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在房间的桌上互留字条,互祝对方有个愉快的一天或夜晚。吕克常常去探访楼上的邻居。有一天,他听到一记重响,因为担心她摔倒,他急忙冲到楼上去。艾丽斯好得很,她不过是在大扫除,把过去的一切都清理掉。她疯狂地打扫,清理了满满的相册、一大堆文件档案和一连串有纪念价值的回忆。
“我才不会把这些东西带进坟墓里。”她朝吕克大喊,神情愉悦地为他打开大门。
吕克被屋里一团乱的状况逗乐,贡献了整个下午敦亲睦邻。她负责装满一袋又一袋的塑料袋,吕克则帮忙把袋子拿到楼下,扔进大楼的垃圾桶。
“我才不要满足我的孩子,让他们在我死后才开始喜欢我!他们只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么做!”
从这不寻常的一天开始,他们之间便产生了默契。每次我和艾丽斯在楼梯间相遇,我跟她打招呼时,她都会要我向吕克问好。吕克则被她坚强的性格征服,开始会抛下我,转而陪她度过傍晚。
圣诞节快到了,我尽了一切努力,希望获得几天假期回家看妈妈,不过遭到主任拒绝。
“你是否没注意到‘实习’的含义?”当我向他提出请求时,他回答,“当你成为正式医生时,就可以在节日时回家,并且可以像我一样,指名要实习医生来代班。”他还用一种让人很想掴他耳光的语气加上一句,“有点耐心和坚持,只要再熬个几年,就换你回家享用火鸡大餐啦。”
我把结果告诉妈妈,她立刻原谅了我。还有谁比她更能了解实习医生的心酸呢?更何况总医生还是个盛气凌人、目空一切,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如同我每次发脾气的时候一样,妈妈总是能找到适当的字眼来安抚我。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因为无法出席你期末的颁奖典礼而难过,还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吗?”
“下一年还会有另一场颁奖典礼啊。”我在话筒这一头回答。
“我亲爱的,所以明年肯定还会有另一个圣诞节,如果你的上司一直都这么不可理喻的话,别担心,我们可以改在一月份庆祝圣诞。”
距离节日还有几天,吕克已经在准备行李,他在行李箱里放了比平常更多的衣物。每次我转过身,他就把毛衣、衬衫、长裤,甚至一些非季节性的衣物堆进行李箱。我终于注意到他的打包行为和他略显尴尬的神情。
“你要去哪里?”
“回我家。”
“你有必要为这短短几天的假期搬一趟家吗?”
吕克倒进扶手椅中。
“我的人生缺少某些东西。”他对我说。
“你缺少什么?”
“我的生活!”
他双拳互握,紧盯着我,然后接着说下去。
“我在这里不快乐,老伙计。我曾经以为,当上医生能改变我的处境,我的父母会以我为荣;面包师傅的儿子成为医生,这会是个多美好的故事!只有一件事例外,即使有一天,我成功当上最伟大的外科医生,但相较于我爸爸,我永远无法望其项背。我爸爸或许只是做面包的,但你要看到那些在清晨第一时间来买面包的人,他们竟然如此快乐。你还记得在海边小旅馆的那些老人吗?我曾为他们做过烘饼,而我爸爸,他每天都在创造这种奇迹。他是一位谦虚又低调的男人,不会说太多话,但他的双眼已道尽了一切。当我在烘焙房里跟他一起工作时,我们有时一整夜都不说话,然而在揉面团时,我们会肩并肩站在一起,彼此分享许多东西。他是我的标杆,是我想成为的对象。他想让我学会的技艺,正是我想从事的工作。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也会有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和我爸爸一样,成为一名很棒的面包师傅,我相信我的孩子会以我为荣,就如同我以我爸爸为荣。别生我的气,圣诞节过后,我不会再回来了,我要终止医学院的课业。等一下,你什么都别说,我还没说完。我知道你介入了某些事,也曾跟我爸爸谈过,这不是我爸告诉我的,是我妈妈。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包括那些你真的惹得我很生气的日子,我都打心底感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到医学院进修;多亏了你,我现在才知道什么事我不想做。你回乡下的时候,我会为你准备好巧克力面包和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我们会一起分享,就像从前那样。不,比从前更好,我们会一起品尝,就像未来那样。好了,我的老友,这不是永别,只是再见。”
