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房东太太,还有别的事情让你很烦,是吗?”他一边问我,一边递给我一把锄头。

  我想了想,正准备回答,他接着说了下去:

  “有一次,罗伯特让我收留一个女人在家里住一阵。她比我大十岁,当时正在生病,想在我家休息。我说我不是医生,但可以让你住下来。楼上只有一个房间,你想怎么住?后来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一人一边,中间隔了个枕头。她在这里待了两周,我们每天都有说有笑,聊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开始习惯有她的存在了。可是后来她的病好了,就离开了。我什么都没问,必须得重新面对冷冷清清的房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只是风声,也会觉得有人在与你一起欣赏。但独自一人时,就只能听出凄苦的感觉了。”

  “你没再见过她?”

  “两周以后,她回来找我,对我说想跟我在一起。”

  “后来呢?”

  “我让她最好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去,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查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

  “你爱上了兵团里的哪位姑娘?”

  我没有回答。

  “让诺,我知道孤独的滋味很难受,但这是我们从事地下工作必须付出的代价。”

  看我还是沉默不语,查理停下了手头的活。

  回到屋子里,查理送了我一串萝卜,感谢我帮他锄地。

  “让诺,你看,刚才我跟你讲的那个女人,她允许我爱她,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对我这样的丑八怪来说,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现在,我只要想起她,就会有幸福的感觉。好了,你该回去了,现在天黑得很早。”

  他把我送到了门口。

  我推着车,忍不住转身问查理:“你说,我和索菲之间有可能吗?我的意思是,在战争结束以后,我们不再做地下工作的时候。”查理很抱歉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回答:“要是索菲和罗伯特在战后分了手的话。谁知道呢?小心骑车,当心村口巡逻的人。”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着与查理的对话。他是对的,索菲可以成为我很好的朋友,我们也最好只是朋友。再说,我也不想把头发染成别的颜色。

  我们决定继续鲍里斯从前的工作,继续对付保安队。这群穿着黑衣服的走狗、成天想着逮捕和折磨我们的败类、只会给老百姓带来痛苦的浑蛋,对他们,我们绝不留情。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去亚历山大街炸毁他们的老窝。

  执行任务之前,克劳德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今晚我可能回不来了。”

  雅克走进房间,坐在他身边。克劳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手指量了量炸弹的引线,只有十五毫米。

  “不管了,我还是要去。”

  雅克无奈地笑了笑,他并没有给克劳德下命令,是弟弟自己要求的。

  “你确定吗?”雅克问。

  弟弟什么也不能确定,但他还记得父亲在咖啡馆里问过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告诉他这些?当时他的回答是:“好的。”

  “今晚我可能回不来了。”我那年仅十七岁的弟弟再次说道。

  十五毫米的引线,非常短。他只有一分半也就是九十秒的时间逃命。

  “今晚我可能回不来了。”他不停地念叨着。不过令人欣慰的是,那帮可恶的保安队队员今晚也不可能回家了。干掉了他们,我们就为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争取到了几个月的生命、几个月的希望。因为要再建一个狗窝,他们得费好一番工夫。

  虽然我们只有一分半,但我们为其他人赢得了几个月时间,这样做是值得的。

  鲍里斯是在马塞尔·朗杰被执行死刑的当天开始对付保安队的。他已经被关进圣米迦勒监狱很长时间了,为了救他,我们杀死了莱斯皮纳斯代理检察长。现在,我们要继续他未完成的使命。我们的行动取得了明显成效:在对鲍里斯的审判中,法官们个个你推我让,谁也不敢再判死刑,最终决定的结果是二十年监禁。今晚,克劳德想到了鲍里斯,也想到了鼓励过他的恩内斯特。恩内斯特牺牲时只有十六岁,你能想象吗?在被保安队队员抓住时,他当街尿了裤子。那帮浑蛋让他把裤链拉开,想好好羞辱他一番。事实上,他只是要借机拔下裤袋里手榴弹的机关,送眼前的这群人渣下地狱。克劳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消失在街中央。

  今天是11月5日,距离我们枪杀莱斯皮纳斯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可能回不来了,”我的弟弟说,“但没关系,其他人会替我活下去的。”

