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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现实世界在等着他,他也知道自己需要尽快回到那里。离开这个“猛男肯尼”,也许是永远离开。他对这个新情人没有任何幻想,这个幼稚的男人得意扬扬地向他炫耀自己收集的泰迪熊和其他各种各样的玩具。当最初那种带着好奇和启蒙的激情退却,米克罗夫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有那个潜力,满足这样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男人。他的皮肤像天鹅绒一样柔滑,他的舌头简直不知疲倦,而且无拘无束,哪儿都舔,但和他尝试新的东西总是很开心的。当然,是在他回到现实世界以前…
眼前这个空中乘务员显然是个中老手了,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恶习难改”;他从不压抑自己,像条性欲旺盛的野狗。这样一个人,他能和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职责和义务共存吗?他希望能行得通,但他明白,那些人永远不会允许的。如果他们看见他坐在一堆泰迪熊、内裤和脏脏的纸巾中间,他们一定会大声指责,说他辜负了国王陛下,但如果他现在逃离,那就是辜负自己了,相比起来,后者要糟糕很多吧?
他仍然还有些茫然,但打心眼里高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欢欣鼓舞,春风得意,而只要他还蒙着这条羽绒被,没有走出这个屋子,这种情绪就会一直伴他左右。肯尼有些动静了,在床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子。他的皮肤晒成了漂亮的棕色,从下巴上的胡楂儿到嫩滑的臀部都显得那么性感。妈的,别管那么多,让肯尼来决定吧。他俯过身子,双唇温柔地滑行在新欢颈部突出的椎骨上,缓缓地顺着吻下去。
等待中的本杰明·兰德里斯看着拱形的天花板,六个大型枝形吊灯绽放着华彩光芒;意大利风格的天使石膏雕像有着鼓鼓囊囊的脸蛋儿,憨态可掬,在层层叠叠的云、镀金的星星和壮观的彩绘曲线背景下互相追逐嬉戏。三十多年了,他从没来过圣马丁大教堂,没来这里听过例行的颂歌,也没来参观过。不过,他沉思着,生活真是充满了新的经历,至少新的牺牲品总是自己送上门来。
她喜欢迟到是出了名的,除了饭局会准时,其他一切场合都姗姗来迟,今天晚上也不例外。全程不过三英里[25],摩托警队全程护送,从肯辛顿宫到这座俯瞰特拉法加广场的汉诺威风格教堂。但想必她来了以后,会说些诸如堵车之类愚蠢的借口,又或许作为一个王妃,她早就懒得找借口了。
兰德里斯并不特别了解夏洛特王妃殿下[26],之前他们只在公开的宴席上打过两次照面,而他希望在更为私密的环境中与她见面。兰德里斯不是个喜欢迟到或找借口的人,对于这次为他办事的中间人就更是不愿意客气。这都是些出身低微、胆小如鼠、猥琐小气的人,他还每年给他们两万英镑接受“咨询服务”,说白了就是为他安排私下里的午餐会面或派对,不管他想见什么人,都得约到。不过,这次就连兰德里斯也得委屈将就了。王妃殿下圣诞节期间的行程可谓异彩纷呈,各种各样的年度庆典和活动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他能抓住的最好机会,也就是在王妃来听颂歌的时候,和她坐在同一个私人包厢里。就连这么个微不足道的机会,都是他捐了一大笔钱给王妃最喜欢的儿童慈善组织换来的。当然,这些慈善捐款也是从一个私人信托基金那里出的,这个由他的会计人员负责,好帮他少交一点税。而且他也逐渐发现,少量目标明确的慈善捐款,也许并不能给他带来大人物的亲昵和友好,但至少能让他出入有大人物的场合,接到邀请,打通门道。一个出生在贝斯纳尔格林的平民小子,竟然开始混迹于上流社会,这钱花得真是太值了。