吕克抱了抱我,我感觉到他好像流了点眼泪,我想我也一样。好蠢,两个大男人靠在彼此的怀里啜泣。也许不尽然,毕竟我们两个是感情好得像兄弟的朋友啊。
离开之前,吕克还向我坦承了最后一件事。我帮他把行李堆满了老厢型车,他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然后又摇下车窗,以一种严肃的语气对我说:“嗯,我有点不太好意思问你这件事,不过,现在你和苏菲之间的关系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啦,我想说的是,现在她很确定你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了,那么,如果我时不时打电话给她,你会不会介意?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正是在海边的那个该死的周末,当你在扮演灯塔守护者和放风筝时,我和她谈了许多。当然,我也可能会错意,不过我当时真的感受到我们之间有电流通过,就是一种意气相投的感觉,你懂我说的意思吧。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也会趁机邀请她来晚餐。”
“全世界所有的单身女孩中,你就一定非得爱上苏菲不可?”
“我就说了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然我还能怎样…”
汽车启动,吕克隔着车窗挥挥手,做出再见的手势。
用风筝写下的思念
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我被大量的工作吞噬,浑然不觉时光流逝。每个星期三,苏菲会和我一起共度,纯友谊式的晚餐,偶尔看场电影,将彼此的孤单抖落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吕克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全是趁他爸爸坐在椅子上、靠着面包店的墙打瞌睡时,他抽空写下的只言片语。苏菲每次都会把其中提及我的几行给我看,吕克总是致歉说没有时间写信给我,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方式,好让我知道他和苏菲的书信往来。
套房里很安静,甚至对我而言太安静了。我有时会环顾四周,我们三个人曾经在这里共度了那么多个夜晚,一起盯着厨房半掩的门,期望吕克从那里冒出来,端着一盘面或他拿手的焗烤。我曾答应他一件事,也认真地遵循了。每个星期二及星期六,我会上楼探望邻居,花一小时的时间陪陪她。几个月后,她向我保证,我已经比她的亲生孩子还要了解她的人生。探访有个好处:本来拒绝吃药的她,在面对我所代表的医学权威下屈服了。
某个星期一晚上,我因为许下的一个愿望得偿所愿而大大吃了一惊。一回家,我就在楼梯口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才打开房门,我就看到吕克穿着围裙,地上摆了三副餐具。
“啊,对了,我先前忘了把钥匙还你!不过我可不想待在楼梯口等你回来。我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焗烤通心粉,你可以边吃边告诉我你的近况。我知道,有三副餐具,我自作主张地邀请了苏菲。对了,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厨房,我得去洗个澡,她再过半小时就到了,我却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至少先跟我道声好吧。”我回答他。
“千万别打开烤箱!一切就交给你了,我需要差不多五分钟。你能不能借我一件衬衫?”他边说边在我的衣橱里乱翻,“咦,蓝色这件不错。你记得面包店是星期二休息吧?我是趁“公休日”赶过来的。我在火车上狂睡,所以糟得像只蟑螂一样。不过重回这里的感觉还真是特别。”
“我看到你倒是非常高兴。”
“啊哈,终于说出口啦,我还想说你会不会说出来呢!还缺一条长裤,你应该有长裤可以借我吧?”
