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吃药,季正还做了各种医治方法,却怎么也医不好。
某天,季正突然想起去年的事,便遣人去找四德法师,刚好四德法师人在京城。
季正立刻请他前来宅邸。
“那么,我再向孔雀明王祈祷看看。”
四德如此说,告辞离去。不可思议的是,当天晚上,季正胸口的疼痛和沉闷症状,竟然都消失了。
四德法师于次日前来,季正给了许多礼品让他带回去。
翌年春天,肩膀疼痛起来;该年秋天,双脚疼痛起来,但只要向四德法师求助,疼痛就会完全平息。
然而——
最初是一年发病一两次,之后,间隔渐渐变短,变成一年发病三次、一年发病五次,最近是一个月一次全身各处都在发痛。
每次发病时,季正都会请四德法师前来医治。
近年来,四德法师也不再周游诸国,他在西京某荒废寺院住了下来。
因为季正于两年前拜托他留在京城。
可是,这样接二连三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使请四德法师进行占卜,也始终占卜不出发病原因。
季正左思右想,终于在两天前,透过熟人源博雅的介绍,前来拜访晴明。
如此,晴明接受了这桩咨询。
三
“这么说来,四德法师大人已经回去了吗?”
晴明在柏木季正宅邸如此发问。
接受询问的正是季正本人。
“是。”季正点头。
“那么,您怎么对四德法师大人说的?”
“我对他说,头部后面会痛……”
“四德法师大人怎么回答您呢?”
“他说,他回去之后会向孔雀明王神明祈祷,请祂去除我的头疼症状……”
“说完就回去了吗?”问话的是晴明。
“是的,就在刚才……”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恰好时机。如果我在场,四德法师大人可能会谢绝吧……”
“是,是。”
“方才我们前来拜访时,看到雪地上留着从宅邸大门出来,往西京方向走去的足迹。那个足迹,应该正是四德法师大人的足迹吧。”
“是,是……”
“那么,在足迹还未消失之前,我们也出发吧。”晴明对博雅说。
“晴明,我们要去哪里?”
“去四德法师大人去的地方。”
“在这种下雪的日子去吗……”
“是的。”
“唔,唔……”
“您想留在这里吗?”
“我没那么说。”
“那么,要一起走吗?”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咕嘟。
咕嘟。
牛车踩着积雪底下的泥土前行。
在这无声无息自天而降的飘雪中,负责拉曳牛车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牧童。
晴明和博雅坐在同一辆牛车内。
“不会出问题吗……”博雅说,“不会看丢了足迹吧,晴明啊……”
“你放心。蝼蛄男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晴明说。
蝼蛄男是露子小姐的玩伴,晴明有时会拜托他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这次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晴明啊……”博雅说,“你为什么让季正大人说出他头痛这类谎言呢?”
“去了就会明白。”晴明简短回答。
说着说着,牛车咕隆一声,停止前行。
“好像到了。”
晴明掀开帘子露出面孔,眼前站着蝼蛄男。
此处是西京——
不远处有座荒废小寺院。
“足迹穿过了那座荒废寺院的门。”蝼蛄男说。
“那么,我们去向四德法师大人打个招呼吧。”
晴明和博雅下车。
“蝼蛄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吧。”
“明白了,晴明大人。”蝼蛄男收回下巴地用力点头。
“博雅,你不要出声。穿过那扇门之后,也不能出声。”
“明白了。”
“这场雪,应该会消去我们的动静。”
晴明如此说,接着沙沙地踩着积雪,穿过即将倒塌的荒废寺院的门。
雪地中,出现一座小正殿。
里面传出低微的诵经声。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 namah suvarnavabhasasya……
似乎是孔雀明王的真言。
晴明和博雅听着那声音,缓缓挨近正殿。
两人悄悄登上窗外的窄廊,从墙缝窥探正殿内部。
屋顶也坏了,狭窄的正殿地板,大约有三分之一薄薄地积着一层雪。
虽然不知道原本的主佛是什么,但那种东西早就被偷走了,看似摆放主佛的地方,现在搁着一尊五寸高的拙劣木雕像。那尊木雕像似乎坐在一只外形看似鸟的座位上。如果将那只鸟视为孔雀,那尊木雕像便是孔雀明王了。