她终于来了。风琴师奏起德国作曲家亨德尔的《弥赛亚》,牧师、唱诗班和侍僧们沿着教堂走廊缓缓进入。来到中央高台,他们纷纷散去,站在各自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上。而顶上的王家包厢内,兰德里斯满怀敬意地对王妃点点头,她在牛仔帽宽宽的帽檐下抛回一个随意的笑容。唱诗正式开始。他们这个包厢的确非常私密,位置在楼上,头顶是有着精美雕刻的18世纪天篷。这让他们既能清楚地看到唱诗班,又能和参加集会的大多数人保持距离。底下那些人基本上都是圣诞期间来伦敦观光的游客,或者大街上进来避寒的难民。唱诗班开唱独具特色的《来吧来吧,与上帝同在》,王妃斜着身子对他耳语:“我很想去方便一下。刚吃完午饭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兰德里斯根本不用看表也知道已经下午五点半过了。这是什么样的午饭啊。她的呼吸间都有陈腐的酒味。这王妃傻大姐似的什么都说,反应迟钝,空有一副皮囊。维护她的人辩解说她这是随和,让大家都觉得轻松;而数量更多的批评者则尖锐地指责她天生缺乏教养,不是可以作为榜样的王室成员。她是嫁入王室的,娘家并不显赫,不是什么贵族,只是有钱。那些小报总是抓住这一点不放,不断含沙射影地提醒大家王妃出身不高。就算这样,她也还是做到了一个王家媳妇应该做的,允许无数的慈善机构借用她的名义;促进很多医院新分部的建设;四处剪彩致辞;给八卦专栏提供谈资;给全国人民诞下一个小公主和两位小王子。如果排在继承顺位的那十几个亲王突然都驾鹤西去,年长些的那个王子就会继承王位。一次晚宴上,有人听到她言语中吹嘘说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好国王,之后《每日邮报》就尖酸刻薄地说她是“悲剧中的悲剧”。
她疑惑地看着兰德里斯。王妃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角和眼窝上都有了细小的皱纹,一皱眉就更明显了。脖子上的皮肤也开始松弛,正是这个年龄的妇女开始变老的迹象,但她还算风韵犹存,容貌和魅力都还保留着多年前的影子。毕竟,当年王子可是不顾身边亲朋好友的劝阻,毅然与她喜结连理的。
“你来这儿不是要写关于我的丑闻啊,八卦啊,这些胡言乱语的吧?”她直截了当地问。
“蹚你们王家这趟浑水的记者多了去了,我还是置身事外吧。”
她赞同地点点头,帽檐上上下下,她的脸也若隐若现:“职业风险嘛。但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呢?就算是王家,也不能全家都锁在深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应该像普通人一样,参与到普通的生活中来。”
她在很多场合无休止地发牢骚,并重复和强调这个观点,“让我们做个普通的家庭”。然而,她一面宣称自己渴望成为一个平凡的人,一面又努力成为狗仔队的焦点。好几次她把伦敦报业的几位顶尖女记者生拉硬扯来帮她撰写浮华空洞的致辞;有人目击她在伦敦最时尚的几个餐厅进餐;她一直“孜孜不倦”地确保自己在报纸上所占的版面比其他王室成员多,包括自己的丈夫。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对闪光灯和曝光率的渴望丝毫未减,反而与日俱增。做一名现代王室成员大约就是这样,她努力抗争,力求既不失去自我,也能成功融入。这是借了国王登基前发表的言论,但她从未明白过他这话真正的含意。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为王位的继承人确立地位,最好能写进《宪法》,而到了她这里,就变成寻求自我的满足和刺激,以取代那名存实亡的家庭生活。
全场开始低头祈祷,他们俩也停了下来,闭目低眉。祈祷过后,牧师开始诵起《圣经·以赛亚书》的训诫:“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两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我想跟您谈的就是这个,那些黄色小报。”
她把身子更靠近了一些,他艰难地在狭窄的座椅里挪动着硕大的身躯,但作用不大。
“有个传闻,我怕会对你不利。”
“不是又跑到我的垃圾桶里去数空酒瓶了吧?”
“传闻说你从那些顶尖的艺术设计工作室拿了价值数千英镑的衣服,结果不知为什么忘了付钱。”
“又是这老掉牙的!都传了好久了。你自己想想,我是这些设计师能找到的最好的活广告了。不然他们为什么还在给我送衣服来呢?这是免费宣传啊,他们应该付我钱才对。”
“在他粗糙简陋的摇篮边,他们呈上的礼物是多么稀罕…”唱诗班无比虔诚。
“这只是一个方面,夫人。传闻说,您拿着这些别人…怎么说呢…捐赠的衣服,卖给您的朋友们换钱。”
有那么一瞬间,她沉默了,脸上显出一丝负疚,但她紧接着就心烦意乱地开了口:“他们知道什么?都是些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是谁,你来告诉我是谁,谁他妈的能有这些衣服?”
