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她说。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玛丽雅姆在铁窗旁边看着外面的囚犯。有人在煮牛肉,一股带着孜然香味的炊烟和热气从窗口飘进来。玛丽雅姆能看见几个孩子在玩蒙眼睛游戏。两个小女孩唱着一首歌,玛丽雅姆记得她小时候听过,记得当时她和扎里勒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钓鱼,他唱了这首歌给她听:盆儿盆儿像百合安然伫立泥路旁鱼儿盆沿来解渴
掉进水里扑通响
最后那个晚上,玛丽雅姆做了一些并不连贯的梦。她梦见一些石头,总共十一块,排成一列。扎里勒又变得年轻了,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下巴笑出一道缝,身上有几块汗渍,外套甩在肩膀上;他终于开着那辆闪亮的别克路王轿车来接走他的女儿了。法苏拉赫毛拉转动念珠,和她一起沿着山溪走,他们两人的影子滑过水面,滑过长满青草的溪岸,溪岸上散落着一些蓝紫色的野生鸢尾花,在梦中,它们发出丁香的芬芳。玛丽雅姆还梦到娜娜站在泥屋的门口,用听起来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呼唤她回家吃晚饭;而她则在一片凉爽的杂草丛中玩耍,那儿有慢慢爬行的蚂蚁、匆匆移动的甲虫和到处跳来跳去的蚱蜢。有人费劲地推着一辆独轮车沿着泥路上山,发出辘辘的声音。牛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叮当响。绵羊在山坡上咩咩叫。
前往迦兹体育馆的路上,每当卡车避开坑洞或者车轮压上石块,车斗上的玛丽雅姆就会颠簸起来。她的尾骨被簸得发痛。一个持枪的年轻塔利班坐在对面监视她。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友好,他眼眶很深,眼神明亮,下巴稍微有点尖,指甲乌黑的食指不停地敲打着卡车的车斗。玛丽雅姆寻思行刑的人是不是他。
“你饿了吗,阿姨?”他说。
玛丽雅姆摇摇头。
“我有一块饼干。它很好吃。如果你饿了,你可以吃掉它。我不介意。”
“不用了,谢谢你,小兄弟。”
他点头,和蔼地看着她。“阿姨,你害怕吗?”
她喉咙哽住了。玛丽雅姆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了真话。“是的。我非常害怕。”
“我有一张我父亲的照片,”他说,“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当过自行车修理工,我只知道这一点。但我不记得他走路的样子,你知道吗,也不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或者他的声音。”他望向别处,然后又看着玛丽雅姆。“我母亲过去经常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勇敢的男人。就像一头狮子,她说。但她跟我说,共产党把他带走的那一天,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话,是想让你知道害怕是正常的反应。你不用为此觉得羞愧,阿姨。”
玛丽雅姆哭了起来,那天第一次。
上千双眼睛盯着她看。露天看台人头涌动,人们为了看得清楚一点而伸直了脖子。有人啪嗒着舌头。当玛丽雅姆被人从卡车上扶下来时,一阵窃窃私语掠过整个体育馆。扬声器宣布了她的罪名,玛丽雅姆想像人们摇晃着脑袋。但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们摇头时究竟是带着反对还是仁慈、谴责或是怜悯。玛丽雅姆不去看所有这些人。
那天早晨,玛丽雅姆曾害怕自己会出丑,害怕她会不顾一切地哀求哭喊。她担心自己可能会尖叫、呕吐甚至屎尿直流;也担心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动物本能或身体痛楚会背叛她。但当她被迫走下卡车的时候,玛丽雅姆的双腿没有变软。她的手臂没有挥舞。她无需被人拖下车。当察觉到自己站不稳的时候,她想起了察尔迈伊。她夺走了察尔迈伊生命中的爱,父亲的失踪将会给他今后的日子蒙上一层忧伤的阴影。然后玛丽雅姆的步伐变得坚定起来,不用别人扶着也能走路。
