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景很诡异。
有根粗如一棵杂树的虎尾,自房子地板下(注6)伸出,啪啪地打着草丛。
「比我刚才逃出时又增大了一圈。」猪介说。
「必须尽快设法解决。」晴明道。
「晴明,有办法解决吗?」博雅问。
「只能试试看。」晴明望着愣在後方的众人说:「把缸子拿过来。」
用绳子背着缸子的男人战战兢兢地挨近,把缸子搁在晴明脚下。
晴明把缸子重新搁稳在地面时——
「晴明大人,让我来吧。」
後方传来唤声。
众人回头一看,有个白发、白须、身穿破烂衣服的老人站在众人身後。
「忘欢大人,您怎麽到这儿来了……」政之间。
「是我叫他来的。」晴明道。
「晴明大人,您特地通知,我深感惶恐。」
那老人——忘欢对着晴明举起右手中的纸鸟。
接着慢条斯理地走来,说:
「晴明大人,让我来吧……」
「倘若我来做,泰逢或许会消失。」
晴明白缸边退後一步。
「不愧是晴明大人,原来您已知道那是泰逢……」
忘欢说着,站到缸前。
啪!
啪!
老人望着击打地面和草丛的虎尾,走向虎尾,再伸出双臂抱起那有如大蛇般蠕动的尾巴。
尾巴依旧甩动着,忘欢抱着尾巴来到缸前,将尾巴一端塞进缸内。
瞬间——
原本激烈蠕动的尾巴骤然文风不动了。
忘欢温柔地抚摸那条尾巴的毛,口中喃喃念起咒语。
泰逢汪咂努序库
努把序库牟疋卡
泰逢汪咂努序库
努把序库牟疋卡
忘欢的声音传出後,刚才哭得那麽大声的婴孩也突然安静无声。
那拉那卡嗒雷牟劫呜啦爿
那嘛哈迦拉西
随着咒语声,尾巴开始滑进缸内。不一会儿工夫,大半尾巴都滑进缸内。
以目测来说,尾巴只要滑进四分之一便能填满那缸子。但此刻已有大半尾巴都滑进缸内了。按理说,应该不可能再有余地滑进。但尾巴仍继续滑进缸内。
终於整条尾巴都滑进缸内。
婴孩的屁股肉也随那条尾巴拉得细长,抵达缸口。
此时忘欢自怀中取出一把小刀,把刀鞘衔在口中,抽出小刀,自尾巴根部一刀两断斩断尾巴。
他将小刀收回刀鞘,再度塞进怀中。
接着左手按住缸口,把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
不知是否事前便已写好,纸上写着如下文字:
形不变
形不变
忘欢摩挲纸上的文字,徐徐念起咒语。
形……不……变
形……不……变
念毕咒语,忘欢说:
「结束了。」
忘欢说这话时,塞满整个屋子的婴儿已如枯萎的花那般,无精打采地变得稀薄、缩小。
婴儿的脸庞和身躯也逐渐透明,令人可以看到对面的风景,过一会儿,便像烟消雾散那般无影无踪。
「消失了……」
博雅这麽说时,已看不见婴儿的影子。
「原来泰逢的眞面目是那条尾巴。」晴明道。
「是的。」忘欢点头。
「根据《山海经》记载,泰逢是『其状如人而虎尾』,据说可动天地气并噬之的神祗。」
「原来您都知道了?」
「不,我本来也不知道泰逢的眞面目是那条尾巴……」
「大约四年前,我在熊野山中发现他时也难以置信,不过,他确实是泰逢无疑。」
「可是,还很年幼……」
「等他成为眞正的神祗,大概还要千年。」
「应该是吧。」
「我正是利用他可食天地之气这点,放在这缸内,让他四处吞食恶气,赚点金子,不料……」
「在忠季大人宅邸被人打开缸子,令泰逢失窃了?」
「是的。之前都在山中放出恶气,再把这缸子埋回原处,没想到这回竟然失败。」
「是。」
「由於他吞食恶气,变得贪婪无比。他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一带的良气或恶气全吃掉,外形才会变成那样吧。假如置之不顾,恐怕会成为统治这一带的恶鬼。」
「接下来,您打算怎麽办?」
「这回让我受够了。我打算在有生之年好好养育他,再把他放入某个山岳或江河中,让他成为福神。」