“阿曼达·布雷斯维特,您过去的室友塞丽娜·切丝尔赫斯特,奥尔加·威科汉姆-夫莫斯夫人,尊敬的帕梅拉·奥尔平顿夫人。这只是名单上的四个人。最后这位女士拿到了一件限量版奥尔菲尔德晚礼服和一套伊夫·圣罗兰套装,配饰什么的都是全齐的。她给了你一千英镑。报道里是这么说的。”
“她们没证据。”王妃压低声音,神情严厉,“这些女人从来没有…”
“她们根本不需要。买这些衣服就是要穿出来炫耀的。证据就是这些照片,都是这几个月照的,您和其他几位女士。拍照的手段很正当,都是在公共场合。”他顿了顿,“这里还有一张支票存根。”
她默默地思忖片刻,脸上露出强烈的不安。唱诗班正唱着属于阴冷冬日与刺骨寒风的忧伤情绪。
“不太好看,是吧?又他妈的要挨上一记了。”她的声音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来那股理直气壮的自信也不见了。她认真盯着自己的手套看了半晌,心烦意乱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我一天要去五个不同的地方,同样的衣服从来没穿过两次。我他妈的这么辛苦努力,让别人高兴,把王室的气息带到他们的生活中。我帮他们筹慈善款,好几百万呢,真的,好几百万,年年如此。这些钱都是给别人的。我做这些的经费呢,要全都从王室专款拨给我的那点儿小钱里出吗?不可能的。”她越来越明白兰德里斯说的这件事是证据确凿,罪无可逃了,声音也小得不能再小,“哦,只能等着忍受这一切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担心,夫人。我想我会把这些照片拿到手,确保它们永远不见天日。”
她的目光从手套上移开了,抬头看着他,眼里涌起解脱和感激。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兰德里斯已经把那些照片拿到手了。其中一个女人家里有个对主人很不满的墨西哥女仆,偷听到她们在电话里交谈,偷了支票存根。当然,兰德里斯用小恩小惠收买了她,拿到了这个关键证据,然后精心部署,派下面的人去拍了这些照片。
“但这不是关键,对吧?”兰德里斯继续说,“我们应该想个办法,保证您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麻烦。我很清楚,被媒体一直嘲笑是什么滋味。我和您感同身受。我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生于斯,长于斯,为我的国家而骄傲。我没时间跟那些外国佬耗来耗去的。他们居然占了我们国家纸媒份额的半壁江山,但根本就不理解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也他妈的不在乎。”
他这番慷慨陈词显然触动了她,她的肩膀都僵硬了。牧师开始号召大家帮助无家可归的人,大谈特谈那些缺乏人性的冷漠旅店老板,并且大段引用一个改善住宅条件慈善会的年报。
“我的一个公司想提供给您一份咨询的工作。完全机密,只有您知我知。我付给您一定的费用,您的回报就是抽几天的时间,帮我们的一两个新办事处开业剪个彩;午饭的时候露个面,见见我的一些重要的海外商业伙伴;也许在宫里举办一次晚宴,我很愿意去参加,如果可以的话。但一切要看您的意思了。”
“多少?”
“一年也就十几次吧,可以的话。”
“不,多少钱?”
“十万英镑。除了刚才说的,还可以保证我旗下的报纸上只写您的好话,还可以进行独家专访。”
“那你能得到什么呢?”
“一个了解你的机会。见见国王。为我和我的生意取得强大的公关后盾。得到独家的王室专访,提高报纸销量。还需要说更多理由吗?”
