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上唇向上翘,露出恶毒的狞笑;玛丽雅姆立即明白,如果她不完成这件事,那么将会前功尽弃,甚至将会对不起莱拉。如果她容许他现在走开,他需要多久来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走到楼上,打开他关住察尔迈伊的房间,拿出那把手枪呢?要是确定他一枪把她自己打死就会心满意足,确定他有可能会放过莱拉,那么玛丽雅姆说不定会放下铁锹。但从拉希德的眼神,她看得出来他想杀了她们两个。
所以玛丽雅姆高高地举起了铁锹,拼命地把它高高举起,拼命地将它向后面伸出,乃至铁锹碰到了她的后腰。她转动铁锹,让锐利的边缘垂直于自己的腰部;这么做的时候,玛丽雅姆突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决定自己生活的轨迹。
打定主意之后,玛丽雅姆把铁锹砸了下去。这一次,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第四十六章
莱拉
莱拉意识到自己上方有一张脸,她清楚地察觉到那些牙齿、烟草味和恶狠狠的眼睛。她也迷迷糊糊地意识到玛丽雅姆的存在,在那张脸之外,她的拳头雨点般落下来。他们之上是天花板,莱拉觉得天花板越来越近,布满天花板的黑色斑点像是裙子上的墨迹,而灰泥上的裂缝则是冷漠的微笑或者紧皱的眉头,这完全取决于人们站在房间的哪一头看着它。莱拉想起了曾经有多少次她把一块破布绑在扫把的末端,用它来清理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她和玛丽雅姆曾三次给它涂上白色的油漆。现在那道裂缝不再是一个笑脸了,而是变成了一道嘲弄而鄙夷的目光。它消失了。天花板抖动着,越来越高,离她越来越远,向着一片模糊不清的阴暗飞升而去。它不断地抬升,直到缩小得只有邮票那么大,它是白色的,发出明亮的光芒,而它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遮蔽了。在黑暗中,拉希德的脸像是太阳的黑点。
这时,她眼前闪起一些短暂而刺眼的光芒,就像银色的星星正在爆炸一样。光线中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几何图案,蠕虫,鸡蛋状的东西,上下左右移动,彼此融合在一起,裂开,变成其他东西,然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她听到的说话声模糊而遥远。
在她眼睑之后,两个孩子的面孔闪了出来。阿兹莎惊慌的脸、压抑的脸、会意的脸、诡秘的脸。察尔迈伊极其渴望地抬头看着他父亲的脸。
就这样结束了,莱拉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可惜的结局啊。
但随后黑暗渐渐散去。她感觉有人把她扶起来,把她抱起来。天花板慢慢降下来,慢慢变大,现在莱拉又能看见那道裂痕了;它依然是那个呆滞的笑容。
有人在摇晃着她。你没事吧?回答我,你没事吧?玛丽雅姆的脸,满是伤痕,忧心忡忡,在莱拉脸上盘旋。
莱拉吸了一口气。这让她喉咙发痛。她又吸了一口气。这次痛得更厉害了,不止喉咙,连胸口也发痛。然后她不停地咳嗽和喘息。张开嘴巴吸气。不断地吸气。她那只完好的耳朵嗡嗡响。
她坐起来,最先看到的是拉希德。他仰面躺着,嘴巴张开,眼睛眨也不眨,眼神空荡荡的。一丝淡红色的泡沫从他的嘴巴流下他的脸颊。他裤子的前面是湿的。她看到他的额头。
然后她看见了铁锹。
她发出一声呻吟。“啊,”她嗓音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啊,玛丽雅姆。”莱拉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语,双手不停地相互撞击;玛丽雅姆则镇静地坐在拉希德身旁,一动不动。玛丽雅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莱拉唇干舌燥,说话结结巴巴,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她强迫自己别去看拉希德,别去看他那张开的嘴巴、睁开的眼睛,别去看他锁骨凹陷处正在凝结的血块。
屋外,光线渐渐消逝,天色暗了下来。在这黄昏的光芒中,玛丽雅姆的脸庞显得又瘦又长,但她并没有流露出激动或惊惶,她只是神情专注,心事重重,浑然忘我,连下巴停了一只苍蝇也丝毫没有反应。她只是咬着上唇,坐在那儿;她沉思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
她终于说话了:“坐下,亲爱的莱拉。”
莱拉听话地坐下了。
“我们得把他搬走。不能让察尔迈伊看见这些。”
