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国文学名著上一章:魔兽世界·沃金:部落的暗影
- 外国文学名著下一章:死了三次的恶人
他目光尖锐地看着她:“你会留恋这里的生活?真让我吃惊,莫蒂玛。你好像经常在外面嘛。”不过天亮之前她总是要回家的。看着坐在那里的妻子,他明白了原因。莫蒂玛早上的样子可不大好看。
“你不能跟他斗一斗吗?”
“有时间当然可以,打得他落花流水都可以。但我没时间了,莫蒂玛,只有两周。最可悲的是,国王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不能屈服啊,弗朗西斯。你要为了我振作起来,也要为你自己。”她努力对付自己盘里的吐司,好像在强调男人是多么虚弱无用的生物。结果她也和丈夫一样,没能好好把吐司吃到嘴里,这让她心烦意乱。“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辛苦里都有我的一份,你记住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喜欢做首相夫人。有一天我会变成前首相的遗孀,那时候就剩我一个了,我需要别人的支持,需要一点体面的社会地位。”这话听上去很是自私,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但她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话说出口了,接着她使出了最有效的撒手锏,唤起他无尽的负疚感,“如果我们有儿女,能陪伴我、支持我,那当然会不一样。”
他盯着碎成渣的早餐。事情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两人竟然在讨论他的身后事。
“和他战斗吧,弗朗西斯。”
“我会的,但这个对手不容小觑。我砍下他的腿,他居然还能跳着站起来。”
“那就打得更狠些。”
“你说像乔治·华盛顿那样?”
“我说像他妈的克伦威尔[59]。咱俩非得和他争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不可,弗朗西斯。”
“我很努力想避免这种情况的,莫蒂玛。真的,这不仅仅是在毁掉一个人,而是几百年的历史,还是有诸多限制的。”
“想想总没错的,弗朗西斯。有可能做到吗?”
“当然会让他分心的,不会一味地去大谈特谈什么劳苦大众。”
“政府是不会真正解决人民的问题的,只是通过重新的架构重组,让自己处于上风。你能做到这点吗?”
“在两周之内?”他审视着她坚定的眼神。她非常严肃,非常真诚。“我一整晚也都在想这个问题。”他轻轻点点头,“说不定真的可以。只要有那么一点运气,耍那么一点法术,把焦点集中到他身上,人民对阵国王。但这就不仅仅是个选举了,而是一场革命。如果我们赢了,王室就永远翻不了身了。”
“我不会觉得遗憾的,我是柯宏家族的后代。”
“那么我能做一个克伦威尔吗?”
“你会的。”
他突然想起来,克伦威尔死后,查理二世把他的尸体挖了出来,还把腐坏的头颅挂在绞刑架上示众。他看着烧焦吐司留下的残渣,真怕莫蒂玛刚刚说的话是对的。
注 释
[59]克伦威尔领导了17世纪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曾经处死国王查理一世,宣布成立共和国。
第三十七章
二月第一个星期
公众生活就像洗衣篮,满满的脏衣服就是那一件件家丑,人人都能斜眼视之,指指戳戳。
安静的公寓里,电话铃声轰然大作,他惊得跳了起来。时间已经很晚,十点多快十一点了。今晚肯尼没有与米克罗夫耳鬓厮磨,好让他集中精力把国王的出行安排妥当。不过这时候体贴的他已经去接电话了,正对着听筒说着什么。米克罗夫心想,大概又是谁打电话来让他临时去顶某个机组成员的班吧,不过都这么晚了呢。
肯尼出现在卧室门口,揉着惺忪的睡眼:“找你的。”
“找我?谁会…?”
“不知道。”肯尼睡意未消。
米克罗夫忐忑不安起来,他颤抖着拿起听筒:“您好?”
“戴维·米克罗夫?”电话那头的声音问道。
“请问您是…?”
“戴维,我是《少数报》的肯·罗切斯特。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没有不方便吧,戴维?”
米克罗夫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人。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令人很不舒服;刻意做出的亲密也显得很无礼,甚至讨厌;话里的客套也相当不真诚。米克罗夫没有回答。
“不过我有急事找你。我的编辑问我明天可不可以和我们报的王室特派记者一起去采访你,我自己是写特稿的。你应该是搬家了吧,戴维?这不是你原来的电话号码。”
“你怎么拿到这个号码的?”米克罗夫问道。他的嘴唇突然变得很沉重,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
“你是戴维·米克罗夫吧?宫里的?要不是的话我刚才说那些真是白说了,戴维?”
