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不晓得别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干咖啡,走出店门。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订了两张明日去札幌的机票。然后走进车站大楼,买了可以挎带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从裤袋信封抽出一张嘎嘎新的万元钞付账。
似乎怎么花那捆钞票都不见少。磨得约略见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类型的钱款——拿在手上来气,花的时候晦气,花光时自己生自己的气,于是又想花钱,但那时已无钱可花。无可救药。
我坐在站前长椅上吸两支烟,不再想钱。周日早晨的站前处处是一家老小或年轻情侣。如此怅怅观望时间里,不由想起妻临分手时说的一句话——或许该要个孩子才是。
的确,我这年纪有若干个孩子都无足为奇。然而想到为人父的自己,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觉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愿意给我这样的父亲当儿子的。
我双手抱着购物纸袋,又吸支烟。吸罢穿过人群走去停车场了,把东西放进车后座。
在加油站加油换油时,我进附近书店买了本袖珍书。这么着,两张万元钞了无踪影,衣袋里哗哗啦啦挤满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脑儿扔进厨房一个玻璃碗,用冷水洗把脸。早上起来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看钟到12点还有些时候。
女友折回来是下午3点。她身穿花格衬衫芥未色棉布裤,戴一副一看都叫我头痛的深色太阳镜,肩上挎一个和我同样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准备去了。”说着,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战吧?”
“势所难免。”
她太阳镜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旧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烟。我拿来烟灰缸放在她旁边,抚摸她的头发。猫赶来跳上沙发,下领和前肢搭在她脚脖上。吸够了,她把剩下的烟插在我两唇之间,打个哈欠。
“去远处高兴?”我问。
“嗯,非常高兴,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们就无处可归了哟,说不定一辈子都四处流浪。”
“像你朋友那样?”
“是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大同小异的同类。不同的是他是自愿逃开的,我是被弹出去的。”
我把烟碾死在烟灰缸里。猫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你旅行准备妥当了?”她问。
“哪里,刚开始。不过也没什么东西,替换衣服洗漱用具罢了。你也用不着拿那么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边买就行了。钱绰绰有余。”
“喜欢这样,”她嗤嗤笑道,“不带一大包东西,上不来旅行的感觉。”
“真那样?”
大敞四开的窗口传来尖锐的鸟鸣,未曾听过的鸣声。新季节里的新鸟。我把窗口射进的午后阳光用手心接住,轻轻贴在她脸颊。如此姿势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着白云从窗这一端飘到另一端。
“怎么了?”她问。
“这么说或许奇怪——我怎么也不认为现在即是现在,总觉得我好像不是我,这里好像不是这里。时常这样。要很久很久以后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这10年来始终如此,”
“为什么是10年?”
“因为再无法切割。没别的原因。”
她笑着抱起猫,轻轻放在地板上,“抱我!”
我们在沙发上抱在一起。从旧货商店买来的昔日沙发每次把脸贴近布面都有一股昔日气味。她柔软的肢体同那气味融合起来,如依稀的记忆一般亲切而温馨。我用手指悄悄拨开她的秀发,吻在她耳朵上。世界微微摇颤。小小、小而又小的世界。时间在那里如温和的风一样流逝。
我全部解开她的衬衫扣,手心贴在乳房下面,就那样注视她的腰肢。
“简直就像活的吧?”她说。
“指你?”
“嗯。我的身体,和我自身。”
“是啊,”我说,“的确像是活的。”
那样地静,周围没有一丝声息。我们之外的所有人都到哪里庆祝秋天第一个周日去了。
“嗳,我非常非常喜欢这样。”她小声低语。
“喔。”
“就好像来郊游似的,心里美极了。”
“郊游?”
“是呀!”
