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双手扶起乔治,欢迎他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去吧,去找艾丽斯吧。’妈妈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妈妈一直质问她的未婚夫,她会不高兴的。而且要是让她知道我说出了未婚夫三个字,她会杀了我的!’”

  “在走回饭厅之前,乔治转身问妈妈是怎么知道他不是犹太教徒的。”

  “‘哈!’妈妈笑出了声,‘我的先生已经用他自己发明的语言诵了二十年经。他根本就不懂希伯来语!但他非常在乎这个每周对着全家人发言的时刻。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一种传统。尽管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意思,但我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是对我们全家的爱。所以当我听到你刚才几乎一模一样地模仿他的话时,便猜到你一定不是犹太教徒。请你保守这个秘密。我的先生一直以为他的经文编得无懈可击,但我爱了他那么长时间,还有什么能瞒过我呢。’”

  “刚回到饭厅,乔治又被爸爸拉到了一边。”

  “‘刚才的事,谢谢你。’爸爸小声说。”

  “‘什么事?’”

  “‘感谢你没说出真相。你真是个善良的人。我想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小人。但说实话,我没想过要说谎,只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现在让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是的,我是不会希伯来语,但庆祝安息日是为了保留传统,传统是不能丢的,你明白吗?’”

  “‘我不是犹太人。刚才我只是重复你说的话而已,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所以,是我要感谢你没有说出真相。’”

  “‘啊!’爸爸彻底放松了下来。”

  “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秒,然后爸爸将手搭在乔治肩上:‘听着,我想咱们之间的事就不要向第三个人说了。我会用希伯来语诵经,而你,就是犹太人!’”

  “‘完全同意。’”

  “‘好,好,好。下周四晚上来我的工作室一趟,我们得好好练练第二天要诵读的经文,因为从今以后,我们要两个人一起诵经了。’”

  “晚饭后,艾丽斯把乔治送到路口。在大门外,她挽起未婚夫的手臂:‘今晚真是太顺利了。亲爱的,你应付得太好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爸爸一点都没看出来,他完全不知道你不是犹太人。’”

  “‘是的,我想我们都做得很好。’乔治微笑着离开了。”

  “所以,是的,克劳德和我在被关进来之前,从来没进过犹太教堂。”

  这天晚上,德国兵叫嚷着让我们通通收拾好行李,去教堂的大走廊集合。于是在皮靴和拳头的催促下,大家很快凑到了一起。没人知道这次是要去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拉我们去枪毙,被拖去行刑的人是不需要拿行李的。

  傍晚的时候,之前被关进哈堡的女囚们回到了教堂,被单独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凌晨两点,教堂门打开了,我们排好队伍走出门口,穿过空空如也的市区街道,按来时的路返回火车站。

  这一次,关在哈堡的女囚和最近几周逮到的抵抗分子加入了我们死亡列车的队伍。

  前两节车厢安排给女囚,列车朝着图卢兹方向开去。有人幻想着我们可以回家了。舒斯特可不这么认为。不管盟军如何逼近,炮弹如何密集,抵抗组织采取多少行动,他拼死也要将我们押去达豪集中营。

  快驶到蒙托邦的时候,瓦尔特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机会。他发现以前用来钉窗户的四颗钉子换成了一枚螺钉,于是将仅有的一点口水吐在手上,使尽全力拧着。但嘴里太干了,最后帮助他润滑螺钉的,是满手的鲜血。忍痛努力了好几个小时,螺钉终于松动了。瓦尔特看到了希望。

  他的手指完全被血粘住了,分都分不开。现在要做的便是推开栏杆,窗户上空出来的地方足以让人逃脱。车厢角落里,三名第三十五兵团的伙伴——利诺、皮波和让,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其中一个哭出了声,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就快要疯了。车厢里的温度前所未有地高,所有人都在窒息边缘,空气中只有大家的埋怨声。让哀求瓦尔特帮他们一起逃。瓦尔特很是为难,但怎么可能对他们不闻不问,怎么可能撇下与自己情同手足的伙伴?他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抱住他们,答应带他们一起走。只要天一黑,便开始行动,他先跳,其他人跟在后面。他们小声地讨论着细节:爬上窗沿,将整个身子吊在外面,跳下后不顾一切地往远处跑。如果德国人开枪,他们就各自逃命;如果没被发现,那么等列车的红色指示灯消失后,他们就重新回到铁轨处会合。

