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
“男孩儿,将近六岁。他叫波拉提江。”
“您的孩子吗?”女民警严厉地瞥了伊力哈穆一眼。
“不,我刚从外地回来…”伊力哈穆叙述了经过。
“请等一等。”女民警把抽屉关好,走出值班室。伊力哈穆也自觉地抽身准备退出,女民警含笑说:“请坐,坐在这儿等吧,我问一问就回来。”女民警到各组各室问了一圈,皱着眉转回来告诉伊力哈穆:“糟糕,没有人见。请把您的地址和姓名留下,有什么消息我们再通知您。您应该批评、教育孩子的母亲,她不能这样粗心呀!”
“是的,麻烦您,再见。”
“不麻烦,再见。”
这个锡伯族女民警是这样从容镇定,和蔼有礼,使被刚下车后的意外情景搞得激动不安的伊力哈穆的心头为之一亮。他好像看到了一块在山洪的冲击下不为所动的小小的石子,晶莹透亮,沉稳有定,映射着太阳的光辉。“不,我们的阵脚绝不会被一股小小的旋风刮乱。”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伊力哈穆似乎踏实了些,步子也沉着了些,脸上浮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然而,仍然是麻烦。从伊宁市到跃进公社,还有十三公里的距离。下午班车的时间,已经耽搁过去了。乌尔汗像一个重病号。伊力哈穆一手夹着行李一手扶着乌尔汗,什么时候能走到家呢?正当伊力哈穆和乌尔汗在街头为难的时候,一辆新式马车——被维吾尔农民干脆唤作“胶皮轱辘”过去,此地农村多使用木轮车,对于橡胶轮胎并不多见,各族百姓干脆俗称使用橡胶轮胎的车为“胶皮轱辘”。的,随着赶车人的吆喝和刹闸的刺耳的吱嘎声停在了他们的身旁。
“伊力哈穆哥,是您吗?”
赶车的小伙子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他身躯健壮,四肢粗大。与高大的身量相比,他的头和脸也许显得略小了些,但是由于他的丰密的自然卷曲的头发和满脸的青色的胡子茬的弥补,他的外形仍然是匀称且健美。
“泰外库兄弟,你好!”伊力哈穆喜出望外地认了出来。
泰外库披着皮大衣,戴着硬壳帽南疆维吾尔人多戴本民族传统花帽,北疆则受苏联影响,有相当多的男性戴可遮阳的硬壳帽,女性则用头巾代替花帽。,眉毛高高挑起,眼神里流露着过多的精力和多变的热情,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天真、大大咧咧和骄傲。他习惯地眯着左眼,用右眼打量人,然后紧紧地再次拉了一下皮缰绳,约束住了急躁地刨着蹄子的辕马,把鞭子从右手倒到左手,腾出右手来与伊力哈穆热情相握问好。
“听米琪儿婉姐说,您快回来了,我们天天盼望着。刚到吗?太好了,上车吧。”
“先把她扶上去吧。”伊力哈穆指一指乌尔汗。
泰外库这才注意到乌尔汗的存在,深深皱起了眉头。“怎么?她在这里?”
“一下车就碰见了她。”
“让她上车?”泰外库很迟疑。
“你这是怎么了?你看她这个样儿,难道让她自己走过去?”
“随便。上!”
三个人都上了车,伶俐的马匹不等吆唤就迈动了步子。
“你不愿意社员搭你的车?”伊力哈穆不解地、责备地问。
泰外库回头看了一眼乌尔汗:乌尔汗像死人一样地闭着眼睛。从来没有叹过气的泰外库叹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着话说:
“库图库扎尔书记宣布了,伊萨木冬和乌尔汗夫妇是盗窃犯,是两个脑袋的贼,是叛国分子。”
乌尔汗没有任何反应。
“库图库扎尔——书记?里希提呢?”
“里希提哥现在是大队长,他们俩调换了。”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啾!”泰外库驱赶着马。
“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拉空车?”
“我在跑副业,给食品公司拉运输呢。刚卸完货。”
“跑运输?现在苞谷都种上了,怎么还跑副业?”