「这样做比较好。」
两人说话时,政之插嘴道:
「晴明大人……老实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在这儿又发生过什麽事,我完全不明白。不过,这事以後再请您慢慢说明,现在我听了两位的对谈,意思是不是说,忘欢大人已不愿再把缸子埋在我们宅内了?」
「似乎是。」
「那、那麽,我们宅内的祸事……」
「我另外给你们适宜的符咒,应该足以化解府上的祸事。」
听晴明如此说,政之松了一口气:
「拜托您了,晴明大人……」

「话说回来,晴明,你是怎麽知道的?」
说这话的是博雅。
晴明和博雅已自猪介家回来,正在对饮。
地点是晴明宅邸窄廊。
此时已入夜。
庭院草丛中频频传出秋虫叫声。
「知道什麽?」晴明将酒杯送至唇边。
「就是,缸内的婴儿,那个……」
「是泰逢吗……」
「是的,你怎麽知道那婴儿正是泰逢?」
「不,我并非马上明白那是泰逢。只是猜想应该是跟气有关的某种神祗,听了那条虎尾的事,我才知道是泰逢。」
「据说记载在《山海经》上?」
「嗯。」
「可是,难道所有读过的书的内容,你全都记得?」
「唔,大致都记得。」
「晴明啊,仔细想想,也许你和泰逢有些相似。」
「什麽地方相似?」晴明喝了一口酒问。
「既然泰逢食气,那麽你就是……怎麽说呢?因为你一直在吞食那种东西。」
「什麽东西?」
「我是说,例如咒啊,例如《山海经》的内容,例如书籍之类的东西。你若不一直吞食那类东西,大概活不下去吧。」
「博雅,就算你说的没错,但要让我活下去,还必须有另一样东西……」
「什麽东西?」
「正是你,博雅。」
晴明瞄了博雅一眼,红红的嘴角浮出微笑。
「没头没脑的,你在说什麽?晴明……」
博雅有点狼狈。为了掩饰狼狈,他一口气喝乾杯中的酒。
「偶尔不看看你这种表情,就算活着也会很无聊……」晴明道。
「你有病啊……」
博雅说毕,将手中还没搁下的酒杯送至唇边,正要喝时,才发现杯内已无酒。
「博雅,你眞是个好汉子……」
晴明说着,浅笑起来。
注1:原文为「小袖」(こそで,kosode)。
注2:原文为「箦子」 (すのこ,sunoko),平安时代贵族宅邸的建筑方式,四周最外围的长廊没有墙壁,由板条铺成,可让雨水漏到板条下地面。窄廊离地面很高,上下必须用木梯。
注3:京都北方。
注4:原文为「小椋池」,京都南方。
注5:原文为「山吹」,学名Kerria japonica,蔷薇科(Rosaceae)蔷薇亚科(Rosoideae)棣棠花属(Kerria)唯一一种植物。灌木,花为独特之黄色。故日人常称接近橙色的浓黄色为山吹色。
注6:原文为「床下」(ゆかした),「床」即「地板」。日式建筑多架高建造,房屋地板与地面间有空隙。


第2章 器

庭院的樱花即将绽放。
花蕾已饱满地鼓起,随时都会绽开花瓣。就连现在,每根枝头也有两三朵绽开的花。
蝉丸弹的琵琶声在月色中搦搦不绝。
琵琶声轻触每一朵花蕾後,花蕾像是吸收了音色,比之前更饱满。
这是位於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博雅、蝉丸三人坐在窄廊。
蝉丸是盲目的琵琶法师(注1)。
他在逢坂山(注2)结庐而居,但今晚心血来潮造访晴明宅邸。
日落时分,之前约好一起喝酒的博雅总算前来,成了三人。
蝉丸弹着琵琶,晴明和博雅边聆听边喝酒。
式神(注3)蜜夜坐在三人之间,有人杯子空了就帮忙斟酒,酒喝完了就进屋取酒出来。
如此已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眞是美好的夜晚……」
博雅喝乾了酒,搁下空酒杯说。
「晴明啊,在樱花树前听着蝉丸大人的琵琶,喝着如天上甘露的美酒,是多麽奢侈的事啊。」
