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嗯。”
“即便随处可见的石子或树木,只要有人视之为神,念兹在兹,跪拜祈祷,神明就会真的降驾,附身在该物。”
“唔……”
“皇上和京城的关系,道理和神明附身一样。若有人认为皇上即京城,而且这种观念持续了百年以上的话,皇上和京城便会成为一体。”
“嗯。”
“心包位于心脏内层。三焦是在人体内运行的气脉,是让人体散发热度的东西。”
“然后呢?”
“这座京城,也有一条流动的龙脉。”
“唔,嗯。”
“这条龙脉源于船冈山,在神泉苑那一带一度浮出地表,之后再潜入地底,穿过朱雀大路,最后让东寺、西寺的佛塔给堵住。如此,龙脉的气数便不会流出京城,可以积存在京城内。”
“原来是这样……”
“正是这样。只是,前些天的地震令西寺佛塔崩塌了,结果,导致京城的龙脉外流。换句话说,皇上的另一个双生子之京城,气运的流向状态恶化了。京城的龙脉等同于皇上的三焦,皇上会病倒也是理所当然……”
“那你在紫宸殿的柱子钉上钉子是什么意思?”
“紫宸殿是皇上居住的处所,用人体来比喻,正是心脏所在之处。也因此,我就想,若要治愈皇上的心脏,在紫宸殿的适当地方钉上钉子,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晴明道。
“原来如此……”
博雅说到此话时,蜜虫正好端着盛着酒的瓶子与杯子过来。
“上次慌里慌张的,没能好好喝一场酒,今天你看怎样?”晴明问。
“喝。”博雅简洁答。
庭院那些刚萌生的翠绿叶子,随风闪闪发亮。
酒香融于嫩叶的芳香中。


第2章 仰望中纳言

萤火虫在飞舞。
那些看似黄色,又看似稍微带点绿色的神秘色彩亮光,哗、哗地忽明忽灭,漂浮在黑夜半空。
亮光犹如飘忽不定的人心,一会儿轻飘飘地飞到彼处,一会儿又飞到此处。
这是个无风日子。
黑暗中散发着浓郁的树木香味。
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另一种异乎树木香的萤火虫的香味。虽说即使捕获萤火虫,再将鼻子凑近手掌中的萤火虫,其实也闻不出任何特殊气味,可是,在半空飞舞的萤火虫,似乎会散发出一种只能形容其为萤火虫香的味道。
此刻是梅雨暂停,难得降临的片晌晴天——星光在没有云朵的夜空,闪闪烁烁,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
鸭跖草。
紫苑。
以及含苞待放的红瞿麦。
将近傍晚才停止的雨,令濡湿的庭院花草,光亮润泽。
残留在草尖和花瓣末端的每一粒雨滴,均映出星光,看似无数星眼同时在天空和地面闪闪烁烁。
萤火虫在其间飞舞。
“晴明啊,这真是个无以形容的良宵呀。”源博雅将酒杯送至嘴边说道。
他啜饮了一口酒,再细细品味地喝下。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和晴明端坐在窄廊,正在喝酒。
四周仅有一盏灯台,上面点着烛火。
蜜夜在博雅的空酒盅斟酒。
空气清澄明亮,坐在屋檐下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北斗七星。
织女星。
牵牛星。
輦道。
天津。
庭院水池的水面,也映照着每一颗星眼。
萤火虫亮光之一,高高飞起,悬浮在星空中。
“喏,晴明啊。”博雅的眼光追着那只萤火虫,开口说。
“怎么了?博雅。”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带着若干湿气,比平时略微沉重。
“我们透过观察天空的星辰,来判断人类的吉凶祸福,这里头到底有何种天地奥秘在起作用呢?”
“喔,原来是这个……”
听了博雅的提问,晴明面泛微笑。
“我可以理解你想将天地奥秘与人心奥秘系结在一起的心情,不过,所谓星辰,就如你看到的那般,只是单纯存在于天空而已。”
“啊?”
“比方说……”晴明望向庭院,“那边有踏脚石。”
“嗯。”
“不但会长出草丛,花朵绽放,也会长出松树。”
“嗯。”
“接着,草丛上凝结着露水,萤火虫在其上飞舞。”
“唔,嗯。”
“这一切,都是自然界的现象。有石子,有草丛,有花朵,萤火虫在飞舞。这些现象,和星辰在天空闪闪发光的现象,其实道理都一样。”
“所以我才问你,到底怎么样?”