  天色渐渐暗下来,逃亡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但命运似乎不想这样安排。列车在蒙托邦火车站放慢速度,进入了一条停车线。德国人的机关枪架到了站台上。希望仿佛瞬间破灭了。他们四人瘫倒在车厢里,陷入沉默。

  瓦尔特本想睡一觉,恢复些体力,但双手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哀号声又一次响起。

  凌晨两点,列车重新启动。瓦尔特不再理会剧痛难忍的手,他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着。他叫醒另外三名伙伴,等待时机,随时准备越狱。这一晚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朵,满月将四周照得透亮,就这样跳下去实在太危险了。瓦尔特望着窗外,火车正全速前进,远处出现了一片树林。

  瓦尔特和两名伙伴跳下了列车。掉进铁轨边的深沟后,他在里面趴了很久。火车的红色指示灯消失在夜幕中,他举起双臂高呼了一声:“妈妈!”他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在来到田边时,竟然撞到了一个出来小便的德国兵,那人身上还背着一把带刺刀的步枪。他立刻躲进身旁的玉米地,看准时机,飞身跃起,扑到那名德国兵背上。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让他还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刺刀插进了士兵的身体。瓦尔特接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感觉自己在飞,如同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火车没在图卢兹停留,我们也不可能回家了。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卡尔卡松、贝济耶和蒙彼利埃。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口渴得难受。每次经过村庄时,村民们都想尽办法帮助我们。一位叫博斯卡的狱友在小纸片上写了几句话,然后扔出窗外。一位妇女在铁轨边将纸片捡起来,交给了博斯卡太太。上面写着:8月10日,火车途经阿让,他一切都好,不必担心。然而,这位太太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丈夫。

  到尼姆附近的一处车站时,我们得到了一点水、干面包和过期果酱。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车厢内,一些人已经开始精神错乱。他们口吐白沫,站起身来不停转圈,大声喊叫,最后倒地,全身痉挛而死。整个过程看上去就像发狂的疯狗在横冲直撞一样。纳粹想让我们通通这样悲惨地死去。依然勉强保持着清醒的人,根本不敢朝他们看。于是我们只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

  “他们真的会一直发狂下去吗?”克劳德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快让他们别叫了。”弗朗索瓦哀求道。

  远处,炸弹落到了尼姆,我们的火车在勒穆兰停了下来。

  8月15日

  列车好几天都没动静了。一位饿死的狱友被拖下车去。一些病得很严重的人获准下车去活动活动筋骨。他们沿途采了些草回来分给大家吃。饿得发慌的犯人们为了这不算食物的东西争得不可开交。

  美国人和法国人已经在圣马克西姆登陆。舒斯特绞尽脑汁,拼命想办法从盟军的包围圈中突围。怎样才能通过罗讷河河谷呢?河上的桥已经全部被盟军炸断了。

  8月18日

  也许是找到解决办法了,火车重新启动。来到某个道岔的时候,铁道工人打开了一个车厢的插栓。三名狱友成功地从隧道逃脱。还有一些人在距罗克莫雷尔逃跑几公里的地方如法炮制,离开了这座人间地狱。舒斯特让列车开进岩洞来躲避轰炸。这几天里,英、美的飞机好几次从我们头上飞过。躲在这个地方,抵抗组织也找不到我们。不会有其他列车出现在我们周围,整个国家的铁路运输都已经瘫痪了。战争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抵抗组织也在一天天不断扩大中。由于横跨罗讷河的铁路桥已被摧毁,舒斯特竟命令我们步行。对他来说,我们不过是七百五十个奴隶,得为那些盖世太保的家人以及德国士兵们效劳,将他们的行李驮过去。

  8月18日这一天,毒辣的太阳照在我们已被跳蚤和虱子摧残得一塌糊涂的皮肤上。大家被编排成一列一列,艰难地提着德国人的行李和他们从波尔多偷来的一箱箱葡萄酒,慢慢往前走着。让饥渴难忍的我们面对如此美味的酒,简直胜过酷刑。有的人累得瘫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德国人对准他们的脑袋就是一枪,像杀掉一匹老马一般随便。于是还有点力气的人纷纷对体弱者伸出援手。只要有人倒下,旁边的人就赶紧将他团团围住,务求在被德国人发现之前把他扶起来。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藤枝上结满了夏季早熟的果实。我们多么想摘些下来润润自己干得冒烟的喉咙啊。然而,德国士兵对我们大声喝令,让我们不要拖拖拉拉,却在我们面前不断往头盔和嘴里塞着这可口的葡萄。