  夜越来越深了,天空下着雨。“行动吧。”雅克小声说。克劳德抬起头,松开手臂。亲爱的弟弟,珍惜你的时间,记住生命的每个瞬间,鼓起勇气,让自己充满力量吧。千万不要忘记妈妈看着你入睡时那温柔的眼神,那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而已。你看,离开父母后的时间其实过得很慢,所以即使今晚回不来了,你也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存活。不要怕,只要将平时练习过无数次的本领拿出来就可以了。我很想和你并肩作战,可惜,此刻我并不在场。但别担心,还有雅克和你在一起。

  克劳德将装有炸弹的包裹夹在腋下,鼓起勇气出发了。他试着不再去想自己危在旦夕的命运,只把它当作黑夜里的毛毛细雨。他并不孤独,我一直都在他心里。

  到达圣保罗广场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许多,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告诉自己要镇定。如果幸运的话,一会儿他将从克雷诺街逃走。但现在还不是考虑逃跑路线的时候。

  弟弟来到了亚历山大街,心里已经不再恐惧。看着他和雅克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门口看守的保安队队员以为是自己人,于是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放了进去。大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弟弟点燃火柴,随着火苗的跳动,他的丧钟似乎也在慢慢敲响。院子的另一边,一辆自行车靠在窗边,他将查理准备的第一枚炸弹放进了篮子里。再走进一扇门,走廊里,丧钟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还剩几秒?每走两步就是一秒,现在已经走了三十步。还是别数了,反正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往前走。

  两名在走廊里谈话的保安队队员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走进一个房间,将包裹放在散热器旁边,然后装出一副在口袋里找东西的样子。最后,他耸耸肩,好像在为自己的粗枝大叶懊恼。转身离开时,一名保安队队员还靠在墙边给他让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必须保持正常的步伐,不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终于走回院子里了,雅克指了指自行车,克劳德看到里面的引线已经消失在包裹炸弹的报纸里。还剩多少时间?雅克轻声对他说:“三十秒,可能更短。”门卫任他们自由地走了出去:通常门卫们只关注进入大楼的人。

  终于来到了大街上,克劳德在寒风中打起了哆嗦。此刻,他还笑不出来,就像上次炸火车头的情形那样。如果计算没错的话,他们必须在炸弹爆炸之前逃出警察的巡逻区域。否则,在炸弹的映照下,黑夜将如同白昼,他们很容易被人发现。

  “就是现在!”雅克紧紧地抓住克劳德的手臂,与此同时,第一枚炸弹爆炸了。热浪冲向周边的楼房,窗玻璃四处飞溅。一个女人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声。紧接着,警察们高声喊叫着往四面八方跑去。雅克和克劳德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克劳德将头低低地埋进衣领里,看上去和许多刚刚上完夜班的工人一模一样。

  雅克已经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卡诺大街的尽头。而克劳德,不知为什么,又开始恐惧起来。他想着总有一天,他和雅克当中的一个会说:“那个晚上,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而如果他是幸存的那一个,他并不会感到高兴。

  亲爱的弟弟,来杜布朗太太家找我吧。雅克明天就会出现在12路电车的终点站,你不用担心。今晚,你蜷缩在被窝里,将脸埋进枕头,好好想一想妈妈身上的香水味吧。你已经很幸运了,妈妈曾陪你度过了最后的童年时光。好好睡一觉吧,我亲爱的弟弟,雅克会回来的。当然,你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在1944年8月的某个夜晚,当我们乘火车被押送到德国去的时候,会眼睁睁地看着雅克背部中弹,倒地不起。

  我邀请杜布朗太太一起去看歌剧。这并不是为了对她的宽容表示感谢,也不是为自己制造什么不在场证据,只是因为我听从了查理的建议,不让她看到弟弟完成任务后来找我的样子。谁知道弟弟到时会是个什么状况。

  幕布拉开了,剧院里漆黑一片,我坐在看台上,心里一直在想弟弟。我把钥匙藏在门毡下面,他是知道的。焦虑的感觉一直笼罩着我,台上在演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很高兴可以待在这里。对地下工作者来说,能够在避风港里待着无疑是最惬意的事。在这两个小时里,我不用藏起来,也不用逃跑,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快到幕间休息时间了,也就是说离散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在这块自由空间里待不了多长时间。演出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小时,短暂的安静将我带回现实,大厅里的我还是如此孤独。没想到的是,德国宪兵和保安队队员突然冲了进来。剧院大门被粗暴地打开,德国人在台下大声叫嚷着什么,演出无法再继续下去。歌剧对杜布朗太太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三年了,纳粹占领区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被杀死,法国人早已没有了自由,但所有发生在同胞身上的血腥事实并没有让杜布朗太太感到耻辱。而今天,仅仅因为一出歌剧被打断,她便改变了对抵抗运动的看法,嘴里还对着进来的那帮人小声念叨:“真野蛮!”