吕克脱下我的浴袍丢在床上,套上他选好的裤子。他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把一绺掉落在前额的头发整理好。
“我应该剪头发了,你觉得呢?你知道吗,我开始掉头发了,这好像是遗传造成的。我爸的头顶已经秃得像专给蚊子降落用的飞机场一样,我想我的头顶很快也会继承到秃出一条飞机跑道。你觉得我这样如何?”他转过身来问我。
“你想知道的应该是依‘她’看来如何吧。苏菲一定会觉得,你穿我的衣服性感极了。”
“你在想什么啊?只不过是因为我很少有机会脱掉围裙,难得一次盛装打扮,我很高兴,如此而已。”
苏菲按门铃,吕克急忙去迎接她。他眼中闪烁的火花,比我们童年时成功恶整到马格的时候耀眼多了。
苏菲身穿一件海军蓝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都是她当天下午在旧衣店买来的。她问我们对她这身带点复古风的打扮评价如何。
“超适合你。”吕克回答。
苏菲似乎对他的评价感到很满意,因为她完全没等我回答,就随着吕克走进厨房。
用餐时,吕克向我们承认,他有时也会怀念当初学生生活的某些时刻,但他立刻澄清说,绝对不是解剖室,也不是医院的长廊,更不是急诊部,而是那些像我们此刻般一起用餐的夜晚。
用过晚餐,我留在家里,这一次,是吕克到苏菲家里过夜。离开前,他承诺春天结束前会再来看我。然而,人生总是常常事与愿违。
妈妈在之前的一封信里宣称三月初会来看我。为了她的到来,我提前在她最钟爱的小餐馆预订了位子,还坚持跟上司协调,休了一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车站接妈妈下火车,车厢里的乘客都走光了,妈妈却不在旅客群当中。突然,吕克出现在月台上,他一件行李都没带,僵直地站在我对面。从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中,我立刻明白世界已经崩溃,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吕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走到我面前,不要说出他准备好要说的话。
一波人潮将我包围,是一群要朝车站大门前进的旅客。我真希望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在我的世界瞬间停摆的此刻,还能觉得地球可以继续转动,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吕克说:“兄弟,你妈妈过世了。”我顿时感到一把利刃狠狠割裂了我的五脏六腑。当呜咽将我攫获,吕克把我拥进怀里,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当时在月台上迸出一声嘶吼,一事打从童稚深处呐喊而出的号叫。吕克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倒卧在地,他低声对我说:“叫吧,尽情叫吧,我就在这里,老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再也不能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从前每天早上你所做的那样。我再也嗅不到你衣服上适合你的香味,再也不能与你分享我的快乐与忧伤。我们再也不能互相倾诉,你再也无法整理插在客厅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为你摘来的。你再也不会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来袭时你披在肩上的克什米尔披肩。你再也不会在十二月的雪覆盖花园时点燃壁炉。你在春天还未来临前离去,毫无预警地抛下我。在月台上得知你已不在时,我感觉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单。
“我妈妈今天死了。”这句话,我重复了上百遍,却不论说了几百次都无法相信。在她离世当天缺席的遗憾,我永远都无法摆脱。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吕克向我说明了事发经过。他先前向我妈妈提议,要到家里接她,送她去坐火车,所以是他发现妈妈冷冰冰地倒卧在门前。吕克虽然呼救,但为时已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辞世。她很可能是在出去关百叶窗时昏倒,因心脏停止跳动而骤逝。妈妈躺在花园的土地上度过了最后一夜,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们一起坐上火车回去。吕克静静地看着我,我则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着妈妈曾经多少次坐车来看我时,欣赏过同样的风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欢的小餐馆的订位。
她在殡仪馆等着我。妈妈真是体贴得令人难以置信。葬仪社的负责人告诉我,她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里等着我,肤色苍白,绽放着一丝安心的微笑,这是妈妈的方式,用来告诉我一切都会顺利度过,而她一直看顾着我,就像当初开学第一天那样。我把唇印在她的脸颊上,献给妈妈最后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远落下。我整夜都在为妈妈守灵,如同她曾经守护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青少年时期,我们总梦想着离开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却换成父母离开我们了。于是我们就只能梦想着,能否有一时片刻,重新变回寄居父母屋檐下的孩子,能抱抱他们,不害羞地告诉他们,我们爱他们,为了让自己安心而紧紧依偎在他们身边。
神甫在妈妈的墓前主持弥撒。我听着他讲道,他说人们从来不会失去双亲,即使过世后,他们还是与你们同在。那些对你们怀有感情,并且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你们,好让你们替他们活下去的人,会永远活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消失。
牧师说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他们的呼吸之地,你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童年老屋的百叶窗将会永远合上,你就会陷入连上帝也无法感受的孤寂里。
