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在非逮捕、拘留的情况下可以拒绝传唤,也可以随时离开——再说,我并不是以检察官的身份坐在这里的。”福永检察官露出尖锐的笑容,“总有一天我会逮捕你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这话怎么说?”
“说实话,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有才能。你哥哥还在科学方面取得了那么厉害的成就……为什么你不把你那么出众的才能用在其他方面呢?有你这番智慧和胆量,无论做什么应该都能获得成功的吧。”
“您是在蔑视信贷这份工作吗?”
“不,我只是在责备医生用吗啡代替强心剂的行为。”检察官双手交叉,探身向前道,“鹤冈君,你要不要把至今为止做过的事全都坦白出来?难道不想对过去做个总清算,然后重新出发?”
“哈哈哈,您把我说得像是日本第一恶徒啊。‘鹤冈七郎忏悔录’,看来能成为空前的畅销书呢。”
检察官毫无笑意。他目光如炬地说:“鹤冈君,今天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以检察官的身份说这些话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坦白犯下的所有罪行的话,无情的法律中还是存有人情的。”
“真是老套。如果我是浪花节的粉丝,肯定会痛哭流涕地伏身忏悔吧。但可惜的是,我没有什么罪行可以坦白。”
“是嘛。那你走吧。”检察官丝毫没有动摇,“最后再给你一个忠告。不久之后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全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到时候你若再想乞求法律网开一面,可就晚了。”
“我虽然想要金钱,但并不想成为乞丐。我当然也追求自由,但不会乞求他人的怜悯。”
七郎全身爆发出一股新的斗志。
“那我就走了。能听到您的一番见解真是十分荣幸。”
七郎趾高气扬地说完之后便径直离席而去。他本以为检察官会叫住他,但检察官并没有这么做。
福永检察官的出现是暗示七郎不祥未来的第一个凶兆。
七郎马上回到事务所,给九鬼善司打去电话,忠告他离开东京,暂避风头。
既然福永检察官敢那么说,必然会采取一些行动。虽然只有在看到对方明确的态度后才能考虑好对策,但目前还是采取万全的方法比较妥当。
七郎毫无心情在外逗留,马上开车回家,却看到绫子铁青着一张脸出来迎他,说“你回来了”时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沉重。
七郎一边脱下外衣一边询问:“怎么了?难道有警察来过了?”
绫子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那你是怎么了?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
“我也觉得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好,于是去看了医生。结果……医生说我的身体有些问题。”
“你怀孕了?”
七郎有些情绪激动。在之前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犯罪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要孩子,但如今他囤积了巨大的财富,却突然非常想要自己的孩子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不知道有多开心了。”
绫子忍不住掉下眼泪。看到这个自称毒妇的女子居然会落泪,七郎不禁感到这是又一个凶兆。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绫子发出哭中带笑的怪声,停顿了一会儿才答道:“是肺结核。据说左边的肺已经有四分之一不行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陪在你身边了。”
“肺?”
这个消息对七郎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但他却强颜欢笑,在桌前坐下,安慰道:“原来是这件事啊,用不着这么担心。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已经是过去的说法了。战争时期没有药物、营养也不足,治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但现在有很多特效药,像链霉素、派司这些……外科手术的技术也有很大进步,人工气胸疗法和切除手术都变得很容易了。我会试着治好你的,不,一定会治好你。我会找所有的名医,还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
七郎坚定的话语丝毫无法打动绫子的心。
“不行,没有用的。我已经治不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我小的时候听别人说过,肺结核是自己或祖先犯下的罪过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其他的疾病也差不多,但特别是这种病,是源于他人的怨恨。想想你和我做过的事情,我是一定会死的。”
“荒唐,真荒唐……”
想到绫子的过去,她会陷入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但七郎还是刻意放声大笑道:“那只是以前不知道疾病原因的人们的单纯想法,是毫无根据的迷信而已。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结核只是结核菌进入人体引起的。不管人们做过什么,都和细菌的作用毫无关系。”
“但这种细菌不是到处都是吗?就连一口唾沫里据说都有五万个细菌。既然如此,为什么有人会得肺结核,而有些人不会得呢?”