  回想起昨天跟查理的对话,我终于明白了,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时,便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德国人像一群疯狗一样粗鲁地疏散着观众。真的,他们大吼大叫的样子,再加上套在脖子上的身份牌,看上去像极了疯狗。而他们身边那帮穿着黑衣的保安队队员则是一群野狗。在荒凉的街道上,它们嘴里流着口水,眼露凶光,恶狠狠地想将每个人都咬得粉碎。看到德彪西的作品被中途打断,再想想保安队队员那一张张狂怒的脸,我知道,克劳德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我们走吧。”杜布朗太太对我说。她穿上大衣,这是唯一让她看上去有尊严的东西。

  在站起来之前,我得先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双脚不要再颤抖。要是克劳德被抓了怎么办?他会不会被关进潮湿的地窖,每天被严刑拷打?

  “我们走吧?”杜布朗太太再次催我。她可不想被那帮禽兽推着走。

  “想通了吧?”我微笑着问。

  “想通什么了!”杜布朗太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

  “您是不是也准备开始投入‘学习’了?”我站起身来。

  食品店门前排着长龙。人们兜里揣着供给券,耐心地等在队伍中。紫色券是买人造黄油的,红色的是糖券,棕色的是肉券(但从年初开始,肉架上就时常空空如也,一周只供应一次),绿色的是茶券和咖啡券(由菊苣或烤大麦替代咖啡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得等上三个小时才能排到柜台前,然后领到仅有的一点糊口之物,但今天人们没心思计算时间,个个都盯着食品店对面的那扇大门。“真是位勇敢的太太”“一个英勇的女性”,类似的评价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在这个昏沉沉的早上,两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洛尔蒙一家居住的大楼前。

  “我刚刚就在那里,亲眼看到他们把她丈夫带走了。”一位主妇小声说道。

  “他们还上去抓走了洛尔蒙太太。本来想连他们家的小女儿也一起逮捕,但她当时没在家。”排在队伍里的大楼看门人太太补充道。

  她刚才提到的小女儿名叫吉塞勒。这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实姓氏也不是洛尔蒙。住在附近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是犹太人,但这不打紧,只要警察和盖世太保不知道就行了。可惜的是,他们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对犹太人所做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位太太带着哭腔说。

  “洛尔蒙太太是个真正的好人。”另一位太太掏出手绢递了过去。

  大楼里的保安队队员和盖世太保一共只有四人。但就是这穿着黑衬衫和制服再佩上手枪的四个人,便能完全控制住食品店门前那条长长的队伍。人们被吓住了,他们不敢站出来说话,更不敢行动。

  住在五楼的房客皮勒盖太太救下了小女孩。她当时正好在窗前,看到了盖世太保开来的车,于是赶紧跑去告诉洛尔蒙一家。洛尔蒙太太请求她将女儿带走,藏起来。小女孩只有十岁啊!皮勒盖太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吉塞勒甚至没来得及同爸爸妈妈进行最后的拥吻。皮勒盖太太一把抓过她,将她带回了自己家里。

  “我看到很多犹太人被带走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回来!”一位老先生一边向前挪动,一边说道。

  “您说今天会不会有沙丁鱼呢?”一位太太问。

  “不知道。周一的时候还有几箱。”老先生回答。

  “他们还没找到小女孩呢。真好!”排在后面的一位太太说。

  “是的,最好找不到。”老先生有礼貌地回应。

  “听说他们把犹太人押到集中营,许多人都会在里面被弄死。是和我丈夫在同一个工厂里工作的波兰工人说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您最好不要提起这样的事情,也告诉您的丈夫不要说。”

