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说实话,对于我之前做过的这些事,近来自己也开始感到反感了。虽然算不上忏悔,但人在即将步入一条崭新的道路时,会想向别人吐露自己以前犯下的罪孽。我相信,与老师在此相遇也定是一种缘分。”
他的声音冷静得出奇。
于是从翌日开始的四天时间里,我撇开其他工作,埋头于详细地记录他的故事。
他说了近五十个小时,我也足足记满了两本大学笔记本。其间未感一丝疲倦,想必是过于兴奋了吧。
但在进行这项工作的同时,我的心中也渐渐生出了一丝迷茫与犹豫。
这样的故事恐怕会成为可怕的道德败坏之书,恐怕会作为完美犯罪的教科书而被用于恶途。一旦发生了什么犯罪,社会上都会指责是推理小说的坏影响,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那可如何是好。我不禁忧心忡忡。
之后大约又过了三日,鹤冈七郎下山离去。我站在旅馆前目送他驾车驶远,不由得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位令人畏惧的天才今后能远离邪道,在正途上收获成功的人生。
约一周之后,我的好友伊吹检察官来访。
他与我原本是高中校友,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文科与理科、法学部与工学部、检察官与推理作家——如此这般,我们的大半人生都几乎没有共通点。但即使如此,我们仍情同手足,还是多亏了以前在旧制高等学校的宿舍生活吧。
他本在九州地区福冈县的检察院工作,这次因为休假便来到东京,顺道过来看望我。我寻思着机会难得,便将鹤冈七郎的事情作为自己创作的故事说给他听,询问他的感想。
但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这一连串事件他变得比我还兴奋。起初还只是边听边插科打诨,但一小时过后,他变得十分认真,探出身子来仔细倾听。之后除了去洗手间方便之外,他都寸步不离地听着,即便我说就到此为止吧,他都摇着头不肯让我停下来。
当时我选了一个能引起法律工作者兴趣的普通事件,讲述了大致纲要,但当我将所有事件说明完,都已经过去了七个来小时。
然后,他长叹一声,说:“高木君,这些事件太令人发指了。我甚至都为自己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件而侥幸不已啊。”
这必定是他抛开检察官的立场,从个人角度发出的真实感慨吧。
我急切地追问道:“我想将这些事件写成作品发表于世,你觉得如何?”
登时,他脸色煞白,全身好似痉挛了一下。
“不要这么做,高木君,唯独这部作品不要发表。”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到这个份儿上,你居然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他气得满脸通红,脸上掠过青黑色的怒气。
“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你对法律有这么深刻的了解,所以应该是真实的案件吧。而从我听到的印象来说,这恐怕是日本犯罪史上最厉害的高智商犯罪了。你若要将它作为作品公布于世的话,这就是对法律发起的挑战,是恶意的挑衅!如果有人在读过你的作品之后,大胆而又细心地按照内容原封不动地实施犯罪的话,我们检察官可以说是毫无对策的。”
我与他相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愤怒的发言。不过,以他的立场和人生观来看,会这么说也无可厚非。
见他的态度这般严厉,我便不再谈及这个话题。之后两人对饮了一会儿,不久就睡下了。
次日起床时已过晌午,但在那之后我们两人都像是赌气般只字不提昨晚的事。
难得他到箱根来看望我,若是就这样让他回去实在是让我过意不去,于是当天夜里,我约他一同前往芦之湖的湖水祭游玩。
我们在箱根乘上七彩电灯装饰的纳凉船,前往元箱根。东京此刻正苦于令人颓然的酷暑和缺水,但这湖上却凉爽得让人好似身处晚秋。
不仅如此,湖面上还泛起了雾气,我不禁担心起烟火和放河灯会很难观赏,但这雾气却给祭典增添了一份梦境般的美妙。
无论是漂浮在湖上的那成百上千盏灯笼,还是放缓马力、在湖面上悠然巡航的船只上的彩灯,还是被摆成鸟居状熊熊燃烧的篝火,都不可思议地带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直到现在,每当看到烟火,我都会想起战争时的交叉炮火、那敌我双方都拼上性命的对抗。”
伊吹坐在甲板的木椅上凝视天空,冷不丁开口说道。
与我不同,在那次大战中他是在最前线待过的。
“我是不是不该邀你到这儿来?”
才经历过昨天那件事,我不禁担心是否又让他感到不快了,便急忙问道。
他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都过去十三年了……抵上性命的那场战争,现在就好似一场梦。”
过了一两分钟,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高木君,我收回昨天那番话。你还是发表那部作品吧。”
“为什么?”
