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躺在泥土地上,双臂垂在两侧,泪水从眼睛流入耳朵里。乔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危险了,可以把诺曼扶起来,但这种举动会被视为软弱。于是他走开了。他穿过上午九点就已经热得难受的院子,感觉到盯着他看的眼睛多得数不清,每个人都在观望,想决定下一个测试会是什么,考虑着他们要玩弄这只老鼠多久,才要真的下手打死它。
诺曼不算什么,只是个暖身而已。如果这里有任何人知道乔的肋骨伤得有多么严重——此时他连呼吸都痛得要死,连走路都会痛——他就活不到明天了。
之前乔看到奥利佛和尤金在西墙旁,现在他们走进人群中。在搞清状况之前,他们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于是乔走向一群不认识的人。如果他突然停下、东张西望,看起来就会很蠢。而在这里,愚蠢就等于软弱。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在院子另一头,靠墙,但那些人也离开了。
这个情况持续一整天——没有人要跟他讲话。不论他要讲什么,都没人想听。
那天晚上他回到牢房,整个是空的。他那张凹凸不平的床垫放在地上。其他床垫都不见了,两张双层床也不见踪影。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只剩那张床垫、那条粗糙的床单,还有便桶。乔回头看着正在锁门的汉蒙先生。
「其他人呢?」
「走了,」汉蒙说,然后走下楼梯。
第二夜,乔躺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又是几乎没睡。不光是肋骨痛,也不光是害怕而已,还加上监狱里的臭味,以及外头工厂传来同样强烈的臭味。牢房顶端有个小窗子。或许开这个窗子的本意,是好心想给犯人一点外头世界的滋味。但现在那窗子成了工厂烟雾的管道,让纺织品和烧煤的恶臭飘进来。在囚室的高温中,当虱子、老鼠之类的有害动物沿着墙边急跑,囚犯在夜里呻吟,乔想不出自己要怎么在这里熬过五天,更别说五年了。他失去了艾玛,失去了自由,现在他可以感觉自己的灵魂之火摇曳着,愈来愈黯淡。他们正要夺走他的一切。
次日,又是同样的戏码。再下一天也是。无论他走近谁,对方就会走开。任何目光对上他的人,就会立刻别开眼睛。但他感觉得到,一等他移开目光,他们就在观察他。全监狱里的每个人就只是这样——都在观察他。
同时等待着。
「在等什么?」那天晚上他问,当时正要熄灯,汉蒙先生转动着囚室的锁。「他们是在等什么?」
隔着铁栅,汉蒙先生那对毫无光亮的眼睛看着他。
「其实呢,」乔说。「我不晓得自己得罪了谁,但我很愿意跟他把话讲清楚。如果我真得罪了某个人,那我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很愿意——」
「你在它的嘴里,」汉蒙先生说。他抬头看着自己后方上头的楼梯。「它决定要把你在舌头上转来转去,或者使劲一咬碾碎你,或者让你爬出那排牙齿掉下去。但由它决定,不是由你决定。」汉蒙先生拿着那个巨大的钥匙圈转了一圈,然后钩回腰带上。「你就等着吧。」
「要等多久?」乔问。
「它要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汉蒙先生走上楼梯。

下一个来攻击他的那个男孩,真的只是个孩子,全身颤抖又眼神惊惶,但并不减低其危险性。那是星期六,乔正排队要去冲澡时,那个男孩从排在他前面大约十人之处走出队伍,朝乔走来。
那男孩一脱队,乔就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却也没办法阻止。那孩子穿着监狱的条纹长裤和外套,跟其他人一样拿着毛巾和肥皂,但右手还握着一把马铃薯削皮刀,刀锋用磨刀石磨利了。
乔走出队伍面对那个男孩,那男孩像是要继续往前,接着就扔下毛巾和肥皂,站稳两脚,一手挥向乔的头。乔假装要往他右边闪,那男孩必然是料到了,因为他朝左把马铃薯削皮刀刺向乔的大腿内侧。乔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听到那孩子又抽回刀。激怒他的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像鱼的内脏被吸进排水管里。他的皮、他的血、他的肉,都吸在那把刀的刀锋上。