  我们一边走,一边看着葡萄藤边的这些魔鬼。

  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红色的山冈》的歌词。你还记得吗?“饮这里的葡萄酒,便是饮伙伴们的鲜血。”

  已经走了十公里。有多少伙伴倒在了这段路途上?当我们路过村庄时,村民们都用惊愕的眼光望向这支奇怪的队伍。有人想上前来帮助我们,想给我们送些水喝,但纳粹粗暴地将他们推到一边。如果有人家打开窗户,士兵就会向里面射击。

  一名狱友快速往前面赶,因为他知道队伍前面有他被关在前几节车厢里的妻子。脚已经跑出血来了,但他终于赶上了妻子,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从她手里拿过行李,背到自己肩上。

  他们俩重逢了,终于可以一起往前走了,却不敢说出对彼此的感情。唯一能做的便是交换一个微笑,这笑中有对失去生命的恐惧。他们的生命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到达另一个村庄时,有一家人的房门虚掩着。看到德国兵也被太阳晒得没了脾气,这位狱友抓住妻子的手,示意她溜到门里去,他来掩护她。

  “快走。”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说。

  “我要和你在一起。这么辛苦地一路走来,我不会在现在离开你。我们要么一起活着,要么一起去死。”

  后来,这对夫妻在达豪集中营不幸身亡。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索尔格。数以百计的当地居民看着我们横穿街区,来到火车站。舒斯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走出来帮助我们。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士兵们没了主意。站台上,人们不断向我们递送着食品和酒。趁着这场慌乱,有人想办法帮助犯人逃走。犯人被套上铁路工或农民的衣服,他们接过一筐水果,佯装送给一位前来接应的人,然后一步步慢慢地远离火车站,藏到了好心人的家里。

  收到消息的抵抗分子原本计划了一场拯救我们的行动,但德国士兵的数量太多了,可能会酿成大屠杀的惨剧。于是,他们只好万分沮丧地目送我们再次登上死亡列车。大约一周以后,美国军队来了,索尔格解放了……

  借着夜色,列车开动了。外面,狂风大作,为我们带来了一丝凉爽和几滴雨水。雨滴聚集在车厢顶上,一点点地流下来。我们争先恐后地享受着眼前的甘霖。

  8月19日

  火车全速前进,突然发出紧急刹车的声响,车轮向前滑动,带出点点火星。德国兵跳下车,迅速往低洼处跑去。一群美军战斗机在天空盘旋,炸弹如雨点般砸在列车上,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我们赶紧跑到窗口,奋力挥动手中的布条,但飞行员的位置太高了,根本看不见我们。飞机引擎声越来越大,炸弹声此起彼伏。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所有人的动作好像突然被放慢了。克劳德和查理都看着我。对面,雅克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吐出一口血,随即缓缓地跪在地上。弗朗索瓦快步上前扶起他。雅克的后背中弹了,他想要对我们说点什么,但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弗朗索瓦用力托住他的头,但他再也支持不住,闭上了双眼。雅克死了。

  弗朗索瓦的脸上沾满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鲜血。在这漫长的死亡之旅中,雅克从未离开过他。“不!”一声绝望的惨叫响彻云霄。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冲向窗口,赤手去拔上面的栅栏。德国兵的子弹打掉了他一只耳朵,他的脸上顿时血流不止。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了。攀住窗沿,他跳到了车厢外,还没站稳便朝着车门奔去。他要取下插销,把大家都放出来。

  现在,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弗朗索瓦在阳光下的身影。在他身后,飞机在天空盘旋,准备对我们进行新一轮袭击。一名德国兵向他开了枪。他的身体向前飞出去,半边脸颊扑到了我的衬衫上。最后颤动了一下,弗朗索瓦追随雅克而去。

  8月19日,在皮埃尔拉特,众多遇难者中,有两位我们亲密的朋友。

  火车头处烟雾弥漫,蒸汽从千疮百孔的铁皮上四散开去。列车被炸得无法再前进了。德国兵从附近村子找来一名医生。但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囚犯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内脏都被炸了出来,伤口触目惊心。飞机又飞了回来。趁德国兵乱作一团的时候,蒂托内尔撒腿开溜。枪声在身后响起,一颗子弹扫到了他,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一路朝田里飞奔而去。一位农民将他救起,送到了蒙特利马尔医院。