一个持枪的人走过来,让她走到南边的足球门柱。玛丽雅姆能察觉到人们在期待中变得紧张。她没有抬起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着她的影子和跟随着它的刽子手的影子。
虽然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刻,玛丽雅姆知道她的日子大部分过得不好。但当她走过人生这最后二十步的路程时,她忍不住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久一点。她希望能够再次看见莱拉,希望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在星光点点的夜空下,再次和她坐下来喝一壶茶、吃几块饼干。她将不会看到阿兹莎长大成人,将看不到她会出落成一个何等漂亮的少女,将不会给她的双手涂上指甲花、在她的婚礼上分发喜糖;想起这些,她感到悲哀。她将不会陪阿兹莎的孩子玩耍。如果能够成为一个老人,陪伴阿兹莎的孩子,她将会非常乐意。
到了门柱旁边,她身后那人让她停下来。玛丽雅姆站住了。透过布卡的面罩,她看见他手臂的影子举起了冲锋枪的影子。
在这最后一刻,玛丽雅姆燃起了这么多希望。然而,当她闭上双眼,她心中再也没有懊悔,而是充满了一阵安宁的感觉。她想到她进入这个世界的身份,一个低贱的乡下人所生的哈拉米,一件人们不想要的东西,一次可怜的、后悔莫及的事故。一棵杂草。然而,当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一个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的女人。她以朋友、同伴、监护人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以母亲的身份。她终究成了别人眼中的重要人物。不。这样死去并不算糟糕,玛丽雅姆想。不算太糟糕。对于一段开头不合法的人生来说,这是一个合法的结局。
玛丽雅姆最后想到的是《古兰经》上的几句经文,她默默地在心中念诵:他用真理创造了天地;他让黑夜覆盖白天,让白天接管黑夜;他让日月循规蹈矩,各自依照划定的轨道运转;所以他确实无所不能,是伟大的宽恕者。【1】
【1】见《古兰经》第39章。
“跪下。”那个塔利班说。
真主啊!宽恕我,怜悯我,因为你是最为慈悲的。
“跪在这里,夫人。头朝下。”
玛丽雅姆最后一次听从了别人的命令。
第四部
第四十八章
塔里克脑袋发痛。
有时候,莱拉在夜里醒来,发现他坐在他们的床沿,内衣蒙在脑袋上。头痛在纳西尔·巴格赫难民营就开始了,他说,然后在监狱变得更加严重。有时候头痛会让他呕吐,让他一只眼睛失明。他说那种感觉就像有把屠刀插进他的太阳穴,慢慢地钻过他的脑袋,然后从另外一边穿出来。
“头痛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能尝到那把刀的味道。”
莱拉有时会浸湿一块布,把它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样会让他感觉好一些。萨伊德的医生给塔里克开的药片也有助于缓解头痛。但在某些夜晚,塔里克只能抱着脑袋呻吟,眼睛充满血丝,鼻涕直流。当头痛如此折磨他的时候,莱拉会坐在他身边,按摩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手掌感受到他那冰凉的结婚戒指。
他们到达穆里那天就结婚了。塔里克说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萨伊德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将不用跟塔里克讨论一对未婚男女在他的酒店同居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莱拉曾想像萨伊德是个脸色红润、眼睛细小的男人,但他的长相与此完全两样。他留了两撇灰白的八字胡,胡子的两端朝上翘,被他修剪得尖尖的。他一头灰白的长发向后梳起,露出整个额头。他很有礼貌,声音轻柔,说话很有分寸,举动从容不迫。
结婚那天,萨伊德请来了一个朋友和一位毛拉;他还把塔里克拉到旁边,塞给他一笔钱。塔里克谢绝他的好意,但萨伊德执意要他收下。塔里克走到摩尔街上,买回来两个薄而简单的结婚戒指。那天晚上,等到两个孩子睡觉之后,他们完了婚。
在镜子中,在毛拉披在他们头上的绿色纱巾之下,莱拉和塔里克两人的目光相遇。没有泪花,没有喜庆的微笑,也没有低声说出的山盟海誓。莱拉默默地看着他们在镜子中的模样,看着两张早衰的脸,他们曾经年轻光滑的脸庞如今皮肤松弛,长着皱纹和眼袋。塔里克张开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就在此时,有人抽走了那条纱巾,莱拉错过了他打算说出口的话。