我从未停止思念妈妈,她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看到一部电影,会想到她可能会喜欢,听到一首歌曲,会想到她会哼唱。而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闻到一个女人路过时,空气里飘来的香味,也会让我想到她;我甚至偶尔还会低声跟她说话。牧师说得有理,不论信奉上帝与否,一位母亲绝不会全然死去,她会永垂不朽,在她爱过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换我养育孩子时,也能在孩子心中赢得永恒的地位。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礼,就连马格也出乎我意料地出现。他胸口披挂着皮绶带,这个笨蛋竟然成功选上了村长。吕克的爸爸为了参加葬礼而关了店。女校长也来了,她已经退休很久了,但她哭得比其他人还惨,而且一直称我为“我的小亲亲”。苏菲也来了,吕克通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车赶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他们俩手牵着手,带给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队伍解散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我从皮包里拿出一张从未离身的照片,一张爸爸抱着我的照片。我将它放在妈妈的墓前,为了在这一天,最后一次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在一起。
葬礼过后,吕克用他的老厢型车把我载到家门口,他最后买了这台当年租的同款汽车。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不用了,谢谢你,你跟苏菲留步吧。”
“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尤其在这样的夜里。”
“我想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踏进这里,而且,我还能从墙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证,即使她睡在墓园,我也要与她共度这最后一夜。”
吕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笑了笑,对我说:“你知道吗,在学校里,我们全都迷恋你妈妈。”
“我不知道这件事。”
“她不是班上同学的妈妈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连笨蛋马格都喜欢她。”
这个笨蛋成功地让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下了车,看着他驱车远去,才走进屋内。
我发现妈妈并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医疗文件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我拿起来翻阅,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显示的日期,我就全都明白了。她所谓的与朋友到南部度假一周,根本就不曾有过;她从冬季末心脏就有问题,在我和吕克及苏菲到海边度假的期间,她正入院接受检查。她编造了这趟旅行,因为不想让我为她担心。我学医的目的,原是为了照顾妈妈所有的病痛,却竟然没察觉出她已经生病了。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她准备好的晚餐…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敞开的冰箱前,眼泪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礼全程我都没有哭泣,仿佛她禁止我哭,因为她希望我不要在众人面前失态。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细节时,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深爱的人已经不在的事实;床头桌上的闹钟仍在滴答作响,一个枕头落在凌乱的床边,一张照片立在五斗柜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壶立在厨房的窗台上,壶嘴面向窗户以便观看花园,而摆放在桌上的,还有吃剩的淋了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
我的童年曾在这里,消散在这栋满是回忆的屋子里,回忆里有着关于妈妈、关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妈妈曾跟我提到她找到一个盒子,在满月的夜里,我爬上阁楼。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显的地方,盒盖上有一张妈妈亲笔写的字条。
我的爱:
上次你回来时,我听到你爬上阁楼的声音,我相信你还会再来,所以把我们最后的约会订在这里。我很确定你有时还会与你的影子交谈,不要以为我是在嘲笑你,只因为这让我回想起你的童年。小时候,你去上学时,我会借着帮你整理房间的名义,走进你的房间,整理床铺时,我会拿起你的枕头,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过离家五百米,我就已经想念你了。你看,一个妈妈的心就是如此单纯,永远都在想念着她的孩子;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秒,你们就占据了我们全部的思想,再也没有别的事物能让我们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远远谈不上是一位最优秀的母亲,你却是一个好得完全超出我期待的儿子,而你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这个盒子属于你,它本来不应该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谅。
爱你并且会一直深爱着你的妈妈
我打开盒子,从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给我的信,在每一个圣诞节以及每年我的生日。
我在天窗前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月亮在夜里升空,我把爸爸的信紧紧拥在胸前,喃喃地说:“妈妈,你怎能如此对我!”