“我哪里知道,穆萨队长的安排。”
“穆萨当队长了?”
“嗯嗯。队里的变化多着呢,你住下来就知道了。你,不走了吧?”
“不走。这是什么?”车一晃,伊力哈穆歪到了身旁的麻袋上,碰到了麻袋里圆古隆咚的一样东西。
“谁知道?大概是羊油之类的。食品公司一个人叫我捎给穆萨队长的。”
伊力哈穆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雪林姑丽可好?”
“我…我哪里知道?”一片愁云,遮住了泰外库的精壮的面容,亮闪闪的眼睛,也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嘀!嘀!啾!阿囊维吾尔语骂人的话。…”他突然大喝起来,用常对牲口使用的语言斥骂着牲口。
受了惊的马匹,提起四蹄,迈开大步,猛然奔跑起来。
小说人语:
永远的家乡,永远的心里的天堂。灾难降临到天堂,这是小说学,也是真切的纪念: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紧张…
“我哪里知道?”这是这里的一句口头禅,它反映了处境,也反映了选择,反映了无奈,也反映了随遇而安;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没有获得信息的渠道也没有参与的可能与冲动…我—哪—里—知—道?
第二章
哭泣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相逢
麦子被窃,阴风起了,乱局惊心
在伊力哈穆家的木栅栏门口,八十岁的巧帕汗嘤嘤哭泣。维吾尔族的风习就是这样:妇女们乃至男子们和久别的(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久)亲人相会的时候,总要尽情地痛哭一场。相逢的欢欣,别离的悲苦,对于未能够在一起度过的,从此逝去了的岁月的饱含着酸、甜、苦、辣各种味道的回忆与惋惜,还有对于真主的感恩——当然是真主的恩典才能使阔别的亲人能在有生之年获得重逢的好运…都表达在哭声里。也许,老人想起了自己惨死在旧社会的小女儿——伊力哈穆的母亲?也许,她想起伊力哈穆的不幸的童年和自己抚孤成人的艰辛?也许,这个性格坚强的老人,在分离的时刻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内心激动和一腔泪水,在分居两地的日子从不叫一声苦,而只是在重新与最亲近的亲人相见的时候才打开了情感的闸门?也许,她只是为伊力哈穆的平安健康归来,为自己如此高龄又一次与亲人相聚而高兴,高兴得喜泪横流?也许在过往的年代,生离死别乃是常事,不足为奇,也没有那么多眼泪为之流淌,倒是久别重逢是人生难遇的奇迹,令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哭声惊动了庭院。须发皆白的斯拉木老汉走过来了。正在打馕,满手都是白粉的伊塔汗老太婆也走过来了。面色红润的再娜甫在女儿吐尔逊贝薇的陪同下走过来了。她们都肃然注视着这古老而庄严的场面。伊塔汗用围裙擦着眼睛,再娜甫用手指抹着眼角。伊塔汗喃喃自语:“回来了,回来了,只要是平安,我们就能相见。”伊力哈穆的两眼含着热泪,在这个简单的欢迎“仪式”里,他也深深地被感动了,他感到了本民族的源远流长的热情而质朴的灵魂,他感到了故乡的族人父老的爱抚、期待和祝福。他的心与伊犁河的滔滔流水,与新疆杨的挺拔躯干,与历经沧桑的老一辈贫下中农,紧紧地,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妻子米琪儿婉靠着室内的柱子。这个哪怕是在发怒的时候脸上的两个深深的酒窝里也总是浮现着笑意的米琪儿婉,这个在送伊力哈穆上路的时候用日常的平静的声调叮嘱他“好好干!做毛主席的一个好党员!”