接着那男孩扑向乔的腹部和鼠蹊:他的呼吸刺耳、混乱的脚步怱左怱右,乔无法判断他想攻击哪里。乔上前抓住那男孩的后脑往下按。那男孩又刺他,这回刺到臀部,但软弱无力,刺得并不深,不过还是比狗咬还要痛。等到那男孩又抽出刀来想再刺,乔把他往后推,让他脑袋撞上花岗岩墙壁。
那男孩叹息一声,削皮刀掉地,乔为了确定,又把他的脑袋朝墙壁多撞了两次。那男孩身体一软,滑到地板上。
之前乔从没见过他。

在医护室里,一名医师帮他清洁伤口,臀部的伤口缝了好几针,然后用纱布紧紧包起来。那医师身上有种化学药剂气味,他叫乔这几天不要动到那条腿和那边的臀部。
「要怎么不动?」乔说。
那医师好像没听到似地继续说。「然后保持伤口干净。每天换两次纱布。」
「你有多的纱布给我吗?」
「没有。」那医师说,好像很气他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那么…」
「就会完好如新了,」那医师说着往后退。
他等着警卫进来,宣布他打架该遭到什么惩罚。他等着听他们说那个攻击他的男孩是死是活。但没有人跟他讲任何话。就好像整件事情是他想像出来的。
熄灯时,他问汉蒙先生是否听说过他洗澡前打的那场架。
「不。」
「不,你没听说?」乔问。「或者是,不,那件事没发生?」
「不,」汉蒙先生说,然后走掉了。
几天后,一个囚犯跟他讲话。那人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有点口音(乔猜想是义大利腔),但过了一个星期几乎完全沉默的日子后,那声音听起来美妙无比,乔简直喉头哽咽、胸口涨满。
那是个老人,戴着一副太大的厚眼镜。乔一跛一跛地穿过院子时,那老人走向他。星期六排队要冲澡时,那老人也在排队的行列里。乔会记得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好虚弱,你只能想像他坐牢太久,已经被这个监狱的种种恐怖状况折磨成那副样子。
「你想,他们会很快就派不出人来跟你打架了吗?」
他跟乔的身高相仿,头顶秃了,脑袋两侧生着短短的银发,细如铅笔的小胡子也是银色。两脚很长,上身短而粗壮,两手很小。他的动作看起来小心翼翼,几乎是蹑手蹑脚,像个夜贼,但双眼纯真而充满希望,像是第一天上学的孩子。
「我想这种人手用不完的。」乔说。「人选太多了。」
「你不累吗?」
「当然会累,」乔说。「但只要撑得下去,我就会撑吧。」
「你速度非常快。」
「算是快,但不是非常快。」
「可是真的很快。」那老人打开一个小小的帆布包,拿出两根香烟,递了一根给乔。「你两次打架我都看到了。你速度太快,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你在保护你的肋骨。」
老人划了根火柴,乔停下来,让他帮两人点烟。「我没在保护什么。」
老人露出微笑。「很久很久以前,上辈子,在我进来这里之前,」那老人比划着围墙和铁丝网。「我训练出几个拳击手。还有几个摔角手。从来没赚大钱,不过碰到很多漂亮女人。拳击手吸引美女,而美女身边总是会有其他美女。」老人耸耸肩,两人继续往前走。「所以我看得出你在保护肋骨。断了吗?」
乔说,「我肋骨没问题。」
「我保证,」那老人说,「如果他们派我跟你打架,我只会去抓你的脚踝,紧紧抓住不放。」
乔低声笑了。「只抓脚踝,嗯?」
「或许还有鼻子,如果我觉得能占到便宜的话。」
乔看着他。他一定是在牢里待太久了,目睹过各种希望破灭,体验过各种毁坏,如今那一切都不再困扰他,因为他在逆境中存活了下来。或者因为他只是一具生满皱纹的皮囊,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没有威胁性。
「唔,那就要保护我的鼻子…」乔深深吸了口烟。他都忘了难得吸到一根烟的滋味有多么美好了。「几个月前,我断了六根肋骨,另外还有些骨折和扭伤。」
「几个月前。那你只要再熬两个月就好了。」
「不会吧。真的?」
那老人点点头。「断掉的肋骨就像破碎的心——至少要六个月才会愈合。」
原来要这么久吗?乔心想。
「只要你能撑到那个时候。」老人揉揉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你叫什么名字?」
「乔。」
「没人喊你乔瑟夫?」
「只有我父亲。」
那老人点点头,缓缓吐出一道烟雾。「这个地方真是毫无希望。虽然你刚来没几天,但我很确定你也有同样的感觉。」
乔点点头。
「这里会把人吃掉,还连骨头都不吐。」
「你在这里多久了?」
「啊,」老人说,「我早就停止数日子了。」他抬头望着油亮的蓝天,吐掉舌头上的一根烟草。「这监狱里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如果你有哪里不明白,来问我就行了。」