“不怎么样。两者都一样。我是说,倘若星辰可以占卜人类的吉凶祸福,那么,随处可见的石子和野花,也同样可以用来占卜人类的吉凶祸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所谓占卜,取决于有生命的人的内心感情。”
“有生命的人?”
“就是取决于人心的变化。若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应该是取决于咒吧……”
“你是说,咒?”
“正是。”
“晴明,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又听得浑浑噩噩了。只要你一提起咒,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一点都不复杂。”晴明笑道,随即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对了,我想起一件有关星辰的事……”
“星辰的事?”
“嗯。老实说,我刚才忘了向你提起一件事,今天晚上,藤原忠辅大人将微服私行来这里。”
“你说的藤原忠辅大人,是那位……”
“正是那位仰望中纳言大人。”晴明说,“我已经让来人转告,说今天晚上你……源博雅大人将光临舍下,倘若大人不介意,随时欢迎大驾光临。所以,你若不介意,我们就一起倾听大人的来意,怎样?”
“我当然不介意。”
“那么,就这么决定。”
晴明说毕,以红唇啜饮了一口自己斟在酒盅里的酒。

中纳言藤原忠辅——
年近花甲。
打从年少时,他便很喜欢仰望天空。
每逢空闲无事时,总是在仰望天空。
有时,即便有事正在和其他人谈话,他也抬头仰望天空。
不问白天或夜晚。
据说,他连在值夜班的日子,也会终夜不寝,一直站在屋檐下仰望天空直至清晨。
藤原忠辅似乎特别喜欢观测天空。
由于忠辅总是在仰望天空,人们便称他为“仰望中纳言”。
基于此事,他经常受人奚落。
“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东西降落在天空吗?”
“难道星辰上住着美貌女官?”
然而,无论他人说什么,忠辅都只是笑嘻嘻地答说“是、是……”,依旧屡屡仰望天空。
某天夜晚——
当时忠辅仍是中右辨职位,有一次值夜班时,他站在窄廊仰望天空。
那晚空气清澄,有不计其数的星辰在上空闪闪烁烁。
此时,住在小一条的左大将济政恰巧路过。
“此时此刻,天上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重大事件的前兆呢?”济政开口如此问。
每逢忠辅仰望天空时,济政有事没事就经常过来嘲弄忠辅,忠辅对他一直不怀好感。
“不,不,倘若此时此刻天上出现了侵犯大将的星辰,我想应该会是某种重大事件的前兆,所以正在观测星辰。”忠辅情不自禁地如此作答。
这句话显然令济政感到很扫兴,不过,济政明白先开口戏弄忠辅的人是自己,也明白忠辅说的话只是戏言。
“那真是,那真是……”
济政只能苦笑着走开。之后,过了不久,济政竟因染病而离开人世。
虽说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忠辅听闻噩耗后,心情相当沮丧。
有关那天夜晚的事,济政于生前大概曾向四周人说:
“哎呀,哎呀,我昨晚向忠辅搭话时,他向我说出这种话。”
济政过世后,此事经众口相传,为人们所共知,甚至谣言纷飞,说济政的死或许是忠辅的责任。那以后,便没有人会再向仰望天空的忠辅搭话。
这件事发生于五年前。
正是那个忠辅,将于今晚登门造访。

“坦白说,我真的一筹莫展。”
忠辅进门后,刚在窄廊坐下便开口如此说。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发白,皱纹中看似积存着疲惫。
忠辅单独一人前来,身边只带着侍童和赶牛随从。
侍童和赶牛随从守在牛车一旁,待在停车场静待忠辅完事,因此窄廊只有晴明、博雅、忠辅三人,以及式神蜜夜。
为了避人耳目,忠辅很晚才来。
“能不能请大人出手救救我?”忠辅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喔,这个,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我甚至犹豫不定,不知道能不能向大人说清楚我目前的困境。”
接着,忠辅几次欲言又止,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言词,张开的口发不出声音。
“纵使内容会绕圈子,我想,您还是按照顺序从最初说起,这样可能比较好……”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总算开口。
“那么,我就从最初说起。晴明大人,您可曾听说过一直以来始终环绕在我身边的那些流言蜚语?”