然后我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我依稀看到影子旁边有妈妈的身影,她对着我又哭又笑。月亮继续巡视人间,而妈妈的影子渐渐隐去。
我完全无法入眠。我的房间如此安静,隔壁房间再也不会传来声响,我曾经习惯的声音已经消失,帏幔的褶皱悲伤地纹丝不动。我看了看手表,吕克凌晨三点休息,我想去看看他。这个意念驱使着我,我毫不犹豫地关上家门,任由步伐带领着我前进。
我转进小巷子,隐身在夜影中。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和他的爸爸聊得正起劲。我不想打断他们,于是转过身,继续走着,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走到学校的铁栅栏门前,大门微敞着,我推开门走进去,操场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至少我这么以为。就在走近七叶树前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凡正坐在长椅上看着我。
“过来坐在我身边。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应该有很多事可以聊。”
我在他身旁坐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参加了你母亲的葬礼。我很遗憾,你妈妈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因为我到得有点晚,所以站在送葬队伍的后头。”
伊凡来参加妈妈的葬礼让我非常感动。
“你到学校操场来干吗?”他问我。
“我没有半点想法,我过了很难过的一天。”
“我知道你会过来。我不只是来参加你母亲的葬礼,我还想来看看你。你仍然拥有跟从前一样的目光,虽然我一直相信这一点,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我们两个都想趁着回忆消失之前,赶紧回溯,以寻回一些回忆。”
“你后来怎么样了?”
“跟你一样,我转换了生活领域,建立了新生活。但你当年还是小学生啊,你离开这个学校和这个小城之后做了什么呢?”
“我是医生,嗯——差不多算是啦。不过我连自己的妈妈生病了都没有察觉,我自以为能从其他人的眼里看出一些不易察觉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比他们更盲目。”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有事,却没有勇气说出口,你可以相信我,跟我说,我绝不会出卖你。也许今夜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昨天失去了妈妈,她从来没向我提过她的病情,而今晚,我在阁楼里找到她之前藏起来的我爸爸写给我的信。人们一旦开始说谎,就再也不知如何停止。”
“你爸爸写了什么给你?如果这不是隐私的话。”
“他说每年我领奖时他都会来看我,他总是远远站在铁栅门后,我竟然曾经离他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他没再说别的吗?”
“有,他向我坦承他最后放弃了。他为了那个女人离开我的母亲,然后和她有了一个儿子。我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似乎跟我很像,这下子我有了一个真的影子。很有趣,对吧?”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在他最后一封信里,我爸爸谈到他的懦弱,他说他想为新的家庭建立未来,他从未有勇气要他们接受他的过去。我现在知道,他的爱都到哪里去了。”
“你从小与别的孩子的不同之处,就是你有能力感受不幸,不仅仅止于你自身涉及的,也包含其他人遭遇到的。而你现在只是长大了。”
伊凡对我微笑,接着向我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童年的你遇上了长大成人的你,你认为这两个你会不会相处得很融洽,进而成为同党呢?”