乔很怀疑这老头其实没那么了解这个地方,但附和他也没什么坏处。「好,谢谢。很感激你的帮忙。」
他们来到院子尽头了。两人转身回头走时,老人伸出一手,揽着乔的肩膀。
整个院子的人都看着他们。
老人把烟扔在地上,伸出手来。乔握了。
「我的名字是托马索·裴司卡托瑞,但大家都喊我马索。你以后就归我保护了。」
乔知道这个名字。马索·裴司卡托瑞统治北端区和北海岸大部分的赌博和妓女院。尽管在狱中,他仍能控制一大堆从佛罗里达运上来的烈酒。提姆·席奇过去几年跟他做了很多生意,常常提到跟这位老大打交道时,一定要极度小心。
「我没要求你保护,马索。」
「人生中有多少事情——无论好坏——能由我们决定要不要呢?」马索放开乔的肩膀,一手放在眉毛上方遮掉阳光。之前乔所看到他眼中的纯真,这会儿变成了狡狯。「从现在开始,喊我裴司卡托瑞先生吧,乔瑟夫。另外,下次见到令尊时,把这个交给他。」马索把一张纸条塞到乔的手里。
乔看着上头手写的地址:蓝丘大道一四一七号。就这样而已——没有名字,没有电话号码,只有一个地址。
「交给你父亲。就这一次。我只要求你这件事。」
「那如果我不照办呢?」乔问。
马索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搞得很困惑。他头歪向一侧看着乔,一抹淡淡的好奇微笑浮上嘴唇。那微笑扩大了,转为出声的轻笑。他摇了几下头,竖起两根手指向乔行礼,朝墙边等着他的手下走去。

在访客室,汤马斯看着儿子一拐一拐走过来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家伙拿刀戳了我的腿。」
「为什么?」
乔摇摇头。他的手掌滑过桌面,汤马斯看到底下的那张纸。他伸手覆盖着儿子的手片刻,体会着那种触感,试图回想自己为什么十多年来都没再体验过这种滋味。他拿了那张纸条,放进口袋。然后看着乔深深的黑眼圈和颓丧的神情,忽然间完全懂了。
「有人要我办事,」他说。
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谁交代的,乔瑟夫?」
「马索·裴司卡托瑞。」
汤马斯往后靠坐,问自己有多爱这个儿子。
乔看出他眼中的疑问。「别跟我说你有多干净,老爸。」
「我向来跟文明人做文明事。但你现在是要求我听一群才刚脱离洞穴的拉丁佬控制。」
「不是听他们控制。」
「不是吗?那这张纸上是什么?」
「一个地址。」
「只是一个地址?」
「没错。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父亲点了几下头,从鼻子里呼出气来。「因为你是小孩。有个义大利佬给了你一个地址,叫你交给你的警方高官父亲,你不明白这个地址唯一的意思,就是敌手的违禁品地点。」
「什么违禁品?」
「最可能是装满了烈酒的仓库。」他父亲看着天花板。一手抚过整齐的白发。
「他说就这一次。」
他父亲朝他露出恶意的微笑。「你还真相信呢。」

他离开监狱。
在一片化学气味中,他沿着小径走向他的车。烟雾从工厂烟囱冒出来。大部分时候是深灰色的,但是把天空染成褐色,泥土染成黑色。火车沿着工厂外围噗噗前进;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令汤马斯想到一群狼围着医疗帐篷绕行。
当警察这些年来,他送过至少一千人到这个监狱里。其中很多就死在这些花岗岩墙内。如果他们入狱前对人性还抱着幻想的话,进去后也立刻烟消云散了。里头的犯人太多、警卫太少,因而整个监狱不像个监狱,倒比较像是垃圾场或动物训练场。如果你进去时是个人,离开时就会成为野兽。如果你进去时是野兽,离开时技巧会更厉害。
他怕这个儿子太软弱了。尽管多年来不走正途、不守法,不听从汤马斯或几乎任何规则,但乔瑟夫一直是三个孩子里最坦白的。即使他穿着沉重的冬天大衣,你也能看透他的心。
汤马斯来到小径尽头的一个紧急报案电话箱前,用连在怀表表链上的钥匙打开箱子。他看着手里那个地址。蓝丘大道一四一七号,在马塔潘区,犹太人的地盘。这表示那个仓库大概是杰可布·罗森的,他是亚伯,怀特的供货人之一。
怀特已经回波士顿了。他一天牢都没坐,大概是因为他雇了杰克·德贾维斯当辩护律师。
汤马斯回头望着他儿子如今称之为家的那座监狱。这是个悲剧,但并不意外。多年来,尽管汤马斯奋力反对,他儿子还是选了这条导致他入狱的路。如果汤马斯用了这个电话箱,他就一辈子摆脱不了裴司卡托瑞帮、摆脱不了义大利人了——这个民族曾把无政府主义及其炸弹客、暗杀刺客,还有黑手党带来美国,目前根据传言,他们组织了某种所谓的「沉默联盟」,想要霸占整个私酒业。
而他还要给他们更多助力?
