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怎么制造兰姆酒,」乔说。「事实上,阿迪,坐了两年牢之后,随便你讲什么材料,我都晓得要怎么从里头榨出酒来。就算是你的鞋子,我大概都有办法蒸馏出酒来。不过我在这里没看到的,是制造兰姆酒最基本的两种东西。」
「哦?」迪昂说。「什么东西?」
「糖蜜和工人。」
「我之前该提的,」迪昂说。「这方面我们碰到问题了。」

他们经过一间空的地下酒吧,又对着另一扇关起的门讲了「壁炉」而进入,来到了东棕榈大道一家义大利餐厅的厨房。过了那个厨房后,他们进入用餐室,找了一张靠近街道的桌子,旁边就有一个很高的黑电扇,看起来很沉重,像是要出动三个男人外加一头公牛才有办法搬得动。
「我们的配送商最近没把货送来。」迪昂打开餐巾,塞进衣领里,然后抚平了罩住领带。
「看得出来,」乔说。「为什么?」
「我所听到的是,运输的船一直在沉船。」
「你刚刚说配送商是谁?」
「一个叫盖瑞·L·史密斯的。」
「艾尔史密斯?」
「不,」迪昂说。「L。中间名的缩写。他坚持讲的时候要加。」
「为什么?」
「南方的规矩。」
「不是混蛋的规矩?」
「也有可能。」
侍者送了菜单来,迪昂点了两杯柠檬水,跟乔保证说会是他这辈子喝过最好的。
「我们干么还要配送商?」乔问。「为什么不能直接跟供货商打交道?」
「这个嘛,供货商有很多,而且全是古巴人。史密斯去对付古巴人,省得我们麻烦。另外他也负责对付南方各州。」
「运输商。」
迪昂点点头,此时侍者送来了他们的柠檬水。「没错,从这里到维吉尼亚州的各地黑道。他们把酒运到佛罗里达州东岸去,然后沿岸北上。」
「可是那些货的损失量也一直都很大。」
「是啊。」
「沉了那么多船,有那么多卡车出事,不光是运气背吧?」
「是啊,」迪昂又说,显然他也想不出能说什么。
乔喝了柠檬水,不确定这是自己喝过最好的,就算是,那也只是柠檬水而已。要对柠檬水感到多兴奋,实在很难。
「你做了我信里建议的那些事情吗?」
迪昂点点头。「完全照做了。」
「结果有多少跟我预料的相同?」
「比例很高。」
乔看了一下菜单,想找他认得的菜。
「试试烩牛膝吧,」迪昂说。「全城最棒的。」
「跟你在一起,什么都是『全城最棒的』。」乔说。「柠檬水、温度计都是。」
迪昂耸耸肩,打开自己的菜单。「我的品味好嘛。」
「就吃这个吧,」乔说。他阖上菜单,截住侍者的目光。「我们好好吃一顿,然后去找盖瑞·L·史密斯。」
迪昂仔细看着手上的菜单,「没问题。」

盖瑞·L·史密斯办公室外的接待室桌上,放着那天早上的《坦帕论坛报》。路易·奥米诺的尸体坐在一辆汽车上,车窗被击碎,座位上染了血。在黑白照片里,死者看起来照例很不体面。标题是:

知名黑道人物遇害

「你跟他熟吗?」
迪昂点点头。「是啊。」
「你喜欢他吗?」
迪昂耸耸肩。「他不是那种烂人。有两次见面时在剪他的脚趾甲,不过去年圣诞节他送了我一只鹅。」
「活的?」
迪昂点点头。「没错,活到我带回家为止。」
「为什么马索想除掉他?」
「他没告诉你?」
乔摇摇头。
迪昂耸耸肩。「他也没告诉我。」
有好一会儿,乔什么都没做,只是听着时钟滴答声和盖瑞·L·史密斯的秘书翻着一本《影剧杂志》厚硬的纸页。那秘书叫罗小姐,剪了露出耳朵的波浪卷鲍伯短发,身穿银色无袖对襟衬衫,打了一条黑色丝领带垂过胸前,像是应验了乔的祈祷。她坐在椅子上几乎不动的模样——只是微微蠕动——搞得乔把报纸阖上,拿来给自己扇风。
老天,他心想,我真需要找个人上床了。
他身子再度前倾。「他有家人吗?」
「谁?」
「谁。」
「路易?有啊。」迪昂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
「他大概也会在他们面前剪脚趾甲。他们会很高兴以后不必再帮他扫那些趾甲屑了。」
秘书桌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说,「罗小姐,请那两位小伙子进来。」
乔和迪昂站起来。
「小伙子,」迪昂说。
「小伙子,」乔说,甩甩两手,抚平头发。