我两手绕去她后背,紧紧抱住她。我用嘴唇拂去额前的头发,再次吻住她的耳朵。
“10年很长?”她在我耳畔轻声问。
“是啊,”我说,“觉得十分漫长。漫长得很,却什么也没落实。”
她枕在沙发扶手上的脖颈略微歪了歪,淡然一笑。一种在哪里见过的笑法。而在哪里却想不起来,是谁也不记得了。脱光身子的女孩实在惊人地相似,每每弄得我不知所措。
“找羊吧!”她仍然闭着眼睛,“找到羊,很多事情就顺利了。”
我久久看着她的脸,看她两只耳朵。午后柔和的阳光悄然包笼她的身体,俨然一幅古老的静物画。
7.有限的执拗的思考方式6点一到,她马上穿好衣服,对着浴室镜子梳理头发,往身上喷雾状花露水,刷牙。
这时间里我坐在沙发上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开头是这样的:“我的朋友瓦特森的想法,虽然囿于狭隘的范围,但又有极其执拗之处。”开头委实突兀不凡。
“今天回来得晚,你去睡吧。”她说。
“工作?”
“嗯。本来该休息的,没有办法。明天开始请长假,事情要提前处理。”
她走出门去。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我说,不在时猫怎么办?”她说。
“你不说我忘得死死的。想法安排就是。”
门随即关上。
我从电冰箱拿出牛奶和干酪条喂猫。猫很费力地吃着干酪。牙已彻底不顶用了。
电冰箱里没有一样我可以吃的东西,只好边看电视新闻边喝啤酒。周白没有堪称新闻的新闻。这种日子的晚问新闻大多出现动物园景致。大致看罢长颈鹿、大象和熊猫,我关掉电视,拨动电话盘。
“猫的事。”我对那小子说。
“猫?”
“养有一只猫。”
“猫又怎样?”
“不托付给谁没办法出远门。”
“那一带不是有好多猫旅馆么?”
“年老体衰。关进笼于,不出一个月就呜呼哀哉。”
传来指甲“嗑嗑”敲桌面的声响。“那么?”
“想寄养在你们那里。你们那儿院子大,寄养一只猫的空地总是有的吧?”
“难办呐!先生讨厌猫,院里又在招鸟。猫一来鸟就不上前了。”
“先生人事不省,猫又没机灵到可以捕鸟。”
指甲又敲几下桌子停下。“好吧。猫明早10点派司机去取。”
“猫食和大小便用的沙子准备好了。另外,猫食只吃一个牌子的,吃完请买同样的。”
“具体的直接讲给司机可好?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没有时间。”
“窗口只设一个,即使为了明确责任所在。”
“责任?”
“就是说,我不在期间猫要是没了或死了,即使找到羊,我也概不告诉的。”
“唔。”对方说,“也罢。虽说有点不着边际,但你作为生手,的确真有两下子。
我做记录,你慢慢讲。“
“请别喂肥肉,那会全部吐出来。牙齿不好,硬东西不成,早上一瓶牛奶和猫食罐头,傍晚一把煮鱼干和肉或干酪条。大小便处请每天换沙,它讨厌不卫生。时常泻肚,如果两天都不好,请到兽医那里拿药给它喝。”
如此言毕,倾听对方听筒另一端沙沙响起圆珠笔声。
“此外?”
“开始生耳虱了,每天请用沾拜橄榄油的棉球棒掏一次耳朵。它不高兴掏,乱扭乱动的,小心别捅破耳膜。还有,如果担心抓伤家具,每星期请剪一次爪子。普通指剪刀就可以的。跳蚤我想没有,但为慎重起见,最好不时用除蚤剂洗洗。除蚤剂宠物商店有卖的。洗完后用毛巾好好擦干梳理,最后吹一下吹风机,否则会感冒。”
沙沙。“其他的?”
“就这么多了。”
对方对着电话机念了一遍记录下来的事项。记录很有条理。
“这回可以了吧?”