那天晚上,他们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躺在床上,两个孩子在地上的床铺呼呼睡着。莱拉记得年轻时他们相处的情景,当时塔里克和她总是轻松自如地交谈,漫无边际地闲聊,不时打断对方的话头,为了强调某句话而揪着对方的衣领,乐此不疲地开玩笑,发出欢快的笑声。自童年的那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隋,有这么多要说的话。但第一夜,巨大的幸福感却让她—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夜,能够在他身边已经足够幸福的了。能够知道他在这里,和他荆}躺下,感受着身边的他的温暖,能够和他头抵着头,左手和他的右手十指相扣,这—切已经足够幸福的了。
那天深夜,当莱拉因为口渴而醒来,她发现他们的手仍紧紧地握在一起,握得指节发白,就像儿童紧张地抓紧气球的绳子一样。
莱拉喜欢穆里雾蒙蒙的寒冷早晨、落霞满天的黄昏和星光点点的夜空,苍郁的松树,在粗壮的树干蹦上蹦下的褐色松鼠,让摩尔街上的店主手忙脚乱地撑起雨篷的阵雨。尽管当地人对无穷无尽的建设颇有不满,他们说这些建筑物的扩张会破坏穆里的自然景观,但莱拉喜欢那些出售纪念品的商店和各种各样的接待游客的旅馆。人们居然会为盖房子而哀叹,莱拉觉得这太奇怪了。要是在喀布尔,人们庆祝还来不及呢。
她喜欢他们有一个浴室,不是一个室外的厕所,而是一个真正的浴室,里面有抽水马桶、淋浴器,还有一个洗脸盆。洗脸盆上有两个水龙头,她只要用手腕一撞,就有热水或者冷水流出来。她喜欢早晨醒来听见阿里安娜的咩咩叫,还有阿狄芭——那个脾气急躁但没有恶意的厨师——在厨房忙个不停的声音。
有时候,当莱拉看着熟睡的塔里克,看着两个孩子在睡梦中翻身或者喃喃自语,一阵感激之情会涌上来,让她喉咙哽咽、泪水盈眶。
每天早晨,莱拉跟着塔里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钥匙在他腰上的扣环上叮当作响,一瓶喷雾玻璃窗清洁剂在他的牛仔裤的裤耳上晃来荡去。莱拉提着一个水桶,桶里放着抹布、消毒液、马桶刷和梳妆台的喷蜡。阿兹莎紧紧跟在后面,一只手拿着拖把,一只手拿着一个填充了大豆的布娃娃,那是玛丽雅姆做给她的。察尔迈伊总是落后几步,神情抑郁、不情不愿地走在他们后面。
莱拉吸尘,铺床,抹去灰尘。塔里克清洗浴室的洗脸盆和浴缸,擦马桶,拖亚麻油地板。他把干净的浴巾、小瓶的洗发水和杏仁味的香皂放在浴室的架子上。阿兹莎主动要求给玻璃窗喷清洁剂,并将其擦净。她干活的时候,布娃娃总是放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结婚之后几天,莱拉跟阿兹莎说了关于塔里克的事情。莱拉觉得阿兹莎和塔里克之间的关系很奇怪,甚至让人不安。他们两人已经心有灵犀。他还没有开口,她已经把他想要的东西递过去。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朝对方露出笑脸,仿佛他们根本不是陌生人,而是失散多年之后重逢的老友。
莱拉把真相说出来的时候,阿兹莎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喜欢他。”
“他爱你。”
“他说的吗?”
“他用不着说出口,阿兹莎。”
“把剩下的都告诉我,妈妈。你说我才知道。”
莱拉说了。
“你父亲是一个好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万一他离开呢?”
“他永远不会离开。看着我,阿兹莎。你父亲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永远不会离开。”
阿兹莎如释重负的神情让菜拉心碎。
塔里克给察尔迈伊买了一只木马,给他做了一辆玩具汽车。他从一个狱友那儿学会了用纸张做动物,所以他折了无数张纸,把它们剪开,给察尔迈伊做了许多狮子、袋鼠、马儿和羽毛丰满的鸟儿。但察尔迈伊对他这些套近乎的行为一概不理,有时候还会大发脾气。
“你是一头驴!”他大声说,“我不要你的玩具!”
“察尔迈伊!”莱拉呵斥他。
“没关系,”塔里克说,“莱拉,没关系啦,随他去。”
“你不是我亲爱的爸爸!我真正的亲爱的爸爸去旅游了,等他回来,他就会揍你!你逃不掉的,因为他有两条腿,你只有一条!”