“你怎么拿到这个号码的?”米克罗夫又问了一遍,喉头发紧,口干舌燥。他只把这个电话交给过宫里的总机,怕出了紧急情况找不到他。
“哦,通常我们想拿什么都拿得到的,戴维。那么,请你做些必要的安排,我明天会加入大部队的。要是我不能说服你,那我的编辑可是会发飙的。刚才跟我通电话的是你儿子吗?哦,对不起,这个问题太傻了。你儿子在读大学呢,是吧,戴维?”
米克罗夫感觉自己的喉头已经完全被封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许是个同事?宫里那些上等人士之一?听他声音好像我把他吵醒了吧?真抱歉这么晚打扰了你们俩,但你也知道,编辑就是这样。请代我向你的妻子道歉…”
讨厌的记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甜言蜜语,笑里藏刀,话里话外含沙射影,咄咄逼人地盘问着。米克罗夫慢慢将听筒拿开,放回电话机座上。所以,他们知道他在哪儿了。他们也会知道他和谁在一起,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上次刑警队的不速之客来过之后,他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了。不过,他一直在祈祷这一天晚一点来。另外,他很了解这些可恶的媒体,光毁了他是满足不了他们的,他们还会对肯尼穷追不舍,刨根究底。他的工作、家庭、私人生活、朋友,认识的每一个人,甚至还会去翻他的“垃圾箱”,在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里找出他犯的每一个错误。谁又没犯过错误呢?这些人一定会冷酷无情地打击到底,没有下限地口诛笔伐,绝不妥协让步,做出一些语言无法形容的恶事。
米克罗夫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样的压力,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利要求肯尼去承受。他茫然地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楼下黑漆漆的街道,想辨清黑暗中有没有窥探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至少他什么也没看到,但这种清净日子不会长久了,也许明天就会结束。
肯尼又睡着了,无忧无虑,丝毫不知大祸临头。他的身子在被子里蜷成一团,那样的柔韧度只有年轻人才达得到。两人想要的不过就是清清静静,然而,马上就会有人插手进来,将他们硬生生分开,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厄克特刚出席了一个外事招待会,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却发现萨利在等着他。她手里拿着装着咖啡的塑料杯,正和一群护卫队的队员有说有笑。这里勉强算是护卫队的办公室吧,紧靠门厅,狭小得像个壁橱。她站在办公桌的一角,优雅的长腿显露无遗,那些坐着的侦探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尤物,一点儿克制的意思都没有。
“对不起,打扰你们工作了,先生们。”他颇为恼火地嘟哝一声,发现自己竟然吃醋了。不过,侦探们看到他马上起身,立正站好,明显有些慌乱,其中一个匆忙中还弄洒了咖啡。这态度倒让厄克特感觉好了些。
“晚上好,首相先生。”萨利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灿烂、温暖,仿佛丝毫没受那次争吵的影响。
“啊,奎因小姐。我都忘了,是给我带另外的民意调查来了吗?”他企图装出一副略微心烦的样子。
“你以为大家都是小孩儿吗?”两人走向厄克特房间的时候,萨利从嘴角挤出这么一句。
他扬起一条眉毛。
“要是他们真认为你忘了这么晚的一个约会,还是跟我这种魔鬼身材的女人,那绝对马上会叫精神科医生来的。”
“我给他们开工钱,不是来‘认为’什么的,而是完全遵照我的命令。”他尖刻地回答道,听上去好像字字句句都发自内心。萨利突然头皮发紧,决定改变话题。
“说到民意调查,你领先了六个点,但在你祝贺自己之前,我必须告诉你,国王这次‘微服出巡’,马上就会让你的领先地位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他可是会把秀做足的,跟每个人握手,亲切问候每个平民。坦白说,你的团队在这个领域可没那么擅长。”
“恐怕本周内国王陛下会遇到一些其他的棘手事件吧。”
“什么意思?”