的米琪儿婉,只是在听到了巧帕汗的哭声的时候,她才悄悄擦了下眼睛。伊力哈穆的脚步声离近了,她连忙抑制住自己。随着巧帕汗的兴冲冲的叫喊——当然这时,眼泪与离别都已经远远地抛在大门外的渠水里了,伊力哈穆风尘仆仆,却也是精神奕奕地走了进来。依然是那方正的面额,分明的轮廓,进门的时候那熟悉的将头一低的姿势;米琪儿婉低声向丈夫问好,然后,像家里来了客人,她急急忙忙地抱柴火,去烧茶,去摆桌子和铺餐单。她的表情和动作洋溢着那样多的快乐,尽管她放缓了脚步又低下了头,仍然遮掩不住。她提起铜壶给伊力哈穆洗手洗脸,又摆出了大馕和小馕,茯茶和方糖。伊力哈穆吹着滚烫的热茶上的茶叶梗,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伊塔汗进来了,从裙子里拿出了两个刚刚出炉的金红色的酥油馕。伊塔汗刚出门,吐尔逊贝薇端着一碟子米肠子走了进来:“妈妈让我端来的。”伊力哈穆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吐尔逊贝薇,询问她队里的情况和团支部的工作。吐尔逊贝薇说:“您先休息吧。要讲的话还多着呢,您来得正是时候…”斯拉木老汉的小孙子端着一大盘散发着甜香气味的抓饭歪戴着帽子走了进来,他撂下抓饭,话也不说就走了。乡亲们的深情厚意,是无需言语注释的啊。
家乡的饭食琳琅满目,伊力哈穆先从土炉一般汉译馕坑,因发音为吐努尔,作者称之为土炉,以兼顾发音与含义。里烤出来的馕饼吃起。家乡的事情千头万绪,伊力哈穆先从里希提书记的行止问起。
“里希提书记在吗?”
“不,他到山上的牧业队去了。”
“听说他不当书记了?”
“不是的维语习惯,是按照答句本身的字意,而不是按照提问人的问法来使用肯定或否定语气词,这一点与世界多种语种相同,与汉语不同。,里希提现在不是书记了。”
“怎么回事?”
“谁知道?去年冬天,县里有一位麦素木科长在这里搞整社,让里希提书记检查他大跃进中的缺点和错误。开了好几个晚上的会,让大家提意见,还让里希提书记站起来,站了一个晚上。尼牙孜泡克泡克的意思是粪便,从这个绰号,不难想象到这个人的名声。、穆萨他们卖弄了许多空话,我们都不爱听。我们想发言反驳尼牙孜、穆萨他们的意见,又不叫我们说。最后给里希提书记总结了几条错误,什么强迫命令啦,浮夸啦,一平二调啦,最后宣布与库图库扎尔调换了工作。”
“强迫命令、浮夸、一平二调?这些,都是库图库扎尔做的,当时里希提就反对的。”
“谁知道?里希提书记自己倒是也检查了大队工作的这些方面的缺点。”
“嗯,”伊力哈穆停顿了一下,虽说是在家里,他总不能一进门就发表一通意见。他又问,“穆萨当队长了?”
“还没到家,你就知道了?”米琪儿婉的眉毛一挑,看了丈夫一眼,“你走以后,热依穆哥当队长。但是,自从库图库扎尔担任书记以后,热依穆就提出来不干了。今年二月,库图库扎尔主持队上的社员开了大会,他说:‘你们的热依穆队长躺倒了,怎么办?选谁当队长?’有提阿卜都热合曼的,他说太老了。有提艾拜杜拉的,他说太小了。会开到半夜,库图库扎尔提出要穆萨当队长,有的社员不同意,穆萨表了个态,顺着舌头淌蜜汁——说的都是漂亮话。库图库扎尔宣布说:‘再没有反对意见了吧?那好吧,今后穆萨当队长,热依穆当副队长。’队长就这样定了,社员也没有举手。”
“唔。”伊力哈穆点点头,“那伊萨木冬是怎么回事?”
“伊萨木冬的事你也知道了?”米琪儿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肮脏的东西!”吃过菜,往墙上一靠,闭着眼睛打盹的外祖母听到了伊萨木冬这个名字,气愤地骂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休息了吗?喂,伊力哈穆,刚回来你就问个不停啊。”米琪儿婉略带埋怨地说,“再说,我该给羊去添草了,还有鸡。话,以后再说吧,你允许吗?”
