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重明殿下担心在月圆的后天,是不是会发生不好的事。」
「原来如此……」
「所以重明殿下今天中午遣人来此,问我该如何是好,博雅……」
「哎……」
「于是,我回答说,今晚会去拜访。」
「那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
「正是想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想和我边欣赏月亮边喝一杯吗……」
「就在东三条殿继续如何?一面聆听五品大人吟咏李白翁的诗,一面在月下喝酒。这方案应该不错吧。」
「唔、嗯。」
「若此刻出发,在五品大人出现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东三条殿。怎样?去不去……」
「唔……」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晴明和博雅在对饮。
两人在东三条殿池中的小岛中央。
该处像小山般稍微隆起。岛上有松树,两人在松树根附近铺了地毯,搁好火盆,正在喝酒。
一旁有燃烧的火堆,如果没有那火焰的热气,冷空气恐怕会冻得彻骨。
陪伴两人的是蜜虫。
抵达宅邸之后,晴明向重明亲王打听了几件事。
「原来如此,那位五品大人在池中那个岛上巡游吗……」晴明道。
接着,在月光中,看到小岛中央附近有一棵形状很美的松树。
「那棵松树呢?」晴明问。
「去年在神泉苑发现的,因为很中意树的形状,便移植到这里……」
「是吗……」
晴明可能联想到什么事,接连微微点了两三次头。
「既然如此,就在那边……」
晴明亲自选择这个地方,让家里下人们挖掘松树四周再埋平,之后让下人铺了地毯,焚烧火堆,然后和博雅喝起酒来。
以重明亲王为首,东三条殿的所有人,全躲在室内,屏住呼吸。
西对屋尽头横渡过池,可以直通小岛西边。
据说,五品装束的男人从南方出现,首先渡桥到小岛,再挨近西对屋,然后返回,之后以小岛为中心转来转去走到清晨,最后才消失。
晴明认为,在这个岛上一定能遇见对方,所以把场所定在此。
这晚,月色如冰。
深夜,月亮盆发清冷地闪耀着。
「可是,这样好吗?晴明啊。」博雅说。
「什么好不好?」
「我们这样焚烧火堆,也毫不遮掩地喝着酒。若是五品大人看到我们,会不会不出现?」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如果五品大人不想被人看到,打算偷偷出现,他怎么会吟咏李白大人的诗……」
「说的也对。」
「他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因为有事想诉诸别人,希望别人听他说的话……」
「唔。」
「昨晚,下人不是问了五品大人吗?五品大人也答话了。若非问的人害怕得逃开,应该已经问出详细的理由了吧……」
晴明如此说时,声音果然响起。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远方隐约传来吟咏李白诗句的声音。
月既不解饮,
影徒随我身……
那声音逐渐挨近。
「声音真好听……」博雅低语。
有个粗胖的三尺高影子渡过了桥。
「来了,博雅……」
晴明搁下酒杯,站起身。
博雅也站起身,与晴明并肩。
仔细观看前来之「物」,对方身上果然穿着五品装束,而且头部右侧付之阙如,像是残缺了。
双眼空空的,像打开两个洞,嘴巴也像洞,没有嘴唇和牙齿。
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出现在火光和月光中。
行乐须及春……
晴明走到前来的五品装束之物面前,
「五品大人,请留步……」
晴明说,对方止步。
对方将没有表情的眼洞转向晴明,似乎在凝视着他。
「您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徘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这边?」晴明问。
「满月快来呀……」
「满月快来呀……」
那东西发出像在空洞中回响般口齿不清的低沉声音,如此说。
「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晴明问。
对方点头。
「为了成为满月,成为满月,我所需要的东西……」
对方低沉地说。
「原来如此。」
晴明将右手伸入怀中。