木雕像正面,坐着一个僧人打扮的男人,正在念诵孔雀明王的真言。
他应该就是四德法师吧。
四德法师和孔雀明王雕像之间,搁着一口压瘪了一半的唐柜。
Huci,guci,dahuci,muci,svaha……
四德法师念诵完真言。
接着,四德法师做出惊人的举动。
他打开眼前的唐柜盖子,取出一个白色圆形之物,再合上唐柜盖子,之后将刚才取出的那个白色圆形之物搁在盖子上。
仔细观看,原来那是人的白色骷髅。
“……”
博雅禁不住几乎要发出叫声,自己捂住了口。
四德法师凝视着那个骷髅一会儿,之后拿在手里,翻来又覆去,或往侧边横倒,专注地打量。
他似乎在察看什么。
“奇怪,没有任何异样……”
就在四德法师如此喃喃自语时,话音响起。
“博雅,已经可以发出声音了。”
原来是晴明,他在窗外的窄廊上发出脚步声地走动起来。
晴明绕到入口,打开门,走进正殿。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四德法师坐在原处,转个方向面对着入口,再将右手递到身后。
看来他把骷髅藏在自己身后。
“你、你是谁?”四德法师发出隐藏不住狼狈的声音。
“我名叫安倍晴明。”
“这么说来,是土、土御门那位……”
“没错。”
“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从柏木季正大人宅邸一路顺着您的足迹来的……”
“也就是说,你们……”
四德法师说到此便无言以对。
“是。您刚才拿着骷髅的事,也被我们看到了。”
“意思是,你们已经知道了全部……”
“也不是知道了全部,其他也有想请教您的事。譬如,您到底在何处取得那个骷髅等……”
四德法师闭上眼睛,之后,死心似的张开了眼。
“我有一个名叫智德法师的伙伴。智德曾向我述说您法力高强的事,我等这种程度的人实在敌不过您。既然如此,我就全部说出吧。”
四德法师所说的那个智德法师,是个法师阴阳师,以前打算戏弄晴明,曾经造访了晴明宅邸,那时,他带去的式神反倒被晴明藏了起来,受了不少晴明的戏弄。
“我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
“那么,就从刚才说的,您到底如何取得那个骷髅这事说起吧……”
“我明白了。”
四德法师说毕,开始述说事情原委。
五
六年前,四德法师被请至柏木季正宅邸这件事,完全出于偶然。
那不是四德故意策划。
听说是眼疾。
四德法师占卜了之后,得知以下的事。
柏木季正于前世是比叡山的僧人。
他在山中修行时,不小心跌倒了,头部撞上岩石,当场死在该处。
之后,尸体腐朽,只剩骨头,现在也躺在比叡山山中,曝晒于野地风中。
四德心想,眼睛会痛,应该和那具尸体有关,于是进入山中寻找,结果找到了躺在森林中化为骨骸的季正的前世尸体。
四德仔细察看,发现地面长出荆棘,那荆棘刚好穿过骷髅的右眼洞孔往上生长。
原来季正眼睛疼痛的原因是这个,四德立刻抽出荆棘,那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慢着……”
假使这具骨骸和柏木季正有因缘,那么,往后可以靠此谋生,不用再挨饿。
日后,四德带回那具骨骸,藏在唐柜里。
即使有人发现了,反正是人的骷髅,不会拿走。
“因此,在没有人委托我工作的期间,我就利用那具骨骸,故意让柏木季正大人生病。”
如果在胸部搁着大石头,季正便会感到胸部疼痛,若用石头敲打头部,季正会头疼。
医治方法很简单。
只要挪开搁在胸部的石头,或停止用石头敲打头部,即能痊愈。
最初,是一年一两次,之后变成三次、四次,最后变成一个月一次。
“季正大人会心生疑惑,找晴明大人商量此事,也是理所当然。”
四德法师如此说后,向晴明和博雅深深行了个礼。
六
积雪仅三天便融化了。
晴明宅邸庭院的梅花正在盛开,在春天的阳光中,柔软地散发香味。
晴明和博雅一面观赏梅花,一面喝酒。
蜜虫在一旁,只要酒杯空了,便会往杯子内斟酒。
“可是啊,晴明,你为什么宽恕了四德法师大人呢……”博雅端起酒杯地说。
“怎么?你不满意吗?博雅。”晴明说。
“不是不满意。我也认为那样做很好。”
晴明没有惩罚四德法师,就那样让他离去,至于那具与柏木季正有关的骨骸,连同唐柜,晴明代为保管,之后托人送到广泽宽朝僧正那儿,请僧正郑重其事祭奠。
“全部结束了。往后,您不用再为了这件事而有任何苦恼。”
晴明只是对柏木季正如此说而已。
“因为人活在这世上,是一件相当费劲的事……”晴明对博雅说。
这世上有许多光靠法师这个头衔无法谋生,必须戴上乌帽,做些类似阴阳师做的事,以法师阴阳师身份为生的人。