  周遭安静下来。铁轨边,那位医生央求舒斯特将还能救活的伤员交给他,但中尉无情地拒绝了。晚上,他们把伤员抬回车厢,又来了一个新的火车头。

  在近一周的时间里,法国军队内外夹击,纳粹节节败退,开始了大规模撤离。铁路线,比如国道七线,成了战斗的主要场地。美国军队以及拉特尔·德·塔西尼将军的装甲部队在普罗旺斯登陆,正向北进发。罗讷河河谷是舒斯特难以逾越的障碍。法国军队返回来支援格勒诺布尔的美军。队伍已经到达锡斯特龙。直到昨天,我们还完全没可能通过河谷。但今天,法国军队似乎放松了警惕,他们乘坐的列车经过我们身旁,但一刻不停地向南开走了。中尉抓住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首先要尽快处理尸体,将它们丢给红十字会。

  蒙特利马尔市的盖世太保头子里希特来了。红十字会负责人要求他把伤员也留下,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于是这位红十字会的女士转身就走。他叫住她,问她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要是不让我带走伤员,那你们也别想处理尸体。”

  里希特和舒斯特商量了一下,最后终于妥协,答应留下伤员,但一再强调只要他们痊愈,就得马上被接走。

  我们从窗户目送受伤的伙伴被抬上担架,他们有的发出痛苦的呻吟,有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尸体被一排排地摆放在候车厅。一群铁路工人哀伤地望着他们,默默摘下头盔,致以最后的敬礼。红十字会打算快速将伤员们送往医院,为了不让城里的纳粹再来骚扰,负责人谎称他们都染上了斑疹伤寒,极易传染。

  红十字会的车开走了。尸体也被送往墓地。

  深沟里,一铲铲泥土盖到了尸体身上,雅克和弗朗索瓦的脸消失在里面。

  8月20日

  列车往瓦朗斯方向开去,中途停在一处隧道里躲避空袭。车厢里氧气越来越稀薄,我们几乎都丧失了意识。到达火车站时,趁德国兵不注意,一位太太在自家窗户前举起牌子,上面写着:“巴黎被围,请你们坚持下去!”

  8月21日

  列车经过里昂。几小时后,法国陆军烧毁了布龙机场的战备燃料。德军参谋部决定放弃这座城市。法军前沿部队向我们逼近,但列车照旧向前行驶。到沙隆后,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火车站已被炸毁。一队往东撤离的德军走了过来,其中的上校先生差点就可以拯救我们中的一些人了,他向舒斯特要求借两节车厢。在他看来,士兵和装备比中尉押送的犯人重要多了。两人争执不下,但舒斯特态度强硬,一定要将这些犹太人、外国佬和“恐怖分子”押到达豪集中营。谁都没能被放出来,列车很快就会重新启动。

  我所在的车厢门打开了,三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德国兵递了些奶酪给我们,随即立刻把门关上。我们没吃没喝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大家迅速将食物平分了。

  到达博讷时,当地人和红十字会都前来帮助我们,给我们送来维系生命的物品。但德国兵把东西通通抢走了。他们像醉鬼一样,在列车开动时,向着铁道边的民房疯狂扫射。

  开出三十公里后,我们来到了第戎。火车站内一片混乱。没有任何车辆可以北上。争夺铁轨的战斗已经白热化。铁路工们竭尽全力阻止火车离开。轰炸也没有断过。可舒斯特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不顾法国铁路工人的一再阻拦,执意命令列车启动。麻烦就此出现了。

  刚开出不久,他们就发现前方的铁轨被移位了。于是士兵命令我们下车去将它们归位。我们从囚犯变成了苦力。在炙热的太阳下,我们被德国兵用枪指着,将抵抗分子破坏掉的铁轨一根根地恢复正常。舒斯特站在火车头处大声宣布,列车什么时候能启动,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水喝。

  第戎就在身后不远处。直到傍晚时,我们还相信自己能挺得住。游击队前来袭击列车,同时还得留心,不能伤害到我们。德国兵站在列车尾部的平台上拼命开枪还击。战斗继续着。游击队员一路都在试图解救我们,将我们拦截在边境处。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过境,我们就不可能有命再回来。列车每往前走一公里,我们就在心里盘算离德国还有多远。

  有时候德国兵还会朝着田野射击。他们是看到可疑的东西了吗?