“可以了。”
“再见。”说罢,电话挂断。
周围完全黑了下来。我把零钱、香烟和打火机塞进裤袋,蹬上网球鞋,出门走进常去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炸鸡排和面包卷。端来之前,我边听布莱萨斯。约翰逊的新唱片边喝啤酒。约翰逊唱完,换成彼尔。维萨斯。我边听彼尔。维萨斯边吃炸鸡排。接着边听梅纳德。弗加逊的《星球大战》边喝咖啡。感觉上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咖啡杯拿走后,我往粉红色电话机投3枚10元硬币,拨同伴家电话号码。他的小学生长子接起电话。
“白天好!”我说。
“晚上好!”他纠正道。
我觑一眼表,是他正确。
稍后,同伴换上来。
“情况如何?”他问。
“现在说可以么?怕是正吃饭什么的吧?”
“吃饭倒正吃饭,没关系。反正也不是好饭菜,再说还是那边情况有趣。”
我把同那个黑西服男子的谈话简要说了一遍——大大的小汽车,大大的公馆,行将就木的老人。羊则没有涉及。一来我不认为能使他相信,二来说起来太长。结果,理所当然我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简直摸不着头脑。”同伴说。
“不能讲给你的。讲了要给你添麻烦。就是说你有家室…”我边说边在脑海中推出他那分期付款尚未付完的3室1厅高级公寓和他的低血压妻子及其卖弄小聪明的两个儿子,“问题就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
“总之明天就必须踏上旅途。得离开很长时间,1个月或2个月或3个月,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也可能再也不返回东京。”
“唔——”
“所以嘛,公司就请你一手负责。我抽身走开,不愿意给你添麻烦。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了,况且虽说是共同经营,重要部分都是你坐镇的,我多半是东游西逛。”
“可你不在,现场具体事情我弄不明白。”
“缩短战线,回到过去!广告啦编辑之类一律退掉,回到原先的翻译事务所去,就像近来你说的那样。留下一个女孩,其余临时工全部辞退,用不着那么多人了。作为退职金多付两个月工资,大概谁都不至于抱怨。事务所迁到更小的地方去。收入减少,支出也减少。我不在不拿的那部分由你拿,对你来说没什么大变化。纳税金也罢你所担心的剥削也罢,都要少许多。适合你的。”
同伴沉思良久。
“不成,”他说,“肯定顺利不了。”
我口叼烟找打火机,正找时女恃者擦火柴给点上了。
“不要紧的。我一直跟你一起干过来的,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和你两人没问题。”他说,“还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想干什么顺利干成的先例。”
“喂,听着,我不是叫你扩展事业规模,是叫你缩小。就是过去干的产业革命以前的手工翻译。你一个女孩一个,外请五六个初稿翻译临时工和两个成手翻译。不至于干不来吧!”
“你还不完全了解我。”
10元硬币“咔嗒”一声掉下,我又投入3枚硬币。
“我和你不同。”他说,“你可以一人单干。我却干不来。我不跟谁发牢骚、商量,就前进不了。”
我捂住受话口叹息一声。车轱辘活。黑山羊吃掉白山羊的信,白山羊吃掉黑山羊的信…
“喂喂!”
“听着呢。”我说。
电话另一端传来两个小孩围绕电视频道争吵的声音。
“想想孩子好了,”我试着说。这么展开虽不公正,但别无良策。“怎么好说泄气话呢!你要是觉得不行,大家可就同归于尽了。要是对世界有怨言,就别生什么小孩!
好好工作,少喝什么酒!“
他长时间沉默不语。女侍者端来烟灰缸。我打手势要啤酒。
“的确如你所言。”他说,“努力就是,能否顺利没把握。”
“肯定顺利。6年前不是一没钱二没门路踢打出来的么!”我把啤酒倒进杯子说道。
“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么放心。”同伴说。
“过些天再打电话。”
“嗯。”
“在一起这么多年,谢谢了,很愉快的。”我说。
“事情办完回东京,再一起搭伙干!”
“是啊!”