玛丽雅姆从拉希德的口袋掏出房间的钥匙,然后她们用床单把他裹起来。莱拉把手伸到他的膝盖后面,抱着他的双脚,玛丽雅姆则抓住他的腋下。她们试图把他抬起来,可是他太重了,结果她们只好把他拖走。她们拖着他穿过前门,走进院子,拉希德的双脚被门框卡住了,他的腿弯向一旁。她们只得走回去,再次试着把他拖起来;然后楼上传来一声巨响,莱拉双腿发软。她倒在拉希德身边。她趴在地上,啜泣着,浑身颤抖。玛丽雅姆只好站在她身边,双手叉腰,说她必须坚强一点。说事情既然做了就做了。
过了一会,菜拉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和玛丽雅姆一起,顺顺当当地把拉希德拖到院子里。她们把他拖进工具棚屋。她们把他藏在工作台之后,工作台上摆着一把锯子、几枚铁钉、一把凿子、一把铁锤,还有一块圆柱体形状的木头。拉希德本来打算为察尔迈伊把这块木头雕刻成某种东西,但他一直没有完工。
然后她们再次走进屋子。玛丽雅姆洗净双手,用它们抹了抹头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它呼出来。“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口。你身上到处都破了,亲爱的莱拉。”
那天晚上,玛丽雅姆说她要考虑一些事情。她要把思绪理清楚,想出一个计划。
“肯定有办法的,”她说,“我只要找到这个办法就行了。”
“我们必须离开!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莱拉心碎地说,她的嗓音很嘶哑。她突然想到铁锹打中拉希德的脑袋肯定发出很响的声音。她的身体向前倾斜,胆汁涌了上来。
玛丽雅姆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莱拉感觉好一些。然后她让莱拉躺下,轻轻抚摸着莱拉的头发。玛丽雅姆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他们应该离开——她,莱拉,两个孩子,还有塔里克。他们将会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个悲伤的城市。他们将会彻底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国家,玛丽雅姆一边说,一边用手梳理着莱拉的头发。她说他们应该去一个遥远而安全的、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们的地方,去一个能够摆脱过去、找到栖身之所的地方。
“去一个有树的地方,”她说,“是的。一个有很多树的地方。”
她们将会去一个未曾听说过的地方,住进一座小小的房子,玛丽雅姆说,或者生活在一个遥远的村庄,那儿的道路很狭窄,而且没有铺路面,但是路两旁有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草丛。也许那儿还有一条小径,一条通向草地的小径,孩子们可以在草地上玩耍;又或许那儿有一条铺了沙砾的道路,她们可以沿着那条路,来到一个澄蓝的湖泊,鲑鱼在湖里游泳,湖面上生长着芦苇。她们将会喂养绵羊和小鸡,她们将会一起做面包,教两个孩子读书识字。她们将会过上新的生活——安宁的、孤独的生活,卸下长久以来所承受的重负,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
莱拉满怀希望地喃喃自语。她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充满了困难,但这些是令人愉快的困难,她们将会解决这些困难,将会像对待传家宝~样珍重这些困难,将会从中获得她们的尊严。玛丽雅姆慈祥的柔和声音再次响起,宽慰着莱拉。肯定有办法的,她将会说,等到第二天早晨,玛丽雅姆将会跟莱拉说她们需要做些什么事,她们将会完成它;也许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踏上了一条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她们将会知难而上,去拥抱充满各种可能性和欢乐的生活。莱拉感激玛丽雅姆清楚而镇定地,为了她们两个人的将来而安排了这一切。她自己则心绪不宁,头脑一团糟。
玛丽雅姆站起来。“你应该去照顾你的儿子了。”莱拉从未曾在人类的脸孔上见过像她那么严肃的表情。
房间一片漆黑,莱拉发现他蜷曲着躺在床垫上拉希德先前睡的那一边。她钻进被窝,在他身边躺下,拉过一条毛毯,盖住了他们两人。
“你睡着了吗?”
他没有把脸转过来对着她。他说:“我睡不着。亲爱的爸爸还没有念驱赶巴巴鲁【1】的经文给我听。”
“今晚我来念给你听吧。”
“你讲得没他好。”
她捏了捏他那小小的肩膀,在他脖子背面亲了一下。“我可以试试嘛。”
“亲爱的爸爸哪里去了?”