替他们做事?
帮他们效命?
他关上电话箱的门,把怀表放回口袋里,走向自己的车。

整整两天,他思索着那张纸条。整整两天,他向他担心再也不存在的上帝祈祷,祈求指引,也祈祷上帝保佑他那身在花岗岩墙壁内的儿子。

星期六是汤马斯的休假日,他爬上梯子,给K街那栋连栋房屋的窗台重新漆上黑色镶边。这是个炎热而潮湿的下午,几朵紫色的云朝他飘来。他看着三楼一扇窗内,里头原本是艾登的房间。空了三年后,他太太爱伦拿来当缝纫室。她两年前在睡梦中过世,所以现在这个房间空着,只有一架脚踩式缝纫机,还有一个木架子,上头仍挂着两年前要缝补的衣物。汤马斯把刷子蘸进油漆罐内。这里永远都是艾登的房间。
「我有点搞不清方向了。」
汤马斯往下看,那名男子站在三十尺之下的人行道上。他身穿浅蓝色的泡泡纱西装,白衬衫,打着红领结,没戴帽子。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汤马斯问。
「我要找L街公共澡堂。」
站在梯子上,汤马斯可以看到那间澡堂,不光是屋顶,而是整个红砖砌的建筑物正面。他看得到澡堂再过去的那个小泻湖,然后泻湖再过去,就是大西洋了,一路延伸到大洋对岸他出生的爱尔兰。
「走到街底。」汤马斯指着,朝那男子点个头,然后回头拿他的油漆刷。
那男子说,「就在这条街底,嗯?就在那儿?」
汤马斯转过来点点头,双眼看着那名男子。
「有时候,我就是没办法坚持走自己的路,」那男子说。「你碰到过这种事情吗?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就是没办法坚持走下去?」
那男子一头金发,态度温和,长相英俊但很容易忘记。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他们不会杀他的,」他愉快地说。
汤马斯说,「你说什么?」把刷子扔进油漆罐里。
那男子一手放在梯子上。
只要轻轻一推,就够了。
那男人眯着眼睛,往上看汤马斯,然后往前看着街道。「不过他们会让他生不如死。每一天都恨不得自己死掉算了。」
「你知道我是波士顿警察局的高阶人员。」汤马斯说。
「他会想自杀,」那男子说。「当然会想。但他们会逼他活着,保证说如果他敢自杀,就会杀了你。而且每一天,他们都会想出一个新花招玩他。」
一辆黑色的福特T型车从路边开出来,停在马路中央。那男子离开人行道,爬上车,车子往前开,在第一个路口左转。
汤马斯爬下梯子,进入屋子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还在抖。他老了,很老了。他不该爬到梯子上,不该坚持原则的。
老人就该尽可能保持自己的优雅,让新人把你推到一旁。
他打电话给马塔潘区第三分局的队长肯尼·当伦。汤马斯以前在南波士顿的第六分局当队长时,肯尼当了他五年副手。而就像很多高阶警官一样,他的成功多亏了汤马斯的提拔。
秘书帮汤马斯转接后,肯尼说,「今天休假日还这么忙。」
「啊,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休假日的。」
「一点儿也没错,」肯尼说。「我能效劳什么,汤马斯?」
「蓝丘大道一四一七号,」汤马斯说。「那是个仓库,本来应该是放赌场设备的。」
「但现在不是。」
「对。」
「你希望下手多重?」
「一瓶都不留,」汤马斯说,他心里有个什么发出临终的哭喊。「一滴都不留。」


8 在昏暗中

那年夏天的查尔斯屯监狱,麻州当局准备要处决两位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萨科与凡赛提。无论是全球各地的抗议活动,或是最后一刻的请愿、延期、再请愿,都无法让州政府取消这项任务。自从两位犯人从诺福克郡戴登镇的看守所移监到查尔斯屯监狱的死刑犯牢房后,等着要坐上电椅的那几个星期,乔的睡眠就老是被聚集在花岗岩墙壁外头一群群愤怒的公民所打断。有时他们一整夜守在那里,唱歌、用扩音器大叫,喊口号。有几夜乔猜想他们带了火把来,为抗议活动增添一点中世纪气氛,因为醒来时他闻到了燃烧柏油的气味。
