束了吗?」
「我们还没给人家谢礼。」
「谢礼?」
「给忍觉大人和大山咋神的谢礼。」
「……」
「我在信中说:如果神只接受祈求,我会带源博雅前往横川,让大家痛痛快快地听一场笛乐。」
「吹笛……」博雅不安地道。
「已经没事了。这座山的神只和一言主神一样,不会恶作剧。祂是位认眞老实的神只。再说……」
「再说?」
「有我在你身边。另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信中还拜托对方准备了美酒。」
「是、是吗?」
「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注1:位於奈良县御所市与大阪府南河内郡千早赤阪村边境。
注2:日本神话中,第一代神武天皇东征时,为天皇带路的灵兽三足乌。
注3:日语中「鸭」与「加茂」、「贺茂」同音。
注4:第二十一代天皇。
注5:日本修验道始祖。
注6:奈良县大峰山脉之中,自吉野山到山上岳之连峰的总称。也称为「金之御岳」。吉野山的金峯山寺是修验道的中心地之一、现在是金峯山修验本宗的总本山。
注7:日文称山谷中的延迟回声现象。
注8:在山里打桩的神,意即大山的所有者之神,《古事记》记载,该神镇座於日枝山(之後的比叡山)与葛城(之後的京都市)的松尾。
第8章 镜童子
一
有名童子在黑暗中行走。
光着脚行走。
到底是夜晚的森林,或是洞窟内?因毫无亮光,不能确定在何处。不过,奇妙的是,唯有童子的身姿非常清楚。
年约八岁或九岁。
然而,童子身上穿的是成人服装。虽然看得出是黑衣,却看不清是什麽服制,因为童子卷起超过身高的多余下摆和袖子,卷到一半。身上穿的衣服宽松,应该不好走路。
童子眉宇英毅,脸上却一副不安神色。
并非仅是因为四周黑漆一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在黑暗中行走,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将前往何处。
不止如此,童子连自己到底是谁,叫什麽名字都不清楚。
既然前行是黑暗,止步亦是黑暗,他大概认为走下去终能抵达某处而继续走着吧。
单说他自己双脚踩的东西,到底是什麽呢?
他连自己光脚踩的东西到底是泥土还是地板都不清楚。踩上去时,有时觉得很软,有时又觉得很硬。好像不是踩在具体的东西上,而是踩着黑暗本身。难道黑暗的触感就是这样?
或许向人求救比较好。
但是,碰到这种情况,他到底该呼叫谁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
童子张口欲大喊,却又作罢。
因为他不但记不起父母的名字,连他们的长相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只得继续行走。
或许,他自方才起便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就在刚才,他不也打算呼唤父母的名字,却又作罢吗?
一切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只能往前走。
无论走多远,始终没有变化。
如果走的是路,他觉得好像走在平坦地面上,又觉得好像在爬坡,亦觉得好像在下坡。另一方,他又觉得好像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砰。
右脚似乎撞上某物。
待他暗叫不妙时,左脚已经跨出,似乎踩到什麽东西。
喀的一声响起,左脚下的东西破碎了。
到底撞上什麽东西?又踩到什麽东西呢?
他蹲下,伸出手,触到某物。
那东西不是左脚踩碎的东西。
既硬又圆——
他站起身,双手抚摩着该物。
物体上有两个可以伸进两根手指的圆孔,这到底是……
难道这是——
「骷髅。」
思及此,他突然看得见双手上的东西。
是个发出蓝白色光的骷髅。
「哇!」
童子大叫,抛出骷髅。
骷髅咕咚落地,破碎了。
这时,童子总算可以看清四周。
原来童子站在众多散落的骷髅和人骨之中。
明明看不清其他东西,那些无数人骨却似乎沐浴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白光。
童子想逃跑,但无论逃到哪里,四周都是同样的人骨,漫无边际。
既然眼下有这麽多人骨,为什麽之前一直没踩到呢?