“亲爱的爸爸已经走掉了。”莱拉说,她的喉咙又哽住了。
就这样,她第一次说出了这个该死的谎言。这个谎言,她将会说上多少次?莱拉悲哀地想。她能够蒙骗察尔迈伊多少次?她想起了从前,每当拉希德回家,察尔迈伊会兴奋地朝他跑过去;拉希德会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提起来,不停地转着圈子,直到察尔迈伊的双脚笔直地飞了起来;然后察尔迈伊会站立不稳,像醉汉那样跌跌撞撞,他们两人会咯咯笑个不停。她想起了他们的胡闹、放纵的笑声和神秘的眼神。
莱拉为儿子感到一阵羞愧和悲哀。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乖孩子。”
他什么时候回来?亲爱的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带着礼物吗?
莱拉和察尔迈伊一起念了经文。二十一声“奉慈悲的安拉之名”——每一声代表七根手指的每一个指节。她看着他捧起双手放在面前,对着它们吹了一口气,然后把两只手的手背放在额头上,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嘴里念念有词:巴巴鲁,走开,别来找察尔迈伊,他跟你没有关系。巴巴鲁,走开。然后,为了完成这个仪式,他们会说三次“真主伟大”。后来,夜阑更深的时候,莱拉被一个低微的声音吓了一跳:亲爱的爸爸是因为我才走的吗?是因为我说的话,因为我说了你和楼下那个男人的事情才走的吗?
她朝他侧过身去,正打算安慰他,正打算说跟你没有关系,察尔迈伊。跟你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但他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胸膛不停地一起一伏。
睡觉的时候,莱拉的头脑还是一片混乱,无法冷静地进行思考。但当她被早晨的祷告钟声唤醒时,心情已经开朗很多了。
她坐起来,看着入睡中的察尔迈伊,他的拳头抵着下巴。她想像昨天半夜玛丽雅姆悄悄溜进他们的房间,~边看着熟睡的她和察尔迈伊,一边在心中盘算对策。
她滑下床。她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身上到处发痛。她的脖子、肩膀、后背、手臂和大腿上都有拉希德的皮带头打出来的伤口。她忍着痛楚,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玛丽雅姆的房间有些阴暗,这种蒙蒙亮的光线总是让莱拉想起啼叫的公鸡和玻璃窗上滴下来的露珠。房间的一角,玛丽雅姆坐在祷告用的毛毯上,脸朝窗口。莱拉慢慢地蹲下身体,坐到她对面。
“你今天早上应该去探望阿兹莎。”玛丽雅姆说。
“我知道你要我去干什么。”
“别走路去。坐公共汽车,你可以混上去的。出租车太引人注目了。你肯定会因为一个人乘坐而被拦下的。”
“你昨晚所做的承诺??”
莱拉无法说完这句话。树木,湖泊,无名的村庄。她明白这些是一个幻境。一个意在安慰她的谎言。就像哄一个难过的孩子。
“我的意思是你将要过上那种生活。”玛丽雅姆说,“那是你将要过的生活,亲爱的莱拉。”
“如果没有你,我不要那种生活。”莱拉哽咽着说。
玛丽雅姆惨然一笑。
“我希望你说到做到,玛丽雅姆,我们大家一起走,你,我,两个孩子。塔里克在巴基斯坦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边躲避一阵,等到事情平息下去??”
“那不可能。”玛丽雅姆耐心地说,像一个母亲劝说一个好心但糊涂的孩子。
“我们将会相互照顾,”莱拉泣不成声地说,双眼充满了泪水,“就像你说过的。不。如果你跟我们一起走,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唉,亲爱的莱拉。”
莱拉继续磕磕巴巴地说着。她乞求。她许诺。她会包下所有清扫房间的活儿,她说,加上做饭。“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再也不用做了。你可以休息,睡觉,种花。无论你想要什么东西,你只要开口,我肯定会把它找来给你。别这样,玛丽雅姆。别离开我。别让阿兹莎伤心。”
“偷面包会被他们砍掉双手,”玛丽雅姆说,“你想想看,要是发现一个丈夫死了,两个妻子不见了,他们会怎么做?”
