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拿着铁钉和铁锤。
“钉吧。”王说。
红脸将铁钉尖固定在被有一张青色脸庞、名为青脸的男人按住的女人头顶上方。
“啊,不要。”
“拜托你们,不要。”
女人哀求。
红脸举起握着铁锤的右手。
“畜生!”女人叫喊。
同时,铁锤被挥下。
咚铛!
铁锤发出声音,
嗤!
铁钉嵌入。
咚铛!
嗤!
咚铛!
嗤!
“痛呀!”
“痛呀!”
尽管女人不停叫喊,铁钉仍穿过女人的舌头,尖端突出在下巴下方。
“好,把女人带走吧……”王说。
青脸拉着女人,消失在里屋。
广国看得目瞪口呆,惊吓得浑身不住颤抖。
“你不用怕。因为你没有罪,所以我会放你回去。”
年老的王,出乎意外地一脸温和地说。
“对了,你应该有一个十年前去世的父亲吧。”
“是的。”
“你想见他吗?”
“我们可以见面吗?”
“可以。因为我亏待了你,所以就让你们见一面吧。但是你要注意,不要逗留得太久。这里的一刻、两刻,相当于你原来待着的那个地方的一天、两天,在你和你父亲见面期间,万一你在那边的身体被烧了,你就回不去。另有一点,你来这里时过的那座桥,应该有个守桥人,再过一会儿,便是守桥人交替轮班的时刻。更换了守桥人之后,如果那个新守桥人在你来这里时没看到你过桥时的面孔,他可能会不让你过桥。到时候,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你打算如何?”
“我想见我父亲一面。”广国说。
“那么,红脸,你带广国大人去见他父亲吧。”老人说。
“遵命。”
红脸行了个礼,接着伸出左手握住广国的右手。
“跟我来。”
红脸拉着广国迈开脚步。
走出大门,再往南方前进。
不久,前方可以望见一扇铜制大门。
大门前站着八名佩剑士兵。
“新来的吗?”士兵之一开口问。
“不是,这个男人的父亲在这里,王准许他来见他父亲一面。”红脸男人说。
“那就通过吧。”
两人顺利的通过大门。
里面有一座铜制宫殿。
红脸朝宫殿大喊:“膳广次在吗?”
“我在……”
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头部、脸部以及全身被钉入三十七根铁钉,骨瘦如柴的男人。
他正是广国的父亲广次。
“父亲大人……”广国奔过去。
“噢,是广国吗……”父亲广次惊讶地问。
广次说这话时,发出咯哒咯哒声。而且因为铁钉阻碍了舌头的转动,话语本身也含混不清。
尽管如此,还是勉强可以听出他在说什么。
“您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广国簌簌落泪。
“你应该也知道,我还活在人世那时,为了抚养妻子和孩子,做了不少杀生的事,不但剥了它们的皮,也吃了它们的肉。或者,借给人八两棉花,之后再强制加倍为十两地催账,有时只借出几斤物品,收账时却要对方缴交几十斤物品,抢夺别人家东西,侵犯别人家女人,不孝养父母,不尊敬师长,或者,对不是贱民身份的人,硬说是贱民,并施加辱骂、毒打。因此,我死了后,便这样被钉入三十七根铁钉,还要每天被铁棒击打九百次……”
广次边哭边如此说。
“我想找你帮我设法解决,某年七月七日夜晚,我化身为一条巨蛇,潜入你家,但你没认出是我,把我扔到外边。另外在五月五日那天,我化身为一条棕色狗,闯进你家,那时也被赶出门。不过,某年一月一日那天,我化身为猫进入你家时,虽然你不知道那只猫就是我,但你终于给了我米饭和各种美味吃食,让化为猫的我饱餐一顿。之后,我才得以以猫的身份活了三年。现在已经死了,所以又恢复为人的身姿,在这里接受惩罚。我希望你能拯救我现在所受的这种痛苦……”
“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回到尘世后,抄写《观音经》,再献纳给寺院,为我举行超度法会。这样做的话,借助佛经的功德,我应该可以往生净土。”
听广次如此说,广国点头答应:“我明白了。”
两人走出铜门来到外边后,广国跟在红脸背后,快步赶往进入这个度南国时通过的那座桥。
好不容易抵达那座桥时,守桥人已经换了人。
有个额头长着两根角的士兵站在桥脚下,不苟言笑地瞪着两人。
广国打算过桥。
“喂,这座桥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
士兵将手搭在佩在腰上的剑柄如此说。
“我不是死人,我只是因故才来到这里,我在尘世仍留有活人的肉体。”广国拼命地说。
“不行,不行。首要的是,我没看到你过桥。”有两根角的士兵顽固地说。
“你别这样说。这件事,王也准许的……”红脸说。
“不行就是不行。在这座桥以内所发生的事,必须遵循王的吩咐,但是,唯独这座桥的出入,是我们守桥人的职责。”两根角的士兵不听。
广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赤脚踩着桥上的木板,吧嗒吧嗒地从桥的另一方跑过来。
是一个穿着白色狩衣的童子。
童子在两根角的士兵面前停下脚步。
“让这人过桥。”童子以成人语调说到。
“哎呀,哎呀……”
士兵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
“既然您这么说,不让他过桥也不行了。”
士兵说后,再望着广国说:
“没办法。你快过吧。”
“好,我这就马上过。”