“不用了,兰德里斯先生。我并不是很喜欢工作。我个人从中得不到一点乐趣,但如果我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好。倒不是发什么牢骚,不过我需要的钱比王室专款里拨给我的钱要多很多。所以,只要这安排是完全保密的,并且不会贬低王室的身份,我非常愿意接受你的条件。也谢谢你。”
还有更多理由,当然还有。要是她真的了解兰德里斯其人,她就会知道,他的需求是永无止境的。在王室中有个朋友是很有用的,能填补他与唐宁街交恶的空白;能给那些还非常看重王室礼法的人好印象,但这次交到的这个朋友可谓是“全能型选手”。他很清楚,王妃殿下常常很轻率,偶尔很愚蠢,天天都放荡不羁—而且很不诚实。她正处在风口浪尖,可能很快会被王室所抛弃。等最终王室再也无法忍受她了,他旗下的每家报纸都会冲在一群凶猛的豺狼虎豹的最前面,以最近距离和最独家的深刻见解,把她撕成碎片。
注 释
[25]3英里约为4.8千米。
[26]本书中的王妃指的是王子的妻子。
第十二章
报社的编辑都是群特别爱自行其是的人。比如滥用国家法律;再比如乱搞他人之妻。
房间里寂静无声,甚至有点虔诚肃穆的气氛。这里是大家冥想思考的地方,逃离外面的世界,远离永不停歇的电话和干扰,来到这个商人们的港湾,休息一下午餐时觥筹交错与推杯换盏间累坏的身体,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嗯,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秘书的。不过,有的秘书还在楼上某一间陈设简单的卧室里等着老板呢,这时候他们可能就会心急地告别这个港湾,赶快去到另一个“温柔乡”了。培尔美尔街上王家汽车俱乐部的土耳其浴室是伦敦众多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密享乐地之一。他们不对外宣传,并不是因为英国人特有的谦虚,而是因为,只要做得够好,圈子里口口相传就够了,还不会引来“不相干的那类人”。到底谁是不相干的人呢?这很难界定,但这些绅士俱乐部有世代相传的成熟经验,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踏进门就会被无数的目光盯着,会看脸色的会径直离开消失。说起来,政客或报纸的编辑倒不是这里的常客呢。
政客蒂姆·斯坦普尔和报纸编辑布莱恩·布莱恩福德-琼斯却待在这蒸汽氤氲的浴室角落里。还是上午时分,人没有午饭后那么多;要是真的来了很多人,在这茫茫的白雾当中,大家都很难看清五英尺[27]外的东西。升腾的水蒸气像特有的伦敦雾一般缭绕在昏暗的壁灯周围,一切声音都湮灭其中。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或偷听到他们说话的。真是一个互诉秘密的好地方。
两人坐在木凳子上,向前倾着身子,额头上汗水渐渐多了起来,顺着鼻子和身体往下滴。斯坦普尔拿了一块深红色的小毛巾盖在“敏感部位”,而布莱恩·布莱恩福德-琼斯(他喜欢人们简称他为BBJ)则一丝不挂。斯坦普尔骨瘦如柴,而他则满身横肉,大腹便便,向前倾的时候,大肚腩很自然地遮住了敏感部位。这个胖子非常外向,但很是固执己见,带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四十五六岁的他显示出强烈的更年期男性特征,处在成熟与衰老之间那个非常微妙的阶段。
BBJ一脸的不高兴。斯坦普尔刚才跟他透露了即将宣布的新年授爵名单,他榜上无名。更糟糕的是,他在全国编辑界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之一竟然要得到骑士称号了。这样一来,佛里特街[28]上就有三个骑士了。
“当然不是说我就特别当得起骑士称号。”他气呼呼地解释说,“但是当你的竞争对手全都得到了这个称号,别人难免对你指指戳戳的,好像你就是个二流编辑了。我他妈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取得这届政府的信任啊?毕竟,我可是把《泰晤士报》变成了你们的支持者啊,这可是响当当的大报啊。要是没有我罩着,你们可能赢不了上次竞选呢,跟别人一样卷铺盖走人。”
“我明白你的心思,真的。”党主席回答道,不过听上去语气很不真诚,表达遗憾的同时手里还拿着份《独立报》在看,“但你也知道,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大包大揽的。”
“什么屁话!”