“没有人会知道,”莱拉低声说,“没有人会找到我们。”
“他们会的。迟早的事情。他们是猎犬。”玛丽雅姆的声音低沉而警惕,这让莱拉的承诺显得荒唐、虚伪和愚蠢。
“玛丽雅姆,拜托??”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将会和我一样,逃不过他们的处罚。塔里克也一样。我不会让你们两个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如果你们被逮住了,你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莱拉双眼刺痛,泪如泉涌。
“到时谁来照顾他们?塔利班?为你的孩子考虑,亲爱的莱拉。为你的孩子考虑。别管我。”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
“这不公平。”莱拉哭泣着说。
“但这很公平。过来。来,躺在这边。”
莱拉向玛丽雅姆爬过去,再次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她记得所有那些共同度过的下午,她们相互给对方扎辫子,玛丽雅姆耐心地听着她随口说出心中的想法或者寻常的故事,一副满怀感激的样子,仿佛很感谢莱拉把她当成一个独特而亲密的人。
“这样很公平,”玛丽雅姆说,“我杀了我们的丈夫。我夺走了你儿子的父亲。我不该逃跑。我不能逃跑。就算他们抓不到我,我也永远??”她的嘴唇颤抖着,“我也永远逃不过你儿子的悲哀。我如何能面对他?亲爱的莱拉,我如何能够鼓起勇气来看他?”
玛丽雅姆捻起莱拉的一绺头发,把粘在一起的卷发分开。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终点。我已经无欲无求。我小时候所渴望的一切,你们都已经给了我。你和你的两个孩子已经让我感到如此的幸福。没关系的,亲爱的莱拉,没关系的。别难过。”
莱拉不知道该如何理智地回答玛丽雅姆所说的话。但她只顾断断续续地、孩子气地胡言乱语,说什么水果树等着玛丽雅姆去种、小鸡等着玛丽雅姆去养。她继续说着什么无名小镇的小房子、散步到生满鲑鱼的湖泊之类的话。到了最后,她的话都说完了,眼泪却还流个不停,莱拉只好投降放弃,像一个孩子被大人无懈可击的逻辑压倒那样哭了起来。
她只能蜷起身体,最后一次把脸埋在玛丽雅姆温暖的大腿之中。
那天早晨晚些时候,玛丽雅姆收拾了一些面包和晒干的无花果给察尔迈伊当午餐。她也给阿兹莎一些无花果和几块动物形状的饼干。她用纸袋把这些食物装起来,交给莱拉。
“替我亲亲阿兹莎,”她说,“跟她说她是我的眼睛之光,是我的心灵之王。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菜拉双唇紧闭,点了点头。
“听我的话,坐公共汽车去,一路低着头。”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玛丽雅姆?我想在出庭作证之前看到你。我将会告诉他们那是怎么发生的。我将会解释那不是你的错,你只能那样做。他们会理解的,你说呢,玛丽雅姆?他们会理解的。”
玛丽雅姆柔和地看着她。
玛丽雅姆在察尔迈伊身前蹲下。他穿着红色的恤衫,破旧的卡其裤,和一双拉希德从曼戴伊市场买给他的旧牛仔靴。他双手抱着那个新买的篮球。玛丽雅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但愿你成为一个强壮的好男孩,喏,”她说,“要好好对待你母亲。”她捧起他的脸。他后退,但她依然捧着。“很抱歉,亲爱的察尔迈伊。我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和悲伤,我真的很抱歉。”
莱拉握着察尔迈伊的手,两人一道沿着街道走下去。就在他们拐弯之前,莱拉回头看,见到玛丽雅姆站在门口。玛丽雅姆头上蒙着白色的围巾,穿着前面有一排纽扣的深蓝色毛衣,和一条白色的棉布裤子。一些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她额前。几缕阳光洒落在她的脸庞和肩膀上。玛丽雅姆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
他们转过拐角,莱拉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玛丽雅姆。
【1】巴巴鲁,吃小孩的恶魔。
第四十七章
玛丽雅姆
所有这些年过去之后,仿佛又回到了泥屋。
瓦拉雅特女子监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褐色建筑,位于沙里诺区,临近小鸡街道。它位于一座更大的男子监狱中央。一扇上了锁的门将女子监狱和外面的男子监狱隔开。玛丽雅姆数出那儿有五间监房。这些监房里面都没有家具,只有灰泥剥落的肮脏墙壁和开向院子的小小窗户。窗口被封起来了,但监房的门并没有上锁,这些女人可以随意进出院子。那些窗户没有玻璃。也没有窗帘,这意味着在院子里巡逻的塔利班能够看到监房里面的情况。有几个女人抱怨这些卫兵在窗外吸烟,带着淫笑和狠亵的目光朝里面看,还相互拿她们开一些下流的玩笑。由于这个原因,多数女人整天都穿着布卡,只有等到太阳下山、大门锁上、士兵出去站岗之后才把它们脱下。
玛丽雅姆和五个女人、四个孩子共居一室。入夜之后,她所在的监房一片漆黑。在那些有电的夜晚,她们会把娜格赫玛举到天花板。娜格赫玛是个身材矮小、胸前扁平的女孩。天花板上有一根绝缘外衣被剥掉的电线。娜格赫玛会用手把电线接上电灯泡的底座,然后打开开关。