“这是个人抵抗力的问题了。抵抗力强的人不管吸入什么样的细菌都能在体内杀死它们,只有抵抗力弱的人才会战胜不了细菌而得病——这是医学上的定论,是生物学的真理。”
如此坚定的话语也无法说服绫子。她略显消瘦的脖子有气无力地垂着,头也不抬地说:“世上有很多事情单凭道理是说不通的……”
“傻瓜!你这么厉害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了?一旦失去胜利的意愿就会输掉战争的。”
虽然知道绫子是因为生病而变得软弱,但七郎却控制不住地大声斥责起来。他马上带着绫子去见医生,但那位医生还是没有做出明确的诊断。
“总之先拍个X光片子看看吧。之前我也向夫人提了这个建议,但夫人说不想做。”
七郎点点头。他安抚好不情不愿的绫子,拍了X光片,但当日并不知道结果如何。
当天夜里,就寝后的绫子欲望十分强烈。虽说结核病人在初期会性欲高昂,但绫子的激情远远超过了这种程度。
沉浸在官能的快感之中,七郎忽然想到,说不定绫子已经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将生命的火焰燃烧殆尽吧。
第二天早上,由于十点预定了重要的交易,虽然惦记着检查结果,但七郎还是不得不出门了。
在和客人商谈的时候,七郎也一直挂念着这件事,但绫子并没有给他打电话。
十一点多时客人终于回去了,七郎马上伸手去拿话筒,却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过了五分钟他才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在看到刚才捂在嘴上的手帕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手帕上的痰迹中夹杂着血丝。
“我也是……”七郎看着血痰喃喃道。
一股战栗袭击了他的全身。
虽然还算不上咯血,但日常起居都在一起的绫子患上了肺结核的话,他会感染上这个病也不奇怪,更不用说他在战争时期左胸曾经患过病……
这是第三个凶兆。七郎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自己绝不是害怕疾病,昨天对绫子说的那番话也绝不是一时的安慰,而是他内心坚定的信念。但在可以预见到福永检察官会采取猛烈反击的现在,自己患上这个病,不禁让他感到,一直对他微笑的幸运女神已经离他而去。
事务所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七郎抬起头,发现相貌凶恶的男人朝自己走了过来,而且还不止一人。带头的一人推开女事务员,跟着后面又走进来四人。
是刑警吗?
毕竟昨天遭到了福永检察官的伏击,七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但这些人的眼中充满杀气,脸颊上蜿蜒的伤痕还是红黑色的,可见时日尚浅。七郎马上改变了想法,恐怕是在帕萨多纳公使馆事件的受害者因对他怀恨在心而派来的刺客吧。
“你就是叫鹤冈七郎的浑蛋吗?”
他“啪”的一声打开折叠刀,白晃晃的刀刃立马弹了出来。手法十分娴熟,看来是经常干这种活儿的人。
七郎忍不住冒出一种奇怪的妄想,觉得这个男人是对他下达死刑宣判的福永检察官派来的行刑人。
接下来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就连七郎也难以用道理来解释。
他靠着困兽犹斗的心境和中学开始逐渐锻炼起来的动物般的敏捷身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站在桌前的第一个男人举着刀子直愣愣地朝他刺来,他连忙往左一跳躲开了这一击,紧接着勉强用左手推开了第二个男人瞄准他侧面的攻击。
但这种抵抗也只能一时奏效。人数是五对一,而且对方无论在体力还是在气势上都远胜七郎。七郎的抵抗更加激怒了对方。
——我要死了吗?我明明有着几亿的身家,却要荒唐可笑地在这种地方被杀死?
他此时仿佛自嘲一般地想起了一种说法,说是人在临死前、脑海中会像电影倒叙一样闪现出这一生的各种场景。
七郎以桌子作掩护,以一人之力抵挡攻击,但这种防守战不知能奏效多久。突然,七郎的脑海中闪电般地出现以前从金森光藏那儿听到的话——
先死一回。死后再重生。
这个瞬间,七郎忽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器具。那是放在房间角落的灭火器。
他无意识地抓起灭火器,虽然左手上臂剧烈地疼痛起来,但他丝毫不在意这股疼痛,面对敌人打开喷射口。顿时,灭火液喷向这群男人。
“啊!”