喀!
喀!
声音响起。
仔细一看,原来脚边的骷髅在动。
童子差点叫出声,并非因为骷髅动了,而是有个黑色的东西自骷髅的眼洞中爬出。
是老鼠。
老鼠下肢直立,高声说:
「来,跟我来。」
其次响起既粗又低的声音。
「这里,这里。」
原来老鼠前面有牛。
接着是巨大野兽的影子在晃动。
「快,快来啊,童子。」
低吼般说话的是一头大老虎。
「这边,这边。」
兔子蹦蹦跳。
此时,出现一条身上缠绕云朵如着衣袍的龙。
「这儿。」龙说。
接着响起「是的,是的」的声音。
人骨间爬出一条蜿蜒前行的蛇,为童子带路。
後方又响起蹄声。
「要乘在我背上吗?」
出现的是马。
「欢迎到此。」
说着挨近的是羊。
「这边哦,这边哦。」
猴子急促呼唤。
「不远了!不远了!」
鸡在啼叫。
「来得好,来得好。」
狗儿兴奋得跑来跑去。
「这儿,这儿。」
山猪发出威严声音。
此时,童子终於止步。
对面不远坐着一个女人。
发长,肤色白皙,嘴唇红如鲜血。
双眼细长得看似用刀刃在左右额角往上嘶、嘶地划出两条裂缝。
那女人身穿唐衣(注1)坐着,红唇嘴角往两边上扬,得意地笑道:
「你居然能抵达此地。」
以女人为中心,四周环绕着刚才陆续出现的老鼠、牛、老虎、兔子、龙、蛇、马、羊、猴子、鸡、狗、山猪。
「好了,你不用再担心。过来吧。」
女人举起白皙皓腕,向童子招手。
正当童子情不自禁欲往前跨出脚步时——
「不行!不行!」
童子背後响起叫声。
童子回头望去,发现有个老人用双脚趾尖站在一个骷髅上。
白发,白须——身上穿着麻布制成的白色公卿便服。
「你要是到那位神祗那边,到时後悔也来不及了……」老人道。
女人缓缓站起。
「你怕我夺走此童,才慌忙出来阻止吗……」
童子看见女人的长相,却猜不出年龄。看上去像是十七、八岁的女孩,也像是年久生苔的老太婆。
「这童子本来就打算到我这儿来。这童子是我的……」
女人说毕,四周的老鼠、牛、老虎、兔子、龙、蛇、马、羊、猴子、鸡、狗、山猪,均赞同般同时发出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哞哞哞哞哞哞
吼吼吼吼吼吼
哔叽哔叽哔叽
轰嗯轰嗯轰嗯
嘶嘶嘶嘶嘶嘶
咴儿咴儿咴儿
咩咩咩咩咩咩
唧唧唧唧唧唧
咕咕咕咕咕咕
汪汪汪汪汪汪
齁齁齁齁齁齁
「来,来,到这边来,快来呀……」女人微笑。
那微笑有点恐怖。
「不能去。你本来要走向我的方位。要来的话,到我这儿来。」
「不,这童子实际上是走向南方岁德神(注2)的方位吧?」
「倘若他打算往南,却走向我居住的北方,这男子就是我的。」
老人说毕,女人四周的动物全发怒般地大吼大叫。
「你让那些动物围在你四周,你自己不出来吗?正因为你老是居中,大家才会称你为『中神』……」
「你别多管闲事。」
「喂!」老人瞧了一眼童子说:「不要去。那边是塞位(注3),要是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
黄牙间露出飘舞的舌头。
「童子啊,你千万不能去那边。去了,会造成七杀。不仅是你,你家七个人都会遭连累……」
「你在胡说什麽?」
「你在胡说什麽?」
两人在吵嘴时,童子害怕起来,往其他方向前行。
「喂!」
「你要去哪里?」
两人的声音追逐着童子。
「等等!」
「来这边!」
声音似乎紧紧攫住童子的衣领。
但童子没有回头。
然而,接下来该怎麽办呢?