监房里面的厕所很小,水泥地面也已经裂开。地面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洞,洞底是一堆粪便。苍蝇嗡嗡地在洞口飞进飞出。
女子监狱中央是一个露天的长方形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口水井。水井没有排水口,这意味着院子里通常积满了水,井水有一股腐烂的味道。院子里拉满了相互交叉的晾衣线,上面挂着手洗的袜子和尿片。这里也是女囚会见访客的地方,她们就在这儿用亲友买来的大米煮饭——监狱不提供食物。这个院子也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一玛丽雅姆已经知道有好几个孩子是在瓦拉雅特里面出生的,从来没有见过高墙之外的世界。玛丽雅姆看着他们相互追逐,看着他们没穿鞋子的脚丫踩进泥土。瓦拉雅特弥漫着屎尿的臭味,这些孩子身上也是臭烘烘的,但他们对此毫不在乎,也不理会那些塔利班士兵,只顾整天跑来跑去,乐此不疲地玩游戏,直到被塔利班殴打方肯罢休。
没有人来探望玛丽雅姆。这是她向这儿的塔利班办公室中提出的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要求:别让人来探望她。
玛丽雅姆监房里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因为犯了暴力罪而服刑的——她们背着诸如“离家出走”之类的常见罪名。因此,玛丽雅姆在她们之中获得了一些威望,成为某种杰出人士。那些女人崇敬地、甚至惧怕地看着她。她们把自己的毛毯给她。她们竞相和她分享自己的食物。
最为热切的是娜格赫玛,她总是拉着玛丽雅姆的手;无论玛丽雅姆走到哪儿,她总是跟着她。娜格赫玛是那种以传播倒霉事为乐的人,不管那倒霉事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说她父亲把她许配给一个比她大三十来岁的裁缝。
“他有一股屎味,牙齿比手指还少。”娜格赫玛这么形容那个裁缝。
她爱上了一个年轻人,那人是当地一个毛拉的儿子。他们试图私奔到加德兹,但还没走出喀布尔就被抓住了。被送回家之后,毛拉的儿子受不了鞭刑,后悔莫及的他反咬娜格赫玛一口,说娜格赫玛用她的女性魅力勾引他。她对他下了蛊,他说。他承诺自己将会重新献身于研读《古兰经》。毛拉的儿子被释放了。娜格赫玛被判了五年徒刑。
娜格赫玛说把她关进监狱正合她的心意。她的父亲发了毒誓,说等到她释放那一天,他将会用一把刀子切开她的喉咙。
听着娜格赫玛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玛丽雅姆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早晨。当时沙菲德山上寒星点点,天空中飘过几抹粉红色的云朵,娜娜对她说:就像指南针总是指向北方一样,男人怪罪的手指总是指向女人。你要记住这句话,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的案子上个星期已经审判了。没有法律顾问,没有公众听证,没有核实证据,也不能上诉。玛丽雅姆放弃了请人作证的权利。整个审判过程不到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中间那个瘦弱的塔利班是主审法官。他瘦得离谱,皮肤枯黄,留着一把卷曲的红色胡子。他戴着的眼镜放大了他的眼睛,人们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白是黄色的。他的脖子细小得似乎连精心系起来的头巾也支撑不住。
“你承认这一点吗,夫人?”他有气无力地又问了一句。
“我承认。”玛丽雅姆说。
那人点点头。或许他没点头。这很难分辨;他的手抖得发出声音,他的头让玛丽雅姆想起法苏拉赫毛拉的颤栗。喝茶的时候,他没有伸出手去拿杯子。他朝左边那个宽肩膀的男人做了个手势,那人毕恭毕敬地把茶杯端到他嘴边。然后,这个塔利班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优雅地做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
玛丽雅姆发现他很能打消人们的戒备。他说话的口气带着一丝圆滑和亲切。他的微笑很从容。他从不厌恶地看着玛丽雅姆,也从不咒骂或指责她,总是用带着歉意的柔和语调和她说话。
“你完全明白你所说的话吗?”说话的不是端茶那个人,而是法官右边那个面容瘦削的男人。这人是他们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的语速很快,口气武断而傲慢。玛丽雅姆没说普什图语,这让他很生气。他用棍子打了玛丽雅姆一下。他和那些大权在握的好斗年轻人是同类,他们无论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顺眼,仿佛审判别人是他们天生的权利。
“我确实明白。”玛丽雅姆说。
“我有点奇怪,”这个年轻的塔利班说,“真主将我们造得不一样,你们女人和我们男人。我们的大脑不一样。你们无法像我们一样思考。西方的医生和他们的科学都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如果证人是男的,我们只要一个就够了,如果是女的就要两个。”
“我承认我杀了他,兄弟,”玛丽雅姆说,“但是,如果我不杀了他,他会杀死她。当时他掐住她的脖子。”
“这是你说的。但是,女人说的话怎么能做得了准呢。”
“我说的是真话。”
“你有证人吗?除了你的姐妹之外?”