盖瑞·L·史密斯一嘴小牙齿,像玉米仁,而且几乎也一样黄。他见两人进门时露出微笑,罗小姐在后头关上门,但他没站起来,微笑也不太热诚。在他办公桌后方,百叶帘遮掉了大部分的天光,但还有几丝透进来,让整个房间带着一种黄褐色的亮光。史密斯一身南方绅士的穿着——白西装、白衬衫,外加一条细细的黑领带。他带着一种困惑不解的模样看着他们落座,乔认为那是恐惧。
「所以你是马索的新大将。」史密斯把桌上一个雪茄盒朝他们推。「请自便。全城最棒的雪茄。」
迪昂咕哝了两声。http://www.bookqi.com/
乔摇摇手表示不要,但迪昂动手拿了四根雪茄,三根放在口袋里,第四根晈掉尾端,吐在手里,然后放在桌子边缘。
「什么风把两位吹来的?」
「我奉命要稍微了解一下路易·奥米诺的业务。」
「但不是永久性的。」史密斯说,点燃了自己的雪茄。
「怎么说?」
「你是接替路易的。我刚刚的说法,是因为这里的人喜欢跟认识的人打交道,但是没人认识你。没有不敬的意思。」
「那你建议谁来接手呢?」
史密斯想了一下。「安立可·波捷塔。」
迪昂听了抬起头。「波捷塔连要带一只狗去撒尿都没本事。」
「那就戴摩·席尔斯吧。」
「也是个白痴。」
「唔,那么,好吧,我可以接手。」
「这个主意不坏。」
盖瑞·L·史密斯摊开双手。「只要你们觉得我是适合的人选。」
「有可能,但是我们得知道,为什么前三批货都被劫走了。」
「你的意思是去北边的?」
乔点点头。
「运气不好嘛,」他说。「我只能这么说。这种事难免的。」
「那为什么不改路线?」
史密斯拿出一枝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下。「这个想法不错,你是考夫林先生,对吧?」
乔点点头。
「很好的想法。我一定会考虑的。」
乔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在透进百叶帘、照着他脑袋的光线中抽着雪茄,看得史密斯开始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供货的船为什么这么不稳定?」
「啊,」史密斯轻松地说,「都是那些古巴人。我们根本控制不了。」
「两个月前,」迪昂说,「一个星期有十四趟船过来,三个星期后是五趟,上星期连一趟都没有。」
「那又不是搅拌水泥,」盖瑞·L·史密斯说,「每次只要加上三分之一的水,就能得到同样的浓稠度。我们有不同的供货商,他们的行程安排都不一样,而且他们那边的蔗糖供应商搞不好在闹罢工,或者开船的驾驶生病了。」
「那还有别的供货商啊。」
「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史密斯一副厌倦的口气,好像被要求跟一只猫解释飞机的力学原理。「因为他们都要让同一帮人抽成。」
乔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笔记本翻开来。「你讲的是苏阿瑞兹家族吗?」
史密斯看着那本笔记本。「是啊,第七大道那家『热带保留区』餐厅是他们的。」
「所以他们是唯一的供货商。」
「不,我刚刚说过了。」
「说过什么?」乔眯起眼睛看着史密斯。
「我是说,他们的确供应一些货给我们,不过还有很多其他供货商。比方有个跟我来往的,恩内斯托?有根木头假手的老家伙。你相信吗?他——」
「如果其他供货商都听一个供货商的,那就表示只有这个独家供货商了。他们订出价格,大家只好乖乖照付,对吧?」
史密斯只是恼怒地叹了口气。「我猜想吧。」
「你猜想?」
「事情就是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
乔等着。迪昂等着。史密斯又点了雪茄。「还有其他供货商。他们有船,他们有——」
「他们是底下的转包商,」乔说。「如此而已。我想跟最源头的承包商打交道。我们得尽快跟苏阿瑞兹家的人碰面。」
史密斯说,「不行。」
「不行?」
「考夫林先生,你不了解伊柏市做事的方式。我负责跟艾斯特班·苏阿瑞兹和他姐姐打交道。我跟所有中间人打交道。」
乔把桌上的电话拖到史密斯的手肘边。「打给他们。」
「你没听懂我的话,考夫林先生。」