“你究竟是谁?”我问他。
“一个拒绝长大的男人,一个被你解放自由的学校警卫,又或是在你需要朋友时虚构出来的影子,全都取决于你的定义。我欠了你的恩情,我想今夜是清偿的好时机。说到好时机,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到过的浪漫邂逅吗?我记得你当时正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爱情幻灭。”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那天也蛮低落的。”
“你知道吗,所谓好时机,也适用于重逢时刻。你应该去我的工具间后面晃晃,我想你留了某样东西在那里。某样属于你的东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起身,走到小木屋后方,但即使我望遍四周,也找不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我听到伊凡的声音,叫我要仔细寻找。我跪在地上,清澈的月光照得满地清晰如白昼,但我仍然一无所获。风开始呼啸,一阵狂风卷起灰尘,吹得我满脸都是,连眼皮都合上了。我找到一只手帕擦了擦眼睛,才得以重见光明。在上衣口袋里(正是我穿去听音乐会的那一件),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有一位大提琴家的亲笔签名。
我走回长椅,伊凡已经不在了,操场又再次空无一人。在他刚才坐过的位子上,有一只信封被压在一颗小石子下。我把信拆开,里面有一封影印的信,印在一张非常美丽但因岁月而略略泛黄的信纸上。
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重读这些字句。也许正因为妈妈在信中写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将来能开心地茁壮成长;她期盼我找到一份让自己快乐的工作,不管我人生中作出什么选择,不论我会去爱或是被爱,都希望我会实现所有她对我寄予的期望。这一次,也许正是这些句子,解放了一直将我禁锢在童年的枷锁。
第二天,我关上家里的百叶窗,又和吕克道了别,坐上妈妈的旧车,我开了整整一天的车。傍晚,我抵达了滨海小镇。我把车停在防波堤前,跨过老灯塔的铁链,一直爬到塔顶,然后取下我的风筝。
一看到我来,小旅馆的老板娘露出比上次还抱歉的脸色。
“我还是没有空房间。”她叹了口气告诉我。
“这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来看一位寄宿的老人家,我知道该到哪里找他。”
布夏太太坐在扶手椅上,她起身走过来见我。
“我没想到你会兑现承诺,真是惊喜。”
我向她坦承我不是来看她的。她垂下双眼,看到我手中的袋子,又瞥见我另一只手中的风筝,然后笑了。
“你很幸运,我不敢说他今天神志清楚,但还算是状况良好。他在房里,我带你过去。”
我们一起上楼,她敲了敲门,我们走进小杂货店老板的房间。
“里奥,你有访客。”布夏太太说。
“真的吗?我没在等人啊。”他一边回答一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
我走近他,把我可怜兮兮的老鹰风筝拿给他。
他凝视了风筝好一会儿,然后脸庞突然亮起了光彩。
“真有趣,我曾经把一只长得很像的风筝送给一个小男孩,他妈妈很吝啬,不愿意送他这份生日礼物。为了不让他妈妈不开心,小男孩每天晚上都会把风筝寄放在我这里,第二天早上再拿走。”他说道。
“我欺骗了您,我妈妈是一位最仁慈的女士,如果我向她要求的话,她会把全世界的风筝都买下来送给我。”
“其实啊,我知道这是那小子捏造的谎言,”老先生没有听我说话,继续接着说下去,“不过小家伙一副拿不到风筝就很难过的神情,让我忍不住想把风筝送给他。唉,我看过很多小孩子站在我的小杂货店前渴望它。”
“您能不能把它修好?”我兴奋地问他。
“应该要修好啊,”他对我说,好像只听到一半我所说的话,“像现在这个样子,可就飞不起来了。”
“这正是这名年轻人的请求,里奥,你也注意听一下话吧,这样很伤脑筋啊。”
“布夏太太,既然这是这名年轻人来找我的原因,与其在这里教训我,不如去帮我采买修理风筝的工具,这样我就能立刻开始动手。”