  “我们会想念洛尔蒙先生的。”站在后面的太太说道,她总能说出一些感人的话语。

  每天清晨,戴着红围巾的洛尔蒙先生都会来到食品店门口排队。他热情的微笑、轻松的话语让人们在漫长的等待中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在冬季每一个寒冷的早晨,因为有了可爱的洛尔蒙先生,人们的脸上才会泛起少有的笑容。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所有幽默的词句都被盖世太保的小轿车带走了,一去不复返。从悲剧发生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

  人群一片沉寂,连轻声嘀咕都很少听到。保安队队员和盖世太保走出了大楼,洛尔蒙太太头发蓬乱地被他们押着。她昂首挺胸地向前走,没有一丝畏惧。他们可以抢走她的丈夫和女儿,但永远无法夺走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尊严。大家都看着她,她报以微笑,用这种方式向邻里告别。

  保安队队员将她推向车子。忽然,她感到孩子正在背后看着她。小吉塞勒此刻就在五楼,脸蛋贴着窗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感受到了。她想转过身去送给孩子最后一个微笑,想让她知道妈妈是多么爱她。只要一秒的眼神交会,小女儿便会知道,不管战争多么残酷,无论人类多么疯狂,母亲对她的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但如果真的转身,一定会引起注意。皮勒盖太太好不容易才救了小吉塞勒一命,她不能再让女儿冒如此大的险。洛尔蒙太太的心在颤抖,她闭上眼睛,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里。

  在图卢兹某栋大楼的第五层,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她清楚地知道,妈妈再也回不来了,爸爸早就跟她讲过:犹太人一旦被带走,就没有机会再回来,所以每次在说自己的新名字时,一定不能出错。

  皮勒盖太太一手搭着她的肩膀,一手拉着窗帘,生怕被下面的人看见。但吉塞勒还是看到了妈妈被带进黑色小轿车的场景。她想对妈妈说:“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从此以后,我便没有妈妈了。”不能说出声,她便用力地想,她相信这样强大的感情可以穿透玻璃,坐在车里的妈妈一定能听到她想说的话,即使她双唇紧闭着。

  皮勒盖太太弯下腰轻吻她的额头。她感觉到皮勒盖太太的眼泪滴落在背上,可她没有哭。她下定决心勇敢地走下去,发誓永远不会忘记1943年12月这个令她失去母亲的早晨。

  小轿车门被关了起来,盖世太保开车离开了。小女孩张开双臂,表达着自己最后的爱。

  皮勒盖太太双膝跪地,与她靠得更近:

  “小吉塞勒,我真的很抱歉。”

  看着满脸热泪的皮勒盖太太,小女孩露出了脆弱的微笑。她一边帮皮勒盖太太擦眼泪,一边说:“我叫莎拉。”

  四楼的住户气急败坏地从饭厅窗户旁走开。

  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对着悬挂在五斗橱上的框吹气。贝当元帅的画像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听到楼下的人发出噪声,也不会再有琴声。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继续监视这栋大楼,一定要找出是谁把那个肮脏的小犹太佬藏起来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加入兵团已经八个月了。我们几乎每天都有行动,光上周我就执行了四项任务。从年初到现在,我瘦掉了整整十公斤,身心完全被饥饿和疲惫笼罩。这天傍晚,我去弟弟家接他,并且给了他一个惊喜:我带他去市区一家饭馆撮了一顿。克劳德看到菜单时,眼睛睁得大大的。鲜肉浓汤、蔬菜和苹果蛋糕,我将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家名叫“佩多克皇后”的饭店里,但这没什么。原本我以为年底前自己一定会死,但现在已经12月初了,我们还活得好好的!

  刚走进这家饭店时,望着眼前一群群保安队队员和德国人,克劳德以为我是带他来执行新任务的。在得知我们是来吃饭时,我看到他脸蛋上泛起了童年时幸福的光芒。他的微笑与小时候我们和妈妈在家里玩捉迷藏时一模一样。当时妈妈的眼里充满了欢乐,她走过衣柜时还故意装作没看到藏匿其中的弟弟。

  “这是为了庆祝什么?”他小声问我。

  “随便!庆祝冬天,庆祝我们还活着,随便庆祝什么都行。”

  “你哪来那么多钱付账?”