「您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晴明伸出右手。
搁在右手掌上的,是土器破片。
五枚土器破片——
「啊……」
对方看到破片,发出喜悦的声音。
对方将晴明递给他的破片搁在左手掌,再用右手一枚一枚抓起,贴到自己头部欠缺的地方。
那些破片的大小恰恰和欠缺处相合,当第五枚破片合上时,对方已经恢复为一张完整像样的脸。
眼睛和嘴巴依旧是洞,却变成一张说得过去的脸。
这样一来,再仔细看,本来很可怕的那张脸,竟令人觉得颇有魅力。
「正是这个。正是这个。」
对方发出喜悦的声音,向晴明鞠了一个躬。
「这样的话,您那欠缺的头就能变圆,成为满月,恢复原状了。
「喂,晴明,你什么时候藏了那样的东西……」博雅问。
「刚才下人挖掘这里又填平时,自泥土中出现这些东西,我想应该有用,便拾起来收入怀中……」
「你……」
博雅说不出话。
「对了,五品大人,您为何这样做呢?」晴明问。
「是。很久以前,某些『物』栖宿在这附近,我是那些『物』制成的土偶,用在祭祀上。后来,时光流转,人事变迁,我也就此深埋泥土之中。但因长年受人礼拜,不知不觉间萌生出心念。一百数十年前,空海和尚在神泉苑举行求雨修法仪式(注3)时,我受到空海和尚的神通感应,之后就变成现在这般,拥有一颗心了……」
「您吟咏的那首诗呢?」
「小野篁(注4)大臣还在世的时候,曾与当时的天皇在神泉苑举行过一场赏月宴。那时,小野篁大臣吟咏了那首诗,我也是在当时记住的……」
「哦。」
「去年,这栋宅邸的主人重明殿下,在神泉苑发现了这棵松树,我正好被埋在松树附近的泥土中,移植松树时,我的头被敲破,破片与松树一起被运走,正好运到这附近的泥土中,与松树根埋在一起。」
「所以您来寻找那些破片?」
「是。」
「这身五品装束,不知是谁扔掉的,刚好遗落在神泉苑。虽然受风吹雨淋破破烂烂,不过,我想,拜访重明殿下宅邸时,裸体未免太过分,所以就穿在身上。」
对方点头答。
「您刚才说过,您记住了那首诗,不过,您何以决定吟咏那首诗呢?」
「幸而我记住的是月亮的诗。因此,我吟着那首诗,打算告诉重明殿下,就像亏月成为满月那般,我也很想让自己的头恢复原状,于是每天晚上都出来吟诗。不过,多亏有您,我今天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那么,我就此告辞。往后,我大概不会再出现此地了。」
「其实即使出现也无所谓,不过,临去之前,您能不能将刚才那首诗继续吟诵下去给我们听听?」晴明说。
「啊,这主意好。」
站在晴明身边的博雅发出叫声,用力点头。
「我们只听到一半,没有听到结尾,很想听整首诗。」
「那么,我从头吟诵给你们听吧……」
五品大人如此说,当场从头吟诵起整首李白〈月下独酌〉。
五品大人吟诗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四周。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吟罢诗词的最后一句时,五品大人也消失了踪影。
自那天晚上起,五品大人就不再出现。
五
几天后,晴明遣人到神泉苑的埋藏处挖掘,果然挖出一具颇有古风的土偶。
头右上部有破损的痕迹,不过据说,破损处紧黏在一起,挖出时也没有坏掉。
晴明领走那具土偶,搁在自己宅邸的里屋,听说和博雅一起喝酒时,偶尔会让土偶吟咏李白的诗。
注1: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克明亲王的长子。重明亲王曾任式部卿一职,位叙三品,故有此名。此篇故事原型出自《今昔物语》的〈提精〉。
注2:平安时代贵族住宅形式。「寝殿」朝南,建立在用地中心。北、西、东方都各自设置另一栋房子,称为「对屋」,「对屋」与「寝殿」之间由走廊连接,称为「渡殿」。
注3:相传天长元(八二四)年日本大旱,淳和天皇延请兴福寺守敏与东寺空海乞雨,守敏祈福一周效果不彰,接着空海在神泉苑求雨亦不得,原来是守敏嫉妒空海,将国内龙神皆封于瓶内,空海遂延请北天竺无热池善女龙王,天降大雨,后并请善女龙王移住苑内水池中。《阴阳师三 付丧神卷》〈吸血女侍〉也有提及。
注4:八〇二~八五三年,平安时代前期公卿、汉学家、歌人。官位从三品,任参议。遣隋使小野妹子后裔。传说他每夜通过井口前往地狱辅佐阎王审判。
第9章 夜叉婆
一
两个男人奔跑在夜晚的山路上。
跑在前头的人,手持劈刀。
跑在后边的人,手持弓。
不知是否遭人追赶,两人有时会回头看,一副拼命的样子持续奔跑。