“他的新闻官和亲密好友,米克罗夫,是个同性恋,和一个机组成员在搞着呢。”
“那又如何?这又不是犯罪。”
“是啊。不过很可惜的是,各个媒体正先后知道这个消息。你也知道这群跑新闻的人,他们一定会把他弄得生不如死,甚至希望自己就是犯了其他的罪,可能死得还干脆些。首先是欺骗自己的家人,很明显他那可怜的妻子在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中忍耐了二十多年以后,不得不离开。他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一个女人的大半生,这还不够,还可以从安全角度去挖料。这个人接触了很多敏感信息,包括国家机密。他可是身处王室中心的人,居然在各种审查程序中伪装了自己的私生活状况,谎话连篇,而且这样的人是多容易受到敲诈和外界的压力啊。”厄克特按下墙上的按钮,待会儿私人电梯就会过来,接他们到顶楼的公寓去,“还有,最严重的是对国王的欺骗。他们是一辈子的朋友,米克罗夫却背叛了他。当然,你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推断国王什么都知道,一直在帮这个老朋友遮遮掩掩。那就更乱了套了。”
“你的意思不是说国王也是个…”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这是媒体该干的活儿。”他回答道,“我很自信地做个预言吧,这周结束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得出这个结论的。”
电梯的门打开了,就像无形的手在招呼他们进去:“那还等什么呢,弗朗西斯?为什么不现在就出击,在国王出发前就出其不意地发起进攻?”
“因为米克罗夫只不过是个小山丘,我不会把国王从小山丘上推下来的,要推也要等他到达高高的巅峰,也就是等到他这次出巡结束,那时他已经爬到这辈子的最高峰了。我可以等。”
两人走进电梯,里面空间狭窄,空气也不甚新鲜,这还是21世纪初翻修这座老房子时硬安上的。光秃秃的金属轿壁,逼仄的空间,两人不得不挨在一起。电梯门关上之后,她看到他的眼睛亮了,里面充满了自信、自负,仿佛一只居于巢穴中蓄势待发的雄狮。她要么是他的猎物,要么是旁边的母狮;要么就跟上他的脚步,要么就被他无情吞食。
“有些事情你不该等了,弗朗西斯。”看他的表情,显然正在攀爬自己的高峰,她努力和他保持步调一致。她斜靠在他身上,伸手去够控制板,摸摸索索地找到那个按钮,电梯安静地停在了楼层中央。她的衬衫扣子已经全开了,他正揉搓着她紧实丰满的双乳,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狠,让她有些畏缩,但他迫切地要占有她,征服她。厄克特没有脱外衣,但她也不能抗议,只能纵容他、鼓励他。他变了,变得不再克制,也许是无法再克制自己了。她被挤在电梯的角落里,十分不舒服,双腿顶着对面的轿壁,后背和臀部贴着冰凉的金属。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发出任何怨言,她必须跟着他,任由着他,只要她能做到,他想走多远就跟着他走多远。这样的机会百年难得一遇,她必须紧紧抓住,不管他有没有再说“请”。
凌晨四点,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米克罗夫轻手轻脚地从卧室走出来,开始穿衣服。肯尼还在熟睡,他那美好天真的身体仿佛跟被子扭打在一起,一只手臂抱着只玩具熊。米克罗夫感觉自己不那么像个情人,更像是个父亲,对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有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保护欲。他必须相信,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是正确的。
穿戴完毕之后,他坐在桌子旁边,打开一盏小灯,他需要借点光来写下这个留言。但好几次提笔都不知从何写起,最后都撕成碎片,旁边很快堆起小山一般的碎纸堆。他怎么解释得清楚呢?他对两个男人都有爱和责任,一个是国王,一个是肯尼。这种感觉快要把他撕碎了,现在两个男人都因为他身陷囹圄。他要逃离,因为一生中遇到任何事情,逃避是他的唯一选择,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国王的出巡一结束,他就继续逃,这么说灾难来临之前他还有三天时间。这些烦乱的想法,从何解释起呢?