夜里,莱拉将察尔迈伊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背诵驱赶巴巴鲁的经文。他若问起来,她会再次对他撒谎,说他亲爱的爸爸走掉了,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讨厌这件任务,憎恨自己这样欺骗一个孩子。
莱拉知道她将会一次又一次地说出这个可耻的谎言。她别无选择,因为当察尔迈伊从秋千上跳下来,当他从午睡中醒过来,他会问起这个问题,直到他年纪大得能够自己系鞋带,能够自己走路去上学,他还将会问起这个问题,她将不得不一再重复这个谎言。
莱拉知道,终有一天,这些问题将会消失。察尔迈伊将会慢慢地不再寻思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抛弃他。他将再也不会在红绿灯下面见到他的父亲,再也不会误认为那些在马路上走动或者在前门敞开的茶馆中喝茶的驼背老人是他的父亲。总有一天,当他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散步,或者望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时,他将会吃惊地发现,父亲的失踪已经不再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它完全变成别的东西,某种不再那么刺痛的东西。像某种传说。某种被崇敬、被神化的东西。
莱拉在穆里的生活很幸福。但这种幸福来之不易。它并非是一种没有代价的幸福。
下班之后,塔里克会带莱拉和两个孩子去摩尔街。街道两旁是一些出售小饰品的商店,还有一个始建于l9世纪中期的英国国教教堂。塔里克在街边的小摊给他们买香辣的炸羊肉饼。和他们一起在街道上闲逛的有本地人,拿着手机和数码相机的欧洲人,还有逃避平原的炎热来到这里的旁遮普人。
他们偶尔会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克什米尔角。到了那边,塔里克会带领他们参观杰赫勒姆河的河谷,覆盖着松树的山坡,还有森林茂密的峰峦,他说在这些山里面,人们还能看到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他们也去长满枫树的纳狄亚杰里;那个小城离穆里大约三十公里。在那儿,塔里克会拉着莱拉的手,在那条通往总督府的林阴路上散步。他们在古老的英国公墓逗留,或者乘坐出租车到一座山脉的峰顶,在那儿观看下方被云雾笼罩的青翠山谷。
在这些外出的旅行中,当他们路过商店的橱窗,莱拉有时会看到他们在它里面的身影。男人,妻子,女儿,儿子。她知道在陌生人眼里,他们肯定显得像一个最为寻常的家庭,没有秘密、谎言和悔恨。
阿兹莎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莱拉只得走到她睡觉的床边,在她身旁躺下,用衣袖抹干她脸上的泪水,抚摸她的后背,安慰她再次入睡。
莱拉自己也做梦。在梦中,她总是回到喀布尔那座房子,穿过走廊,爬上楼梯。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听见门后传来有节奏的熨斗嘶嘶响,还有床单展开和叠起的声音。有时候,她听见一个女人低声哼着一首古老的赫拉特歌谣。但当她走进去时,房间里面没有人。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这些梦让莱拉浑身发抖。她总是浑身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伤心欲绝。每一次梦醒,她都伤心欲绝。
第四十九章
那年9月的一个星期天,莱拉正要把感冒的察尔迈伊放到床上睡午觉,这时塔里克冲进了他们住的平房。
“你听到了吗?”他说,稍微有点喘息,“他们杀了他。艾哈迈德·沙·马苏德。他死了。”
“什么?”
塔里克站在门口,把他知道的说给她听。
“他们说他接受了两个自称原籍摩洛哥的比利时记者的采访。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一枚藏在摄像机里面的炸弹爆炸了。杀死了马苏德和一名记者。另外一个记者打算逃命,但被他们用枪打死了。他们现在说那两个记者可能是基地组织的人。”
莱拉想起了妈妈钉在她卧室墙壁上的艾哈迈德·沙·马苏德的画像。马苏德身体前倾,扬起一道眉毛,脸上神情专注,仿佛正在恭敬地听着别人说话。莱拉记得妈妈十分感激马苏德在她儿子墓边念经文,把这件事说给每个人听。甚至在马苏德和其他派别交战之后,妈妈依然拒绝责备他。他是一个好人,她过去常常说,他想要和平。他想要重建阿富汗。但他们阻挠他。都怪他们阻挠他。对妈妈来说,即使到了最后,即使一切都变得极其糟糕,喀布尔成为一片废墟,马苏德依然是潘杰希尔雄狮。
莱拉没有这么宽容。马苏德的惨死没有令她高兴,但她无法忘记的是,在马苏德掌权的时候,各处城区被夷为平地,尸体从乱石堆中被扒出来,已经下葬的儿童的手脚在屋顶或树木的高枝之上被人发现。她也清楚地记得那枚火箭弹飞进来之前妈妈脸上的表情,还有那想忘也忘不了的场景:爸爸那失去脑袋的躯体落在她旁边,印在他的恤衫上的桥塔剌穿了浓雾和血迹。
“他们会给他举办葬礼,”塔里克说,“这一点我敢肯定。也许在拉瓦尔品第。葬礼将会很隆重。”
差点睡着的察尔迈伊坐了起来,用拳头揉着眼睛。
两天之后,他们正在打扫一个客房,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塔里克丢下拖把,匆匆跑了出去。莱拉跟在他身后。
喧哗声来自酒店大堂。酒店前台右边有一个休息区,里面有几张椅子,两张缀着小羊皮的沙发。角落摆着一个正对着沙发的电视机,萨伊德、接待员和几个客人聚集在电视机前。
莱拉和塔里克走了过去。
电视机上正在播放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屏幕上有一座大楼,大楼上部冒着滚滚的黑烟。塔里克跟萨伊德说了几句话,萨伊德的回答还没说完,电视屏幕的一角出现了一架飞机。它撞上了旁边的塔楼,爆发出一团令莱拉之前见过的任何大火都相形失色的火球。大堂里面每个人都发出一声惊呼。不到两个小时,两座大楼已经倒塌。很快,所有的电视台都在谈论阿富汗、塔利班和奥萨玛·本·拉登。
“你听说塔利班怎么说了吗?”塔里克问,“关于本·拉登的?”