“如果您说的是与济政大人有关的那件重大事,我确实听说过。”
“太好了。”
忠辅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应该可以省略不少圈子。我老实向您说,其实,同样的事不仅那件。”
“不仅那件?”
“是,其他还有几件我说过的话都变成事实的例子。”
“是吗……”
“我先说说两位大人已经知晓的事,济政大人过世后,同一年,又发生了藤原正俊大人因落马而过世的事,这件事跟济政大人那件事一样。第二年,也就是四年前的夏天,发生了雷神击中朱雀门,引起大火,烧掉朱雀门的事,这事也一样……”
“为什么?”
“这些事,都是我在夜晚仰望天空时,自言自语说出的话,结果都于日后成为事实。”
“确实是这样吗?”
“是。拿正俊大人的例子来说,自从发生过济政大人那件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我认为,不可能因为我说了某些话,那些话便会于日后成为事实,因而我就试着喃喃说了一句,‘如果正俊大人自马背摔落,我就相信……’,万万没想到,五天后,我说的话真的成为事实……”
“竟然有这种事……”博雅大喊。
“至于朱雀门那件事,是四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每天都落下疾雷,我不由自主的说出,万一明天又落雷,烧毁了朱雀门,那就不得了,结果第二天真的发生了那种事。”
“您是说,除了这些例子,还有其他类似例子?”
“是。例如我说明天会放晴,或某人因有事会赶不上约定时刻等,虽然都是这类小事,但只要我说出口,通常都会成为事实……”
“只限于您实际说出口的事吗?有没有发生过即使您不说出,只浮现在心中,却成为事实的例子呢……”
“这倒没有。要是我内心浮现出的想法都成为事实,那真会让人难以忍受……”
“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这种事呢?”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五年前发生过济政大人那件事之后吧。”
“忠辅大人在那个时期,发生过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
“无论多琐碎的事都可以,例如,曾向神明下过什么愿望,或开始信仰神明之类的……”
“这个,好像没有发生过值得一提的事……”
忠辅歪着头思索,最后想起某件事地说:
“若说做了什么事,应该只有一件事,当年,我曾前往伊势参拜。”
“参拜……”
“这是我每隔几年都会去一趟的例行公事,在伊势时,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唔……”
晴明看似在思忖某事——
“您每次仰望天空时,有没有什么会令您仰起头观测天空的契机呢……”
“这个,应该没有什么契机。我自孩提时代起,便很喜欢仰望在天空漂流的云朵或星辰,成长之后,更特别喜欢观测星辰,从未因经常观测而感到厌倦。倘若可能,我很希望过着白天睡觉,夜晚通宵观测天空的生活。”
“您为何如此喜欢观测天空呢?”
“这……喜欢做某件事这项行为,并非一件必须思考其理由的难题。我观测星辰的理由,与大人您不同,您有时制作日历,或每晚观察天文星辰活动,我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就像有些喜欢赏花的人,无论看多久也不会感到厌倦那般,我只是很喜欢观测天空而已……”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接着说:“喔,对不起,我好像打断了您的话,请您继续说。”
“我记得是七天前,那天虽然不像今晚这么晴朗,但到了夜晚,总算有点放晴,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到外面观测星辰时,突然听到声音。”
“声音?”
“是。”忠辅点头,“而且,那声音强迫我,要我说出某大人将会死这句话。”
忠辅佇立在自家宅邸庭院,像平常一样观测天空。
梅雨还未结束,上空闪烁着稀疏星光。正当忠辅观测那些星光时,他听到声音响起。
“喂……”
那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大量呼气自齿缝外洩——是一种凶狠的声音。
“你是忠辅吧?”
“咦,怎么回事……”
忠辅环视四周。
刚才明明好像听到有声音传来——
“你看不见我,找也是徒劳。”声音道。
“你、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
“听说你只要向上天祈愿,便能杀死人。”
“没、没那回事……”
“你是说,你办不到。”
“不、不是……”
“你不用隐瞒。藤原济政和藤原正俊,他们不都是你杀死的吗?”
“不,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
声音似乎带着冷笑。
“你还做了其他很多事。”
“什……”
“下一个目标,是兼家。”
“你说什么?”
“你就这么说,藤原兼家因跌倒撞到头部而导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