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会让您变得忧郁吗?”
“不,会让我害怕。”汉娜出人意料地说道。
格伯想到了她或许不得不经受内心的无数磨难才来到这里与他见面,也想到了她面前仍存在的那些磨难。
“您常常会觉得害怕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用她那双蓝眼睛注视着他:“每时每刻。”
他觉得她是真心的。
“您会害怕吗,格伯医生?”
女人一边问,一边看着樱桃木茶几上倒扣着的相框。在那张照片里,格伯与他的妻子和儿子一起,在阿尔卑斯山的美景前摆着姿势。但汉娜·霍尔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她怎么可能知道,把这张照片摆在身边对他很重要,而他之所以遮盖着它,是因为他幸福的家庭合影不适合展示给那些有着严重情感问题的孩子看。但是无论如何,格伯认为她注视着相框的动作是有意为之的。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我母亲过去总说,没有家人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害怕。”女人继续说道。这让他明白她凭直觉意识到了相框里照片上的人是谁。
“然而有人认为生活就是冒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冒险。”格伯反驳道,为的是转移话题,“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个简单的论断,我们就会永远孤独一人。”
女人淡淡一笑,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然后她向前探身,低声说道:
“如果我告诉您,面对有些事物您无法保护您的亲人,您会相信我吗?如果我告诉您,有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危险已经潜伏在我们的生命中,您会相信我吗?如果我告诉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我们无法逃避的邪恶力量,您会相信我吗?”
在别的情况下,格伯会在心里把病人的话归为单纯的谵语。但这段讨论是从他的全家福出发的,这使他极为不安。
“您指的是什么?”他问道。
汉娜·霍尔小心捧着茶杯,垂眸看着这杯热饮,问道:“您相信幽灵、不死的死者和女巫吗?”
“我很久以前就不相信这些了。”他佯装冷静地说道。
“这恰恰就是关键……为什么您小时候相信这些?”
“因为那时我很幼稚,也不具备长大成人后得到的知识:经验和文化帮助我们战胜迷信。”
“仅仅是因为这个吗?您就想不起来,您的童年里至少发生过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您就没有碰到过一些神秘的事情?”
“确实,我从未经历过类似的事。”格伯再次微笑道,“也许我有个平淡无奇的童年。”
“您再好好想想。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好吧。”格伯同意道,“有一次,一个八岁的病人跟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在夏天,他和堂哥在埃尔科莱港[4]的一幢海滨别墅里玩耍。那儿只有他们两人,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他们听见前门重重关上,于是走过去看,以为有人闯进了家里。”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在通往上一层楼的楼梯上有湿脚印。”
“他们去检查情况了吗?”
他摇摇头:“脚印在楼梯中段的地方就消失了。”
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格伯隐瞒了一个细节:主角之一是他自己。他仍然能感受到多年前看见那些湿脚印时的感觉:嘴里有种苦味,腹部暗暗发痒。
“我敢打赌,那两个孩子什么都没有跟父母说。”汉娜·霍尔宣称道。
事实的确如此。格伯记得很清楚:他和堂哥没有勇气提起那件事,因为害怕没人相信,或者更糟——被人嘲笑。
汉娜愣住了,陷入了沉思。
“您可以从那个本子里撕一张纸给我,并把自来水笔也借我用一会儿吗?”她问道,指向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这个要求在他看来不同寻常,而且使他不安:迄今为止,只有两个人握过那支自来水笔。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但在她询问原因之前,他还是决定满足她的要求: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取下自来水笔的笔帽。
在把这些东西递给她的时候,他轻轻触碰了她的手。
汉娜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在纸上写了些东西,但又立即画掉了,在上面胡乱涂着,就好像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手提包里。
最终,她交还了自来水笔。
“谢谢。”她仅仅说道,没有做任何解释。“回到您的故事,您可以问您想问的任何人:每个成年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个童年时期无法解释的事件。”她肯定地说道,“但是,在长大后,我们倾向于把那些事件归为想象的结果,只是因为当它们发生的时候,我们年纪太小,无法合理地解释它们。”
再说,他也是这么做的。
“但如果我们小时候拥有一种特殊能力,能够看见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呢?如果我们在人生的最初几年里真的具备这种能力——能够看到现实以外的东西,能够与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进行沟通,却在长大成人后失去了这种能力呢?”