手边的纸越堆越高,最后,他只匆匆写下一行字:“我爱你。相信我。对不起。”真是太苍白,太可悲了。
他把那一堆碎纸胡乱揉进公文包里,尽量安静地打开门,穿上大衣。他看了看窗外,空空的街道看上去又寂寞又寒冷,和屋子里的感觉一样。于是他又尽量蹑手蹑脚地回到桌边,拿起留言的纸条,放在一个插满花的花瓶旁,电光石火间,他瞥见肯尼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他肩上的公文包,身上的大衣,手里的纸条。一双睡意蒙眬的眼中顿时涌起一片潮水,他在瞬间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戴维,为什么?”他悄声细语,没有大吵大闹,没有伤心流泪,他这一生,在生活和工作中都遇到过太多的离别,但话里的每一个音节都有掩藏不住的指责。
米克罗夫无法回答,他只感觉到一种迫在眉睫的绝望。他希望自己能一个人承受,让所爱之人全部幸免。肯尼胸前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玩具熊,孤零零地坐在堆叠的被子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而他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飞一般地逃出公寓,回到真实的世界,回到无边的黑暗中。住家的门前摆着一个又一个空空的牛奶瓶,他的脚步在铺路石上引起回声,响彻空荡荡的街道。在急速的奔跑中,他发现自己正爆发出成人生涯中的第一场痛哭。
第三十八章
国王陛下接受过包皮割除手术,不过他们是不是割错了呢?也许现在应该再来给他割一割了吧。
夜晚的空气满含冬日的阴冷潮湿。土墙上的积水不断流下来,混凝土地下通道旁边的水沟早已“洪灾泛滥”。蜗居在这里的那位被遗弃的老人正看着国王的脸,他的指甲里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他自己早就习以为常;身下失禁的小便散发着长时间没有清理的恶臭,他也闻不到了。但还在几米开外,国王就感到脏乱阴湿之气迎面扑来,等他单膝跪在这个老人面前时,这一切就更为明显。眼前是他的全部家当:一把缠着麻布的握力器,一个布满污渍、千疮百孔的破旧睡袋和一个装满报纸的硬纸箱。明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估计这个硬纸箱就不见了。
“他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国王问旁边站着的一个慈善工作者。
“您不如问问他自己。”慈善工作者回答道。这么多年,他早已厌倦了这些高高在上的领袖和君主,标榜着自己悲天悯人、爱民如子的情怀,四处寻访贫民,表达自己深切的慰问和关心。不过,无一例外地,他们都带着一大群摄制团队,那些人根本不把这些贫民当人看,只把他们作为拍摄的道具,拍完了就呼啦啦离去,什么实事都不做。
国王脸红了,他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太唐突。他单膝跪地,不顾地上随处可见的水洼和污迹,满含倾听和理解的真心实意。远处,在地下通道的尽头,米克罗夫正组织着一群摄影师捕捉国王的影像。一国之君满脸忧伤,热泪盈眶,在污浊脏乱的地上单膝跪着,倾听一个流浪汉的故事。
后来,此行与米克罗夫共事的人们都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不知疲倦而且创意层出不穷的王室新闻官。他们想要的报道和图片,能满足的他都尽量满足。他们没有打扰到国王自身的行动,也没有过于“凶残”地去挖掘那些穷苦人们悲伤的过往,然而,在米克罗夫的帮助下,他们依然有了丰富生动的素材。米克罗夫耐心倾听他们的需求,尽量情同此理地去理解他们的立场,能言善辩地权衡各方的利益,巧妙地引导他们,明智地做出决定,不失时机地鼓励和建议,并给予一切可能的帮助。有时他会稳住国王,好让某个摄制组找到理想的拍摄地点或者更换录影带;有时他又在国王旁边耳语,让他重复某个场景。此时水汽从后面升腾起来,在街灯的照射下形成完美的背景灯光,在国王的面前,一个母亲正怀抱婴孩。任何想要抢一两个镜头的警察和当地官员,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喝止。这不是什么政治作秀,等拍完了需要的东西,一干人等就拍拍屁股坐车离开。这是一个男人,走出深宫,去了解自己的王国,去慰问自己的贫民,去拷问自己的良知。米克罗夫对外这样阐释国王出行的意义,心中也深信不疑。如果说这三天里国王睡眠不足,那么米克罗夫就是根本没合眼。在刺骨寒风中不分白天黑夜地巡游,国王越来越面如土色,眼窝深陷,偶尔脸上会带着懊悔的表情。然而,米克罗夫却一直精力充沛,整个人仿佛一团火焰,散发着征服者的气场,让每一次慰问都变成必胜的战场,让每一次快门的闪动都变成最终凯旋的号角。