  “这你别管,放开肚皮吃就行了。”

  看着篮子里金黄松脆的面包,克劳德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这情形像极了一个发现一整箱金子的海盗。吃完饭后,看到弟弟兴奋不已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在他起身去洗手时,我叫来服务员结账。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表情怪异地走了回来,没有再坐下。他告诉我,我们应该马上离开。我还没喝完咖啡,但他坚持,还不停地催我。他肯定感觉到了什么。我赶紧付了钱,套上大衣,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在路上,他拉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前拽。

  “快点走!快点!”

  我向后瞟了一眼,看看是不是有人跟着,但路上空空如也。再看弟弟的脸,我发现他正努力憋着笑。

  “见鬼!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弄得我很害怕!”

  “快走!到那边的小路上,我就告诉你。”

  直到把我带进了一个死胡同里,他才放心地将藏在外套里的宝贝拿给我看。原来他在佩多克皇后饭店的衣帽间里偷走了一位德国军官的腰带,上面还别着一把毛瑟枪。

  我们俩走回大街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默契。这个夜晚非常美好,食物让我们找回了力气和希望。在分开时,我提议明天再见面。

  “我不行,明天我有任务。”克劳德小声说,“我才不管什么规定呢。你是我哥哥,要是连你都不能说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句话都没说,既不想鼓励他破坏规定,又不想失去他的这份信任。

  “明天我要去邮局偷钱。詹大概觉得所有小偷小摸的事情都该由我做吧!可是你知道,我讨厌这样!”

  我明白他的不安,但兵团真的非常需要钱。我们这些“大学生”要是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会有力气继续战斗。

  “很危险吗?”

  “一点都不!这让我更生气!”克劳德低声发着牢骚。

  接着,他跟我说了一下任务安排。

  每天早上,邮局的一位女职员都会独自一人前往巴尔扎克街的办公地点。她手里会拿一只帆布袋,里面的钱足够我们花好几个月。克劳德负责将她打昏,然后夺过帆布袋,埃米尔负责掩护。

  “我没要他们给我的大棒!”克劳德生气地说。

  “那你打算用什么把她打昏?”

  “我才不打女人呢!到时我就吓唬吓唬她,实在不行就推她两下,然后抢过布袋就跑。”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詹应该知道克劳德不可能打女人。但我怕事情并不会像弟弟希望的那样进展顺利。

  “我得把钱送到阿尔比,两天后才能回来。”

  我张开双臂抱了抱他,让他向我保证一定要小心,然后彼此道别。我后天也要执行任务,之前还得先去查理家取些弹药。

  早上七点,克劳德按计划来到了邮局旁边的小花园,藏在一堆灌木丛后面。跟平常一样,八点十分,邮局的小卡车开了过来,放下了那位女职员。此时,克劳德一跃而起,向这位女职员亮出了拳头。没想到的是,那女职员至少有一百公斤重,还戴着眼镜!

  之后的一切发生得很快。克劳德使劲地推搡她,那人却像一堵墙一样纹丝不动!克劳德被弹到了地上,耳边嗡嗡作响。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按照詹的意思做。当他抬头看到那个女人的眼镜时,他想到了同样近视的我。想到一拳下去之后,玻璃碎片将飞入这个无辜者的眼睛,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有贼!”女职员大声喊叫起来。克劳德使出全力去抢夺被女职员护在胸前的布袋。也许是力气不够大吧,在扭打中他又摔倒在地上,一百公斤的身体压到他的胸口上。他奋力挣扎着,拼命拉扯着布袋。埃米尔跨坐在自行车上,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最后,无计可施的克劳德只好拔腿逃跑了。为保险起见,埃米尔不得不朝反方向骑去。行人围拢过来,女职员惊魂未定地爬了起来,人们安抚着她的情绪。

  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察赶了过来,问明情况后便开始追赶。他远远地看到了克劳德,于是操起催泪瓦斯掷了过去。几秒后,克劳德感觉自己被一根大棒狠狠地打倒在地。那个警察从摩托车上下来,快步走上前去,对着克劳德就是一顿暴烈的拳打脚踢。最后,克劳德被枪托击中太阳穴,昏迷不醒。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带回了警察局。

  苏醒过来时,克劳德发现自己被反手绑在椅子上。拷问他的警察对他又是一顿毒打,他跌到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再度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来时,眼睛里一片血红。浮肿的眼皮被污血粘在了一起,嘴唇已经裂开,脸被打得变了形。除了陷入昏迷之外,其他时候,只要他一抬头,迎接他的永远是警察的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