我很清楚他那说一不二的性格,所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十分不解。
他淡然地笑着说:“看着这些烟火,我想起了在战争中得到的教训。在敌我双方都处于密雨般的炮火中时,动物本能和从实战中得来的知识与经验会成为左右生死的重要因素。但即便如此,战场上其实还有一处炮弹绝对攻击不到的地方——用军事用语来说,叫作死角。”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昨晚所说的都是巧妙地钻了法律死角的犯罪吧。”
“正是如此。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想出这等案件并实际成功了的人,实在是令人发指的天才犯罪者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不能说。即使是你我这般交情,也有不能说的事情。”
“这样啊。那就是说,即使我主审这个案件,也无法将你作为知情人传讯吧。”他颇有检察官风格地说笑道。
“总而言之,我对你这部作品的主人公致以深厚的敬意。他可谓罗宾在世,是战后日本异常的社会形势下孕育出的超能犯罪者。如果你能像给我这般印象一样出色鲜明地描写出这个人物的性格和行动,那这部作品将毫无疑问成为你所有作品中数一数二的杰作。”
“那么,你是说我应该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收入来发表这部作品吗?”我故意用讽刺的口吻问道。
他却静静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的。高木君,人生就是一场战争,特别是像我这样每天都面对真正的犯罪者的人,这种感觉比常人要强烈得多。但所谓的战争,在攻击武器逐渐升级的同时,防御武器也必定会日渐进化。”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将这些可怕的犯罪手法公之于世,防止新的受害者出现吧。”
“正如你所说。从这方面来讲,你的这部作品将会给世间敲响警钟。没有人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这些受害者当中,可能会有人选择自杀,也可能会有人变得精神失常,还可能会有人荒废其一生。若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人能读到你的作品,事先怀抱起戒心,仅仅是这样,就可以说你的职责达成了。”
“看来这小说是被当成修身养性的教科书了呀。”我不禁苦笑,但与此同时,内心的迷茫也终于一扫而空。
正是因为友人的这番话,我才终于有了将这部违背道德的故事公之于世的勇气与信念。
只不过,问题在于时机。
我原本认为要到和鹤冈七郎约定的“合适的时机”尚需等上几年,但由于发生了一些意外变故,这个时机提前到来了。在箱根的旅馆记录下他的故事之后仅过了半年,我便遇上了将故事付诸笔下的机会。
或许我的这篇文章作为一部小说的前言略显冗长了。但我一定要将这些事情向读者们交代清楚,才能正式拉开这部小说的序幕。
超越推理作家的想象,甚至令法律专家都惊叹不已的这个“非同寻常”的故事,开始于昭和二十三年的年初……
位于神奈川县西南部,是日本著名的温泉之乡、疗养胜地。​​​​​​​​​
即一九五八年。​​​​​​​​​
日本将棋联盟设定的段位中最低段位即为初段,特二的日语发音同“特别”,这里意为实力等级非常一般。​​​​​​​​​
日本昭和年代的著名政治家,曾任日本首相,在任期间推行国民所得倍增计划和经济高速增长政策,使得日本经济迅速发展。​​​​​​​​​
原英国汽车品牌,现已停产。​​​​​​​​​
活跃于江户时代末期的僧人,平素作恶多端,后在水户藩就擒,死于狱中。后作为原型改编进歌舞伎等作品中,作品中通常表记为河内山宗俊(日语中“春”和“俊”的音读发音相同)。​​​​​​​​​
由法国作家莫里斯·卢布朗创作的一个侠盗。​​​​​​​​​
发祥于东大的当时大学生常用的笔记本,从左到右横写,B5大小,用线装订。​​​​​​​​​
依据一八九四年、一九一八年分别发布的“高等学校令”成立的学校,相当于大学预科,一直持续存在至一九五〇年。​​​​​​​​​
位于神奈川县足柄下郡箱根町,是箱根山的火山湖,也是神奈川县内面积最大的湖泊。​​​​​​​​​


第2章 以分钟计时一生的男人
时值昭和二十三年一月六日。
远东军事审判在位于东京市谷的法院开庭。首席检察官约瑟夫·季南对日本前首相东条英机的盘诘把审判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作为一名首相,你至今仍认为发动战争在道德上和法律上都毫无过错吗?在此我想讯问一下被告的心境。”
号称“法庭的死刑执行人”的季南激动得满脸通红,摇晃着粗壮的脖子,狠狠瞪着被告席上的东条。
“我不认为做错了。我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
东条英机昂然的回答瞬间在法庭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肃静!肃静!”