“等一等,”伊力哈穆拉住了正要起身的妻子,“瞧,我这一回来你就侍候起来没个完,我这儿一动不动,又吃又喝,还要怎么休息呢?羊和鸡的事我去办。回来,你给我好好讲一讲伊萨木冬的事。”
伊力哈穆喂了奶山羊,关了鸡舍,顺手捡了两个鸡蛋。尽管是如此细琐的小事,伊力哈穆仍然干得很起劲,因为这些事对于他是这样新鲜而又这样熟悉。干了这些事,他的农民的灵魂重新回到他的伊犁人的躯壳,他的身心当真又回到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房舍。一块又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得分外地踏实。他甚至不大相信,三天前他还在乌鲁木齐的工厂里。也许他根本没有离开过这小小的果园和院落吧?一切都清洁整齐,井然有序,那平光如镜、见棱见角的灶台,那闪光的铜壶、铝壶和搪瓷锅,那整齐地悬挂着和立放着的面箩、扁担、铁锹、砍土镘和扫帚,那架在木板上、盖着薄木盖的水桶和瓦罐,以及南瓜和向日葵的幼苗,叶片上水珠未干的盆花…处处都表现着主人的能干和勤劳。谢谢你呀,巧帕汗外祖母!谢谢你呀,米琪儿婉,我的友人和伴侣!
一只大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溜到伊力哈穆的身边,喵喵叫个不住。“你还认识我么,匹什卡克匹什卡克,猫的名字,匹什,犹如汉语中的“咪咪”,卡克则是宠物化称谓。?”伊力哈穆伸手抚摸着猫的小小的圆头。这是隔壁阿卜都热合曼家养的猫,这个猫也常常到伊力哈穆家来捕捉老鼠,正像它的主人在各方面都与伊力哈穆互通有无互相帮助一样。伊力哈穆怀着一种似乎刚刚喝完一杯浓酒的温煦的心情,正要推门进屋,却看到泰外库在院门外正在向他招手。大个子站在那里,低矮的院墙只不过遮住他的半张脸。
“请进!请屋里坐!”伊力哈穆赶紧走过去,拉开门。
“不,”泰外库摆摆手,“问你两句话我马上回庄子,再晚了就戒严了。”
“什么?戒严?”这个名词伊力哈穆早已遗忘了,他不解地问。
“大队的规定,九点钟以后不准任何人外出…以后再说这些吧。”说完,泰外库坐在院门旁的土台上,土台是为了夏季乘凉而修的,对于骑马的人来说,也能够提供上下乘骑的便利。伊力哈穆也只得坐到了泰外库的身边。
“你回来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知道了吗?上头说是为了要大办农业,以农业为基础,城市职工精简,我自个儿要求回来和你们一起抡砍土镘,咱们夺取丰收高产呀。”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乌鲁木齐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情况就那样呀。全国的灾荒严重,比较起来,咱们新疆就算是好的了。这不,甘肃的孤儿院吃不饱饭,现在迁到咱们伊犁来了。我们在乌鲁木齐,天天开会,说是什么来着:气可鼓,不可泄。还要批判批判,美帝、苏修、各国反动派、地富反坏右地方民族主义民族分裂主义都要批判,这样大家干劲就十足啦!”
“我不是说这个,”泰外库摇了摇头,“我是说,你看到,听到什么了吗?”泰外库停了停,问道,“是不是有许多汉族人来到了新疆?”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有人说,关内遭了大灾,有许多灾民都到新疆来了。”
“有是有一点吧。听说咱们公社也有从青海、宁夏、甘肃、四川,最远的是河南来的,叫做盲目来的‘盲流’吧?”伊力哈穆警惕地瞭了泰外库一眼。
“城里和乡下,饭馆和商店里,都有人说,还说是,这部分汉族人很不好,其中还有吃人的…”
“胡说!这是谁造的谣言?”