  8月23日

  车里的日子越来越难挨了。最近几天正好是三伏天。我们断水断粮了。途经的村庄都是一片荒凉。两个月前,我们离开圣米迦勒监狱,踏上了这段死亡之旅。所有人到如今都是双眼深陷、皮包骨头,早已不成人样。曾与癫狂抗争的人,都陷入深深的沉默。弟弟的脸颊整个凹了下去,像个老头子一样。但每次我望过去时,他都会向我微笑。

  8月25日

  昨天,有几名囚犯逃跑了。尼蒂和他的几个伙伴拔掉地板板条,趁天黑时跳下了列车。火车刚刚经过莱古尔站。他们中一人的尸体被发现,已断成两截,另一人的腿摔断了,总共有六人死去。但尼蒂和剩下的人都成功逃脱了。我们围坐到查理身旁。火车正全速前进,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穿越边境。盟军在头顶飞过了好几次,但没人会来救我们。

  “我们只能靠自己了。”查理低声说。

  “我们要行动了?”克劳德问。

  查理看向我,我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查理仔细讲解了他的计划。先想办法拔开几根地板板条,然后从缝隙中钻出去。我们要拉住钻出去的人,在收到统一指示后再放手。下落时双手一定要贴着身体,否则很容易被车轮轧断。绝对不能抬头,不然会被快速转动的车轴削下来。一旦落地,千万不能动,直到这十二三节车厢都开过去,列车的红色指示灯远离后才能抬头。为了防止落地时发出叫声而引起德国兵的注意,每个跳下去的人嘴里都要塞块布。就在查理让我们重复刚才的一系列动作时,有个人已经起身开始干活了,他的手穿过铁条,开始用力拧螺钉。时间紧迫,我们到底还在不在法国境内?

  螺钉松了。那人满手是血地取下钉子,使劲拉动木板,不停地用力。手掌已经完全烂掉了,但他毫不理会疼痛,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即将为大家打开的是一道自由之门,是逃离这节死亡车厢的全部希望。他让我们不要阻止他,他可以死,但不能毫无作为地去死。如果在临死前能拯救一些人的性命,何乐而不为?他不是因为参加抵抗运动被捕的,而是因为偷盗。他被随意地安排进第三十五兵团这节车厢。于是他一边撬木板,一边请求我们别阻止他,他说这是欠我们的。

  他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木板终于松动了。这个叫阿尔芒的人加快了速度,我们也上前去帮忙,大家一起拔下了第一根板条,然后是第二根。空隙足够我们钻出去了。车轮声飘进车厢内,列车的速度很快。查理为大家排好了顺序:“让诺,你第一个,然后是克劳德,接着是马克、萨缪埃尔……”

  “为什么我们最先?”

  “因为你们最年轻。”

  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克示意我们就按这个顺序来。克劳德不说话了。

  首先得穿上衣服。在满是脓疮的身体上套上衣服,真是受罪。查理安排阿尔芒第九个跳,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应该让他跟我们一起逃走。

  “不,我来拉住你们最后一个跳下去的人吧。最后总得留个人,不是吗?”

  “你们不能现在跳。”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两根电线杆之间的距离,计算过列车经过两根电线杆之间的秒数。现在的行驶速度至少是每小时六十公里。你们就这样跳下去的话,一定会粉身碎骨的。得等到速度慢下来,最快不能超过每小时四十公里。”

  这个人说得没错,他在战前是修建铁路的工人。

  “如果发动机不是在车头,而是在车尾呢?”克劳德问。

  “那你们都可以从那里跳下去。当然也有风险,德国人可能在最后一节车厢上装了栅栏。但你们值得去冒这个险。”

  “他们为什么要装栅栏?”

  “为了不让我们跳下铁轨!”

  就在大家权衡利弊的时候,列车突然减慢了速度。

  “就是现在!”那位从前的修路工大声叫道。

  “快!”克劳德说,“你也知道要是到站了,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

  查理和克劳德抓住我的手臂,我把布头塞进嘴里,脚伸出缝隙。在得到伙伴们的指示前,我的脚不能沾地,否则我整个身体会翻转过来,一秒就能被撕得粉碎。肚子开始疼起来,腹部没有丝毫肌肉可以帮助我保持这样的姿势。

  “跳!”克劳德大喊一声。

  我跳了下去,背部着地,在地上一动不动,车轮声震耳欲聋,在距离身体几厘米远的铁轨上呼啸。车轴掠过头顶,空气中飘满了金属的味道。我的心剧烈跳动着。还剩三节车厢没开过去,还是四节?克劳德跳下来了吗?我好想再一次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他是我最亲爱的弟弟;如果没有他,我绝不可能活到现在、战斗到现在。

  车轮声消失了,列车渐渐远去,黑夜笼罩着我。真的重获自由了吗?