随即我放下电话。
然而我不至于再重操旧业了,这点他明白我也晓得。一起工作6年,这点事自然心中有数。
我拿起啤酒瓶和杯子折回餐桌,继续自饮。
失业使我心情畅快起来。我正一点点简化。我失去了故乡,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妻子,再过3个月29岁也将失去。到60岁时我究竟会怎么样呢?我想了一会。
但想也没用。一个月以后的事都无从预料。
我回到家,刷牙,换睡衣,上床继续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11点,熄灯睡觉。
睡得很香,一觉睡到天亮。
8.沙丁鱼的诞生上午10点,那辆潜水艇一般笨头笨脑的车停在公寓楼门口。从3楼俯视,与其说是潜水艇,看上去更像扣在地上的金属甜饼干模具,大约可压出足够300个小孩吃两个星期的巨型甜饼干来。我和她靠着窗框往下看车看了半天。
天空晴朗得有些令人不快,使人联想起战前表现主义电影中的场面。高空中飞行的直升机渺小得近乎不自然。万里无云的天空犹如被切去眼睑的巨大眼睛。
我把房间的窗扇全部关好锁定,电冰箱切断电源,查看一遍煤气闸。洗涤物已全部收回,床盖上床罩,烟灰缸洗了,洗脸间数量繁多的药瓶归拢得整整齐齐。两个月的房租提前付了,报纸也打招呼中止了。从门口望去,无人房间静得有点别扭。我边望房间边想在这里度过的4年婚姻生活,想我同妻之间本有可能生的孩子。电梯门开了,她招呼我。我把铁门关上。
等我们的时间里,司机用于布忘我地擦拭车前窗玻璃。车依旧无半点污痕,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异常耀眼,仿佛只消手一碰,皮肤就会出现症状。
“早上好!”司机说。还是那天那个富有宗教意味的司机。
“早上好!”我的女友说。
她抱着猫,拎着装有猫食罐头和猫便用沙的纸袋。
“好天气啊!”司机抬头望天,“怎么说呢,简直晴得透明。”
我们点头。
“晴到这个程度,上帝的旨意大概容易传到吧?”我说。
“没那回事。”司机笑眯眯应道,“旨意已在万物之中。花里石头里云絮里…”
“车呢?”她问。
“车里也有。”
“可车是工厂制造的嘛。”我说。
“不管谁制造的,上帝的意志都要进入万物之中。”
“像耳虱那样?”她问。
“像空气那样。”司机纠正。
“那么说,比如沙特阿拉伯生产的汽车有真主进入里边了?”
“沙特阿拉伯不生产汽车。”
“真的?”我问。
“真的。”
“那么,美国生产的汽车出口到沙持阿拉伯,有什么神进到里边呢?”女友问道。
问得很难。
“对了,要讲一下猫的事。”我解围道。
“多可爱的猫啊!”司机如释重负他说。
其实猫决不可爱,甚至莫如说处于可爱的对立面。毛像磨损的地毯一样沙沙拉拉,尾巴尖弯成60度角,牙齿发黄,右眼3年前受伤仍不住流脓,如今几乎已开始丧失视力,能否认清是运动鞋还是马铃薯都是疑问。脚掌如同干硬干硬的水泡,耳朵宿命般地附有耳虱,由于年纪的关系每天要放20个屁。它像放在下坡路上的保龄球沿着70年代后半期的斜坡迅速跌向深谷。况且连名字也没有一个。我不清楚没有名字这点是会减少猫的悲剧性还是相反。
“乖乖!”司机向猫说道,但毕竟没有伸手,“叫什么名字呢?”
“没有名字。”
“那么平时怎么称呼呢?”
“不称呼。”我说,“只是存在。”
“问题是它并非一动不动,而是由意志驱动的吧?由意志驱动的东西没有名字,总觉得有些奇怪。”
“沙丁鱼也受意志驱动,可谁也没给它取名字嘛!”
“可沙丁鱼同人之间没有情感交流,况且叫名字它也理解不了。当然喽,取名是人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同人进行情感交流且有听辨能力的动物是具有被赋予名字的资格的,是吧?”
“是那么回事。”司机自以为是地点几下头,“如何,我随便给取个名字可以么?”
“完全可以。取什么名字?”