里奥列出他需要的工具清单,我拿了单子就往五金行冲去。布夏太太陪我走到门口,悄悄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刚好可以顺道经过烟草店,她就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在一小时后返回小旅馆,两项任务都完成了。
小杂货店老板跟我约了第二天中午在沙滩见,他无法保证什么,但他会尽力。
我邀请布夏太太共进晚餐,我们谈到克蕾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当我陪她走回旅馆时,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个主意。
我在市中心的小旅馆找到一间空房,头一沾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中午,我站在沙滩上,小杂货店老板准时在布夏太太的陪伴下到达。他展开风筝,骄傲地向我展示,翅膀已经补好,骨干也已修复,尽管我的“老鹰”看起来有点残破,但仍然重现了光彩。
“你可以试着让它飞一小段看看,不过要小心,它毕竟不是当年的飞鹰了。”
两个小的S,一个大大的8,风筝顺着一阵风飞了起来,线轴快速转动,里奥不断地鼓掌。布夏太太搂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脸红了,她向他道歉,但仍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虽然我们孀居,”她说,“可不代表我们不需要一点儿柔情。”
我谢过他们两位,就在沙滩上与他们道别。我还有一大段车程要开,而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赶回去。
我打电话给主任,借口因办理妈妈的丧礼需要比预期多一点时间,所以会晚两天回去上班。
我知道,人一旦开始说谎,就很难不继续下去。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我也有我非得如此不可的理由。
我在下午时间出现在音乐学院,警卫马上就认出了我。他的喉咙已经痊愈,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我问他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这一次,我要找的是克蕾儿·诺曼最近的音乐会时间和地点。
“我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如果你要见她,她就在一楼走廊尽头的一〇五教室。但是你得再等一会儿,这个时间她正在教课,课程要到四点才会结束。”
我的穿着并不得体,一头乱发,胡子也没刮,我想了上千个理由阻止自己过去,我还没作好心理准备。不过最终我还是抵抗不了想见她的渴望。
她的教室是透明的玻璃隔间。我站了好一会儿,从走廊上看着她,她正在教一群小孩子。我把手放在玻璃上,其中一个学生转过头,一看到我就停下演奏。我赶紧低下身,手脚并用像个笨蛋般狼狈离开。
我在街上等待克蕾儿。她一走出音乐学院,就把头发绑起来,提着书包走向公交车站。我尾随她,仿佛追逐着她的影子。阳光照在她身后,她就走在我前方,距离几步之遥。
她上了公交车,我坐在第一排,转头望向窗户,克蕾儿则坐在后方的坐椅上。每次公交车靠站,我都感到一阵心跳加速。经过六站以后,克蕾儿下车了。
她走到街上,完全没有转过身。我看着她推开一栋小建筑物的大门。几分钟后,四楼——也就是最高的一层楼的两扇窗户点亮了灯,她的身影在厨房及客厅间穿梭,她的房间正对着院子。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等待,双眼须臾不曾离开她的窗户。六点钟,一对夫妇走进大楼,三楼的灯亮起。七点,是一位住在二楼的老先生。十点,克蕾儿公寓的灯熄了。我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开,带着满心的欢欣喜悦——克蕾儿一个人住。
次日清晨,我回到原地,早晨和煦的风微微吹拂,我带来了我的风筝。才刚展开,“老鹰”的双翼就鼓了起来,然后快速飞起。几个行人饶有兴味地停下脚步观看,然后才继续赶路。修补过的老鹰风筝沿着建筑物正面攀爬而上,还在四楼的窗户前旋转了几圈。