阿兹莎和他面对面坐在床上,思考着棋局。塔里克已经教会她下象棋。她皱着眉,用手指轻轻敲打下唇,这个动作是跟她父亲学来的。塔里克每当考虑下一步怎么走时就会这样。
察尔迈伊的感冒好了一些。他睡着了,莱拉用药水按摩着他的胸膛。
“我听说了。”她说。
塔利班宣布他们不会将本·拉登交出来,因为他是一个在阿富汗避难的客人;拒绝客人有悖普什图人的道德观念。塔里克苦笑起来,从他的笑声中,莱拉听得出他对这种曲解普什图人的传统、让他的族人蒙羞的行为十分反感。
那次袭击之后几天,莱拉和塔里克又来到酒店大堂。电视机的屏幕上,乔治.布什正在发表演讲。他身后有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说到中途,布什的声音颤抖着,莱拉以为他就要哭起来。
会说英语的萨伊德向他们解释说布什刚刚宣战。
“对谁?”塔里克问。
“首先是对你们的国家。”“也许那不算什么糟糕的事情,”塔里克说。他们刚结束做爱。他躺在她身边,头枕着她的胸膛,手臂放在她的小腹上。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试了几次都没做成。塔里克不停地道歉,莱拉不停地宽慰他。现在还是有困难,但不是身体有问题,而是客观条件不许可。他们和两个孩子同住的房子太小了。孩子就睡在他们身边的床铺上,所以他们没有隐秘的空间。多数时候,莱拉和塔里克默默地做爱,无声地压抑着心中的激情,穿着全套衣服,盖着毛毯,以防突然被孩子打断。他们总是担心床单的沙沙声和弹簧床的吱嘎声。但对莱拉而言,只要能够和塔里克相处,忍受再多的焦虑她也心甘情愿。当他们做爱的时候,莱拉有一种靠岸的感觉,一种找到庇护的感觉。她一直担心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一种短暂的幸福;每次做爱之后不久,这种焦虑就会丝丝点点地涌上心头;但做爱的时候,她会放下这个重担。她不再害怕两人会分开。
“你指的是什么?”这时她说。
“家乡那边发生的事情啊。也许结果不会太糟糕。”
家乡那边,炸弹再次落下来,这次是美国的炸弹——每天换床单和洗尘的时候,莱拉一直从电视机上看到战争的画面。为了赶走塔利班,找出本’拉登,美国人再次武装那些军阀,征集物资援助北方联盟。
但塔里克说的话让莱拉牙齿打颤。她粗鲁地把他的脑袋从胸前推开。
“不会太糟糕?人们死去?女人、孩子、老人?房子再次被毁掉?这还不算太糟糕?”
“嘘,你会吵醒两个孩子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塔里克,”她愤怒地说,“在所谓卡拉姆村大错【1】之后?一百个无辜的老百姓!你亲眼看到了那些尸体!”
“不。”塔里克说。他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脑袋,往下看着莱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你不会懂的。”莱拉说。她清楚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也清楚这是他们成为夫妻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圣战组织开始战斗的时候你走了,还记得吗?留在后方的人是我。我。我知道战争是怎么样的。我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我的父母,塔里克。现在你居然对我说战争不算太糟糕?”