“我也不信。可也不完全是谣言,伊力哈穆大哥,你不知道,咱们大队新来了一家汉族社员,老包,我们都管他叫包廷贵此词来自俄语的维吾尔化读音。,就是高腰皮鞋,他们可太坏了,刚来没几天就偷兵团基建工地的木头。他们就住在庄子,住在我家的对面。他们养猪,这也随便,可他老是把猪放出来,喝大渠里的水,给他提意见他就骂人,骂的话太难听。现在,庄子的老人都不喝那条渠里的水了,他们跑到两公里以外的闸口上面去挑水去。”
“这样么?高腰皮鞋我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的事。这么说他不大好。他坏,那就是他坏罢了,他也代表不了汉族,你说是不是?泰外库兄弟你可别听那些信口开河的话。公社的技术员杨辉还在吧?她不是汉族人吗?还有赵书记,还有公社化时来的工作组长老罗同志,还有四队的老王,土生土长的汉族,和我们一样的好人哪…”
“他们都是好人,没说的。”泰外库信服地点着头。
“解放以来不断地有汉族人来新疆:有工人,有解放军,有干部,有支边青年,也有大学毕业生。这有什么不好?他们帮助我们。我们也帮助他们。来几个汉族人也不是坏事呀…”伊力哈穆恳切而又有点遗憾地说。
“不,我什么也没有听信,”泰外库分辩着,“我也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恶言恶语。我问问你,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放心吧,没事。好,我走了,今天,我要回庄子换换衣服,天热了,明天,还要跑伊宁市。”
伊力哈穆还想多叮嘱他两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泰外库走了。
口齿清楚,说话有条有理的米琪儿婉,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伊萨木冬的事情讲清楚。因为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她告诉伊力哈穆,生产队保管员伊萨木冬,在上月月底勾结坏人打开了位于庄子的新盖的粮库,偷走了两吨多小麦。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盗窃案。而且就在小麦丢掉的同时,伊萨木冬也失了踪。据说他已经跑到“那边”去了。三天以后,他的老婆乌尔汗和儿子波拉提江也不见了。
伊力哈穆把在伊宁市客运站前遇到乌尔汗的事情说了一下。米琪儿婉惊奇地问:“什么?她回来了?她敢回来?”伊力哈穆同样惊奇地反问:“她怎么了?难道她也偷了麦子?你不了解乌尔汗吗?”
“那就不知道了。库图库扎尔书记在社员会上宣布,他们两口子都是罪犯。”米琪儿婉继续叙述,盗窃案一发生,库图库扎尔就宣布了每晚九点以后戒严的规定,这使得各种密兮密兮的话犹言“流言蜚语”。一下子多了起来。又过了一天,在磨坊看水磨的俄罗斯族的廖尼卡被县公安部门拘留,过了五天,他被释放了出来。廖尼卡对人讲他是无罪的。但库图库扎尔说:“说他偷了粮食,没有证据。说没有偷吧,照样也证据不足。放,就放了,抓,就抓。”围绕这个盗窃案产生了各种传言,有人说盗贼就在本队,有人说盗贼已经跑到了苏联,再查也白查,有人说地主老婆子玛丽汗肯定捣了鬼,还有人说艾拜杜拉有责任,因为那天民兵值班的是他,还有人说到泰外库,说到里希提,说到要搜查各家各户…这样的传言一多就搞得人心惶惶。”
米琪儿婉忧愁地问:“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呀…”她喟然叹息。
天已经大黑下来了,她擦好了煤油灯罩,点着了灯。她说:“解放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减租反霸、土改、统购统销。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我们的日子就像学生上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年比一年高。世道一年比一年太平,生产和生活一年比一年提高…一九六○年以来,我们国家出现了灾荒。但是咱们伊犁,灾情并不十分严重。今春以来,各方面情况大大好转…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伊力哈穆江!”