“没有。”玛丽雅姆说。
“那好。”那人抬起手,狞笑起来。
这时那个生病的塔利班说话了。
“我在白沙瓦有个医生,”他说,“一个很好的巴基斯坦小伙子。一个月前我去找他看病,上个星期也去了,我说,跟我说真话,朋友,他对我说了,三个月,毛拉老爷,最多六个月——当然,这些都是真主的旨意。”
他会意地朝左边那个宽肩膀的人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那人端在他嘴边的茶。他颤抖着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我并不害怕结束这种生活,我惟一的儿子五年前就走了;人生就是这样的,在心碎之后,我们还得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悲伤。我并不害怕,我相信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会很高兴地离开。
“我所害怕的,夫人,是真主将我召唤到他跟前,问我:你为什么不依照我的吩咐行事,毛拉?你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律法?我该怎么为自己辩护呢,夫人?我该如何为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辩解呢?我所能做到的,我们所能做到的,无非是在真主赐给我们的时间中,遵从他为我们设置的法令。我对我的结局看得越清楚,夫人,我就越接近我接受审判的日子,我执行他的旨意的决心就越大。不管执行他的旨意有多么困难。”
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说你丈夫脾气不好,这一点我相信你,”他接着说,戴着眼镜的眼睛看着玛丽雅姆,目光既严肃又同情,“但我忍不住为你的粗暴行为感到震惊,夫人。你做过的事让我很为难,你做这件事时,他的儿子在楼上为他哭喊,这一点也让我为难。
“我心力交瘁,来日无多,我希望自己仁慈一些。我想宽恕你。但如果真主召唤我,并对我说:难道轮到你来宽恕吗,毛拉,我该怎么回答?”
他的同伴点点头,钦佩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夫人。但你做了一件邪恶的事。你必须为你做过的这件事付出代价。伊斯兰法对此有很明确的规定。它说我必须把你送去那个我很快会追随你而去的地方。
“你听明白了吗,夫人?”
玛丽雅姆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她说她听明白了。
“但愿安拉宽恕你。”
在把玛丽雅姆带走之前,他们给了她一份文件,要她在自己的供词和毛拉的判决之下签字。在这三个塔利班的注视下,玛丽雅姆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玛,丽,雅,姆。签名的时候,她想到上一次在文件上签名是在二十七年之前,在扎里勒的桌子上,在另一个毛拉关切的注视之下。
玛丽雅姆在监狱呆了十天。她坐在监房的窗边,望着院子里的监狱生活。当夏风吹起时,她看着一些碎纸片在风中疯狂地旋转,一会朝这边飘动,一会朝那边飘动,飘过监狱的高墙。她看见风儿卷起尘土,卷着它猛烈地旋转着扫荡过院子。每个人——那些卫兵、囚犯、孩子和玛丽雅姆——都降低脑袋,抬起手臂挡在面前,但却挡不住尘土。风儿把尘土吹进他们的耳道和鼻孔之中,吹落在他们的睫毛之上,吹进他们的嘴巴之内。只有到了黄昏,风儿才会平息。如果夜里刮起和风,它会轻柔地吹拂着,好像为了弥补它的同胞白天的过错一样。
玛丽雅姆在瓦拉雅特的最后一日,娜格赫玛给了她一个桔子。她把桔子放在玛丽雅姆的手中,让她的手指握紧它。然后她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