「不,我听懂了。」乔轻声说。「拿起电话来,打给苏阿瑞兹姐弟,跟他们说我和这位同事今天晚上会过去『热带保留区』吃晚饭,我们真的很希望他们能把最好的桌子留给我们,另外等我们吃完饭,希望能跟他们谈几分钟。」
史密斯说,「你何不先花两天,了解一下这里的做事习惯呢?然后,相信我,你会回来谢谢我没打这个电话。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找他们,我保证。」
乔伸手到口袋,掏出一些零钱放在桌上。然后是他的香烟,他父亲的怀表,接着是他那把点三二手枪,放在吸墨纸前,指着史密斯。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然后看着史密斯拿起电话,要求接外线。
乔抽着烟,同时史密斯朝电话里讲西班牙语,迪昂翻译了一点,然后史密斯挂断电话。
「他帮我们订了九点的座位。」迪昂说。
「我帮你们订了九点的座位。」史密斯说。
「谢谢。」乔翘起二郎腿。「苏阿瑞斯家是姐弟档,对吧?」
史密斯点点头。「没错,艾斯特班和伊薇丽亚·苏阿瑞兹。」
「现在呢,盖瑞,」乔说着,捻起脚踝袜子上的一根线。「你直接帮亚伯·怀特做事吗?」他拿着那根线,然后松手让线掉到盖瑞·L·史密斯的地毯上。「或者你们之间,还有个我们不晓得的中间人?」
「什么?」
「我们在你的酒瓶上做了记号,史密斯。」
「什么?」
「只要是你蒸馏的酒,我们都会做记号,」迪昂说。「两个月前开始的。在右上角标了几个小点。」
盖瑞朝乔露出微笑,好像他从没听过这回事。
「那些中途被劫走的货?」乔说。「几乎每一瓶最后都出现在亚伯,怀特的酒吧里。」他把烟灰点进史密斯桌上的烟灰缸。「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我不明白。」
「你不…?」乔两条腿都放到地上。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什么?」
乔伸手要拿枪。「你明白得很。」
盖瑞微笑。又收起笑,然后再度微笑。「不,我不明白。嘿。嘿!」
「你一直在跟亚伯·怀特通风报信,把我们往东北边的货运状况告诉他。」乔将那把点三二的弹匣退出来,大拇指摸着顶端那颗子弹。
盖瑞又说了一次。「嘿!」
乔低头看了看准星,对迪昂说。「枪膛里还有一颗。」
「里头应该随时都要留着一颗。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乔把那颗子弹撬出膛室,手抓住了,放在桌上,尖端指着盖瑞·L·史密斯。
「不晓得。就是那些你预料不到的事情。」
乔把弹匣又插回握柄。拉动滑套让一颗子弹上膛,然后把枪放在膝上。「过来这里之前,我让迪昂开车经过你房子。你的房子很漂亮。迪昂说那一带叫海德公园?」
「对,没错。」
「真有趣。」
「什么?」
「我们波士顿也有个海德公园。」
「啊,那是很有趣。」
「唔。不是多好笑什么的,只是有趣,算是吧。」
「是啊。」
「灰泥吗?」
「你说什么?」
「灰泥。是灰泥材料的,对吧?」
「唔,是木造架构,不过没错,外头涂了灰泥。」
「啊,所以我搞错了。」
「不,你没说错。」
「你刚刚说是木造的。」
「框架是木造的,不过外头,表面,那个,没错,那是灰泥。所以你,没错,就是那个——一栋灰泥房子。」
「你喜欢吗?」
「啊?」
「那栋木造架构的灰泥房子,你喜欢吗?」
「现在有点大了,因为我的小孩都…」
「什么?」
「长大了。他们都搬出去了。」
乔用那把点三二的枪管搔搔后脑。「你得打包了。」
「我不——」
「或者雇个人来帮你打包。」他朝电话的方向抬了抬眉毛。「他们可以把东西送到你的落脚处。」
史密斯想回到十五分钟前,当时他还有掌控一切的幻觉。「落脚处?我不会离开啊。」
乔站起来,伸手到西装口袋里。「你跟她打炮吗?」
「什么?谁?」
乔的大拇指往后指着房门。「罗小姐。」
史密斯说,「什么?」
乔看着迪昂。「他们是炮友。」
迪昂站起来。「毫无疑问。」
乔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火车票。「她真是人间极品。跟她上床一定就像是看到了上帝一眼。上过床之后,你会觉得一切都没问题。」