广国如此说后,上了桥往前走,就在他过完桥时——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这个被窝上,晴明大人。”广国在床上撑起上半身地说。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
“话说回来,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在桥上救了我的童子。那童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那个。”
晴明的手指指向广国枕边。
枕边隔着一幅卷轴。
“这是我在幼年时抄写的《观音经》,后来制作成卷轴。”广国抬起拾起卷轴说。
“正是那幅卷轴化为童子救了您吧。”
“什么……”
发出喊声的是博雅。
“可是,我听说,是晴明大人对我家人耳语,让他们把这幅卷轴盖在我身上……”
“没错,正是如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正是想问您这件事,才遣人去请您过来一趟。”
“我在出席广国大人的葬礼时,发现广国大人的脸色完全不像是死人的样子。慎重起见,我触摸了您的身体,又发现身体还很柔软。那时,我就认为您应该还没死,只是灵魂离开了肉体,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我向您家人说,暂且不要埋葬,先等等看。不过,我又想到,您在归途时,或许会遭遇某些麻烦。倘若我能够一直陪在您身边,倒也无所谓,可是我也无法那样做,因而在向您家人耳语时,顺便问了有没有广国大人亲手抄写的经文之类的东西。结果,您家人说有一幅《观音经》,我就吩咐他们把经文盖在您身上。”晴明如此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总之,这一切都多亏了晴明大人,我才能平安回来。在此向您致谢。”
广国一次又一次地向晴明致谢,一次又一次地行礼。

“这世上真的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啊,晴明。”
回到晴明宅邸之后,博雅如此说。
此时是夜晚——
两人坐在窄廊上。
晴明背倚柱子,手中端着盛有酒的杯子,正在观赏月光映照下的庭院。
四周仅有一盏灯火。
这时候的夜晚,寂静的大气会急剧冷却下来,所以也搁着一盆火盆。
“没想到经文会化为童子,并且救了人……”
“嗯……”晴明点头。
晴明十分明白,碰到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多说什么,就让博雅随心所欲地畅谈。
对晴明来说,博雅说话的声音,宛如乐音,听起来舒服至极。
“广国大人也真是了不起。听说,他不但给父亲抄写了《观音经》,也给妻子抄写了一份,献纳给寺院……”
夜,在博雅的话语回声中,愈发加深。
“噢……”博雅发出叫声。
博雅的视线望向庭院。
原来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雪花,正翩然降落在庭院。
雪,通宵下着,晴明和博雅于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整个庭院都被白雪覆盖了。
丰前国:福冈县东部及大分县北部。
少领:郡司次长。
一町:相当于三百六十尺,即一〇九·〇九公尺。


第6章 荆棘眼的中纳言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
是春天的雪。
安倍晴明宅邸庭院盛开的那株白梅花瓣上,也积着雪。
之前连续几天的暖和日子,令梅花花苞绽开,零零星星开起白色的花,到了夜晚,更可以闻得出融化于夜气中的梅香。
没想到,今天早上又突然变冷,中午时,竟下起雪来。
待人们注意到时,地面已经薄薄地蒙上一层雪。
“这真是不可思议呀,晴明……”
开口如此说的,是源博雅。
“博雅,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顿住正要送至嘴边的酒吧,问道。
“喔,我是说,这场雪。”博雅说。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两人身旁各自隔着火盆。两人脚上都扎着袜带。
由于几乎没有风,冷确实冷,不过,在屋檐下,雪花也刮不进来。
庭院的树木、草丛,都蒙上一层柔软的白雪,反倒给人一种从中散发出近似温暖的感觉。
如果考虑到白雪的那层白所罩住的内侧,其实正在孕育着春天,那么,此刻的寒冷,也就会令人萌生一股爱怜之情。
“雪怎么了?”晴明问。
博雅喝下一口酒后,搁下杯子,开口说:
“在这个大地,不但有石头,也有树木,还有倒下的草丛,以及枯叶,鸭川河滩更四处可见躺着的尸体……”
“嗯。”
“不管是肮脏的,或不肮脏的,雪都在其上堆积覆盖,将一切隐藏起来。无论积雪下有什么东西,只要被雪盖住,便会形成放眼望去仅是一片干净雪白的景色……”
“嗯。”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正是这点,晴明……”
博雅从晴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庭院。
“人心也是,堆积著名为岁月的一层白雪,不管是悲哀,或是怨恨,或是其他任何什么,是不是都会被那层干净的白色之物所裹住呢?如果是那样,我说晴明啊……”
“怎么了?”