“我们得一碗水端平啊,你也知道…”
“要是一个政府在敌人和朋友之间一碗水端平,那就不会再有朋友了。”
“所有的提名都要经过审查委员会[29],你也清楚,相互制衡,这样面子上才过得去啊。我们又控制不了他们的审核意见。他们的推荐经常是反对…”
“你他妈的别说这些老掉牙的废话啦,蒂姆。”BBJ越来越愤愤不平,他野心勃勃,斯坦普尔却不以为然,企图用几句话就四两拨千斤,眼皮子都没从报纸上抬一下。“我都说过多少次了,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判得也很轻。我承认有罪只是为了赶快脱身。要是真反抗到底,那整件事就要闹上公开法庭,我的名声会被毁得更狠的。”
斯坦普尔慢慢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在公共场合向女性暴露隐私部位,这罪名可不讨光明伟大正确的审查委员会喜欢哪,布莱恩。”
“我的天哪,那不是公共场合啊!我当时站在浴室的窗边,根本不知道街上有人能看见我。那女的居然撒谎说看见我在做下流的动作。太恶心了,那都是编的。蒂姆。”
“你都承认有罪了。”
“我的律师让我这样做的,你说大家会信谁,她还是我?我有可能抗争个一年半载的,但还是会输掉。然后国内每一家报纸都尽情取笑我,开心得不得了。结果,这事儿只在一些地方小报上我屈服了,所以只有几家地方小报用豆腐块的篇幅报道了。我的妈呀,那个爱偷窥的老女人可能就是想在豆腐块文章上露露脸吧。早知道我还不如把她怎么了呢,岂不更遂了她的心愿!”
斯坦普尔手中那份《独立报》在湿气弥漫的房间变得越来越软,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折起来。BBJ看出对方明显不关心他说的这些,于是更生气了。
“我是被牺牲的!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十五年前胡说八道一通,我到现在还要付出代价。为了正名,为了把这段过去忘掉,我他妈的蛋都要碎了,结果却发现我连朋友都靠不住。也许我应该醒一醒了,看清楚他们其实不是朋友。我以前交的那些朋友啊,其实都是些浑蛋。”
他的语气尖酸苦涩,谁都听得出来是在威胁不再提供舆论支持,但斯坦普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努力地想先折好手里的报纸。这么做根本无济于事,一片蒸汽云中,《独立报》湿软又易破。斯坦普尔终于放弃努力,把它揉成一团湿乎乎的球,放在一边。
“这不仅仅是朋友不朋友的问题,布莱恩。要力驳审查委员会的反对,并经受随之而来的口诛笔伐,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才干得出来的。容我坦白说一句,亨利·科林格里奇从来都没为你这样两肋插刀过。他一直都是个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他顿了顿,“但弗朗西斯·厄克特可就和他不一样了,比他大胆多了。现在经济萧条迫在眉睫,他信仰友谊,看重朋友。”
突然两人都噤了声。一片水汽中,门开了,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但他显然受不了里面太浓的水蒸气,两次深呼吸以后,他咳嗽几声,走了。
“继续。”
“我们就别拐弯抹角了,布莱恩。你想凭一己之力封爵,那简直是在做白日梦。除非你能够找到首相帮你在最后那段防线稍微活动一下。不过,你需要表达出强烈的报答意愿,否则哪个首相会帮你啊?”他伸出手在额头前擦了擦,免得汗水流到眼睛里,“他需要你在下次竞选之前一直坚定不移地支持与合作,你也会抢先知道政府例会的简单内容,采访到深刻的独家见解和第一手资料,你的报纸会刊出最好的报道。最大的收获将是贵族的地位。这是个好机会,能为你的清白正名,布莱恩,还可以将那些过去一笔勾销。没人会贬损骑士的。”
BBJ坐着没动,直直地盯着前方。他手肘放在膝盖上,肚子上的横肉一层一层地叠了起来。渐渐地,他湿漉漉的脸上开始浮现出笑容,仿佛一束光,照亮了这个阴暗的、充满下垂的乳房与松弛的阴囊的鬼地方。
“蒂姆,你猜怎么着?”
“怎么?”
“你大概又找回了我的信念吧!”
注 释
[27]5英尺约为1.5米。
[28]英国几家著名报纸的所在地,也被作为伦敦报业的代名词。
[29]一般来说,英国女王一年封两批勋爵,每批1000人左右,分别在新年和女王的生日中举行。获荣誉勋爵的人员名单主要由英国各个党派代表组成的检查封爵候选人提名委员会负责,但也可以由英国首相向女王推荐,英联邦国家政府也可以向英国政府提名自己的公民,女王还可以自己决定将荣誉授予个人。
第十三章
说到底,王室就是个空头制度,除了交配繁衍下一代无用的王族和接受旁人的溜须拍马外,还剩下什么呢?