他把火车票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我不在乎你带谁走——你老婆、罗小姐,要命,两个都带或两个都不带。但是你要搭十一点东海岸线的火车离开。今天夜里。盖瑞。」
史密斯大笑,很匆促的一声。「我不认为你知道——」
乔狠狠赏了盖瑞·L·史密斯一耳光,力道大得他跌出椅子,脑袋撞到暖气片。
他们等着史密斯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扶正椅子,坐在上头,现在面无血色,但一边脸颊和嘴唇上都有了血。迪昂掏出手帕,丢到他胸口。
「你要是不搭上那班火车,盖瑞,」乔把他的子弹从桌上拿起来,「我们就把你塞到火车底下。」

他们走向车子时,迪昂说,「你那话是认真的?」
「对。」乔又烦躁起来,但是不太确定为什么。有时他就是忽然觉得心情低落。他很想说这些突来的坏心情是坐牢之后才发生的,其实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不时会这样。有时没有原因也没有预警。但眼前,或许是因为史密斯提到有小孩,而乔不喜欢想到自己刚刚羞辱的这个男人也有自己的生活。
「那,如果他没搭上那班火车,你就打算杀了他?」
也或许只因为他是个天生会有阴暗心情的阴暗男子。
「不。」乔停在车旁等。「替我们工作的人会动手。」他看着迪昂。「难不成我是他妈的小喽罗?」
迪昂帮他开了车门,乔爬进车里。


12 音乐与枪

乔曾要求马索让他住在旅馆里。刚到的第一个月,他不想为了工作之外的事情操心——包括下一顿要去哪里吃饭、洗床单和洗衣服、浴室里头那家伙要多久才会出来。马索说要安排他住在坦帕湾饭店,乔觉得听起来不错,只是有点无趣而已。他猜想那是个品味中庸的旅馆,床铺很像样,平淡但还能吃的食物,以及扁塌的枕头。
结果,迪昂把车子停在一栋湖畔宫殿前,乔把想法说出来,迪昂说,「大家也的确这么称呼这里——普兰特的宫殿。」亨利·普兰特盖这家饭店,就像他在佛罗里达的诸多建设一样,目的都是为了诱惑过去二十多年成群涌来的土地投资客。
就快开到饭店门口时,一列火车挡住了他们的路。不是玩具火车,虽然他打赌这边也会有,而是一列长达四分之一哩的越洲火车。乔和迪昂简直像坐在停车场里,看着那列火车吐出有钱男人、有钱女人,和他们的有钱小孩。等待的时候,乔数了一下,那家饭店有超过一百面窗子。红砖墙的顶楼有几面老虎窗,乔猜想是套房。另外还有四根比老虎窗还高的尖塔耸立,指着亮白的天空——就像是把俄罗斯的冬宫搬到了排干的佛罗里达湿地上。
一对穿着浆白衣裳的阔气夫妇下了火车,接着是他们的三个保姆和三个阔气小孩。紧跟在后的是两个黑人脚夫推着行李推车,上头高高堆着几个大行李箱。
「晚一点再过来吧,」乔说。
「什么?」迪昂说。「我们可以把车停在这里,把你的行李提过去。让你——」
「晚一点再过来吧。」乔看着那对夫妇慢悠悠地走进饭店内,好像从小就住在比这里大两倍的地方。「我不想排队等。」
迪昂的表情像是还想说什么,接着只是轻叹一声,把车子掉头往回开,经过几条小木桥和一座高尔夫球场。路上碰到一对老夫妇坐在人力车上,车夫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袖衬衫和白长裤的小个子拉丁男子。小小的白色路标指出了推圆盘游戏场、泛舟处、网球场、赛马场的位置。他们经过那座高尔夫球场,乔没想到在这种大太阳下,里头的草会那么绿。而且他们看到的大部分人都穿白衣服、拿着阳伞,连男人都不例外。他们的笑声在空气中干燥而遥远。
他和迪昂开到拉法叶大道,进入市中心。迪昂告诉乔,苏阿瑞兹姐弟常回古巴,很少人不认得他们。谣传伊薇丽亚曾结婚,丈夫死在一九二一年的蔗糖工人叛变中。另外还谣传这个故事只是为了掩护她的女同性恋倾向。
「艾斯特班呢,」迪昂说,「在这边和那边都有很多公司。很年轻,比他姐姐年轻多了。可是很聪明,他父亲当年就跟伊柏本人做生意,当时——」
「等一下,」乔说,「这个市是因为一个人而得名的?」
「是啊,」迪昂说,「文森·伊柏。是个雪茄大亨。」
「这个,」乔说,「才真叫权势。」他看着车窗外,望向东边的伊柏市,远看很漂亮,让乔再度想起纽奥良,不过小很多。