敌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毫无防备,一个个都捂着眼睛呻吟起来,七郎趁这个机会,倒拿着灭火器,用坚硬的金属部分猛烈地击向每一个人。
胜负在一瞬间逆转。
五个大男人都抱着血流如注的头倒在地上。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七郎长吁一口气。
完全没有获胜的感觉。不,甚至都没有马上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社长……”躲在墙角颤抖着的社员战战兢兢地走近他。
“嗯……”
“您的左手……”
七郎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西装的左袖被切开了两寸长的口子,血不断地流了出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擦伤而已。”
七郎话音刚落,就见几个面色慌张的警官冲了进来。
大概是趁着混乱逃出去的一个事务员叫来的吧。虽然七郎并不想把这事闹到警察那儿去,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有人受伤吗?那些人逃跑了?”一位警官惊慌失措地问道。
七郎斜着嘴角笑着回答:“我没有生命危险。袭击者正在那边像金枪鱼一样躺着呢。”
一个社员一边用手帕绑住他的左手、为他做止血的紧急处理,一边开始大肆称赞道:“我们社长是柔道三段,赤手空拳地和五个拿着折叠刀的人搏斗了一番……我当时吓得站都站不稳,后来社长用灭火器喷了他们,反过来把五个人都放倒了。这可不是电影或演戏啊,社长的动作真是神乎其神。”
“是吗?果然有经验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就连我们这样的警察都不一定能这么临机应变呢……总之这些家伙是杀人未遂,至少是伤人的现行犯,我们就把他们带去警察局了。麻烦你在接受完治疗之后也来警察局一趟吧,我们需要做些笔录。”
“好的。”七郎漫不经心地答道。
好在事务所旁边就有一家医院。七郎将刺客们的事交给警察,去医院接受诊察,好在受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缝了五针,十天左右就能愈合。
这时,七郎突然想起那口血痰。他向医生说明了这个情况后,医生还是以一副职业性的面无表情的样子给他做了检查。但医生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七郎并没有看漏这一点。
“医生,怎么样?情况很不好?我承受能力很强的,请您告诉我实情。”
“也是……”对方沉吟了一下,说,“先拍个X光吧。在看到片子之前还不好说,不过最近时代不同了,有很多像链霉素、派司这样的特效药,外科疗法也大有进步,请不用担心。最不好的情况可能要做好住院两三个月的准备。”
医生的回答简直像是在重复七郎昨天的话。
“要两三个月那么久?”
“啊,我只是说了最不好的情况而已。不过从我刚才听诊的情况来看,只能说近期一定要静养……”
“静养——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您说什么呢。赚钱虽然也很重要,但有个好身体才能赚钱啊。如果这次的伤严重到要切断一条手臂的话,您也该明白要好好休养几个月吧。”
医生斥责般地教育了他一番,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时的七郎终于悟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比起获得战斗的胜利,保住胜利的果实更加艰难。
现在七郎脑海里充满的是对福永检察官和今天的暴力团伙背后势力的战意。
在完完全全赢得这场反击战之前,就算把血都咳光了也不能休息——他做出了悲壮的决定。
七郎忍着伤痛来到警察局。
虽然警察局是他非常不想去的地方,但这种情况下他不能露出一丝软弱。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次调查有些地方很诡异。
袭击者是以银座一带为势力范围的暴力团体土桥组的小弟。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委托人的姓名,不过这也是干杀手这行人的规矩。
“他们说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而是打算用刀子威胁一下,而你却伸手去拿桌上的镇纸,突然袭击他们。”江藤主任说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一名律师。
“是吗?毕竟事出突然,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采取什么行动了,但是对方没有自报姓名也不说有何要事,反而突然拿出凶器挥过来,就算我失手打死了他,也算是正当防卫吧。”
“你对法律还真是了解。”江藤主任皮笑肉不笑,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只不过我们必须调查为何发生这种事。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可能在大白天里五个人一起去进屋抢劫。恐吓、威胁、杀人未遂——这些罪名是否使用是之后的问题。你知道自己受他们胁迫的理由是什么吗?”
“这个嘛,我们这种民间信贷总是容易招人怨恨的。”七郎把问题推了回去,“俗话说借钱时笑嘻嘻,还钱时绷着脸。很多人不得已需要钱救急时都三叩九拜的,一旦钱到手就觉得那笔钱是自己的了。”
“那你有借钱给他们土桥组的相关人士吗?”
“不清楚……虽说我的出资者并不多,但借钱出去的对象却数不清,就算不是我直接借贷的,也有可能间接转到了土桥组方面的人手上吧。不过我可是受害者,还差点被杀了。这方面的事情难道不应该直接问他们吗?”七郎极尽所能地挖苦讽刺。
“按照我们的常识来看,这种暴力团伙之所以闯进金融业者的地方,多是为了收拾期票诈骗这类事情。对你说这些可能是班门弄斧吧,总之有些品性恶劣的金融业者会骗取某个公司的期票,公司方面别无他法,就想利用暴力团将这些期票抢回来,这种事例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