两人是兄弟,哥哥是手持劈刀跑在前头的多人,跑在后边的则是弟弟真人。
虽有月光,但杉树树梢覆盖道路上空,大半月光都无法照射至地面。
尽管如此,二人仍拼命跑着。
突然,周围变得开阔。
两人仍在森林中,不过,只有该处没长树木,月光毫不遗漏照射下来。
眼前有一道布有苔藓的石阶。
「啊,是寺庙。」
「有寺庙。」
两人刹那间止步,回顾身后。
「事情既然变成这样,只能祈求神明保佑。」
「嗯,就这么办。」
两人对彼此说着,随即跨上石阶往上爬。
石阶四处崩塌,看似几乎从未有人照料。
沿着石阶爬到尽头,出现一座山门。
凭借月光,勉强分辨得出匾额上的文字。
上面写着:「明光寺」。
可是,山门崩塌,山门檐上似乎也是野草丛生。
是座破庙。
看上去里面没有人住。
远眺门内——寺庙境内,杂草丛生,只有青色月光照射在地面。
「唔、唔。」
「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会被追上。」
两人正在商量的时候,
「你们好像麻烦缠身……」
声音响起。
是嘶哑的男人声音。
门柱子后,蓦地站起了一条人影。
一双发出黄光、犹如野兽的眸子,正望着两人。
二
多人和真人是兄弟,两人都以捕捉野鹿和野猪为生。
他们是猎人。
两人一起入山,捕捉猎物。
吃了猎物的肉后,再带着剩下的肉,以及兽皮、兽角等到京城,交换大米和衣服等。
他们住在丹波(注1)的山中,兄弟俩和老母亲一家三人住在一起。
可是,最近,这位老母亲也许年岁大了,竟开始不吃东西。她好像已经咬不动晒干和盐腌的肉。
「啊,讨厌讨厌,这兽肉这么硬,牙齿怎么咬得动呢。味道又这么臭,根本吃不下。要是有更新鲜、更柔软的肉,多好啊……」
母亲如此说。
「啊,可爱的孩子。多人和真人,你们都是我年轻时辛苦得半死才养大的。现在应该轮到你们来养我了……」
既然如此,两人决定入山寻找猎物。
有一种名为「守株待兔」的猎法,是两人的专长。
首先寻出野鹿和野猪可能路过的地方,再挑选那附近的树木。在那棵树高处的树枝之间,搭上几条横木,然后守在横木上,用箭射路过树下的野鹿和野猪。
接着,在距离四、五段(注2)开外的另一棵树上,也搭上同样的横木,哥哥和弟弟坐在各自的横木台上,等候猎物。
可是,当天,无论等多久,不但不见野鹿通过,也不见野猪通过。
不久,天黑了。
「怎么办呢?」
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弟弟员人开口问。
「没关系,就算天黑了,只要有野兽从底下通过,它们的脚步声和动静都会透露出它们的方位。只要知道方位,对我们来说,听音辨位射杀猎物,根本是小事一桩。」
因为哥哥多人这样说,真人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就在原处继续等下去。
到了夜晚,月亮高挂天空。
但猎物仍不出现,黑暗变得深浓,或许也起风了,附近的树梢开始摇晃,沙沙作响。
突然——
好像有某物在触摸多人的头发。
沙沙、
沙沙、
不知是什么东西碰触到头发。
多人起初以为是树梢。由于风摇晃树梢,使得叶尖碰触到头发吧。
但是,事实并非那样。
因为那个碰触多人的东西,竟然抓住他的头发。
怒。
多人这样想时,对方已经抓住多人的发髻。而且力量很大,正打算提起多人。
怒、怒。
多人忍住愤怒,往上伸出不执弓的右手,好像触到什么东西。是一只瘦小枯干的人手。
怒。
怒、怒。
多人用力拉住那只手。
对方的力量非常大。
如果多人没有用右手拉住那只手,抓住多人发髻的那股力量,大概会提起多人的整个身躯。
由于发髻被抓住,多人不能往上看,因此,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在做这样的事。
「喂,真人……」
多人呼唤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弟弟。
「什么事?」
黑暗中传出真人的声音。
「不知到底是夜叉还是妖鬼,但现在有人正抓住我的发髻,打算把我提起。」
「什么?」
「你看得见对方是什么人吗?」
「看不见。」弟弟真人答。
虽然在黑暗中,也能估计出对方的位置,但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到声音。
「就在我头上八寸的地方。你能射中吗!?」
「我凭哥哥的声音,应该能射中那附近。」
「那么,射吧。」
「是。」
弟弟真人把雁股箭镞(注3)搭上弓,呼一声射出去。
手的主人打算抽回抓住发髻的手,但因为多人握住那只手,以致对方逃不了。
呼!