但总之,除了有几夜的睡眠被打断之外,这两个死刑犯的命运对乔或牢里其他人都没影响。只有马索·裴司卡托瑞除外,他被迫要牺牲掉他惯常在监狱墙顶的夜间散步,等到风头过去。
八月下旬那个知名的夜晚,用在那两名义大利人身上的超额电流,使得监狱里其他地方的电力大减。监狱阶梯上的灯光不是闪烁着暗下来,就是完全熄灭。两名死者的尸体被送到森林丘地火化。抗议群众则逐渐减少,最后全都离开了。
马索又恢复了他持续了十年的夜间习惯——在墙顶沿着厚而卷曲的铁丝网散步,墙内有黑暗的瞭望塔俯瞰着监狱的院子,墙外是工厂和贫民窟构成的丑恶地景。
他常常带着乔一起去散步。让乔惊讶的是,他已经成为马索的某种象征——是象征他征服了那个高阶警官听命于他,还是象征他帮派里的一个潜在成员,或只是个宠物,乔不晓得,也没问过。何必问呢?他夜里出现在墙顶上马索的身边,就清楚表明了一个再重要不过的讯息:他受到保护了。
「你觉得他们有罪吗?」有天夜里乔问。
马索耸耸肩。「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达出来的讯息。」
「什么讯息?他们处决了两个可能是无辜的人。」
「讯息就是这个,」马索说。「全世界每个无政府主义者都听到了。」
那个夏天,查尔斯屯监狱发生了许多流血事件。乔毕生头一次相信人类天生就很野蛮,有那种狗晈狗的愚蠢劣根性,会为了自尊而自相残杀——为了被插队,为了在院子里走路时有人挡着,为了有人推你或撞你或脚上被轻轻踩了一下。
结果,事情演变得更复杂。
一个关在东翼的囚犯被人用满手碎玻璃拍中双眼,导致全盲。在南翼,警卫发现有个家伙的肋骨下方被刺了十几刀,从臭味判断,伤口穿透了他的肝脏。连两层楼底下的囚犯都闻到他死亡的臭味。乔还听到娄森牢房区传来彻夜的强暴派对,那个牢房区的得名,是因为娄森家族三代——祖父、一个儿子、三个孙子——都同时关在那里过。最后一个埃米尔·娄森一度是家族中最年轻的囚犯,但向来就是最坏的,他始终没出狱。他的刑期加起来总共是一百一十四年。这是波士顿的好消息,却是查尔斯屯监狱的坏消息。除了带头强暴新囚犯,埃米尔,娄森也帮任何出得起钱的人当杀手,不过谣传最近他只帮马索工作。
这场战争是为了兰姆酒。不但在监狱外头打,引起社会大众的惊恐—在狱中也打,只是这里没人在意,也没有人会同情。向来从北方进口威士忌的亚伯·怀特,决定要趁着马索·裴司卡托瑞出狱前,开始从南方进口兰姆酒。在这场怀特与裴司卡托瑞的大战中,提姆·席奇是第一个阵亡的。不过到了夏天结束时,阵亡人数已经增加到一打了。
威士忌那部分,他们在波士顿和波特兰和沿着加拿大边界的乡村小路上用枪解决。运酒的货车会在诸如纽约州梅瑟纳、佛蒙特州德比、缅因州艾勒盖许这类荒僻小镇的道路上被劫走。有的货车司机只是被毒打一顿,不过有个怀特手下开车最快的司机,因为出言不逊,被迫跪在一片松针上,下巴被轰烂了。
至于兰姆酒的战役,则是阻止对方输入。南至卡罗莱纳州,北至罗德岛州,都有运酒卡车被伏击。他们会先骗卡车在路边停下,说服司机离开驾驶室,然后怀特的手下放火。那些兰姆酒卡车就像维京人的葬礼船般被焚烧,照得方圆几哩的夜空一片亮黄。
「他有一批库存藏在某个地方,」马索有天夜里散步时说。「他要等到新英格兰都没有兰姆酒了,才要以救星的姿态把酒运过来。」
「谁会那么笨,还供货给他?」乔认识南佛罗里达州的大部分供货商。
「这么做并不笨,」马索说。「其实很聪明。要是两个人让我选,一个是像怀特那么聪明的经营者,另一个是早在沙皇失去俄罗斯之前就蹲在牢里的老头,我也会选择供货给怀特。」
「可是你到处都有耳目啊。」
老人点点头。「不过他们并不真的是我的眼睛或耳朵,所以无法连接到我的手。而掌权的是我的手。」