博雅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晴明回答。
晴明大概也明白博雅的心理,他不点头赞同并非表示没听进,只是以嘴角浮出的笑容代替答话,望着博雅。
「今晚眞是美好的夜晚。」
蝉丸停止弹琵琶,再接腔。
「虽然我看不见,但光听博雅大人的话,就彷佛得见庭院樱花的模样。」
风有点凉,却已非冬天那种砭人肌骨的寒冷。凉意中隐约含着温润,夜气中甚至可以闻到即将绽放的樱花幽香。
「我是不是太吵了?」
「不,没那回事。博雅大人能代替我这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蝉丸膝前的窄廊搁着空酒杯,蜜夜执壶斟酒。
蝉丸看似已知酒杯所在之处,以不像盲人的动作伸手举起酒杯,含了一口。
「眞是美酒。」蝉丸说。
「博雅啊……」晴明低声道。
「什麽事?晴明。」
「作为容器来说,你眞是不凡。」
「什麽意思?」
「就像美酒要倒进名器一样,你这个容器里也注入了美好事物,那些美好事物充满了你这个容器。」
「晴明啊,你这句话好像在夸奖我,不过我还是没听懂。」
「我们来谈谈咒的话题,好吗?」
「不好,不要谈咒。我要是听你谈咒,何止听不懂,连我原本懂得的事都会迷迷糊糊起来。」
「那麽,用其他东西来比喻吧?」
「嗯。」
「比如,语言这种东西,正是盛装人心的容器。」
「什麽?!」
「樱花这个词也是同样道理。」
晴明望向庭院的樱花。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蕾看似比方才更饱满。
「因为有樱花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心中浮现的所有樱树姿态……例如那棵亭亭玉立的树干、即将绽放的花蕾、随风飘散的花瓣等,全盛装在樱花这个词里。」
「唔……」
「就某种意义说来,存在於这世上的大部分物事,都是一种容器。不,正确地说,人认知的所有物事,都是基於容器和其内盛装之物的关系而成立。」
「唔唔……」
「看着樱花花蕾,你心中会浮出许多感情。如果你将这些感情命名为『怜爱』,你就能以此将你心中浮出的感情盛装进『怜爱』这个词内。」
「唔唔唔……」
「悲伤也好,喜悦也好,当这些感情被盛进容器後,我们才能理解悲伤或喜悦到底是什麽样的感情。」
「唔唔唔唔……」
「源博雅的存在,也是基於这种道理而存在於这世上。」
「我也是?」
「我的意思是,你这副躯壳也是为了盛装『源博雅』这东西而存在的容器。」
「不过,晴明啊,这世上不是另有既无法盛入容器,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吗?」
「确实有。」
「那些东西该怎麽办呢?万一碰上那种东西,我们该怎麽办呢……」
「所以说,人在这个时候就会吟咏和歌……」
「和歌?!」
「源博雅不用吟咏和歌也行。你不是会吹笛吗?你可以用笛子吹出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这、这意思是……晴明啊,就某种意义说来,我吹笛时的旋律相当於一种语言吗?」
「是的。」晴明答。
「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我有种被骗的感觉。」博雅说後,叹了口气。
此时——
不知从何处传来奇妙的声音。
喔哇啊啊啊啊啊……
喔哇啊啊啊啊啊……
像是人的哭声,又像是野兽在远方嚎叫,却两者都不是。
啊哇啊啊啊啊啊……
啊哇啊啊啊啊啊……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
呜喔喔喔喔嗡……