“我想,让年龄在这个肉体逐渐重叠,或许并非是很坏的一件事,晴明……”
“是吗?”
晴明将顿在途中的酒杯送至嘴边,含了一口酒。
“博雅啊……”
“什么事?”
“其实,你就是白雪。”
“我,白雪?”
“我的意思是,就你刚才所说的意义来说,对我来说,你就宛如那层白雪。”
“……”
“名为源博雅的乐音,如白雪那般,自天而降,将这大地干干净净地裹住……”
晴明望着博雅,露出微笑。
“喂,晴明。”
“怎么了?”
“你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我没有在戏弄你。”
“晴明啊,你是不是不习惯称赞别人?”
“什么意思?”
“称赞别人时,应该说得更难懂一点,更间接一点才对。”
“为什么?”
“因为……”
博雅将视线移至一旁。
“被称赞的那个人会感到不好意思。”
“博雅啊,你感到不好意思了吗……”晴明笑道。
“不知道……”博雅嘟囔着。
“对了,博雅,是不是快到了应该前往中纳言柏木季正大人宅邸的时刻呢……”晴明转移话题。
“噢,是啊,应该快到那个时刻了……”博雅点头。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动身了?”博雅说。
“准备动身吧。”
如此,晴明和博雅起身准备启程。

两天前,柏木季正造访了晴明宅邸。
“有件事令我进退两难,想和大人商量一下。”
前来的季正如此说。
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在六年前的夏天——
季正的右眼痛了起来。
本来以为一两天便会好起来,不料,过了三天仍毫无起色。四天、五天过去,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痛。
只要听说某处的泉水对眼疾有效,便去某处汲水,用来洗眼,却也没效。拜托典药寮的熟人帮忙开了一剂止痛药,喝了也没医好。
过了大约十天,季正的眼睛痛得无以入眠。
那时,据说季正遇见了四德法师这个人。
四德法师——是播磨的法师阴阳师。
他是周游诸国的法师,当时,凑巧来到京城,正在四处医治病人。
据说是季正的家仆听闻风声,特地请四德法师前来宅邸。
四德法师将手贴在季正头上,好像说了什么咒语,又做了这般那般,最后说:
“我找到了病因,我先去这个地方。”
四德法师在当天出门,次日返回。
四德法师回来时,季正的眼睛已经不痛了。
季正向四德法师说了眼睛已经痊愈一事。
“应该会痊愈的。”四德法师点头说。
“这是四德大人医好的吗?”季正问。
“不,不是我医好的。让您痊愈的,是我经常膜拜的孔雀明王。”四德如此说。
“孔雀明王?”
“是。昨晚,我正是出门前去向孔雀明王祈祷,求祂设法治愈季正大人的眼疾。”
“前去祈祷?”
“是。”
“去哪里?”
“我不能说出在哪里。我是个周游各地的法师,无法随身带着孔雀明王像,因而将其祭祀在西京某个地方,至于那个地方是哪里,请恕我无可奉告。”四德法师说。
对季正来说,只要眼睛不再疼痛就好,至于四德祈祷的那座孔雀明王像,到底被供奉在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当然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季正如此说后,赠予了许多礼品给四德。
翌年秋天,季正感觉整个胸口既疼痛又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