“对不起,莱拉。对不起。”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你是对的。对不起。原谅我。我想说的是,也许当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那儿会有一丝希望,也许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莱拉说。她为自己竟然朝他发火而感到吃惊。这不公平,她知道,她所说的话对他并不公平——他的父母不也是被战争夺走的吗?——她心中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塔里克继续温柔地说着,当他把她拉过去时,她没有反抗。她任凭他亲吻她的手、她的额头。她知道他说的可能没错。她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也许这场战争是必须的。也许当布什的炸弹不再落下来时,那儿会有一丝希望。但现在,爸爸和妈妈的悲惨遭遇正在某些阿富汗人身上重演;某些毫无心理准备的女孩或男孩回到家中,却和她一样,发现自己被一枚火箭弹炸成孤儿;此时此刻,她怎能说出这句话?莱拉无法让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她无法感到欣慰。此时此刻,欣慰是一种虚伪的、缺德的感觉。
【1】2001年10月11日,美军飞机轰炸了位于贾拉拉巴特的卡拉姆村,造成大约200名平民死亡。当时美国军方称这一事件为“卡拉姆大错”。
那天晚上,察尔迈伊咳嗽着醒过来。莱拉还没反应过来,塔里克已经把双腿甩到床边。他系上假腿,朝察尔迈伊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莱拉躺在床上,看着塔里克的身影在黑暗中来回走动。她依稀看见察尔迈伊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双脚在他的屁股旁边上下晃动。
当塔里克回到床上时,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莱拉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塔里克的脸颊是潮湿的。
第五十章
对莱拉而言,穆里的生活舒适而安宁。工作并不繁重,下班之后,她和塔里克会带孩子乘坐缆车上帕特里亚达山,或者去品第角。若是天气晴好,人们在品第角能看到远方的伊斯兰堡和拉瓦尔品第的市区。他们在那儿的草地上铺开一条毛毯,吃着肉丸夹饼和南瓜,喝着冰冻的姜汁饮料。
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莱拉告诉自己,一种值得感恩的生活。实际上,在她和拉希德共同度过的日子中、在那些她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中,她所梦想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莱拉每天都提醒自己想到这一点。
2002年7月某个温暖的夜晚,她和塔里克躺在床上,低声说起家乡发生的一切变化。那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联军把塔利班赶出了每一座大城市,把他们逼到邻近巴基斯坦的边境和阿富汗东南部的山区。一支国际维和部队开进了喀布尔。现在这个国家有了一位临时的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
莱拉决定现在把事情告诉塔里克。
一年前,只要能离开喀布尔,她愿意付出一只手的代价。但过去几个月来,她发现自己开始怀念那座童年的城市。她怀念熙熙攘攘的索尔市场、巴布尔花园、那些挑水的人提起羊皮袋时的呼喊声。她怀念小鸡街道那些卖衣服的商人和雅德梅湾那些卖甜瓜的小贩。
但是,令莱拉在这些日子里如此怀念喀布尔的,并不是单纯的乡愁。她变得心绪不宁。她听说喀布尔盖起了学校,重新铺设了路面,女人再度获得工作;而她在这儿的生活,虽说非常愉快,虽说她对它满怀感激,却似乎??不能让她满足。她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并不重要。更糟糕地说,在这儿生活是一种浪费。后来,她开始听见爸爸的声音在她脑里响起: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偿,莱拉,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还知道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了,阿富汗将会需要你。
莱拉也听见妈妈的声音。她记得当爸爸提议他们离开阿富汗时妈妈的回答。我想看到我的儿子梦想成真。当阿富汗解放的时候,我要亲眼看到,这样那两个孩子也就看到了。他们会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这是莱拉现在想返回喀布尔的部分原因,为了爸爸和妈妈,为了让他们能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一切。
然后,对莱拉而言,最迫切的还是为了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因为她的生活而死去了吗?莱拉问自己。玛丽雅姆为了她——莱拉——能够在外国当一名女服务员而牺牲了吗?也许只要莱拉和她两个孩子平安快乐,无论莱拉做些什么,玛丽雅姆都会觉得没有关系。但莱拉认为有关系。突然之间,她认为非常有关系。
“我想回去。”莱拉说。
塔里克在床上坐起来,俯视着她。
莱拉再次为他的英俊感到吃惊:额头的完美曲线,手臂上修长的肌肉,深邃而聪慧的眼睛。一年过去了,莱拉有时候依然无法相信他们已经重逢,尤其是在像这样的时刻,她会无法相信他真的就在这里,和她一起,成为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