只能像方才那般漫无头绪地往前走。
到底该走向哪里呢——
走着走着,童子似乎听到某种声音。
那声音很轻微。
童子在行走时,突然听到那声音,过一会儿又突然消失。不过,继续往前走时,又会突然听到那声音。
琤琤……
琤琤……
听起来似乎是这种声音。
到底是什麽声音呢?
童子在可以听到声音的地点止步。停止脚步後,却听不到声音。不过,只要跨出脚步往前走,在黑暗中也一直能听到那声音。
童子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声音。
是弦声。那不正是拨弦的声音吗?
是琵琶?!
有人在某处弹琵琶吗?
童子不禁举起右手贴在胸前,打算采进怀中。
但手探不进怀中。
啊!
童子暗叫。
原来他把衣服交领穿错了,成相反边。
童子再举起左手伸进怀中。
手指触到坚硬东西。他取出那东西,举在眼前。
「原来是笛子……」
是龙笛。
童子自然而然地将笛子贴在唇上。
他用右手握住笛子靠近嘴唇的一边,左手则握住较远的一端。
是这样吹的吗?
以前吹笛时,右手和左手到底怎麽用的?
笛声滑出。
那声音在黑暗中发出银光。童子的四周逐渐填满发光的音符。
笛声响起後,之前的琵琶声似乎稍微变大了,曲调也有变化,而且那琵琶声似乎在应和着童子吹的笛声。
此刻,童子已经听出琵琶声的方向。
童子边吹笛,边往琵琶声响起的方向行走。愈往前,琵琶声便愈清晰。
顺着琵琶声方向前行时,终於看到某种东西。
起初只能望见前面远方有个东西,逐步挨近後,才渐渐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麽。
是猫。
猫坐在对面,一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向童子。
童子在猫前止步。
哎呀,眞是不可思议,原来琵琶声发自那只猫体内。
童子停止吹笛。
这只猫到底是什麽猫?
「你总算停下脚步了……」声音响起。
方才那个老人站在童子右边。
「只要你停下脚步,我们便能再度现身……」
方才那个女人微笑着举起左手。
童子虽停止脚步,仍听得见琵琶声。
「这只猫啊……」老人指着猫说:「是一切都不做、一切都不能做的神只……」
「没错。」女人点头。
「祂是只待在那儿的神只,什麽都不做……」老人道。
「那麽,你说说看,什麽神只会做些什麽事?神只本来就是什麽事都不做的存在。」女人说。
「哼。」
「哼。」
老人和女人发出低沉呼气,双方逐渐挨近。
童子心想,这下逃不掉了。
他不知该怎麽办。
「快逃……」
声音响起。
那不是老人的声音,也不是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以前似乎会听过。
到底在哪儿听过呢?
