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用手指推了推碉堡门,门锁上了。隧道尽头有一块嵌在墙上的金属板。换句话说,鲁道夫·阿萨耶夫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隧道。哈利知道他之所以要先尝试所有其他出口,正是因为那个梦境的缘故。
他看着狭小的隧道。
幽闭恐惧症只会拖后腿,它会发出假的危险信号,因此你必须与之对抗。他检查弹匣确实插入MP5。去死吧,鬼魂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让他们存在。
他迈出脚步往前走。
隧道比他想象中狭小得多。他虽压低身子,头肩仍会撞到长满青苔的天花板和墙壁。他让脑子保持运转,不让幽闭恐惧症乘虚而入,思索这一定是以前德军的逃生通道,怪不得后门要用砖墙封起来。他一向习惯保持方向感,因此除非他搞错了,否则他正朝隔壁那栋也有一座水塔的大宅前进。这条隧道经过精心打造,地上甚至设有许多排水孔。怪了,爱建大型高速公路的德国人怎会打造一条如此狭小的隧道?他脑子里想到“狭小”这两个字时,幽闭恐惧症乘机攫住了他。他把注意力放在数算脚步上,努力想象他在山坡后方所处的位置。上方的山坡无拘无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数啊,继续数啊,我的老天。他数到一百一十时,看见地上画有一条白线。他看见灯光只延伸到前方远处,回头一看,明白这条线标示的是隧道中央。他在隧道里只能小步前进,估算应该已经走了六七十米。就快到了。他试着加快速度,像老人般拖着脚步前进。突然咔嗒一声,他低头一看。那声音来自其中一个排水孔。排水孔上的横杆正在移动,直到封住洞口才停下来,犹如汽车的通风孔。这时他听见另一种声音,后方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响。他回过头去。
他看见金属亮光。原来嵌在隧道尽头的那块金属板移动了,向下沉入地面,隆隆声响就来自那个方向。哈利停下脚步,举起冲锋枪做好准备。他看不见金属板后方有什么东西,因为实在太黑了。突然有样东西闪闪发光,犹如美丽的秋日午后奥斯陆峡湾所反射的阳光。接着是片刻的全然寂静。哈利的心脏剧烈跳动。贝雷哥曾经陈尸在隧道里,他是溺死的。两座水塔。狭小隧道。附着在天花板上的不是青苔,而是水藻。这时他看见一堵墙逐渐逼近,墙是黑绿色的,边缘是白色的。他转身奔跑,却看见另一头也有相同的一堵墙朝隧道中央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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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感觉就像是站在两列疾驶而来的火车之间。前方的水墙先扑上他,把他打得往后倒,他感觉头部撞上地面,接着身体就被卷向前方。他挥动四肢,手指和膝盖摩擦墙壁,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却完全抵挡不住带着他迅速前进的强劲水流。接着,水势骤然停止。他感觉到两股水流相撞之后抵消了彼此的力道。这时他看见后方有样东西,两条闪着绿色光泽的白色手臂忽然从后面抱住他,苍白的手指戳到他脸上。哈利踢动双脚,转过身子,看见那具上腹部包着绷带的尸体在黑沉沉的恶水中转动,犹如无重力状态下的裸体航天员。尸体的嘴巴大张,头发和胡子在水中缓缓漂动。哈利双脚踩上地面,朝天花板伸长身体。水淹满整条隧道。他屈起身体,开始往前游动时,瞥见那把MP5和下方地上的白线。原本他已失去方向感,是那具尸体告诉他该往哪个方向移动,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让身体斜向墙壁,好让手臂能以最大幅度划动,同时逼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浮力本身不是问题,反而是那件防弹背心大幅拖慢他的速度。哈利考虑是否要花时间脱去背心,因为它一直漂到他上方,形成更大的阻碍。最后他决定把注意力放在必要之举上,也就是游回竖井,不要去数时间过了几秒、距离过了几米。但他已开始感觉到脑压上升,仿佛要爆炸似的。这时回忆终究还是浮现脑海。