  远处,列车的红色指示灯消失在铁轨尽头。我还活着。头上,圆月当空。

  “到你了。”查理命令道。

  克劳德将手帕塞进嘴里,双脚伸出车子。但伙伴们很快把他拉了回来。列车在摇晃,是要停车吗?幸好不是,只是在过一座破烂不堪的桥。大家于是重新开始行动。克劳德跳下去了。

  阿尔芒转过身来。马克实在太累了,没办法往下跳。

  “赶快休息一下,恢复点体力。我先让其他人跳。”

  马克点点头。萨缪埃尔也跳下去了。阿尔芒和马克是最后站在缝隙前的人。马克想要放弃。阿尔芒上前对他说:“跳吧,还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马克也跳了出去。列车突然停了下来,德国兵纷纷下车。藏在两根枕木之间的他,眼看着他们朝着自己走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他们将他抓住,带回车厢,一路上对他死命地拳打脚踢,令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阿尔芒牢牢地攀住车轴,避开德国兵搜寻其他潜逃者的灯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就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我告诉过你,我们永远不会放弃。阿尔芒坚持着。接着,列车启动了。等到它稍稍开始加速时,阿尔芒跳了下去。他是最后一个跳下逃生的人。

  列车离开已经有半小时了。按照大家事前的约定,我走上铁轨,开始找寻伙伴们。克劳德还活着吗?这里是不是已经是德国的领土了?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桥,上面设着德军哨所。这就是弟弟差点要跳下来的地方。哨所前的警卫哼着《莉莉·玛莲》这首曲子。眼前的情景似乎足以回答我之前两个问题中的一个。唯一可以过去的办法,是从桥梁处开溜。在这个晴朗的夜晚,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每走一步都担心被抓住。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脚似乎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前方依旧空空如也,一片寂静。难道我是唯一幸存的?其他人都死了吗?“你们有五分之一的机会活命。”这是那位修路工的话。那我的弟弟呢?见鬼!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希望是他。我在无数次的噩梦中向妈妈保证过,弟弟一定会没事,我会带着他平安回家。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不会哭了,但现在,跪在这荒郊野外的铁轨上,我禁不住放声大哭。如果没有了弟弟,就算重获自由又有什么意思?铁道往前延伸着,但我不知道克劳德在哪里。

  灌木丛中传来了细细的声响。我转过头去。

  “你能别哭了吗?过来帮我一把行不行?这些木头刺得我好痛。”

  克劳德低着头,身体被困在一片荆棘中。他怎么会跳到这个地方?

  “你先把我弄出来,我再慢慢告诉你!”他不耐烦地说。

  就在我帮弟弟拨开树杈时,查理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了。

  列车不会再回来了。查理抓着我们的肩膀,激动得哭了。克劳德一个劲地拔着大腿上的刺。萨缪埃尔也出现了,但他跳下来时伤得很重。我们不知道这里是法国还是已经到了德国。

  查理说,德国兵一定还在四处找我们,现在得赶紧走。于是我们扶着遍体鳞伤的萨缪埃尔,大家一起躲进了树林里,等待天亮。

  8月26日

  黎明时分。萨缪埃尔昨晚流了很多血。

  当其他人都进入梦乡时,我听到了他的呻吟。他叫我,我走近他,看到他的脸色一片惨白。

  “真是可笑,我们就快成功了!”他小声说。

  “别胡说。”

  “别傻了,让诺,我撑不下去了。我的腿已经没知觉了,现在,我觉得好冷。”

  他的嘴唇发紫,浑身发抖。我将他揽到怀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他温暖。

  “这是一次伟大的越狱,对吗?”

  “是的,萨缪埃尔,这是一次伟大的越狱。”

  “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真好。”

  “保存好体力,我的朋友。”

  “没用了,我没几个小时好活了。让诺,你以后一定要告诉别人我们的故事,千万别让这一切都像我一样消失了。”

  “不要乱说,萨缪埃尔,你净说胡话,我可不会讲故事。”

  “听着,让诺,就算你不会讲,也一定要让你的孩子告诉全世界。你一定要让他们这么做。你向我保证。”

  “什么孩子啊?”