「不晓得,」迪昂说,「考夫林市?」他摇摇头。「不太对劲。」
「是啊,」乔同意,「那考夫林郡呢?」
迪昂低声笑了。「你知道,这倒是不坏。」
「听起来不错,对吧?」
「你坐了两年牢,脑袋大了多少?」迪昂问。
「随你讲吧,」乔说,「没野心的胆小鬼。」
「那考夫林国呢?不,等一下,考夫林洲。」
乔大笑,迪昂笑得更厉害,拍着方向盘,乔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朋友,如果这个星期结束前他得下令杀掉这个朋友,又会令自己多么伤心。
迪昂沿着杰佛逊街,驶向法院和政府大楼。他们碰上了塞车,车子里面又开始热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乔问。
「你要海洛因吗?吗啡?古柯硷?」
「为了忏悔,全都没碰了。」
迪昂说,「好吧,如果你想碰的话,老大,在这里最适合了。佛罗里达坦帕市——南方的非法迷幻药中心。」
「商业公会知道吗?」
「知道,还火大得很呢。总之,我会提起是因为——」
「啊,还有原因呢。」
「我偶尔会有这些玩意儿。」
「那就尽管继续讲,请便。」
「艾斯特班手下有个家伙,叫阿图洛·托瑞斯的,上星期因为古柯硷被逮捕了。通常他进去半小时就能出来,可是现在有联邦的人马在城里东查西查。国税局的人,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带着几个法官跑来,正想找几个人当祭品。于是阿图洛要被驱逐出境了。」
「我们干么关心这件事?」
「因为他是艾斯特班手下最好的酒师。在伊柏这一带,只要你看到瓶塞上有托瑞斯名字缩写的兰姆酒,一瓶就要两倍价钱。」
「他预定什么时候会被驱逐出境?」
「大概两小时之后。」
乔用帽子盖住脸,垮坐在座位上。他忽然觉得累坏了,因为搭了长途火车,因为炎热的天气,因为想到有钱白人穿着有钱白衣服的眩目画面。「到了再叫醒我。」

见过法官后,他们走出法院,去礼貌性拜访一下坦帕市警察局的厄文·费吉斯局长。
警察局总部就位于佛罗里达大道和杰克森街的交口,乔的方向感还不错,知道自己以后每天从饭店到伊柏市工作时,都得经过这里。在这方面,警察就像天主教小学里的修女一样——总是会让你知道他在监视你。
「他要你过去找他,」他们走上总部门口的阶梯时,迪昂解释,「免得他还要去找你。」
「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警察嘛,」迪昂说,「警察都是混蛋。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啦。」
费吉斯的办公室里到处摆着照片,里头部是同样的三个人——一个老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全都是苹果红的头发,而且迷人极了。两个小孩的皮肤完美无暇,像是天使帮他们擦洗干净的。局长跟乔握了手,直视他的双眼,请他坐下。厄文·费吉斯个子不高,也不是大块头或肌肉发达那一型的。他修长而个子偏小,一头灰发剪得很短。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只要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的人,但如果你把他当傻子耍,那就等着他加倍奉还。
「我不想问你做哪方面的生意,免得侮辱你,」他说,「你也就不必跟我撒谎,免得侮辱我了。公平吧?」
乔点点头。
「令尊真的是警官?」
乔底点头。「没错。」
「那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这个」——他手指在自己的胸口和乔的胸口之间来回比了一下——「是我们活着的方式。但是其他的一切呢?」他指着周围的照片。「唔,那是我们活着的原因。」
乔点点头。「两者永远不相遇。」
费吉斯露出微笑。「听说你也受过教育。」他瞄了迪昂一眼。「在你那一行,这种人可不多。」
「在你那一行也不多。」迪昂说。