呜喔喔喔喔嗡……
那声音像在大声哭喊,又像拚命挣扎,也像忍受着某种痛苦。
声音从黑暗彼方逐渐挨近,再经过晴明宅邸的土墙外。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呜喔喔喔喔喔喔嗡……
挨近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大概是劝进坊……」博雅低声道。
「劝进坊?」
「不知道吗?晴明。」
「嗯,不知道。」
「最近有个男人经常在京城大街小巷边走边哭。」博雅说。
那男人——头发蓬乱,长及肩膀。面孔隐藏在头发里,只能看到炯炯发光的双眼。
不但看不出他的岁数,也看不清五官。
身上穿着一件看似从未洗过的破烂衣服。他随时都有可能路倒,死在街头,大概有人施舍吃食才没死,仍在京城里徘徊。
「是疯了吧?」
人们如此议论。
无论谁去搭话都不回答。
很臭。
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渗透了大小便和汗水污垢的味道。
虽然穿的不是僧衣,但众人认为他原本应该是劝进(注4)和尚,因故发疯,之後便称他为劝进坊。
「不过啊,晴明,这个劝进坊有时候看起来不像发疯。」
「是吗?」
「大概三天前,我也碰见了劝进坊。」
「在哪儿?」
「五条大桥。」
「五条大桥现在不是不能用了?」
晴明说的没错。
去年秋天,洪水冲垮了五条大桥。中间的桥墩被冲走了好几根,桥中央朝下游倾斜得很厉害。已经不是能供人通行的状态。
大约十天前,又有一根桥墩倒塌,预计今年春天着手修理。
「我没有过五条大桥,是在桥畔碰见他的。」
「唔。」
「虽然那座桥已经倾斜,无法通行,不过那模样别有一番风情,散发一股吸引人的哀怜。月明的夜晚,我有时会特地去那儿吹笛。」
博雅说,三天前的夜晚正好来了兴致,於是又去五条大桥桥畔吹笛。
博雅待东山月出才吹起笛子。
随着逐渐远离山头,月亮也逐渐明亮起来,光亮耀眼。
博雅在月光下吹了一会儿笛子。
喔喔喔喔嗡……
喔喔喔喔嗡……
突然听到什麽哭声。
声音渐渐挨近。
博雅原以为那声音会一直挨近,不料声音在中途停止。
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察觉到某种动静,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对面柳树下站着个人影,正在凝视博雅。
「那人就是传闻中的劝进坊。」
博雅在吹笛时,劝进坊寸步不移,看似在倾耳静听博雅的笛声。
待博雅吹完笛子,劝进坊也不知何时消失踪影。
「我觉得,那模样好像不是完全发疯的人,晴明……」
博雅道。
「他可能遭遇了某种极为悲伤的事,晴明啊,如果用你的说法来形容,他那个所谓『自己』的容器应该盛不下过大的悲伤,所以只能往外流溢吧。在外人看来,他那种往外流溢的悲伤感情,或许就像发疯一样……」
听着博雅说的话,微微颔首的蝉丸喃喃自语:
「大概眞是这样吧。」
「博雅,其实今天蝉丸大人也是为了类似的事而来。」晴明说。
「蝉丸大人也是?」
「可以这麽说吧。」
「是什麽事呢?如果方便,能否告诉我?」
「是。」
蝉丸用力点着细长脖子,开始游说。
「那降事发生在三年前的秋天……」
蝉丸应邀造访一位名叫橘诸忠的武士宅邸。

橘诸忠的宅邸位於西京。
他和蝉丸是老相识,蝉丸经常受诸忠之托,前往西京宅邸弹奏琵琶。
那天,蝉丸以为诸忠又想听琵琶而造访西京宅邸,结果不是。
「老实说,我有事相托。」诸忠说,「希望您能教一名女子弹琵琶。」
一问之下,原来是这麽回事。
那年夏末——
有名女子站在诸忠宅邸前。
诸忠有事去了趟仁和寺,骑马归来时,看到那名女子站在大门前。