  “你看着吧。”萨缪埃尔陷入自己的臆想,“你以后一定会有孩子的,一个、两个,甚至更多,我没时间数了。到时你一定要替我这样要求他们,你告诉他们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要让他们记住父辈所做过的一切,否则我们的故事就会被永远遗忘。他们会在那个自由的世界里讲述我们的故事,告诉所有人:我们曾经为了他们的幸福浴血奋战。你要教他们懂得,我们不惜牺牲一切所换来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自由。自由包含着对人类的爱,那些想要禁锢住它的人永远不会得逞。胜利终会属于尊重自由、放飞自由的人。让诺,告诉你的孩子,替我告诉你的孩子,用他们那个时代的语言说给他们听。我的语言里带有太多家乡的口音,太多血泪。”

  “别再说了,萨缪埃尔,这样太浪费体力了。”

  “让诺,答应我,请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学会去爱别人。我做梦都想爱一个人。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当你抱起自己的孩子,当你用充满父爱的目光望他第一眼时,请替我也放入一点感情,这样我会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痕迹。”

  我答应了。萨缪埃尔在天亮时咽了气。他急促地呼吸,血从嘴里流了出来。接着我看见他疼得下颌痉挛,颈部伤口开始发紫。然后,他走了。他被埋葬在了上马恩省,我想那片土地会变得殷红,历经岁月的洗礼,以此来控诉人类这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中午的时候,我们发现远处有一个农民正走向他的田地。我们现在个个身上都带着伤,而且饿得前胸贴后背,撑不了多久了。于是大家商量后决定由我出去向这位农民求救。如果他是德国人,我就将双手举过头顶,其他伙伴便继续藏在树丛里不现身。

  我向农民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心里更害怕:我衣衫褴褛,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不知道他的国籍也让我忐忑不安。

  “我是从一辆火车上逃出来的犯人,需要您的帮助。”我伸出手去向他大声喊道。

  “只有您一个人?”他问我。

  “您是法国人?”

  “我当然是法国人!那还用说!快来吧,我带您去农场。”农民惊魂未定地说,“您的样子太糟糕了!”

  我向伙伴们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跳了出来。

  1944年8月26日,我们得救了。

  马克在我们逃跑三天后苏醒了过来。1944年8月28日,舒斯特的列车到达了死亡集中营达豪。

  火车上还活着的七百多名犯人被押了进去,少数人最终死里逃生。

  盟军取得对法国的控制权后,我和克劳德找了一辆德国人丢弃的小轿车,沿着铁路线,往蒙特利马尔方向开,找到了雅克和弗朗索瓦的尸体,将他们送回了自己的家。

  十个月后,在1945年春夏的某个早上,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被解放,奥斯娜、达米拉、玛丽安娜和索菲活着走了出来。就在此前不久,达豪集中营也获得解放,马克幸运地看到了这一天。

  克劳德和我永远失去了父母亲。

  1944年8月25日,我们从死亡列车上跳下。同一天,巴黎解放。

  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位农民全家对我们悉心照顾。我还记得他们做煎蛋给我们吃的那个晚上,查理默默地看着大家:鲁贝尔小火车站里,伙伴们围坐在一起的场景浮现在每个人眼前。

  一天早上,弟弟叫醒了我。

  “快来。”他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

  我跟着他走到谷仓外面,查理和其他人还在睡梦中。

  我们肩并肩走着,没有说话,直到来到一大片麦田的中央。

  “看!”克劳德抓着我的手。

  美军坦克与勒克莱尔法国名将,诺曼底登陆后,勒克莱尔的第二装甲师直接开向巴黎,成功解放巴黎。坦克师在远处会合,向东边开去。法国解放了。

  雅克是对的,春天真的来了。弟弟的手与我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在这片麦田里,弟弟和我永远地定格成了两个为自由而战的孩子。与六千万死难者相比,我们是如此幸运。


☆、chapter 8 后记


在法国这片热土上,安息着他的伙伴们。

  1974年9月的某天早上,妈妈走进我的房间。此时,我就快满十八岁了。太阳已经照进了房间,妈妈告诉我今天不用去上学。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今年是高中最后一年,我正紧张地准备会考,妈妈怎么会让我逃课呢?她和爸爸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希望我和姐姐也能一起去。“我们去哪里?”妈妈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你去问爸爸吧,他会在路上告诉你一个以前从没讲过的故事。”

  中午,我们全家到达图卢兹。一辆小轿车在火车站门口等着,将我们直接送到了市体育场。

  我和姐姐坐在空空如也的看台上,爸爸、叔叔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走向草坪中央的小讲台。他们一字排开,一位部长走上讲台,发表了一段演说:1942年11月,来自法国西南部的移民劳工们组建了一支武装抵抗队伍,这就是移民劳工游击队第三十五兵团。

  他们是犹太人,是工人或农民。他们中的大部分来自匈牙利、捷克、波兰、罗马尼亚、意大利和南斯拉夫。数以百计的移民劳工帮助图卢兹、蒙托邦和阿让实现了解放。为了将敌人赶出上加龙、塔恩、塔恩-加龙、阿列日、热尔、下比利牛斯及上比利牛斯等地区,他们进行了无数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关进了集中营,甚至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正如他们的领导者马塞尔·朗杰……

