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乔走在这一层的牢房区,看到那些牢房为什么会保持得那么干净——每间囚室里都有一个囚犯在拖地。囚室里的高窗跟他住的那间一模一样,秀出一块四方形的天空。此时天空是一种很深的蓝,近乎黑色,让乔很好奇在里头拖地的人怎么看得清楚。只有走廊上有灯光,或许再过几分钟,等到天完全黑了,警卫们会给他们提灯吧。
但这里没有其他警卫,只有一个带着他往前走,就是刚刚带他去会客室又出来、走路很快的那个。走路太快早晚会害他惹上麻烦,因为监狱中规定要让囚犯走在前面。如果你抢在囚犯前头走,他们就可以在后头干出各式各样的坏事。五分钟前,乔就趁机把那把小刀从手腕移到两片屁股间。不过他真希望自己练习过。要夹紧屁股走路,还得表现得很自然,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他警卫呢?夜里马索在围墙上散步时,上头这里的警卫都不多。倒不是每个警卫都拿裴司卡托瑞的钱,不过没拿钱的也绝对不会去告密。可是乔继续往前走,四下观察,确定了他所害怕的——现在这里没有警卫。然后他仔细看了那些正在拖地的囚犯。
杀手打线,名副其实。
他认出巴佐·契基斯,那个尖尖的脑袋,连戴着监狱发的针织帽都没法掩盖,正在第七间囚室里面推着拖把。那个身上很臭、当初拿小刀抵着乔右耳的家伙,则在第八间拖地。至于在第十间推着一个木桶到处拖地的则是唐姆·波卡斯基,他曾放火把自己的家人活活烧死,包括他老婆、两个女儿、岳母,更别说他关在菜窖里的那三只猫。
走到牢房区的尽头,希波和纳尔多,阿里安特站在通往楼梯的门边。从他们的表情看来,显然不觉得这一区的囚犯多得异常、警卫少得空前有什么好奇怪的。除了统治阶级那种自鸣得意的姿态外,他们其实面无表情。
各位,乔心想,你们最好要准备迎接改变了。
「两手举起来,」希波告诉乔。「我得帮你搜身。」
乔没有犹豫,但他很后悔没把那根小刀插进屁眼里。小小的刀柄就贴着他的尾椎底,希波可能会感觉到那里的形状异常,然后拉起他的衬衫,用那根小刀插进他身上。乔双臂举着,很惊讶自己竟然这么镇定:没发抖,没流汗,没有一点害怕的迹象。希波的双手拍过乔的两腿,再沿着脊椎一手从胸部、另一手从背部往下拍。希波的一根指尖擦过刀柄,乔可以感觉到刀柄往后倾斜。他夹得更紧,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决定于这种荒谬的事情——看他能把自己的两片屁股夹得多紧。
希波抓住乔的双盾,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张开嘴巴。」
乔照做了。
「张大一点。」
乔也遵从。
希波盯着他嘴里。「他很干净,」他说,然后往后退。
乔打算穿过门时,纳尔多·阿里安特挡在门口。他看着乔的脸,好像看透了背后的一切谎言。
「你这条命,就跟那老头的命绑在一起,」他说。「懂了没?」
乔点点头。心知无论他或裴司卡托瑞出了什么事,眼前纳尔多都只剩几分钟可以活了。「那当然。」
纳尔多让到一旁,希波打开门,乔走进去。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铁制的螺旋梯。从底下的水泥小室通到顶端的一扇活门,这会儿门已经打开,露出夜晚的天空。乔爬到一半,从裤子里抽出那根小刀,放到条纹囚服的口袋里。等他爬到顶端,右手握拳,只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后把手举出洞口,好让最接近的那栋塔楼里的警卫看清楚。塔楼照出来的光扫向左边、右边,然后呈Z字形左右摇晃几下——表示没问题了。乔爬出洞口,来到墙顶走道,看看周围,找到了马索,就站在中央瞭望塔下方十五尺处的墙边。
他走向他,感觉到那根小刀轻轻撞着他的臀部。中央瞭望塔的唯一死角就是它正下方那块空间。只要马索待在那个地方,警卫就看不见他们。乔走到他身边时,马索正在抽他偏爱的苦味法国香烟,黄色的那种,然后望着西边的一片荒芜。