那是在夏日五十米的露天游泳池,时间是早晨,游泳池几乎没有别人,阳光普照,萝凯身穿黄色比基尼。那天欧雷克和哈利要一决胜负,看谁能在水底游得最远。那时溜冰季刚结束,欧雷克的体能处于绝佳状态,但哈利的泳技比较好。他们热身时萝凯在一旁欢呼加油,发出悦耳的笑声。欧雷克和哈利在萝凯面前不停地卖弄,仿佛她是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的女王,而他们是她的子民,努力想赢得她的青睐。比赛开始。天气热得要命。两人游了四十米之后都冒出了水面,喘息不已,各自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四十米,再游十米就能到达终点。泳池壁可供踢脚,手臂滑动不受限制。现在他在隧道里,已朝竖井游了一半多一点的距离。他没有成功的机会。他将葬身于此,他的死期即将来临。他的眼珠感觉快要暴出来了。航班将在午夜起飞。黄色比基尼。再游十米就能到达终点。他再度划动双臂,却只能再划动一下,然后,然后他的生命就来到了尽头。
凌晨三点半,楚斯驾车行驶在奥斯陆街头,毛毛细雨在风挡玻璃上细语呢喃。他已开车在街上兜了两小时,并不是因为在寻找什么,而是因为这样能让他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也冷静下来不去思考。
有人删去哈利手上那份清单的一个地址,而那人不是他。
也许一切终究都不是那样黑白分明。
他再度回想那晚的命案。
那天古斯托来访,毒瘾发作,全身发抖,威胁说除非给他钱去买小提琴,否则就要揭发楚斯。不知何故,那几个星期小提琴严重缺货,在毒虫公园引起一阵恐慌,零点二五克的小提琴至少喊价到三千克朗。楚斯跟古斯托说要开车带他去提款机取钱,转身进屋内拿钥匙,却连斯泰尔手枪也一并带上了。显然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才行。古斯托已提出同样的威胁好几次了,像他这类药头会做出什么事其实不难预料。但楚斯回到门口时,古斯托已经离开了,说不定是因为闻到了血腥味。这样也好,楚斯心想。古斯托在得不到好处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去揭发他的,再说摩托帮俱乐部的闯空门事件古斯托也有份。那天是星期六,楚斯值的是预备勤务,也就是说他必须待命,因此他去灯塔餐厅看报纸喝咖啡,顺便看看玛蒂娜。过了不久,他听见警笛声响起,几秒之后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是接警中心打来的,有人打电话报案说黑斯默街九十二号有人开枪,但犯罪特警队却无人值勤。楚斯跑步抵达现场,现场距离灯塔餐厅只有几百米远。他的警察本能使他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沿途仔细观察路人,清楚知道他的所见所闻可能对案情极为重要。他看见一个戴毛线帽的青年倚着一栋房子,专注地望着停在犯罪现场公寓栅门口的警车。楚斯之所以注意到那个青年,是因为他不喜欢青年把双手插在“北面”牌外套口袋里的模样。那件外套在那个时节显得过于厚重,口袋里可能藏有什么东西。青年神情严肃,但看起来不像药头。等警察从河边把欧雷克押上警车之后,青年才转身踏上黑斯默街。
楚斯也许可以再想出他在犯罪现场附近观察到的十个人,把犯案的可能性套在他们身上,但他之所以特别记得那个青年,是因为后来他又见到了他,不是见到本人,而是在莱昂旅馆里哈利拿给他看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
哈利问他认不认得伊莲娜·韩森,他诚实回答说不认得,但他没跟哈利说他在照片上认出了谁。当然他认得古斯托,但照片上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青年,也就是古斯托的养兄。青年在照片上露出同样的严肃表情,正是楚斯在犯罪现场见过的那个人。
楚斯把车停在王子街上,就停在莱昂旅馆附近。
他开着警用频道聆听,这时等待已久的通话终于传来了:
“呼叫〇一,民众报案说布林登路发出巨大声响,我们去查过了,看来那里发生过交战,现场有催泪瓦斯,还有大量弹痕,看起来绝对是自动武器造成的。有名男性遭射杀。我们下到地下室,可是里头全是水。我们认为最好还是派戴尔塔小队去查看二楼。”
“能不能确认现场是否还有人生还?”