  逮捕、虐待、遗忘,他们是国家分裂时悲惨命运的见证者;但他们同时代表了为我们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男男女女,他们为消灭纳粹、帮助国家重生做出了巨大贡献。

  他们的斗争在当时遭到无情镇压,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光荣的。我们必须了解他们承受的伤害、痛苦与死亡。

  我们有责任教育子孙后代:他们的贡献体现了人类最基本的价值观;他们为自由所做的努力,应当永远铭刻在法兰西共和国的史册上。武装部部长夏尔·埃尔尼的演说。

  部长将奖章一一别在英雄们的胸口上。轮到其中一位红发老者时,部长把颁奖章的任务让给了英国皇家空军一位身着海蓝色制服、头戴白色军帽的军官。他上台走向这位红头发、二战时化名为让诺的人,向他敬礼。从前的飞行员与曾经的罪犯,两位老人的眼神交织在了一起。

  走下领奖台,爸爸取下奖章,放进衣服口袋里。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说:“来,我把你介绍给伙伴们,然后我们回家。”

  晚上,我们坐上回巴黎的列车。爸爸安静地看着窗外。他的手放在小桌板上,我伸手握住了它,我们并不常这么做。他没有回过头来,但我从车窗里看到了他的微笑。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我这些事。

  他耸了耸肩: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我想早点知道让诺是谁,更想将他的故事讲给学校里每个人听。

  “有许多伙伴死在铁轨下,我们也杀了很多人。这么晚才告诉你,是因为只想让你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是你爸爸。”

  是的,晚些告诉我,是希望我的童年不要像他的那样沉重。

  妈妈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爸爸。她上前吻了他。从他们的眼神里,我和姐姐可以想象,他们一定是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深爱对方。

  萨缪埃尔临终前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让诺信守了他的诺言。

  亲爱的,故事结束了。那个在咖啡馆吧台向你露出迷人微笑的少年,便是我的父亲。

  在法国这片热土上,安息着他的伙伴们。

  每当听到人们在这个自由世界里随心所欲地发表观点时,我便会想起他们。

  我觉得“外国人”这个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承诺之一。它是五颜六色的,如自由一般美丽。

  (全文完)


☆、chapter 9 参考书目


Je n'aurais jamais pu écrire ce livre sans les témoignages et récits recueillis dans Une histoire vraie(Claude et Raymond Levy, Les éditeurs Fran?ais Réunis),La Vie des Fran?ais sous l’Occupation(Henri Amouroux, Fayard),Les Parias de la Résistance(Claude Levy, Calmann-Lévy),Ni travail, ni famille, ni patrie-Journal d’une brigade FTP-MOI, Toulouse,1942-1944(Gérard de Verbizier, Calmann-Lévy),L’Odyssée du train fant?me.3 juillet 1944:une page de notre histoire(Jürg Altwegg, Robert Laffont),Schwartzenmurtz ou l’Esprit de parti(Raymond Levy, Albin Michel)et Le Train fant?me-Toulouse-Bordeaux, Sorgues-Dachau(études Sorguaises)。


☆、chapter 10


致谢

  埃玛纽埃尔·阿尔杜安

  雷蒙和达尼埃尔·李维

  克劳德·李维和波莱特·乌尔曼

  波利娜·莱韦克

  尼科尔·拉泰,莱奥内罗·布兰多利尼,布里吉特·拉诺,安托万·卡罗,莉迪·勒鲁瓦,安娜-玛丽·朗方,伊丽莎白·维尔纳弗,布里吉特和萨拉·福里西埃,蒂内·热尔贝,玛丽·杜布瓦,布里吉特·斯特劳斯,塞尔热·博韦,塞利纳·迪库尔诺,奥德·德·马尔热里,阿里埃·斯贝罗,西尔维·巴尔多,以及罗伯特·拉丰出版社的全体同仁洛朗·扎于和马克·梅海尼

  莱奥纳尔·安东尼

  埃里克·布拉姆,卡梅尔·贝尔卡纳,菲利普·盖卡特琳·霍达普,马克·凯斯勒,玛丽·加尔内罗,马里翁·米耶,约翰娜·克拉夫奇克波利娜·诺尔芒,玛丽-夏娃·普罗沃

  和

  苏珊娜·李和安托万·奥杜阿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