当克蕾儿注意到风筝时,她正在厨房泡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吓得把手上的早餐杯摔碎在地砖上。
几分钟过后,大楼的门打开,克蕾儿朝我冲了过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着我微笑,把手放进我的手里,不是为了握我的手,而是要抓住风筝的手柄。
在城市的天空里,她用纸老鹰画出大大的S和无数个完美的8。克蕾儿向来擅长在空中写诗,当我终于看懂她写的句子时,我读出:“我想你。”
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太阳升起,我们的影子肩并肩拖长在人行道上。突然,我看到我的影子倾身,亲吻了克蕾儿的影子。
于是,无视于我的羞怯,我摘下眼镜,模仿影子的动作。
就在这个早晨,远方防波堤旁的小小废弃灯塔里,塔灯仿佛又开始转动,而回忆的影子正低低向我述说这一切。
(全文完)
致谢
谨向诸位致谢——
宝琳
路易
苏珊娜·莱尔
伊曼纽尔·阿赫杜安
雷蒙德、丹尼尔和萝涵·利瓦伊
妮可·拉堤
理欧娜罗·布宏多理尼
安东尼·卡候
伊丽莎白·维娜尔
安-玛丽·朗方
亚希尔·斯柏候
希丽维·巴赫多
婷·吉赫伯
丽蒂·乐华
若埃尔·赫诺达
罗伯特·拉丰出版社的所有成员。
宝琳·诺曼
娜塔莉·勒拜
里奥那·安东尼
何曼·呼奇
丹尼尔·梅勒哥尼昂
卡特汉·欧达普
马克·凯思勒
劳拉·马默乐克
劳伦·冯德刚
凯希·格隆哥斯
莫伊娜·马斯
布什吉特与莎哈·佛希喜耶
他们眼中《偷影子的人》
什么样的一本书,会让你看完想静静淌着泪回味一下,同时感到温馨、诙谐、爱、喜悦和哀伤,这么复杂却又纤细的情感交织出这本《偷影子的人》。好想知道我的影子会说出我的什么秘密?
——知名艺人吴佩慈
马克·李维的新书销售得比他影子消失的速度还快!上市一周狂销四十五万册,我们毫不质疑这美丽的故事满溢着许多睿智片段。
——《新观察家周报》
2010年夏季,法国最畅销的小说!
——《电讯报》
一首对童年、梦想以及想象力的颂歌。作者写作技法栩栩如生、极富电影般的临场感。
——《费加罗报》
马克·李维非常善用自身过人的感受力,从亲身经历中深掘出滋养书中人物及故事的生命力,而作家对营造美丽爱情故事的写作才华以及对书中角色精辟的心理分析,绝对不会让读者失望。
——《费加罗文学周报》
为了延长阅读的感动,我又重读了数次,让自己沉浸在故事氛围里…终于合上书时,仿佛也合上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他们沉睡在记忆深处,正是被马克·李维唤醒的!
——Yuki
这本书让我深深感动,甚至潸然泪下。它清新又纯真,充满了“小小的幸福感”,让我度过了很美妙的阅读时光,也为我保留了心里的悸动和孩童般的无邪灵魂,读完真的觉得心情愉快!
——Framboise64
以魔幻笔触贯穿全书,将我们卷入浪漫主义的浪潮…让我们读到尾声时仍旧不舍抽离,那些我们惯于隐藏、隔离在记忆深处的回忆,那些关于我们自己、关于青春、关于童年的一切。
——ChristianAufranc
率真且生动,马克·李维至今最动人的小说。
——《家乐福新知》
一个爱与友情盛开的美丽世界,在此,想象力超越了一切日常生活及人际关系。
——《东部快报》
透过《偷影子的人》,马克·李维为我们带来一个浪漫又动人的故事。
——《女性观点》杂志
非常棒的小说。充满美丽情感的故事,书中满是幽默、感动、真情、爱情和友情。马克·李维又一次为我们献上了感人肺腑的大作!
——Nell40
每次出书平均售出上百万册,十年的写作生涯,销售超过两千多万册,这样的战绩让马克·李维荣登最多读者阅读及最多翻译语言的法国作家。他的第十一部小说《偷影子的人》当然也依循惯例狂销四十五万册,如同李维一贯的风格,本书以童年、爱情及友情调和成一道风味酱汁,还掺入了少许《小淘气尼古拉》的幽默笔触。
——《快讯周刊》
马克·李维很擅长说故事,他知道如何以热情和温暖来俘获读者的心…在这个感人的故事里,他娓娓述说着一个孩子能透过影子听到他们的想法、希望与痛苦的故事。在此,马克·李维也隐约将部分的自己投射其中。
——《巴黎-诺曼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