刚听到一阵迎风的声音,
砰!
说时迟,传出箭射中那只手的声音,抓住发髻的力量消失了,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垂挂在多人的头上。
借着月光,多人举起之前抓住他的东西,那是一只满是皱纹,骨瘦如柴的人手——从手腕到手掌。
「对方留下手,逃走了。」多人说。
「哥哥,既然发生这种事,我们还是不要继续打猎,回家吧。」
「好。」
哥哥和弟弟从树上跳下来,在树下,多人让真人看了那只手。
「所谓妖鬼的手,原来长这个样子。」真人道。
之后,两人没有扔掉那只手,由多人拿着,两人回家。
「母亲大人,我们回来晚了。」
「非常抱歉,今天没有猎物。」
两人如此叫唤,却不见母亲从卧房出来。
黑暗中,只传出如下的声音。
「痛啊……」
「痛啊……」
「奇怪?」
多人感到疑问,歪着头。
「你们两个混帐东西,竟然敢用箭射断我的手!」
卧房内传出充满怨恨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
「请问……」
多人出声叫唤。
「痛得很啊!」
有人大喊,继而从卧房中冲出。
原来是披头散发、表情凄厉的老母亲。
多人情不自禁扔掉妖手,用手中的弓击打那张脸。
弓击中母亲的嘴,母亲用发黄的獠牙和齿咬住那把弓。
咯!咯!
母亲咬碎了弓。
弟弟的真人把箭镞搭上弓,瞄准母亲。却因为母亲大喊:
「混帐!你存心射死你母亲吗?」
真人射不出箭。
「我好饿啊,我好饿啊……」
母亲一边说,一边扑向兄弟俩,兄弟俩只能拔腿逃出家门。
由于多人的弓已经被吃掉,他便从腰部拔出劈刀,握在右手中奔跑。
边跑边回头看,可以看见母亲在青色月光中飞也似追在后面。
「我好饿啊!」
「我好饿啊!」
母亲在后面追赶,她的双眸发出野兽般的闪亮青光。
就这样一路逃跑,好不容易才发现一座寺庙,跑进去一看,竟然是座破庙。
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声音响起了。
「你们好像麻烦缠身。」
一个年岁很大的老人,从柱子后站起身。
三
「怎么了?有人追赶你们吗?」那男人说。
借着细细洒下的月光观看,对方似乎是个老人。
头发蓬乱无章地束起,身上穿着一件无异于褴褛破布的黑色圆领公卿便服。
老人缓缓站起身。
「你、你是谁?」多人问。
「我是芦屋道满……」老人答:「是法师阴阳师。」
「噢,是阴阳师……」
「我好不容易才舒畅地睡着,又被你们吵醒了。」
对方是个奇怪的老人。
怎么会睡在这种远离村里人烟的破庙山门下呢?
「你们呢?」老人——道满问。
被这么一问,兄弟俩总算察觉还没有报上姓名。
「我名叫多人。」
「我名叫真人。」
两人报上名字。
道满似乎在夜晚视力也很好,用可怕的眼光凝望两人——
「那是什么……」老人问多人。
「哪个?」
「就是那个。」道满挑挑下巴,用眼神示意多人的脖子后。
真人望过去,「哇」地一声大叫出来。
原来,一只满是皱纹的右手,垂挂在多人的后颈上。
真人抓住那只手,打算扯下,但那只手似乎用相当大的力量,紧握住衣领不放松。
「等等……」
道满说完,转到多人背后,口中喃喃念诵某种咒语,再将右手食指贴在唇上,最后用那根食指触碰抓住多人衣领的手。
咚!