十二月十六日,白金汉宫
至亲吾儿:
很快你将归家共享圣诞佳节,然为父胸中块垒,实在不吐不快。可信之人甚少,唯有诉与你听。
自即位之日,无时无刻不挫败,不沮丧。你未来时日,恐与父遭遇相同。你我生来必为榜样—然何种榜样?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妥协退让之榜样!近来父心不时悲痛,深感穷途末路。
前次你从伊顿归家,父子促膝谈心,你已对我计划略知一二。我欲发表演说,号召全国团结一心,消除分裂,弥合鸿沟。然区区政客,竟将父之思“重新起草”,面目全非,已非为父本意。新稿读来,为父非一国之君,乃一羞耻阉人。欺人太甚,竟欲夺我男子气概而去。
若国将不国,将分崩离析,将人心涣散,一国之君,理应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若无动于衷,坐视不管,成何体统?!庙堂之高,规则皆恍然模糊,唯此一条,为父忧心甚重。政府篡我之讲稿,为父怒不敢言,只得将此忿忿之气压抑在心。然我断不可为此王位,弃我尊严,失我男子气概。未来你将继父之位,必会感同身受。
若你我不得自由守卫心之所向,心之所信,心之所钟;至少可退避三舍,不勾结共谋,为违心之事,助危险之风。永不让沆瀣一气之辈借你之口传达愿望。及至此事,为父别无他法,只得删减政府草稿中大段内容。
父之今日,你之将来,重任在肩,背扛万钧。你我生来,注定有冕无实,只为一国德行之空泛象征。现代世界,人心不古,诱惑重重,实事甚少,王之职责,愈难履行。然若你我之角色欲得其所,至少不得违背个人良心。若上下议院皆通过法案,赞成废除君主立宪,实行共和体制,明日我便可签字同意。然让我屈服于政客之胡言乱语,自降身价,蝇营狗苟,则万万不可为。
为父今日一举一动,一对一错,所酿之果,所得尊重,未来都将悉数传于你手。说来惭愧,从未遵从心中所愿,与你尽情共享父子天伦。一国之君,一国之储,虽为父子,也是君臣。难免拘于礼数,碍于习俗,疏而远之。吾与吾父,亦是如此。
然我爱你之心不变,为你之将来,我必拼死抗争,此乃我之承诺,你需牢记。遥想远去岁月,众目睽睽下,你我之先祖曾枷锁镣铐,铡起头落,含恨黄泉。悲则悲矣,为父甚羡。先祖虽丧命,尊严犹在,良心不改。
此时此刻,我眼中之世界仿佛黑暗一片。急切期盼你的归来,共度圣诞佳节,点亮心中明灯。
愿父殷殷关爱,化绵绵暖意,传至你心。
父字
第十四章
他有两个好品质:第一个我记不得了;第二个他也很久没表现出来了。
整个晚上,米克罗夫都在自己阴冷空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想找些让自己分心的办法。今天真是糟透了。肯尼突然取消了两人的约会,跑到远东地区旅行去了,整整十天呢,也就是说圣诞节期间他都不在。肯尼打电话来的时候,米克罗夫正和国王在一起,所以没跟肯尼说上话,只从秘书那里拿到一条口信,祝他圣诞快乐。米克罗夫看着家里冷冰冰的墙壁,想象着肯尼已经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海滩上欢腾跳跃着,自己乐不思蜀,或者和别人玩儿得乐不思蜀。
国王陛下也没给他好日子过,发着各种各样的牢骚,骂政府把他的演讲稿给改得面目全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米克罗夫觉得很自责。难道他的职责不是该确保国王的观点被民众听到、被政府了解吗?他感觉自己辜负了陛下。只要肯尼不在身边,没有对他施展解放自我的魔法,他的全身就会被这样的罪恶感和负疚感占据。
他的家太整洁,太井井有条了,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人住的家。奥菲娜没他那么爱收拾,此时此刻他甚至希望看到前妻留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找遍全屋,就连厨房水槽里都没有一个脏盘子。他已经走来走去整整一晚上了,躺不下,坐不稳,心静不下来,孤独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试图借酒浇愁,但再多的酒也无法将他从深沉的愁绪中解救出来,他再次体会到一种溺水般的绝望。想起肯尼,只能让他妒火中烧。他尽量想工作,想自己另一面的生活,希望能从糟糕的儿女情长中摆脱,结果只是感到了强大的压力,国王对自己的信念太热情了,而且对现任首相的不满日益加深:“都怪我,对他那么坦诚,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都是我的错。”国王一直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但米克罗夫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