那声音令人怀念,又令人放心。
「这边。」
那声音和琵琶声同时响起。
是猫。
声音发自猫的体内。
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那声音令人非常怀念,又令人非常放心。
童子的身子逐渐变大。
不但长高了,表情也逐渐成熟。
童子变成少年。
「不行!」
「他察觉了!」
「察觉了他自己……」
「察觉了他自己……」
老人和女人说。
「不能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老人和女人渐次挨近童子。
就在此时——
猫一下子张开了口。
猫口中传出声音。
「博雅,是这边。」
他不再犹豫不前。
逐渐变成少年身姿的童子,不假思索地跳进猫口中。
「你这小子!」
「你这小子!」
少年背後响起两人的怒吼。
二
源博雅右手握着笛子,站在月光中。
眼前伫立着身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
地点是位於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庭院。
青色月亮挂在中天。
晴明身後就是窄廊,蝉丸法师坐在其上弹着琵琶。
「晴、晴明?!」
博雅看似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
「博雅,你总算回来了。」
「回、回来?」
博雅说此话时,琵琶声已止。
「幸好您回来了,博雅大人。」蝉丸道。
「到、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晴明。我、我奉皇上之命,此刻应该正护送镜子前往兼家大人住处……」
「你搭牛车去的吧?」
「没、没错。」
博雅似乎仍无法理解发生了什麽事,呆立在原地。
「我应该正在牛车内。结果,突然出现在这儿……不,不是突然。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依稀记得是场很恐怖的梦。我以为还在梦中,结果听到你的声音……」
「是我叫了你,博雅。」
「没、没错。所以,所以,我才跳进猫口中……」
「猫口?」
「嗯。」
「原来如此。你把岁德神看成是猫了。」
「岁德神?」
「换句话说,你把镜子看成是岁德神的猫口,博雅。」
「什麽?!」
「你在那边遇见了怪异东西吧?」
「唔,嗯。」
博雅点头,稍微记起在梦中发生的事。
他向晴明描述梦境後
「这麽说来,那个女人是中神……亦即天一神(注4)吧。」晴明道。
「你说什麽?」
「老人应该是金神(注5)。」
「这两个名字不都是方位神吗?」
「是的。博雅啊,你是在镜子中遇见了方位神。」
「镜子中……」
「博雅,你看看自己脚边。」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镜子落在地面,映着月亮。
「镜、镜子……」博雅蹲身拾起铜镜。
「这是……」
「这应该就是那个男人命你送到兼家大人处的镜子吧……」
那个男人——当晴明如此形容时,指的是皇上。
「晴明啊,你不能直呼皇上为『那个男人』。」
晴明不理会博雅的话,接道:
「博雅啊,你走错方违(注6)了……」
「我……走错方违……」
「你当初如何选择方违的方向?」
「我是……」
受皇上之托接管镜子的人——藤原兼家宅邸刚好位於东南方。
「今天东南方刚好是塞位……」博雅低语。
塞位——表示今天东南方有天一神。因此必须避开东南方,先南下,之後再东行,以此前往兼家宅邸。此时南方的方位神正好是岁德神。岁德神是吉神,不会危害人。
因而博雅乘着牛车南下。
「博雅啊,岁德神位於南方时,北方是哪位神祗?」
「居於岁德神反方向的通常是金神。这麽说来,北方应该是金神?」
「没错,博雅。」
「可是,我没有北上,我是南下呀。我走错哪里了?」
「博雅啊,你当时身上应该放有那面受皇上之托的镜子吧?」
「是啊。我把镜子放进锦缎香袋,藏在怀中……」
「正因为你身上有那面镜子,所以你以为正在南下,其实与朝北方走无异,博雅。」
「什……」
「金神是金属之神。镜子是金属制成的。何况镜子本来在皇上手中,而且镜子是映照物体的东西,因此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
「当时即便你想避难,逃向前方或後方都行不通,唯一可行之途,是逃进镜子中。」
「竟然有这种事?」
「实际上不是发生了吗?」
「话虽如此……」
「听说你在牛车内消失踪影,车内只留下镜子……」
原来如此
原来衣服的交领相反,吹笛时,持笛的左右手位置也相反,都是镜子造成的现象。
傍晚过後,晴明才接到消息,说牛车内只留下镜子,博雅本人却下落不明。
「打听各种消息後,我大致猜出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映在镜子中的世界,相当於一种阴态。我想,如果你处於阴态,金神和天一神大概会向你出手。我打算在祂们出手之前救你出来,正当我在思索该怎麽办时……」