那只手掉落了。
「是谁的手?」道满问。
多人一面在月光中凝视着落在地面的那只手,一面答:
「是我母亲的手。」
「什么……」
道满低语,两人向道满简短讲述逃到此地的来龙去脉。
「正因为事前不知这只手是我母亲的,所以才射得出箭。可是,一旦知道追赶在后的是我母亲,我就无法举弓向她射箭。」貭人说。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们的母亲在后面追赶……」
喀、
喀、
喀、
道满抿嘴低声笑着,接着说:
「实在可爱……」
「可爱?」
「我是说你们的母亲。」
「为什么?」
「身为人母者,无论你们成长到几岁,对她来说,都是可爱得要命的孩子。即使自己老了,死期将至,也绝对不想死。世间常说,每个母亲都想比孩子先死,其实那是谎言,是世间笨蛋说的戏言,所有人都上当了。凡身为父母者,都想一直活到自己的孩子死去,都想一直疼爱着孩子,想比孩子活得更久,直至孩子死去那一刻,也想为孩子做些什么事,这是为人父母者苦苦期盼的的共通愿望……」
道满望着两人。
「老到即将死去时,有些作母亲的人,因为这个愿望太过强烈,因而化为妖鬼。化为妖鬼的目的,就是想在死去前吃掉自己的孩子。」
道满抿嘴嗤笑。
「我没说错吧?」
道满望着两人。
「这不是很可爱吗?」
笑容再度黏上道满的嘴角。
那笑容相当骇人。
到底他是怎么活、活多少年,才能浮出这样的笑容呢?
「不过,对你们来说,即使对方是亲生母亲,也不愿意被吃掉吧?」
「请您救救我们。既然您是阴阳师,应该通晓这方面的事吧……」
「唔……」
道满用右手抚摸长着白胡须的下巴。
「虽然可以设法帮你们解决,不过……」
道满用可怕的目光望着多人、真人。
「你们有酒吗?」道满问。
「酒?」
「嗯。」
「酒的话,倒是有,我们每年摘取山葡萄制作的……」
「既然如此,我就要那个。」
「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您。」真人说:「可是,我们该怎样做才好呢?」
「说到你们那个母亲,既然到现在还不来,应该是追赶你们到这座破庙时,追过头了,不过,她应该会马上察觉,仍旧追到这里来。看,你们母亲的手就在那里……」
顺着道满的眼光看过去,掉落的手正在蠕动着指尖,像蜘蛛那样,打算爬到草丛中。
「你们的母亲已经不是这人世之物。可能几天前就过世,现在只剩下妄念执念在控制躯体吧。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你们跟我来。」
道满率先走进寺庙境内。
三人拨开草丛来到一座不大的正殿前,从坍塌的土墙进入正殿。
正殿内也荒废无比。
屋顶坏了,月光从上空恣意洒落。
地板也腐烂了,长出野草。
「噢,这里有佛像。」道满开口。
地板上躺着两尊用木头雕刻的佛像。佛像身上缠着藤蔓,有一部分已腐烂,长着藓苔。大概是雨雪从坍塌的屋顶空隙灌进来,沾湿了佛像。
「是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
道满一面说,一面把那两尊佛像挟抱在腋下,回到山门下。
「那么,可以给我你们的头发吗?」道满问。
「头发?」
「是的。」
道满边说边将两尊佛像竖立在山门下。竖立后一看,佛像的高度正好及道满的腰部。
道满用右手从怀中取出小刀,走到多人面前。接着,道满抓住多人的发髻,喀擦一声剪掉头发。
再将剪下的头发缠在观音菩萨的头上。
之后伸出手指贴在观音菩萨背部,再转动食指。
灵!
宿!
动!