他看了乔一下,什么都没说,只是清了清喉咙,吞吐着香烟。
然后他说,「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乔停下掏香烟的动作。夜空像一件斗篷落下,罩在他脸上,周围的空气迅速消失,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脑袋发晕。
即使马索有那么大的权力、那么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知道的。丹尼之前告诉乔,他只联络了麦可,克罗利总警监——当年跟他父亲一起从基层巡逻警员干起的老同事,在史泰勒饭店那一夜之前,各方都预料他父亲将会接任克罗利的总警监一职。汤马斯·考夫林的尸体从他们家后头运出去,上了一辆没有标示的警车,然后从地下室入口送进市立停尸所。
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
不,乔告诉自己。不。他不会知道的。不可能。
乔掏出一根香烟,放在嘴里。马索在矮墙上划了根火柴,帮他点燃,此刻马索的双眼充满仁慈。
乔说,「抱歉什么?」
马索耸耸肩。「任何人都不该被要求去做违反自己本性的事情,乔瑟夫,就算是为了帮助深爱的人。我们要求他的,还有要求你的,都不公平。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他妈的有什么公平可言?」
乔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耳边和喉咙的脉搏也逐渐平稳了。
他和马索双手扶在矮墙上抽烟。神秘河上的驳船灯光掠过远处那片浓浓的夜色,像是放逐的星星。铸造厂排放出来的废气有如一条条白蛇,朝他们旋转而来。空气又闷又热,应该快要下雨了。
「我再也不会要求你或你父亲,去做这么为难的事情了,乔瑟夫。」马索对着他坚定地点了个头。「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乔双眼盯着他。「你会的,马索。」
「叫我裴司卡托瑞先生,乔瑟夫。」
乔说,「我道歉,」他手指间的香烟掉地,于是弯腰去捡。
结果,他双臂抱住马索的脚踝,用力一抬。
「别叫。」乔直起身子,老人的头越过矮墙,悬在半空。「你一叫,我就把你扔下去。」
老人的呼吸急促,双脚踢着乔的肋骨。
「另外你最好不要再挣扎,不然我就抓不住了。」
花了好一会儿,马索的双脚才安分下来。
「你身上有武器吗?不准撒谎。」
马索的声音从墙外飘来。「有。」
「有多少?」
「只有一个。」
乔放开他的脚踝。
马索挥着双手,好像那一刻他就可能学会飞翔。他胸部朝下往前滑,头部和躯干没入黑暗的夜色中。他本来可能尖叫的,但乔一手抓住马索囚服的腰带,一脚抵着矮墙的墙根,身子往后倾斜。
马索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喘气声,音调很高,像一个被弃置在田地里的新生婴儿。
「有多少?」
好一会儿,只听到那种喘气声,然后马索开口了,「两个。」
「放在哪里?」
「剃刀在我脚踝,爪子在我口袋里。」
爪子?乔非得看看不可。他空的那只手拍拍几个口袋,找到一处凸起。他小心翼翼伸手去拿出来,乍看之下可能会误以为是一把直排梳。四根短钉焊接在一根金属棒上,而金属棒下方又焊接着四个扭曲的戒指环。
「这是要戴在手上,握拳使用的?」乔说。
「对。」
「好阴毒的武器。」
他把那钉子指节环放在矮墙上,然后在马索的一边袜子里找到了那把直剃刀,是威金森牌的,有珍珠刀柄。他把剃刀放在指节环旁边。
「觉得头晕了吗?」
一个闷住的声音回答。「对。」
「我想也是。」乔调整一下抓住腰带的那只手。「如果我张开手指,你就死定了,这点我们可以达成共识吗?」
「对。」