“沙了鱼怎么样?因为这以前它等于被作为沙丁鱼来对待的。”
“不坏。”我说。
“是不坏吧?”司机露出得意。
“你看呢?”我问女友。
“不坏。”她也赞成,“天造地设似的。”
“沙丁鱼在此!”我说。
“沙丁鱼,过来!”司机抱过猫。猫怯生生地咬司机手指,继而放了个屁。
司机开车把我们送去机场。猫在助手席上老老实实蹲着,不时放屁,这从司机不时开一下窗户即可知道。路上我提醒他如何关照猫——掏耳方法、出售粪便除臭剂的商店、投食量等等。
“请您放心,”司机说,“注意爱护就是,毕竟是我给它命名的嘛。”
路面空得很,车如产卵期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向机场一路疾驰。
“为什么船有名,而飞机没名呢?”我问司机,“为什么只叫971航班或326航班,而不分别命名为‘铃兰号’或‘雏菊号’什么的呢?”
“肯定与船相比数量大多的缘故,大批量生产的玩意儿。”
“是吗?船也算大批量生产的么,数量比飞机还多。”
“不过,”司机停顿数秒,“作为现实问题,东京城里的公共汽车也是不可能一一命名的。”
“公共汽车要是一一命名该多有意思!”女友插进来。
“但那样一来,乘客岂不是要挑肥拣瘦?比如从新宿去千驮谷,要乘‘羚羊号’而不坐‘骡子号’。”司机说。
“你说怎么样?”我问女友。
“的确,是没人坐‘骡子号’。”女友回答。
“那一来‘骡子号’司机就可怜了。”司机做司机式发言,“而‘骡子号’司机是没有罪过的。”
“是的是的。”我说。
“是啊,”女友说,“可‘羚羊号’仍是可以乘的。”
“喏,”司机说,“问题就在这里。船所以有名字,是大批量生产之前约定俗成沿袭下来的。原理上同给马取名是一回事。所以,当做马来使用的飞机就是自有其名号的。
例如‘圣路易之魂’和‘快乐的爱诺拉’等等,显然有意识交流在里边。“
“就是说是因为根本上是属于有生命的喽?”
“正是。”
“那么,目的性这东西对于名字是次要因素?”
“是的。仅有目的性用番号即可,就像犹太人在奥施维茨被干掉那样。”
“果然。”我说,“那是就名字的根本在于生命的意识交流作业这一前提而言。为什么车站和棒球场有名字呢?尽管不是生命体?”
“车站没有名字不好办的嘛!”
“所以希望你不是从目的而是从原理上加以说明。”
司机认真沉思起来,以致没注意信号变绿,后面紧跟的露营车改装的“王牌”按响模仿《荒野七人》序曲的喇叭。
“大概没有互换性的缘故吧。比方新宿站只有一个,不能同涩谷站相替换——无互换性和非大批量生产。归结为这两点如何?”司机说。
“要是新宿站在江古田多好玩!”女友道。
“新宿站在江古田,就是江古田站。”司机反驳。
“可要是小田急线也一起带去呢?”
“话说回来吧,”我说,“假如车站具有互换性会怎么样呢?假如——我是说假如——国营电气列车站统统是大批量生产的折叠式,故而新宿站同东京站可以整个替换的话呢?”
“简单:在新宿就是新宿站,在东京就是东京站。”
“既然如此,名字就不是附属于物体,而是附属于作用的。这不还是目的性吗?”
司机沉默下来。但这次沉默没那么长。
“我忽然心想,”司机道,“我们是否应该对这些东西多少投以温和的目光呢?”
“你意思是?”
“就是说,城镇啦公园啦道路啦车站啦棒球场啦电影院啦全都有名字——作为它们固定于地面的代价而被赋予名字。”
新见解。
“那么,”我说,“假定我完全放弃意识而牢牢固定化于某处,我怕也会得到像模像样的名字吧?”
司机瞥一眼我映在后视镜中的脸。眼神充满狐疑,仿佛在说莫非哪里设有圈套。
“固定化?”