道满用手指在佛像背部写上这三个字。
其次是真人。
道满也自真人头上剪下头发,缠在势至菩萨的头上。
而且和刚才他为多人做的一样,用手指在势至菩萨背部写下同样文字。
「可以了。」
道满看似满足地点头。
道满接下来做的是捡舍掉落的树枝,并让两人站在山门外。之后,道满站在两人身旁与其并肩,再用手中树枝在三人周围的地面画下圆圈,口中再度喃喃念诵某种不知所以的咒语。
一切都结束后,道满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能出声……」
多人和真人彼此互望,向道满点了头。
不久后——
「在哪里?在哪里?多人啊,真人啊……」
石阶下方传来如此的声音。
「找到了,是这边吧。是从这个石阶上去的地方吧……」
声音逐渐挨近。
多人和真人差点吓掉了魂。
首先,一只满是皱纹的右手出现在石阶边缘。
右手从石阶爬上,再缓缓爬向两尊佛像。
接着是一道人影,追在那只手后面般现出身姿。
是个白发披散的老妇人——多人和真人的老母亲。
「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那身体闪闪发出青光,仿佛被月光淋湿那般,月光好像自全身滴落着。仔细观看,可以看到白发中长出两根角。
老妇人的眼神发出碧荧青光,停在佛像身上。
「啊,原来在那里,原来去到那里了……」
长角的老妇人露出欢喜的笑容。
「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噢,真可爱……」
老妇人挨近两尊佛像。
「多人啊,多人啊,我想吃你,我想吃你的肉……」
老妇人首先咬住观音菩萨木像的脖子。
之后,嗑嗑、喀喀地咬断脖子的木头,然后咽下。
「啊,好吃。这血是甘露。」
其次是势至菩萨——真人。
老妇人面向势至菩萨。
「不知味道怎样?不知真人的肉,味道怎样……」
喀!
老妇人张开大口,双手抱住木像,一口咬住头部。
喀喀!
嗑嗑!
咕咕!
老妇人不停咬断木像,再用牙齿嚼碎,然后咽下。
有时因过于欢欣,左右摇着头。
「噢,美味,美味……」
鲜红舌头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如此喃喃自语。
老妇人终于发狂了。
于是,她不停吃着两尊佛像,接着突然啪嗒倒下。
老妇人躺在两尊佛像前。
而且,不再动弹。
「好了……」道满说。
多人和真人兄弟俩战战兢兢地走到躺在地面的老母亲身边,两人合力轻轻抱起老母亲的身体,让她仰躺着。
那张脸,已经不是妖鬼的脸,没有长角也没有獠牙。
只有月光照射着那张脸,那脸浮现看起来很满足的笑容。
「噢,真是可爱的一张脸,哎呀,真是可爱的一张脸……」道满说。
「母亲大人……」
「母亲大人……」
多人和真人抱着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了起来。
注1:丹波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属山阴道,又称丹州、丹南、南丹。领域约包含今京都府中部及兵库县东隅、大阪府高槻市一部分、大阪府丰能郡丰能町一部分。
注2:约四十至五十公尺。
注3:箭镞的一种,前端分成两股,内侧有刃,用来射断飞禽或走兽的脚。
第10章 后记
——秋天到了
人的一生会发生各式各样的事。
经过这些各式各样的事,之后,秋天就到了。
一年还没有结束。
当然还有剩余的时间,不过,终究是秋天。
秋天吹的是秋天的风,秋天开的是秋天的花。
而且,秋天开的应该是秋天的花。
即使会刮台风和暴风雨,但是,秋天的花照样会开。
龙胆。
黄花败酱。
地榆(注1)。
毛果一枝黄花(注2)。
日本蓝盆花(注3)已经在夏天开过了吗?
《阴阳师》总是从书写当时的各个季节开始描写。
如果当时开着樱花,便写樱花的事;如果下着梅雨,便写雨天的事,故事就自此开始。
因此,《阴阳师》的故事其实也是季节的故事。
一晃眼,大约写了二十五年——
第一篇作品,是三十五、六岁时写的。
我花掉人自出生至死去为止,日正当中岁月的大半,持续写着这个故事。
夏天的最盛时期。
季节已经过去,周围已是秋天的气息。
胡枝子开了,本来在呜叫的蝉声也每天逐渐减少,我在我的房间,孤零零一个人握着笔,在写这篇稿子。
今天是我父亲过世后第十三次忌日。
父亲过世时,正好七十四岁。
我今年六十一岁。
还有十三年,我将迎接父亲过世的年龄。
关节的可动领域变得很窄,身体到处都有病,不过,看似还可以边哄边骗地使用这具肉体过下去。
当然,还有剩余时间。
应该做的事——我必须写的故事,到现在似乎毫不见减少。
秋天真的是丰饶的季节。
真的真的,我正在迎接令人感激的秋天。
就像晴明和博雅那般,这是个令人想醺醺然喝酒的季节。
深切地深切地 爱着秋天的蝉
基于上述,在此献上第二十五年的《阴阳师》。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三日 于小田原 梦枕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