“你自己来确认!没听见我刚说的吗?现场有催泪瓦斯还有自动武器!”
“好吧好吧,你需要什么?”
“派四辆警车来搜索这个地区,再派戴尔塔小队、SOC小组,还有……可能还需要水电工。”
楚斯调低音量。他听见一辆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停了下来,看见一名高大男子从车子前方穿越马路。那辆车的驾驶员大发雷霆,猛按喇叭,但男子充耳不闻,只是朝莱昂旅馆大步走去。
楚斯眯起眼睛。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哈利·霍勒吗?
男子垂头缩肩,身穿一件破旧大衣,一转头,街灯照亮了他的脸。楚斯发现自己看错了,男子看起来有点眼熟,但绝对不是哈利。
楚斯靠上椅背。现在他知道是谁赢了。他朝窗外望去,俯瞰他的城市。这座城市是他的了。绵绵细雨在车顶喃喃地说哈利·霍勒已经死了,接着叫嚣着从风挡玻璃奔流而下。
多数客人在凌晨两点以前都已干完炮,拖着疲惫身躯回家,莱昂旅馆也安静下来。神父走进旅馆大门时,年轻的接待员只稍微抬了下头。雨水顺着神父的大衣和头发流下。每次卡托消失多日之后,半夜以这种狼狈状态返回旅馆,接待员总会问他究竟跑去做了什么事,但他的回答总是冗长、热切,又巨细靡遗,述说他如何帮助别人免于不幸。不过今晚卡托似乎比往常显得更疲惫。
“今晚很累?”接待员问道,希望得到“对啊”或“还好”之类的答案。
“哦,你知道的,”老人说,露出苍白的微笑,“人道工作,人道工作,差点连我这条老命也赔上了。”
“哦?”接待员回应道,但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卡托一定会滔滔不绝讲上半天。
“我差点被车撞死。”卡托说着,爬上楼梯。
接待员松了口气,继续看他的《幻影侠》漫画。
卡托把钥匙插入门锁并转动,惊讶地发现门是开着的。
他走进房内,打开电灯开关,天花板的灯却不亮。他看见床边桌的台灯亮着,坐在床沿的男子颇高大,驼着背,跟他一样穿长大衣,水珠从大衣衣角滴到地上。他和男子是如此截然不同,但这时卡托首度惊讶地发现,他看着男子竟如同看着自己的映影。
“你在干吗?”卡托低声问。
“还用说吗?”男子说,“我闯进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结果找到了吗?”
“你是说值钱的东西?没有,可是我找到了这个。”
老人接住男子丢来的东西,拿在指间。他缓缓点头。那东西以硬质棉布做成,U字形,已没有原来那么洁白。
“你在我房间找到这个?”卡托问道。
“对,在你房间的衣柜里找到的,戴上吧。”
“为什么?”
“因为我想告解,而且你没戴它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卡托看着弓身坐在床沿的男子,水从他的头发流下,流过脸上的疤痕,凝聚在下巴,再滴到地上。男子把房里唯一一张椅子放在房间中央,当作告解椅。桌上放着一包尚未开封的骆驼牌香烟,旁边是打火机和一根湿透的残破香烟。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哈利。”
卡托解开大衣坐下,把U形领圈插进教士服的狭缝里,再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哈利一见这动作就缩了一下。
“我只是要拿烟而已,”卡托说,“给我们两个人抽,你那包看起来像是溺水了。”
哈利点了点头,老头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已开封的香烟。
“你的挪威语说得很好。”
“说得比瑞典语好一点,可是我说瑞典语的时候你们挪威人听不出我的口音。”
哈利抽出一根黑色香烟,仔细打量。
“你是说你的俄罗斯口音?”