一声拉长了调的、清亮的叫喊打断了米琪儿婉的话,伊力哈穆马上起身去迎接,当然,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生产队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六十多岁,身材矮小,花白的胡须微微撅起。随在他身后的是热依穆副队长,他是土改时期入党的老党员、老干部,温厚持重,寡言少语,还不到四十五岁,看上去却十分老成。再后面就是艾拜杜拉了,说起来,他还是伊力哈穆的亲戚呢——维吾尔族不像汉族那样区分血统关系:什么“堂”“表”“侄”“甥”,细致周全——简单一点说,艾拜杜拉就是伊力哈穆的弟弟。他虽然长着和泰外库一样的大个,举止却显得文静和略带羞怯。他是原来的团支部书记,大跃进时期入党的新党员和现在的民兵排长。这几个人,是伊力哈穆最亲密的战友和同志,也是这个生产队的骨干。看到他们,伊力哈穆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们满面笑容地相互热烈地问好,又握手,又摸脸,又捋胡子,热合曼虽然又增加了额头的皱纹,但仍然红光满面,像外皮洒了牛奶的、刚出炉的窝窝馕类似一种所谓以色列面包“倍勾”的馕品。。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说起话来又急又快,嗓门又大,似乎是这几个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艾拜杜拉显得大多了,成熟多了。伊力哈穆还没有忘记五八年深翻地的时候,公社书记给艾拜杜拉戴红花的情景:艾拜杜拉翻地的时候像猛虎,戴花的时候却像绵羊。现在,从他的变深沉的目光和爱思索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头脑正像他的体力一样得到了发展。热依穆的脊背微微有些驼了,他有些胆小怕事,当了多年干部却很少敢于独立负责,说话又有些“大舌头”,尽管这样吧,他的丰富的阅历,周到的思虑和谦虚的态度,仍然是被人们信赖,被生产队所器重的。在我们国家的广大农村里,有无数个这样的最基层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他们很平凡,有些人也不免还有一些缺点和不足,但他们是一些热心、勤恳、实际、清醒而且坚定可靠的人。他们经常为集体而操劳,没明没夜、无暑无寒,而他们对生活从来没有过分的奢求,更没想过给自己捞一把。他们根据客观事物的规律,自己的经验和群众的利益、群众的情绪,往往能够作出比较正确的判断而很少受花言巧语、“一阵风”的迷惑,正是他们,构成了我们党的各项事业的支柱,构成了社会主义农村的基石。
“嗳,伊力哈穆老弟,你来的正是时候哇,咱们队出了大事情!”自然是热合曼先开了头,“从三月份就刮起了一阵黑风,破坏民族团结和分裂祖国统一的谣言传到了这里。我们建议在社员会上批驳和追查这些谣言,队长不管。于是,我们就挨家挨户去宣传:一定要热爱毛主席、热爱党、忠于祖国,绝不能忘本。就这样,我们的生产队一直是很安定的,出勤率高,春播完成得也快。劳动当中地头休息的时候聚在一起汇报交流——这还是你当队长的时候从五八年坚持下来的制度。社员们盖房的盖房,刷墙的刷墙;大队供销门市部的石灰,属我们队买的多。还有买奶牛的、擀毡子的,总而言之,都在心情稳定地过日子。谁知道,四月三十号夜间,发生了大盗窃案!一下子偷走了两吨多小麦,大车来装上走的!”
“事情还得从木拉托夫谈起,热合曼老哥!”艾拜杜拉轻轻地提醒他。
“木拉托夫?”伊力哈穆问。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对,”热合曼点点头,“从哪里呢,谁知道,来了这么个木拉托夫。有人说他原来是州上的一个干部,后来选择了苏联国籍退了职,还是苏侨协会的什么专员。细高个儿,脖子又细又长,脸粉红粉红的,大耳朵,耳轮向前,戴眼镜,大家都说他长得像鹅。他四月初来到这里,住在庄子上廖尼卡家里。不久,廖尼卡的爸爸马尔科夫就‘回国’走了,木拉托夫却仍然住在这里,有时候在廖尼卡家,有时候去伊萨木冬家,有时候在地主婆玛丽汗家,有时候不知道他躲在哪个老鼠洞里。艾拜杜拉,还是你说吧,你和他打过一回交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