那女子衣着脏乱,头发也看似没梳过的样子,但如果洗净污垢,换上衣服,应该相当美。
不过,她的眼神和脸上均没有表情。只是果然站着。貌似灵魂出窍了。
直接视而不见置之不顾也无所谓,但诸忠放不下心,骑在马上问道:
「这位女子,你从哪儿来的?」
但是,女子不答话。只是伫立在原地。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诸忠再度问,女子依旧没有反应。
诸忠本来打算不再理睬对方,直接进宅邸,却因为问了话,反倒对那女子更放不下心。大概觉得那女子素而不饰很美,竟产生一股莫名的好感。
「跟我来。」
诸忠对女子说,进了大门。女子似乎听懂了诸忠的话,怯生生地跟在诸忠身後进门。
命侍女帮忙沐浴更衣後,果然如想像中一样,那女子相当美。
不过,女子依旧不开口,只是精神恍惚地望着某处。
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究竟她之前住在哪儿,又为何站在那地方——这些问题都一无所知。
虽然不能说诸忠毫无醉翁之意,但他也没有想对女子怎样的明确打算。
只知道这女子似乎视力不佳。即便看得见,也只是在一片模糊中勉强可以分辨出明暗的程度。
「你眼睛看不见?」
诸忠如此询问,但女子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没有心。
女子宛如失去灵魂的生物。
事情有点诡异,只是诸忠自己带女子进来,总不能再赶走她,恰好庭院一角有间既非独立房舍也非草庵的空屋,於是就让女子住进去。
诸忠让女子落发,并替她取名为春阳尼,为的是防止身分不明的男子来访,另一方面是女子没有名字实在不方便。
他安排了一名侍女跟在女子身边。
女子的眼睛虽看不见,住习惯了後,也能在小庵或宅邸内自由走动。不但能自己吃饭,也能自己如厕。
然而,女子没有心。
不知是不是也失了声,她从不开口说话。
耳朵似乎还能听见,也大致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不过,若放任不管,她就终日什麽都不做,只是呆呆坐着或站着。
当初为何让这女子住进家里呢?
说势不得已也确实是势不得已,可是,失落了心的春阳尼的确很可怜,令人同情。
此时,诸忠想起了蝉丸。
女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耳朵似乎听得见,既然如此,让她跟着蝉丸学弹琵琶也无妨。
於是蝉丸便应诸忠之邀前来。
「好的。」
蝉丸答应了诸忠的请求。
他决定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也是目盲之人,或许他另有想法。
教琵琶之前先让她听曲子。
蝉丸在春阳尼面前弹奏了琵琶。
弹的是传自大唐的秘曲〈流泉〉。
那是首悲切的曲子。
将流逝的时光喻作流水,感叹人生短暂无常。
此时——突然发生令人吃惊的事。
蝉丸弹奏〈流泉〉至最精彩处,春阳尼的眼中溢出泪水。
蝉丸当然看不见春阳尼的泪水,但从四周人的反应也能得知此事。
「怎麽了?春阳尼啊,你为何哭泣呢?」
在场的诸忠问道,但春阳尼依旧没作答。
春阳尼的双眼不停掉落大滴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她泪流不止。虽然不知春阳尼为何流泪,总之,她在听蝉丸的琵琶声时,似乎能恢复感情。
那天起,蝉丸便开始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并非每天都来。
他一个月来几趟,从琵琶的拿法开始教,继而教弹法。只要蝉丸来了,短则三天,长则七日,都住在诸忠宅邸教春阳尼弹琵琶。