「我腿上有个他妈的马铃薯削皮刀戳出来的洞,都是你害的。」
「我…我…你。」
「什么?讲清楚一点。」
结果说出来的是一串嘶嘶的气音。「我救了你。」
「这样你才能控制我父亲。」乔用手肘顶着马索的后背,使劲往下压。老人发出一声尖叫。
「你想要什么?」马索的声音开始因为缺氧而颤抖。
「你听过艾玛·顾尔德吗?」
「没有。」
「亚伯·怀特杀了她。」
「我没听说过她。」
乔把他猛地扯回来站着,拍拍他的背。接着后退一步,让老人喘口气。
乔伸出一只手,弹了下手指。「怀表给我。」
马索没犹豫,立刻从裤袋里掏出怀表递过去。乔紧握在手中,滴答的震动传到他的手掌,进入他的血液中。
「我父亲今天死了,」他说,意识到自己大概讲得没什么逻辑,从他父亲跳到艾玛,又跳回他父亲。但他不在乎。他的感觉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却又非说不可。
马索的双眼猛眨了一阵子,然后又回去揉他的脖子。
乔点点头。「心脏病发。我怪我自己。」他朝马索的鞋子狠狠踢了一脚,踢得老人双掌往下撑在矮墙上。乔微笑。「不过我也怪你。妈的非常怪你。」
「那就杀了我吧。」马索说,但语气并不强硬。他回头看,然后目光又回到乔身上。
「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杀了你。」
「谁下令的?」
「娄森,」乔说。「他底下有一批人马在等你——巴佐·契基斯、波卡斯基,埃米尔·娄森那一票马戏团全都到齐了。至于你手下的纳尔多和希波?」乔摇摇头。「他们现在铁定被摆平了。在那道楼梯底下,有一整个猎杀组在等你,以防万一我失败。」
马索的脸上回复了一点以前的桀骜不驯。「你认为他们会放过你?」
这个问题乔已经想了很多。「大概吧。你们这场战争已经死了很多人。剩下来没死的人里头,有点脑袋的并不多。何况我认识亚伯。我们有一些共同点。我想,这回算是他给我求和的机会——杀了马索,重新加入他底下。」
「那为什么你不接受?」
「因为我不想杀你。」
「是吗?」
乔摇摇头。「我想毁了亚伯。」
「杀了他?」
「这点我还不确定,」乔说。「但一定要毁了他。」
马索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他的法国香烟,拿出一根点着了,还是很喘。最后他看着乔的双眼点点头。「我祝福你达成这个目标。」
「我不需要你的祝福,」乔说。
「我不会想说服你放弃,」马索说,「不过我向来觉得复仇得不到利益。」
「跟利益无关。」
「人生每一件事都跟利益有关。利益,或继承。」马索抬头看着天空,然后目光又转回来。「所以我们要怎么活着回去?」
「塔楼上的警卫,有哪个欠你很大人情的吗?」
「就在我们上头的那个,」马索说。「另外两个是见钱眼开的。」
「你的警卫能不能跟里头的警卫联系,让他们从两边包抄娄森的人马,去突袭他们?」
马索摇摇头。「只要有一个警卫接近娄森,消息就会传到下头的人犯那里,他们就都会冲上来了。」
「唔,狗屎。」乔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然后四下看了看。「那我们只好用肮脏的手段了。」

马索去找塔楼的警卫谈之时,乔就回头沿墙走向那扇活门。要是他会送命,大概就是这一刻了。他老疑心自己走的下一步,就会有一颗子弹飞过来射穿他脑袋,或是击中他的脊椎。
他回头看着自己走过来的路。马索已经离开了,只剩一片黑暗和瞭望塔。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凝滞的黑暗。
他打开活门往下喊。「解决掉他了。」
「你受伤了吗?」巴佐·契基斯朝上喊。
「没有。不过需要干净的布。」
有个人在黑暗中低笑。
「那你就下来吧。」
「你们上来。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搬走。」
「我们可以——」