“如冷冻起来等等。像森林里的睡美人那样。”
“你不是已经有名字了么?”
“是啊,”我说,“忘了。”
我们在服务台领了登机牌,向跟过来的司机道声再见。看样子他想送到最后,但距起飞还有1个半小时,只好作罢返回。
“人真够特殊的。”女友说。
“有个地方专门住这类人。”我说,“在那里奶牛到处找钳子。”
“有点像《岭上我的家》。”
“或许。”我说。
我们走进机场餐厅,提前吃午饭。我点炸虾奶汁烤菜,她要意大利面条。窗外747和洛克希勒喷气式以令人想起某种宿命的庄重飞上飞下。她不无怀疑地一条条检查面条吃着面条。
“我一直以为飞机上供饭呢。”
“哪里。”我等口里的烤菜块儿稍凉些后吞进去,赶紧喝口凉水。“供饭的是国际航线。国内航线若是远距离也有提供盒饭的,只是不怎么可口。”
“电影呢?”
“没有。札幌一个钟头多一点点就到了。”
“那,岂不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坐在座位上看一会书就到目的地,跟公共汽车一样。”
“没有信号?”
“嗯,没有信号。”
“得得。”她叹息一声。随后放下叉子,用纸巾擦拭嘴角。面条剩下一半。“也用不着取名字?”
“是啊,无聊得很。无非时间大大缩短罢了。坐火车要12小时。”
“那,剩下的时间哪里去了?”
我也吃一半不吃了,又要一杯咖啡。“剩下的时间?”
“坐飞机不是节省十多个小时么?那么长时间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哪里也没去,加算上去而已。我们可以在东京或札幌自由支配这10个小时。
10小时可以看4部电影,吃两次饭。对吧?“
“要是一不想看电影二不想吃饭呢?”
“那是你的问题,时间没有责任。”
她咬起嘴唇,观望一会虎背熊腰的747机体。我也一起望。747总使我想起以前家附近住的肥胖的丑老太婆。没有张力的硕大的乳房和浮肿的双腿,干巴巴的脖颈。机场俨然她们的集会广场。几十个之多的这般模样的“老太婆”一个个赶来又一个个离去。颈项笔挺的飞行员和空中小姐好像给她们掰去了身影,显得异常平板而单薄。DC7和双涡轮螺旋浆客机时代似乎没有这种情形。但究竟如何我已无从记起。大概因为747大像肥胖的丑老大婆了,致使我有如此感觉。
“喂,时间会膨胀?”她问我。
“不,时间不膨胀。”我回答。话本是我自己说的,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语声。我清清嗓子,喝一口端来的咖啡。“时间不膨胀。”
“可实际上时间是增加的吧?就像你说的——加算上去。”
“只不过花在路途的时间减少罢了。时间总量不变。无非可以看多几部电影。”
“如果想看的话。”她说。
实际上我们一到札幌就连看两部电影。

第七章 海豚宾馆冒险记

1.在电影院结束移行,入住海豚宾馆坐飞机时间里,女友一直在窗口旁眺望下面的风景。我在她身旁一直读《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寥廓的长空万里无云,地面始终印有飞机的身影。准确说来,因为我们坐在飞机上,所以在山野移行的机影中应该包括我们的影子。而这样,我们也被烙在了地上。
“我喜欢那个人。”她边喝纸杯里的橙汁边说。
“哪个人?”
“司机呀。”
“喔,”我说,“我也喜欢。”
“还有,沙丁鱼是个满不错的名字。”
“是啊,名字的确不错。较之我来养,说不定在那里猫更幸福。”
“不是猫,是沙丁鱼。”
“对,沙丁鱼。”
“为什么一直没给猫取名字呢?”
“为什么呢?”我用带羊徽的打火机点燃烟,“一定是不喜欢名字那东西吧。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这不挺好的么,我觉得。”
她“唔”了一声,“我倒喜欢我们这个词儿,很有点冰河时期的韵味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