国王弯腰跪在老人的硬纸箱旁边,倾听他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身上这身名贵的西装已经被地上湿乎乎的黏土给毁了,但他一动不动。他只不过是在里面跪一会儿而已,这位老人却长期生活在这里。他强迫自己保持那个姿势,忽略灌满鼻腔的恶臭和寒冷的北风,不时点头微笑,鼓励老人说下去。老人呼吸吐纳着肺部浑浊的空气,给他讲起自己的故事:学业有成,风光无限;遇人不淑,婚姻破裂;事业受阻,信心尽失;堕落颓废,无路可退,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连个固定住址都没有的田地。这不是谁的错,不能怪任何人,不能有任何怨言,只能怪今天的风太冷、夜太寒。他曾经住在下水道里,那里反而更干燥、更暖和一些,警察也不会来骚扰,但污水管理局发现了,在入口上了一把锁。这故事太令人惊愕,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们竟然把这个人,锁在了下水道外面。
老人伸展了一下胳膊,上面缠着一块绷带,有些体液覆盖在绷带上,已经变硬了。绷带肮脏不堪,国王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肉都缩紧了。老人坐近了些,他畸形的手指在颤抖,上面沾满了黑乎乎的脏东西,厚厚的指甲有的拦腰断掉,仿佛鬼怪的爪子。这只手竟然连下水道都进不去。国王紧紧握住这只手,久久没有放开。
半晌,他终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的西裤上沾满了泥污,双眼满含泪水。也许是寒风太甚了吧,他的下巴愤怒地收紧了。不过,媒体会说,一切都是因为大爱,一切都是因为同情。“良心国王”,明天报纸的头条将大声把这个称号昭告天下。满身污浊的国王,慢慢地走出漏水严重的地下通道,走向了全国每一份报纸的头版。
戈登·麦吉林的顾问们已经就这个问题争论一整天了,一开始的构想是召开一个记者发布会,一切尽善尽美,程序标准严谨,尽量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确保对每一位记者的问题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反对党的党魁有自己的顾虑,如果这个行动的目的是要表明自己和国王立场一致,也和这次巡游关系密切,那么在风格上是不是也应该更贴近一些?这么正式的一个记者发布会,难道不会太隆重、太刻意吗?好像有那么点儿为了党派的政治目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感觉。这种顾虑逐渐演变成强烈的不安,于是计划变了。先放出点风声,明天早餐后,麦吉林会在自家的门阶上和太太告别,这是一副寻常和感人的夫妻生活图景,与国王此次非正式的巡游正好契合。这时如果恰好有摄影师或媒体人经过…
麦吉林的家在教堂街上,一大早前门就闹哄哄的,各路媒体以令人大跌眼镜的低素质争抢最佳位置。过了好几分钟,麦吉林的通讯顾问才点了点头,表示所有的摄像机都各就各位了。一切必须要天衣无缝,毕竟,这正在“早餐时间”上现场直播呢。
“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麦吉林开口道,他的妻子站在后面,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很高兴见到你们大家。我想你们来此,都是想对近期即将宣布的新交通政策先听为快的吧。”
“我们希望新政策能取消王室专列。”
“不太可能。”
“麦吉林先生,国王这么高调地进行巡游,您觉得对吗?”提问的人年轻气盛,满头金发,咄咄逼人,一支麦克风直挺挺地对着他,仿佛尖利的武器。当然,这的确也是一把好武器。
“国王的确高调,但他别无选择。作为一国之君,想看看贫苦的民众是怎么生活的,这何错之有呢?我认为他正在做的事情着实令人钦佩,我为他喝彩。”
“但据说唐宁街方面非常不满,他们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政治家们来做的。”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天哪,厄克特先生上次去到那些地方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啦?就因为他没有勇气—”他的苏格兰高地口音出来了,一字一句都像军队激励士兵向前冲锋的鼓点—“去面对自己那些政策的牺牲品,那也不能阻止别人和他一样逃避责任啊。”
“这么说无论从任何一个方面,您都不会批评国王此次巡游咯?”
麦吉林没有立即开口。眼前一只只贪婪的秃鹰们焦急地等待着,猜测着,蠢蠢欲动。他抬起下巴,看起来更添政治家的风范,颌骨周围的肉也紧实了些,这是他提前演练过千百遍的动作了:“我完完全全地支持国王的行动,我一直是王室坚定的支持者和拥戴者。我想,大家都应该感谢命运,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位关心民间疾苦、爱民如子的好君王。”
“那么您是百分之百地支持他啰?”
他缓慢而坚定地一字一顿:“百—分—之—百。”
“您会在下议院会议上提起这件事吗?”