蝉丸前来就能听到蝉丸弹的琵琶声,因此诸忠也很高兴。
蝉丸教得很周到,手把手地逐步教。
春阳尼也学得很快。
仅三个月便能弹奏简单曲子,一年後已有小成,两年後即练成无需再教的本事。
第三年,蝉丸只是偶尔前来探看。
只要春阳尼在身边,即便蝉丸不在,诸忠想听琵琶时,随时都能听到。对诸忠来说,春阳尼的琵琶技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是,春阳尼依然不出声,除了弹奏琵琶外,她照旧终日凝神发呆。
这时,诸忠又请蝉丸前来。
蝉丸来到诸忠宅邸时,诸忠说:
「发生了惊人的事。」
原来至今为止一言不发的春阳尼突然在昨天开口说话。
昨天早上,春阳尼来到诸忠住的正房,向诸忠说: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哦!怎麽回事?春阳尼,你能说话了?」
诸忠如此间,但春阳尼不作答,只是反覆说:
「能请蝉丸大人前来一趟吗?」
因此诸忠才请蝉丸前来。
总之,蝉丸先和春阳尼见了面。
地点是春阳尼住的小庵。
蝉丸和诸忠两人面对春阳尼坐着。
蝉丸坐在春阳尼对面,竖起耳朵静听。
蝉丸和春阳尼均是目盲之人,彼此能传达的只有相互之间的动静和身体温度,以及呼吸。
「蝉丸大人,承蒙您长久以来教授琵琶,实在感激不尽。」
春阳尼的声音先响起。
那声音清澈又肃静。
「同时,承蒙诸忠大人长年来悉心照料,感恩戴德,我眞不知何以为报。」
比起这些致谢话语,诸忠更想问一件事。
「春阳尼啊,你到底什麽时候开始能说话的呢?」诸忠问。
「昨天早上。」春阳尼答。
昨天早上正是春阳尼托诸忠请蝉丸前来那时。那麽,春阳尼应该在那之前刚能开口说话。
「你想起过去的众多事情了吗?你本名叫什麽?」
「现在我想说的、不得不说的事情很多,但还是让我从大约十天前我碰到的怪事先说起吧……」
「你想说什麽就说什麽。」诸忠道。
「会来。」春阳尼说。
声音颤颤抖抖,像在强忍着某种感情。
「会来?什麽会来?」
「孩子。」
蝉丸听到那声音时,才明白春阳尼在哭泣。

据说起初是气息。
夜晚,正在熟睡的春阳尼察觉到某种气息。
她察觉时,以为是平日在身边照料一切琐事的侍女。但侍女总在傍晚就退下,回自己的住所休息。
屋内应该空无一人。
可是,有气息。
那气息不是侍女也不是诸忠。
这点程度她还听得出来。
到底是谁呢?
春阳尼在内心问。
她倾耳静听那气息。
结果,听到哭声。
不,不是那种能清晰传入耳中的声音。是一种非声之声。不是传入耳中,而是传入心中的声音——并且是孩子的哭声。
「虽然耳朵听不到那声音,但我心里很清楚那是孩子的哭声……」春阳尼说。
她躺在被褥撑起上半身,那气息逐渐挨近,之後突然搂住她。
小小的身躯,瘦弱的手脚——果然是个孩子。
身体极为冰冷。
那孩子没有人体该有的体温。而且似乎全身湿透了。
春阳尼一点都不害怕。她知道那孩子并非可怕的东西。比起可怕,她反倒心生一股怜爱之情。
眼泪突然溢出,她伸出双手搂住孩子的躯体,紧紧抱住孩子。
她压抑不住心中那股疼惜之感。
冰冷的身躯令人怜惜得很。
只是,这孩子的身体为何又湿又冷?
况且,偎在她怀中的孩子正在无声抽泣。
她松开搂住孩子的双手,打算确认孩子的存在时——
「那孩子的气息已经消失了。」春阳尼说。
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刚才明明还觉得孩子在她怀中,此刻竟然消失了。手臂仍残留着那孩子身躯上的冰冷,也清晰记得孩子用力搂住她的力度。
然而,孩子消失後,她也渐渐觉得可能是梦境。
不仅孩子的存在。她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