“即便看上去似乎隐藏在积雪底下,但人的心中,终究潜藏着各色各样的东西……”博雅深有感触地说。
“不过,博雅,想到积雪底下也潜藏着春天,那么,就算积雪底下的东西显露出来,应该也不能将之视为歹事而否定一切吧……”
“嗯。”博雅点头。
“博雅啊,笛子……”晴明说。
“我刚好也想要吹笛……”
博雅搁下酒杯,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博雅的笛声融化于梅花香中。
飘飘然地,晴明在喝着酒。
飘飘然地,博雅的笛声响。
春天,已经到了。
第7章 佇立在花下的女子
一
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酒。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源博雅坐在窄廊上,右手端着盛着酒的酒杯,有时望向庭院,出神地叹了一口气后,再将酒杯送至唇边。
庭院的樱花正盛开,方才起,每逢起风,花瓣便会在午后阳光中纷纷飘落。
“喂,晴明啊。”
博雅将酒杯自嘴唇端开,停在半空。
“什么事?博雅。”
晴明背倚一根柱子,从樱花移转视线,望向博雅地问。
晴明虽然身穿白色狩衣,但肩膀及袖子四周,黏贴着几瓣随风飘来的樱花花瓣。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你谈过,因为花会飘落,才显得出其美,是吧?”
“嗯。”
晴明将酒杯送至唇边点头。
含着酒的晴明红唇,看上去像微微浮出笑容。
“同样道理,人之所以值得爱,是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去的缘故吗……”
“应该是吧。”
晴明搁下酒杯,望着博雅。
晴明的嘴唇依旧在微笑。
无论何时,那微笑都会自然而然地挂在晴明嘴边。
“我明白了……”
浮在晴明嘴边的微笑,变成明显的笑容。
“博雅,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你说的什么事是指什么事?”
“你不用装糊涂。每当你出现这种表情时,不总是那样吗?”
“这种表情指的是什么表情?”
“那还用说,就是你现在这种表情。”
“唔……”博雅闭起嘴唇,吞下想说的话。
“到底怎样?”
“哎,要说有,确实好像有,要说没有,又好像没有……”
“那就是有了?”
“有。”博雅下定决心般地点头。
“遇上了什么事?”
“……”
“女人吗?”
“不是。”
“那又是什么事?”
“樱花的事。”
“樱花?”
“六条河原院东边,有一棵樱花树。”
“嗯。”
“那棵樱花树非常漂亮,大约在十天前,樱花即将开花时,我乘牛车路过,恰好看到了。”
“结果呢?”
“七天前的那个夜晚,我看准了恰好的赏月时机,再度乘牛车前往那里。”
二
博雅让牛车停在鸭川堤上,独自一人站在樱花树下。
樱花已经开了六、七成,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花瓣间隙露出月亮。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是以前那个朱雀门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博雅将笛子贴在嘴唇上,吹起笛子。
清澈的笛音,在月光中朝天空上升。
博雅吹的不是既有的曲子。
他只是一面想着樱花,一面随性地吹着笛子。
花瓣随着微风互相碰触,看似在为笛音致贺词般,悄悄地彼此交头接耳。
博雅吹了一阵子,无意中望向一旁,发现樱花树根附近站着一名女子。
是名穿着白里透红重叠衣裳的女子,估计不出她的年龄。
看上去似乎还年轻,但又似乎已有一把岁数。
悄悄佇立在树下的女子,既不出声,也没有发出任何衣服摩擦的响声。
甚至连是否在呼吸,都看不出。
女子只是默默无言地凝望着博雅。
眼神在催促博雅继续吹笛。
博雅再次吹起笛子时,女子会看似全神贯注地在聆听笛音。
吹完笛子,博雅望向方才女子还在的樱花树根附近时,女子已经消失踪影。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博雅都出门前往六条河原院。
只要博雅在樱花树下吹笛,那女子便会悄然出现。
美丽的姑娘呀,你到底是何方小姐——
每当博雅打算如此询问而停止吹笛,望向女子佇立之处时,总是不见女子的身影。
女子每次都在不知不觉中出现,无言地聆听着博雅的笛音,之后,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