「暗号是伸出右手,竖起食指和中指,两指并拢。要是有人缺了其中一根手指,就别派他上来了。」
他讲完就赶紧离开,没给对方争辩的机会。
过了一分钟,他听到第一个人爬上来。那个人的手伸出洞,遵照乔的指示竖起两根手指。瞭望塔的灯光扫过那只手,然后又扫回来。乔说,「没问题。」
那是波卡斯基,烧死家人的那个,他小心翼翼探出头,看着周围。
「快点,」乔说,「再叫其他人上来。还要两个人才拖得动他。他重得要命,而且我的肋骨断了。」
波卡斯基笑了。「你刚刚还说没受伤。」
「死不了,」他说。「快点吧。」
波卡斯基转身探向洞口。「再上来两个。」
巴佐·契基斯跟着上来,然后是一个兔唇的小个子。乔记得吃饭时有人指给他看过,叫奥顿·道格拉斯,但是不记得他犯了什么罪。
「尸体呢?」巴佐·契基斯问。
乔指了一下。
「好吧,那我们——」
灯光照到巴佐·契基斯身上,子弹随即从他后脑勺射入,再从脸部中央穿出,连带轰掉了鼻子。波卡斯基眨眨眼,接着喉咙开了个洞,一道红色水流涌出,他仰天倒下,双脚扭动着。奥顿·道格拉斯冲向洞口的阶梯,塔楼警卫的第三发子弹就像一根大槌子似地击中他的后脑。他倒在洞口的右边,上半个脑袋没了。
乔看向灯光,三个死人溅得他满身是血。楼梯底下的人大叫奔逃,他真希望能加入他们。这是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灯光照得他目盲之时,他可以感觉到枪的瞄准器对准自己的胸口。子弹会是他父亲警告过他的暴力产物;不光是会报应到他的父母身上,也会报应到他的子女身上。他唯一能给自己的安慰,就是这样会死得很快。十五分钟之后,他就可以跟他父亲和艾迪叔叔相众,一起喝啤酒了。
灯光熄灭了。
有个柔软的东西扑到他脸上,接着落到他肩膀。他眨眨眼望向黑暗,原来是一条小毛巾。
「擦擦你的脸吧,」马索说。「脏得要命。」
他擦完后,双眼也逐渐适应了黑暗,看得到马索就站在几尺外,抽着他的法国香烟。
「你认为我会杀了你?」
「想到过。」
马索摇摇头。「我是个出身安迪寇街穷人区的义大利佬。让我去个时髦地方,我还连叉子都不会用。我可能不高贵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但讲好的事情,我绝对不会食言出卖人。我会跟你坦白,就像你也跟我坦白一样。」
乔点点头,看着脚边的三具尸体。「这些人怎么办?看起来我们把他们出卖得很惨。」
「操他们的,」马索说。「他们自找的。」他跨过波卡斯基,走过乔身边。「你会比你原先想的更早离开这里。到时候打算赚点钱吗?」
「那当然。」
「你的责任就是永远都以裴司卡托瑞家族优先,把你自己摆后头。这点你能遵守吗?」
乔看着老人的双眼,很确定他们会一起赚很多钱,而且自己永远无法信任他。
「可以。」
马索伸出手。「那就好。」
乔擦掉手上的血,跟马索握了手。「好。」
「裴司卡托瑞先生,」有个人在下面喊。
「来了。」马索走向活门,乔跟在后面。「来吧,乔瑟夫。」
「喊我乔吧。只有我父亲才喊我乔瑟夫。」
「好吧。」在黑暗中走下螺旋形楼梯时,马索说。「父子关系真有趣。就算你建立一个帝国,变成了国王,变成美国皇帝。变成神。但你永远活在老爸的阴影下,无法逃开。」
乔跟着他走下那道黑暗的楼梯。「也不太想逃。」


10 探访

那天早晨,在南波士顿的「天堂之门」教堂举行过葬礼之后,汤马斯·考夫林下葬在多彻斯特的雪松林墓园。乔没能去参加葬礼,不过当天晚上马索收买的一个警卫帮他带了份《波士顿夜游报》,他在上头看到了相关报导。
两位前任市长杭尼·费兹和安德鲁·彼得斯都去了,加上现任市长詹姆斯·麦可·柯利。另外还有两位前任州长、五位前任检察官,以及两位检察长也都出席。
警察则来自各地——有市警局和州警局的,退休和现任的,最远的南到德拉瓦州,北到缅因州班戈市。有各种官阶、各种专长的。在报导附上的那张照片中,墓园另一端是尼庞赛河蜿蜒流过,但乔几乎看不到河,因为众多警察的蓝色帽子和蓝色制服占据了画面。
这就是权力,他心想。这就是一种遗产。
紧接着他心想——那又怎样?