那天夜里,一名固定领马索薪水的警卫放假,到南端区的一家地下酒吧,离开时带着一个女人,大家都没见过的。不过真的很漂亮,而且绝对是妓女。三个小时后,那名警卫在富兰克林广场上被发现,坐在一张长椅上,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划过他的喉结,彻底死透了。
马索的刑期还剩三个月,感觉上亚伯那边的人马开始有点绝望,这种绝望只是让情势变得更危险。就在昨夜,马索手下最厉害的伪造高手波伊德,侯特勒被人从市中心的艾姆斯大厦扔下来。他尾椎骨着地,脊椎碎片像碎石般冲进他的头颅内。
马索的人马则炸掉了亚伯的一个交易据点作为回敬,那是位于摩顿街的一家肉店。两旁的理发店和男装店都烧得精光,另外沿街停的几辆车也破了玻璃或掉了车漆。
到目前为止还不分胜负,只有一团混乱。
沿着围墙,乔和马索停下来,看着一轮巨大如天的橙色月亮升起,升到工厂烟囱和充满灰烬与黑色毒素的田野上方,马索把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乔。
乔再也不看这些纸条了,只是又对折两次,藏在他鞋掌上割出来的一道小缝里,直到下回见到他父亲。
「打开吧,」马索在乔放进口袋之前说。
乔看着他,月亮照得墙上仿佛是白昼。
马索点点头。
乔把纸条在手里转个向,打开来。一开始他不明白上头的字是什么意思:
布兰登·卢米斯。
马索说,「他昨天夜里被逮捕了。在费兰尼百货公司外头打人。因为他们两个都想买同一件大衣,而且因为他是个没脑袋的野蛮人。被害人有朋友,所以亚伯·怀特的右手目前暂时没法回到他手腕上了。」他看着乔,月亮把他的皮肤照成了橙色。「你恨他吗?」
乔说,「当然。」
「很好。」马索拍了他的手臂一下。「那就把纸条交给你父亲吧。」

隔开乔和他父亲的那面黄铜金属网底下有一道缝隙,可以把纸塞到对面。乔是打算把那张纸条从缝隙里推过去,却鼓不起勇气拿出纸条。
那年夏天,他父亲的脸变成半透明的,像洋葱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变得过分鲜艳——鲜蓝色、鲜红色。他的双眼和肩膀松垮,头发变得稀疏了。整个人看起来完全符合他六十岁的年龄,甚至更老。
那个早上,他讲话时重拾了一点活力,衰弱的绿色眼珠也恢复了一点光彩。
「你绝对想不到谁要回波士顿了,」他说。
「谁?」
「你大哥艾登。」
啊,难怪。最受宠的儿子。他父亲钟爱的浪子。
「丹尼【※乔的大哥正式名为「艾登·考夫林」,但绝大部分人喊他「丹尼」,只有父母和极少数人喊他艾登。】要回来了,嗯?他都跑去哪儿了?」
汤马斯说,「啊,他到处跑。他写了一封信来,我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他待过土耳沙和奥斯汀,甚至还有墨西哥。最近他显然待在纽约。不过明天会回波士顿。」
「跟诺拉一起?」
「他没提到她,」汤马斯的口气暗示乔最好也别提。
「他有说为什么要回来吗?」
汤马斯摇摇头。「只说他是路过。」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同时看着四周,似乎很不习惯那些墙。这样大概也没错,谁能习惯呢?除非你非得待在里头不可。「你还撑得下去吧?」
「我…」乔耸耸肩。
「怎么?」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唔,你也只能设法撑下去了。」
「是啊。」
他们隔着金属网看着对方,乔鼓起勇气把纸条拿到桌上,推向对面的父亲。
他父亲把纸打开,看着上头的名字。有好一会儿,乔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呼吸,然后…
「不行。」
「什么?」
「不行。」汤马斯把纸条推回来,又说了一次。「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