法官的呼唤还未落下,季南终于开始发挥其“魔鬼检察官”的本领,连珠炮般地说起来。
“站到这个大楼的屋顶环顾四下吧!放眼望去,整个东京现在只是一片废墟、焦土和瓦砾。在只有杂草才得以生存的这片国土上,所有的日本人民都失去气力,不是呆然而立,就是痛苦呻吟。我真没想到,把国民们赶到这场愚蠢的战场上去的人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荒唐的话!”
季南停顿下来,环视了一圈列坐在高座上的陆军海军首脑、政治家和外交官们。
“那么,万一被告被无罪释放,与同僚们谈及此事,是否准备重蹈覆辙,再次发动战争呢?”
东条的脸颊和嘴角边浮现出当时曾被称为“剃刀东条式”的冷笑,那是种仿佛在说别异想天开了的怜悯般的笑容。
律师普鲁艾德立刻站起来提出了异议。
就算是被批评为逃避责任的韦伯法官此时也不得不无条件地采纳了异议。
根据法官的裁定,这场发言的前半段从法庭记录上删除了。季南不得不愤然结束了诘问,径直离开了法庭。
一位外国记者如是描述那个瞬间的印象——“世界没有关注东条的嘴角,而是关注听见东条发言的日本国民的表情……”
“东条还真能说出那么不得了的话。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境说出那番话的啊?”
鹤冈七郎一边关掉收音机,一边询问恰好来访的友人隅田光一。
两人同为东大法学部的二年级学生,七郎是富山县医生家庭的第七个儿子,光一是千叶县鸭川市医生家庭的第三个儿子,他们均不中意家业,从而选择了研读法律。这种一致的出身环境让两人不知不觉间结下了友谊,但他们的性格和容貌都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七郎是柔道三段的运动健将,而光一则是个轻视运动、白面书生式的天才人物。与此相对,七郎自暴自弃地认为在才能方面,自己是完全比不上光一的。
光一在东大取得了可谓是异常优秀的成绩,连教授们都认定他是继前任首相若槻礼次郎以来的天才,可见他的才能非同寻常。
不,不仅仅是才能,就连在努力这一点上也是如此。他把每一天都按分钟来计算、进行安排,比如睡眠三百分钟、做经济笔记七十分钟、冥想六分钟——如此这般,他非常细致地将每天的安排标注在日记上。就这点看,也不得不说他异于常人。
“东条——这个军国主义的幽灵如今再说些什么我们都无须在意。当然了,在他心里可能想着把日本逼上战争之途的是美国,但从我个人立场来说,我可是很感谢东条呢。”
鹤冈七郎大吃一惊,不由得盯着友人的面孔。
那是副头脑过于发达而双颊下巴过于消瘦的脸庞,而且近来越发显得青黑,毫无血色,只剩下唇瓣像是涂了口红般鲜红。
鹤冈七郎不禁想,难道他患上了什么心病,才变成这般病人常有的喜欢讽刺的性格了?
自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八千万日本国民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但并不是说光一靠这场战争发了一笔横财,正好相反,在光一进入东京大学的昭和十八年,学徒动员已经开始了。
七郎顺应了国家的要求奔赴战场,但不久左胸患病,退伍后在老家一直静养,直到去年四月才终于回到学校。不过光一却厌恶军队生活,特意从东大退学、进入陆军会计学校,作为陆军会计少尉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光一所属的旭川北部一七八部队远离战火,他本人平日里还常说“我怎么能死在这种无聊的战争里,无论用什么强硬手段都要活下来”。如今,他这目的算是达成了,但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旭川是日本本土决战的重要作战基地之一,此处囤积的物资及食品也数量庞大,因此在战争结束时发生了倒卖物资事件,并且被曝光了。
虽然光一并非倒卖事件的主谋,且单凭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抑制这种动向,但他作为首要责任人,以被告的身份出庭受审,从昭和二十年的十二月至翌年二月都不得不在极度寒冷的札幌拘留所中度日。
法院下达的判决是服刑一年六个月,缓期三年执行,但即使没被判决实际服役,这个打击也应该十分沉重。光一为何还要感谢东条呢?
隅田光一冷笑道:“你觉得很奇怪吗?至少东条英机让大日本帝国崩溃了啊。一旦军队的力量消失,金钱的力量就会成为绝对万能的支配者,而个人能在短时间内积累莫大财富的机会——至少是在资本主义经济下——要么是在国家兴盛之时,要么是在国家灭亡之时,只在这两种情况下才有可能。”
听见这种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般冷酷尖锐的真理,七郎不禁颤抖着长叹一口气。
确实如此,之前的财阀出现史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之前未曾有人能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罢了。
“那么,是怎样的发迹方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