所以他父亲的葬礼引来了一千人来到尼庞赛河河畔的一处墓园。有一天,或许波士顿警察学院会有一栋汤马斯·考夫林大楼,或是波士顿市会出现一座考夫林桥。
好极了。
但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任何以你命名的大楼、遗物、桥梁,都不能改变这点。
你只能活一次,所以要好好过这一辈子。
他把报纸放在自己旁边的床上。是新床垫,昨天他从狱中的链条工场回来后,这张床垫就在囚室里等着他,还有一张小桌子、一张椅子,以及一盏煤油灯。小桌子的抽屉里放着火柴和一把新梳子。
这会儿他吹熄灯,坐在黑暗中抽烟。他倾听着外头工厂传来的噪音,还有驳船在狭窄河道上彼此示警的船笛声。他打开父亲那个怀表的盖子,又关上,然后又打开。打开、关上,打开、关上,打开、关上,同时外头工厂排放出来的化学气味爬进他的高窗。
他父亲死了。他再也不是谁的儿子了。
他是个没有过往也没有预期的人。一张白纸,对谁都没有义务。
他觉得自己像最初的移民,永远离开家乡的海岸,在黑暗的天空下航过一片黑色大海,来到新世界,这片土地尚未成形,仿佛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他。
等待他为这个国家命名,等待他按照自己的想像予以改造,好让这片土地拥护他的价值观,并发扬到世界各地。
他关上怀表,紧握在手中,闭上眼睛,直到他看见自己那个新国家的海岸,看见黑色天空缀满了白色的星星,往下照着他,他就快要靠岸了。
我会想念你。我会哀悼你。但现在我重获新生,而且真正自由了。

葬礼两天后,丹尼最后一次来探望他。
他凑向金属网问道,「你过得怎么样,老弟?」
「正在摸索自己的路,」乔说。「你呢?」
「你知道的,」丹尼说。
「不,」乔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八年前系跟诺拉和路瑟去了土耳沙,从此我就没听到过你的消息,只除了一堆传言。」
丹尼听了点点头,掏出香烟来,点了一根,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和路瑟一起在那里创业。营造工程,在黑人区盖房子。我们做得还不错。没发财,但是过得去。我还兼当警长底下的郡警,你相信吗?」
乔露出微笑。「戴着牛仔帽吗?」
「小子,」丹尼故意学着南方的鼻音腔说。「我带着轮转手枪,左右臀各有一把。」
乔大笑。「脖子上系领巾?」
丹尼也笑。「那当然,还穿靴子呢。」
「上头有马刺吗?」
丹尼眯起眼睛摇摇头。「那就太夸张了。」
乔边笑边问,「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有一场暴动?」
丹尼眼中的亮光消失了。「他们把那地方完全烧毁了。」
「土耳沙?」
「只有黑人区。路瑟住的那一带叫绿坞。有天晚上在看守所里,白人想用私刑处死一名黑人,因为他在电梯里摸了一个女孩的屁股。不过真相是,她跟那个黑人小子偷偷约会好几个月了。那小子要分手,她不高兴,就报案鬼扯那些谎话,于是我们不得不逮捕他。我们正打算因为缺乏证据而放了他的时候,全土耳沙的良善白人市民带着绳索跑来。然后一群黑人也跑来,包括路瑟。那些黑人,唔,没想到他们带了枪,于是把那些想动用私刑的白人吓退了,不过也只有一个晚上。」丹尼用脚踩熄香烟。「第二天早晨,白人穿过铁路,让那些黑人小子看看你敢拿枪指着他们的后果。」
「于是就发生暴动了。」
丹尼摇摇头。「那不是暴动,而是大屠杀。他们看到黑人就开枪或放火——儿童、妇女、老人,全都不放过。提醒你一下,开枪的全都是社区的中坚人物,会上教堂做礼拜的教徒和扶轮社员。到最后,那些混蛋还开着撒农药的飞机,朝黑人区的建筑物丢手榴弹和自制汽油弹。黑人一跑出燃烧的屋子,外头的白人就准备好一排机关枪等着。就在他妈的大街上残杀他们。几百个人被杀害。几百个,就躺在街上。看起来就像一堆堆在水里被染红的布。」丹尼双手交扣在脑后,吐了口气。「事后我去黑人区,你知道,把尸体搬上平板拖车。我忍不住一直想,我的国家在哪里?我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沉默良久,然后乔说,「路瑟呢?」
丹尼举起一手。「他没死。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跟老婆小孩正要去芝加哥。」他说。「乔,发生了这类…事件之后,你活下来:心里会怀着一种羞愧。我甚至无法解释。就是整个人羞愧得不得了。其他活下来的人呢?他们也有这种羞愧。你们会不敢看彼此的眼睛。大家身上都有这种羞愧的臭气,努力摸索要怎么带着这种臭气活下去。所以你铁定不想接近任何跟你一样臭的人,免得被搞得更臭。」
乔说,「诺拉呢?」
丹尼点点头。「我们还在一起。」
「有小孩吗?」
丹尼摇头。「你以为如果你当了叔叔,我会拖这么久都不告诉你?」