费吉斯微笑,歪歪头表示承认。他柔和的目光看定乔。「我搬到这里之前,本来是军人,然后当过联邦执法官。我这辈子杀过七个人,」他说,丝毫没有引以为荣的意味。
七个?乔心想。基督啊。
费吉斯局长的目光还是很柔和、镇定。「我杀他们,是因为工作需要。杀人不会带给我乐趣,而且老实说,我晚上常常会想到他们的脸。但如果我明天为了保护这个城市,必须杀第八个?我会双手稳定、两眼清晰地去取人性命。懂了吗?」
「懂了,」乔说。
费吉斯局长站在他桌子后方墙上一张市地图旁,用一根手指绕着伊柏市缓缓画了一圈。「如果你就在这个范围做生意——南到第二大道,北到二十七大道,东到三十四街,西到内布拉斯加大道——那我们就大概可以相安无事。」他一边眉毛朝乔扬起。「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乔说,很好奇他要兜多久圈子才讲出价码。
费吉斯局长从乔的双眼中看出了他的疑问,他自己的眼睛微微暗下来。「我不收红包。要是我收了,我刚刚讲过的那七个人里头,有三个就不会死了。」他绕出来坐在桌子边缘,声音压得很低。「对于这个城市的事务如何运作,我并不抱幻想,考夫林先生。如果你私下问我对禁酒令的看法,我会骂得就像是茶壶水滚似的。我知道我手下很多警察收钱而包庇一些事情。我知道这个城市已经被腐败淹没。我知道我们住在一个堕落的世界。但千万别只因为我呼吸着腐败的空气、身边都是腐败的人,就误以为可以贿赂我。」
乔寻找他脸上可有夸大、骄傲,或自我夸耀的痕迹——他认为「白手起家」的人,通常都会有这些弱点。
但他找不到,只有平静的勇气。
乔判定,绝对不能低估费吉斯局长。
「我不会犯这个错的。」乔说。
费吉斯局长伸出一手,乔握了。
「谢谢你今天过来,小心晒伤。」一丝幽默闪过费吉斯的脸。「我担心,你的皮肤可能会着火。」
「很荣幸认识你,局长。」
乔走向门。迪昂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十来岁女孩气喘吁吁站在门边。是那些照片中的女儿,美丽的苹果发,粉金色的皮肤完美无暇,简直像发出柔和光芒的太阳。乔猜她十七岁,她的美令他无法言语,一时之间愣住了,话卡在喉咙里,于是他唯一讲得出来的,就是犹豫的「这位是…」。但那不是会唤起你肉欲念头的美。而是更纯洁的。厄文,费吉斯局长的女儿的那种美,是你不会想掠夺,而是想祝福的。
「爸,」她说,「对不起。我不晓得你有客人。」
「没关系,萝瑞塔。这两位绅士正要离开。注意一下你的礼貌。」他说。
「是的,爸,对不起。」她转身对着乔和迪昂微微屈膝行礼。「两位,我是萝瑞塔·费吉斯。」
「萝瑞塔小姐,我是乔·考夫林。很高兴认识你。」
乔轻轻握住她的手时,有一股很奇怪的冲动,好想单膝跪下。那种冲动跟着他一整个下午,她好清新,好精致,要养育这么一个娇贵的女孩,一定很辛苦。

那天傍晚,他们在「热带保留区」餐厅吃晚餐,座位是在舞台右侧的一张桌子,视野绝佳,可以清楚看到舞者和乐队。现在时间还早,因此乐队——一个鼓手、一个钢琴师,一个小喇叭手,还有一个伸缩喇叭手——精神饱满,但还没完全发挥。那些舞者穿的衣服跟连身衬裙差不多,白得像冰,配着各式各样的同色发饰。其中两个舞者戴着亮片发带,羽毛从额头中央往两边伸展。其他舞者戴了银色的发网,上头以半透明珠子编出玫瑰花图样和流苏。他们跳舞时一手叉腰、另一手往上指或指着观众。他们的挑逗和舞动都恰到好处,既不会冒犯到女性顾客,又确保男性顾客一个小时后会再回来。
乔问迪昂,他们的晚餐是不是城里最棒的。
迪昂叉起了古巴式烤猪肉和炸木薯片,露出微笑。「全国最棒的。」
乔也微笑,「我得承认,是不错。」乔点了古巴式炖牛肉丝佐黑豆和黄米饭。他吃得盘底朝天,遗恨不得盘子大一点。
侍者领班过来跟他们说,餐厅老板正等着他们过去喝咖啡。乔和迪昂跟着那领班走过白瓷砖地板,经过舞台,穿过一道深色天鹅绒帘幕,进入一条由兰姆酒桶的白橡木板所构成的走廊,乔很好奇他们是不是在墨西哥湾沿岸收购了两、三百桶酒,只为了做出这条走廊。那他们一定不只买了两、三百桶,因为办公室里头也是以同样的木板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