「恰好我来拜访晴明大人。」蝉丸说。
「如果人进入镜中世界,会失去心灵的一部分。」
「我想起来了,我在镜子中,好像变小了,变成童子……」
「可能是你的心灵大半都被夺走,所以心态也变成童子吧。」
「是吗……」
博雅如鲠在喉,他仍旧一头雾水,但总算多少理解了事态。
「博雅啊,那面镜子,明天再送去吧。」
「明天?」
「蝉丸大人很久没来了。今晚就以蝉丸大人的琵琶声为下酒棻,咱俩来喝一杯,这主意应该不错……」
「就这麽办。」
博雅一脸如总算咽下梗在喉咙的东西般,舒怀地点头。
注1:平安时代,穿在十二单最外面的较短上衣。前幅长如袖,後幅较短,袖幅窄,以绫、锦二重织品裁成。
注2:又名「年神」。阴阳道中司长该年福德之神。此神所在方位称为「明方」或「惠方」,诸事皆吉。每年方位皆不同。
注3:指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
注4: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掌管人的祸福,堵塞凶位。是地星之灵。
注5: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金气之精,朝此神所在方位而行会与土木,忌移转、出门、嫁娶。
注6: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外出时要避开,前一夜在其他方位住一晚再前往目的地。
第9章 後记
——诗与俳句以及其他——
正打算写後记时,突然浮出句子。
想把那句子作成俳句(注1),脑子里左思右想。
句子是:
形成一朵梅花,吾心悲情。
由於不知道这种句子能不能形成俳句样式,思索了半天想整理成俳句格律,却总是失败。
不过,即便是不定型格律,反正是自然而然浮出的句子,所以我一边觉得这样应该也可以,但另一边又觉得用「悲情」这个词或许太直白,或许改为「怜爱」比较好,更或许改为「情欲」比较强烈,想来想去,写到最後,结果文字太长,最後形成一首「诗」。
有时,我会心血来潮作诗,或一口气就写成一首诗,不过,那都是句子突然主动浮出,并非我硬要作诗或作俳句而写成。我记得以前会一口气写了一百首有关摔角的和歌。
这回也是这样。
以下是我写成的东西。
一朶
形成一朵
梅花
吾心悲情
形成一朵
梅花
吾心哀愁
一朵
阳光下的
梅花
盛开吧
开得令人怜爱
这样就好
看来我不擅长作俳句。
在俳句那短短几个字中,如用刀刃锋利切下那般,想从景色中夺取某种思绪或感情,之後再乾脆俐落地将其盛在盘中端出——这种事,我做不来。
如果脑中回路已经形成,我觉得好像可以文思泉涌地作诗,但实际上能不能作成则是另一回事。
弄到最後,正如前面所说,就变成一首「诗」了。
我想,文字多一点的东西,似乎比较适合我这个人的尺寸。
不过,偶尔也会作成类似俳句的东西。
以下是今年作成的几首俳句——
黝黯樱花中 女人的头颅 正在笑嘻嘻
片片樱花瓣 随风翩翩舞 今晚该如何
这种句子到底好不好,到底有没有价值,连作诗的我也不知道。
顺便再说一件事,今年我也作了一首歌词。
因为脑中突然浮出歌词。
歌词如下:
老头子调(可以打拍子唱)
一
我是老头子
你有意见吗?(说台词般大声唱)
无可否认的代谢症侯群
曾经做过这般那般坏事
甚至连不可告人之事
我也做过两两三三件
兴趣是
工作
你有意见吗?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二
我是老头子
你有意见吗?
在背後说上司坏话
有时也会讨好部下
更会摸摸老婆屁股
兴趣是
打哈哈
你有意见吗?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三
我是老头子
你有意见吗?
社会地位约当中等
虽小气却八面玲珑
绝对不使用手扶梯
已经动不动就流泪了
兴趣是
老婆
你有意见吗?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所以再给我一杯啤酒
大致是这样。
不知不觉中,类似的歌词已经累积到一百首左右。
这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还在暗自思量,有没有出版社愿意把这些东西做成一本书?
虽然这篇後记写得很怪,不过《阴阳师》以及晴明、博雅都一如往昔。
人生如浮云。
自何处来又将飘向何处?从哪里冒出又将消失於哪里?
这问题实在很难解。
也因此,人生很有趣。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於小田原——
梦枕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