「丹尼,八年来我只见过你一次。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丹尼点点头,乔看到了他之前一直怀疑的——他大哥的内心中,有个什么破碎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丹尼脸上掠过一抹狡猾的微笑,以前的他又回来了。「这几年,我和诺拉一直待在纽约。」
「做什么?」
「做表演。」
「表演?」
「电影。纽约都说是做表演。我的意思是,其实会有点混淆,因为很多人都会说自己在表演。但总之,没错,做电影。拍片,表演。」
「你在电影圈工作?」
丹尼点点头,精神来了。「是诺拉开始的。她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叫西佛影业。老板是几个犹太人兄弟,不过人很好。她帮他们做所有的记帐事务,然后他们要她帮忙做些宣传的工作,甚至管服装。那家公司是小公司,每个人都得当好几个人用,导演煮咖啡,摄影师帮主角明星遛狗。」
「拍电影?」
丹尼大笑。「所以,还没完,好戏在后头。她那些老板常碰到我,其中一个叫贺姆·西佛的,人很棒,很能干,他问我——听好了——他问我有没有当过替身。」
「妈的什么叫替身?」
「你看过电影里的演员摔下马来?其实不是他,是替身演员。专业的。演员踩到香蕉皮,在人行道绊了一下,跌了一跤?下回仔细看,因为那不是他。是我或其他像我一样的人。」
「慢着,」乔说,「你演过几部电影?」
丹尼想了一会儿。「我想是七十五部吧。」
「七十五部?」乔拿出嘴里的香烟。
「大部分是短片。那就是——」
「拜托,我知道什么是短片啦。」
「不过你不晓得替身是什么,对吧?」
乔竖起中指。
「所以,没错,我演了不少电影。还写了几个短片剧本。」
乔的嘴巴张大了。「你写了…」
丹尼点头。「小东西。几个下东城的小孩想帮一个贵妇的小狗洗澡,结果狗不见了,贵妇打电话给警察,接下来就是一堆胡闹,这一类的。」
乔的香烟差点烧到手指,赶紧扔在地上。「你写了几部?」
「到目前为止是五部,不过贺姆认为我抓到诀窍了,他要我赶紧试试写长片剧本,变成真正的剧作家。」
「什么是剧作家?」
「就是电影编剧啦,天才小子。」丹尼说,竖起自己的中指回敬乔。
「那么,等一下,那诺拉人在哪里?」
「加州。」
「你刚刚不是说在纽约?」
「原来是。但是西佛影业最近拍了两部成本很低的电影,结果很卖座。同时,爱迪生为了他的摄影机专利,他妈的控告了纽约电影圈的每个人,但是那些专利在加州根本不值钱。何况那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头,有三百六十天是晴天,所以大家都陆续跑去那儿。至于西佛兄弟呢?他们觉得现在去正是时候。诺拉一个星期前先出发了,因为她现在是制片总管——她升官升好快——另外他们安排我三个星期后要在一部叫《佩可城保安官》的电影里当替身。我本来只是要回来告诉老爸,说我又要去西岸了,想叫他退休后或许可以来看我。因为我不晓得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见到他,或是见到你。」
「我很替你高兴,」乔说,还在摇头,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无法置信。丹尼的一生——拳击手、警察、工会干部、生意人、郡警、替身演员、新进编剧——就像美国梦的写照。
「来吧,」丹尼说。
「什么?」
「等你出狱了,来加入我们。我是说真的。从马上跌下来,或者假装中弹、跌出糖做的假玻璃窗,就能赚钱。其他时间就躺在游泳池旁晒太阳,还能钓个刚入行的女明星。」
一时之间,乔可以想像——另一种人生,一个蓝色水面的梦境,蜂蜜色皮肤的女人,棕榈树。
「老弟,很快的,搭火车只要两星期就到了。」
乔又大笑,想像着。
「那是好工作,」丹尼说。「如果你愿意过去加入,我可以训练你。」
乔依然保持笑容,摇了摇头。
「那是正当工作,」丹尼说。
「我知道。」
「你可以不必再待在这里,过着老要提防的日子。」
「那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丹尼似乎真的很好奇。
「夜晚。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
「白天也有规则。」
「啊,我知道,」乔说,「但我不喜欢那些规则。」
他们隔着金属网凝视彼此许久。
「我不懂,」丹尼轻声说。
「我知道你不懂。」乔说。「你,你相信那些好人和坏人的说法。一个人欠债还不出来,放高利贷的人就把他一条腿打断,银行员则为了同样的原因把他赶出家门。你认为两者不一样,说银行员只是做他的工作,那个放高利贷的违法。但我喜欢那个放高利贷的,因为他不会假装自己是什么高贵的人,而且我认为那个银行员应该去坐牢。我不想过着那种乖乖缴税、在公司野餐时帮老板端柠檬水、买人寿保险的生活。等到老一点、胖一点,我就可以加入后湾区的男性社交俱乐部,跟一群混蛋在会所的贵宾室里抽雪茄,谈我的壁球赛和小孩的成绩。最后死在办公桌上,棺材还没入土,办公室门上的名字就被刮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