“啊,不会,我不能提。下议院的规章里写得非常清楚,不能讨论任何与君主有关的争议。退一步说,就算规章允许,我也不会。我非常坚定地认为,政客不应该利用王室来达成狭隘的党派目的,所以我绝对不会提起这件事或举行任何记者招待会。我只在这里简单阐明我的观点,国王现在所做的事情是绝对合乎身份的,我也和他一样,关心贫苦的人民,他们是现代英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通讯顾问把手举过头顶,不停地挥舞着,一只手臂划过脖子。该结束了,说得已经够多了,可以上头版了,而且也恰到好处,不会被人批判说是在借国王出巡的东风。千万别把那些秃鹰们喂得太饱,要让他们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你,还想要更多。
麦吉林对着众多摄像机,开始说起自谦的结束语。突然间,街上传来一阵突兀而喧闹的汽车喇叭声。他抬起头,看到一辆绿色的路虎揽胜正缓缓经过。啊,真他妈的讨厌!那是同住在教堂街的自由党议员,他仿佛时刻准备着,最热衷于在反对党党魁的“门阶采访”时来掺和掺和,捣个乱什么的。麦吉林大声抗议说别来这些幼稚的鬼把戏,结果这位“芳邻”倒好,喇叭越按越起劲儿,声音越来越响亮。麦吉林心里清楚,这样一来,“早餐时间”的制作人就要准备结束对这场采访的直播了,也就是说他在电视上露脸的机会也就只剩下一两秒了。他急中生智,眼中突然满含着愉悦的光彩,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远去的路虎揽胜夸张地挥了挥手。电视机前的八百万观众都见证了这位政治领袖的最佳状态,他风度翩翩,好像正在优雅而热情地回应一位不期而遇的狂热支持者。见机行事!麦吉林可不会允许任何事毁掉这完美的一天。
制作人把镜头切回到演播室,莫蒂玛·厄克特把注意力从屏幕上收回到丈夫身上。他正玩弄着焦黑的吐司碎屑,脸上挂着笑容。
第三十九章
丝毫不知他为何要对我喋喋不休。我能帮上什么呢?我又不是精神科医生。
载着一群记者的大巴车正从戈尔博斯开往格拉斯哥外缘的机场,突然间车子摇晃一下,来了个急转弯,进了停车场。米克罗夫正站在车子的过道上,审视着自己这几天的工作成果。车上的记者大多筋疲力尽,但又满心欢喜。他们的报道整整三天都牢牢占据着各家报纸的头版,而报社批给他们的钱至少还能再用一个月。他们同时也为劳苦功高的米克罗夫热烈鼓掌,每一张脸上都充满真诚的善意,直到他来到大巴的后排。肯·罗切斯特和他的摄影师就像小时候每个班级里最好斗的孩子一样坐在那儿,还有两个最后才急匆匆加入进来的来自另一家报纸的记者和摄影师组合。他们都不是公派的王室记者,但总是举着记者的旗号,四处探询,自称“特稿作者”。他们一点儿也没在意国王,镜头对着的人也是米克罗夫。他非常清楚他们下一篇的“特稿”主角会是谁,显然那事儿已经传开了,秃鹰们就在他的头上盘旋,而竞争对手的出现会让他们更加心急难耐,一瞅准时机就会俯冲而下,来个猛扑。他发现时间根本没之前预想的那么多。
他的思绪回到那些过去这几天时刻鼓舞着他和其他人的话上面来,都是直接出自国王之口。关于寻找自我;回答内心深处的声音;看看是否能在做好工作之外,做一个合格的男人;还有,不要再逃避。他想起肯尼,他们绝不可能不去招惹肯尼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罗切斯特们和他的同行可没有这么慈悲,就算米克罗夫和肯尼永远不再见面,他们还是会把肯尼揪出来,把他丢向火葬自己的柴堆,好让火越烧越旺。他们会毁掉肯尼,就为了制服他;然后再毁掉他,最终制服国王。他心中没有愤怒,因为这是毫无意义的,体制就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这个国家倡导新闻自由,所以软弱的人毫无躲藏之地。他感到全身僵硬麻木,好像犯了什么怪病,仿佛面对这棘手问题的并不是他,而是某个毫无干系的人。他的灵魂好似已经出窍,能够像个专业人士一样客观冷静地来看待这个问题。毕竟,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