心理师突然发出一阵短暂而紧张的笑声,但这只是用于掩饰,因为那些话在他心中激起了一阵微不可察的不安。
汉娜注意到了他的犹豫。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接着,她用一种使他心里发寒的声音说道:“当阿多晚上来找我的时候,在声音之家里,他总是藏在我的床底下……但那次叫我名字的人不是他……是陌生人。”
她接着总结道:“规则二:陌生人就是危险。”
5
“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和你堂哥在海滨度假别墅的那个故事。”西尔维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说边品尝着霞多丽葡萄酒。
“是因为我刻意忘掉了这个故事,绝对不是因为我为它感到羞耻。”他反驳道。他穿着一件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抹布。他刚刚冲洗完最后一口锅,准备把它和其他餐具一起放进洗碗机。
晚饭是妻子做的,所以轮到彼得罗·格伯来打扫厨房。
“但是,回忆起楼梯上的湿脚印这个细节,你还是一样害怕,是吧?”西尔维娅追问道。
“我当然害怕。”格伯干脆地承认道。
“现在再想想那件事,你相信那真的是个幽灵吗?”她向他挑衅道。
“如果我当时是独自一人的话,我现在就会认为那是我想象出来的……但当时伊西奥也和我在一起。”
“伊西奥”指的是毛里齐奥,但大家在他小时候就这么叫他了。这是个早晚会降临到所有家庭中的某个人身上的命运:也许你最小的妹妹念错了你的名字,要是大家都觉得这种念法特别讨喜,那么这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名字就会粘着你一辈子。
“也许你应该给伊西奥打个电话。”她打趣他道。
“这可不好玩……”
“不,等等,我明白了。这位汉娜·霍尔可能拥有超自然能力,她正在试图向你揭示什么,一个秘密……或许就像布鲁斯·威利斯[5]参演的那部电影里那个说出‘我看见了死人’的孩子一样……”
“那部电影简直是所有儿童心理师的噩梦,所以别开玩笑了。”格伯反驳道,忍受着她的玩笑。
接着他关上洗碗机的门,启动最环保的清洗模式。他擦干手,把抹布扔到桌子上,为自己倒了杯酒,回到西尔维娅身边。
调暗灯光后,他坐到沙发另一头,而她伸长腿,把双脚放在他腿上取暖。马可在他的小床上睡着了,现在格伯只想关心妻子。他度过了艰难的一周:首先是埃米利安——那个幽灵一样的小男孩,还有他讲的那个关于全家人和一个收养机构的负责人戴着动物面具狂欢的故事,然后是汉娜·霍尔的胡言乱语。
“说真的,”他对西尔维娅说道,“那个女人认为,我们小时候都遇到过无法合理解释的事件。你遇到过吗?”
“我当时六岁,”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闹钟响起的时候,我感觉有人正坐在我的床上。”
“天哪,西尔维娅!”格伯喊道,他没有料到她会讲这样的故事,“我觉得我再也睡不着觉了!”
两人都大笑起来,笑了至少有一分钟。他感到幸福,不仅因为和她结了婚,也因为她同样是心理师,所以他可以自由地跟她谈论自己的病例。西尔维娅很明智,选择成为私人婚姻咨询师,这比跟有心理问题的小孩子打交道压力小得多,而且赚的要多得多。
与相爱之人一起大笑是对情绪最好的良药。和其他许多女人不同,尤其和汉娜·霍尔不同,西尔维娅甚至觉得他的俏皮话很有趣。因此现在彼得罗·格伯感到宽慰,但这种宽慰没有持续多久。
“心理师特雷莎·沃克告诉我,汉娜自称在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谋杀了一个叫阿多的小男孩。”他回忆道,脸色沉了下去,“汉娜曾经跟原生家庭居住在托斯卡纳,直到她十岁时搬到了阿德莱德,由另一个家庭抚养长大。她认为,直到今天,她一直刻意隐藏着关于那场谋杀的记忆,她回到意大利只为弄明白那是不是真的。”
当阿多晚上来找我的时候,在声音之家里,他总是藏在我的床底下……但那次叫我名字的人不是他……是陌生人。
“规则二:陌生人就是危险。”格伯重复道,回想着那名假定的杀人凶手的原话。
“这个‘声音之家’是什么?”西尔维娅问道。
“我完全不知道。”他摇着头回答道。
“她漂亮吗?”妻子故意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语气问道。
他装出生气的样子:“谁?”
“那个病人……”她微笑道。
“她比我小三岁……比你大一岁。”为了满足她,他描述道,“金发、蓝眼……”
“总之,是位绝色佳人。”西尔维娅评论道,“但你至少查过关于特雷莎·沃克的信息吧?”
格伯查看过这位同行在世界心理卫生联合会网站上的履历和个人资料,她之前正是通过同样的方式与他取得了联系。照片上是一位亲切的六十岁老太太,蓬松的红发围绕着她的面庞,照片旁边是一份令人尊敬的履历。
“是的,那位治疗师没问题。”他说道。
西尔维娅把盛着霞多丽葡萄酒的杯子放到地上,撑起身,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以便彼此对视。“亲爱的,”她说道,“这位汉娜·霍尔缺乏幽默感,你跟我说过她听不懂你的俏皮话。”
“所以呢?”
“无法理解讽刺是精神分裂症的表现之一。此外,还有妄想、谵语和幻觉。”
“所以,你觉得我没有注意到这些?”
换作B先生,他一定会注意到。他对自己说。他一定会明白这一点。
“但这很正常。你只接诊小孩子,最多接诊青春期少年。你不习惯于辨认某些症状,因为它们通常只在孩子长大后出现。”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些,妻子辩解道。
格伯思考着这一点。“是的,你说得有理。”他承认道,但他内心的某个声音告诉他西尔维娅错了。
精神分裂症患者只限于讲述妄想、谵语和幻觉。汉娜·霍尔让他回忆起在海滨别墅里发生过的那个插曲,是为了让他感同身受。她几乎成功了。
如果我告诉您,面对有些事物您无法保护您的亲人,您会相信我吗?如果我告诉您,有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危险已经潜伏在我们的生命中,您会相信我吗?如果我告诉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我们无法逃避的邪恶力量,您会相信我吗?
这个周日,他们按计划去往住在外地的朋友家里吃了午饭。那儿有一大群人,差不多二十人。这样一来,彼得罗·格伯自然地融入他人的谈笑中,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天格外沉默寡言。
有个念头一直在纠缠他。
小孩子的大脑是可塑的——他反复回想着他对巴尔迪法官说的关于埃米利安的话——有时候他们会捏造出假回忆……他们真心相信自己经历了某些事情……他们的幻想是如此生动,以致在他们看来那些虚构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但他们的幻想又是如此不成熟,以致他们无法分辨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一切对小时候的彼得罗·格伯来说也成立。
在坐到餐桌旁之前,格伯躲在阳台上打了个电话。如果西尔维娅问他,他会说那是关于一名小病人的事情。
“喂,伊西奥,我是彼得罗。”
“嘿,最近怎么样?西尔维娅和马可怎么样?”他的堂哥问道,显得很惊讶。
“他们很好,谢谢。你们怎么样?”
伊西奥只比他大一岁,住在米兰,从事证券行业,在一家投资银行工作,事业蒸蒸日上。自从三年前B先生的葬礼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只在圣诞节时互相问候。
“昨天我和西尔维娅谈起你了。”
“真的吗?”堂哥表现得很惊讶,他肯定在疑惑格伯打这通电话的原因,“为什么呢?”
“你知道,我在考虑明年夏天重新使用埃尔科莱港的别墅,想要邀请你、格洛丽亚和女孩们一起去。”
这不是真的。他厌恶那座房子。那儿充满了无用的回忆。但他为什么还没有挂牌出售它呢?
“现在问我还太早了点儿。”伊西奥提醒他,因为现在还是冬天。
“我想让整个家族聚在一起。”格伯试图为自己辩解,想让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古怪,“我们从来没有过团聚的机会。”
“彼得罗,一切都好吗?”堂哥再次问道,语气有些担忧。
“当然,”他回答道,但他说话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不可信,“你还记得我们在船库里抽爷爷的烟斗被当场抓住吗?”
“我还记得我们那天挨了多少打。”伊西奥确定道,觉得有趣。
“是啊,我们一整个星期都被禁足了……还记得那次暴风雨的时候,我们以为屋里进了一个幽灵吗?”
“谁能忘得了!”堂哥喊道,突然大笑起来,“到现在只要想起那件事,我都会觉得害怕。”
格伯感到很糟糕。他其实希望伊西奥会告诉他那件事从未发生过。如果能确定那只是他童年时期虚构的记忆,那么他会感到心安。
“那件事过去了将近二十五年,你怎么解释它呢?”
“我不知道。你才是心理师,应该由你告诉我。”
“或许是我们互相暗示了对方。”格伯肯定道,或许事实的确如此。
又寒暄了几句后,他挂掉了电话,感到自己很愚蠢。
他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他怎么了?
黄昏时分,回家路上,马可在车里的儿童座椅上睡觉,西尔维娅在用平板电脑看新闻,而格伯在问自己是否真的应该给汉娜·霍尔进行催眠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