“这是寿百年的黑俄罗斯,”老人说,“现今唯一像样的俄罗斯烟,目前在乌克兰生产,我都是从安德烈那里偷来的。说到安德烈,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哈利说,让老人替他点燃香烟。
“很遗憾知道这件事。说到不太好,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哈利。我知道我打开水门的时候,你就在隧道里。”
“的确是。”
“两道水门是同时开启的,水塔又是满的,你应该被冲到隧道中央才对。”
“的确是。”
“那我就不懂了,大部分的人都会因为饱受惊吓而溺死在隧道中央。”
哈利从嘴角呼出白烟:“就像那些追杀盖世太保首领的反抗军成员?”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躲避的时候有没有测试过那个陷阱。”
“可是你在那个卧底警察身上测试过了。”
“他就跟你一样,哈利。认为自己身负使命的男人总是很危险,不只对他们自己来说危险,对周遭环境也是。你应该跟他一样淹死了才对。”
“但正如你所见,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我还是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是说你被大水冲倒以后,肺脏还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在冰水里游八十米,穿过狭小的隧道,身上还穿着衣服?”
“不是。”
“不是?”老人露出微笑,看起来真心感到好奇。
“不是,我肺里的空气太少,只足以让我游四十米。”
“然后呢?”
“然后我得救了。”
“得救?是谁救了你?”
“那个你说他很善良的人救了我,”哈利举起空的威士忌酒瓶,“金宾。”
“威士忌救了你?”
“是威士忌瓶救了我。”
“空的威士忌瓶?”
“正好相反,是满的威士忌瓶。”
哈利把烟叼在嘴角,旋开瓶盖,把酒瓶举到头顶。
“里头有满满的空气。”
老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
“在水中耗尽我肺里的空气以后,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把酒瓶对准嘴巴,仰头朝上,好让我吸进空气。那就像第一次潜水,身体会抵抗,因为身体的物理学知识有限,以为自己会因为吸进水而溺毙。你知道肺脏可以容纳四升空气吗?一整瓶空气加上一点决心,就足以支持一个人再游四十米。”哈利放下酒瓶,夹起香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它,“德国人应该把那条隧道建得更长一点。”
哈利看着老人,看见皱成一团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听见他放声大笑,有如船只马达“轧轧”作响。
“我早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哈利。他们说你一听说欧雷克的事,必定会返回奥斯陆,所以我去打听了一下,现在我知道那些传言并没有夸大。”
“这个嘛,”哈利说,目光注视着神父交握的双手。他坐在床沿,双脚踏地一直做好准备,脚趾上的重量让他感觉得到鞋子底下的细尼龙线,“那你呢,鲁道夫?关于你的传言有没有夸大?”
“哪些传言?”
“呃,例如有人说你在哥德堡建立了海洛因贩毒网,还杀了一个警察。”
“怎么听起来好像要告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我只是觉得你临死之前把重担卸下来给耶稣也不错。”
又是一阵轧轧笑声:“说得好,哈利!说得好!没错,我们不得不除掉他。他原本是我们的烧毁者,可是我觉得他不可靠。我可不想再回监狱。那是个潮湿腐朽的地方,会一点一点啃蚀掉你的灵魂,就像霉菌侵蚀墙壁一样。每天你都被吃掉一点,你的人性也逐渐耗尽。我只希望我生平最大的死敌、我最恨的敌人也能尝到这种滋味。”他看着哈利。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奥斯陆,那你呢?瑞典不是跟挪威一样是个很好的市场吗?”
“跟你一样,哈利。”
“跟我一样?”
鲁道夫抽了一口黑俄罗斯烟,说:“算了,反正除掉那个烧毁者以后,警察一直在追捕我。挪威和瑞典虽然是邻国,但奇妙的是你在挪威会觉得瑞典很遥远。”
“你回来以后变成神秘的迪拜,没人见过真面目,你只在夜晚出没,有如夸拉土恩区的鬼魂。”
“我必须转入地下才行,除了为生意着想之外,也是因为鲁道夫·阿萨耶夫这个名字会触动警方的敏感神经。”
“在七八十年代,”哈利说,“海洛因成瘾者大量死亡,你是不是也会替他们祷告呢,神父?”
老人耸了耸肩:“人们不会去批判跑车、定点跳伞、手枪或其他玩乐商品的制造商,但这些都是会让人去送死的商品。我只是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提供质量优良、价格合理的商品而已,商品的使用方式消费者可以自行决定。有些身心健全的公民也会吸食鸦片剂,这你应该知道吧?”
“对,我就是其中之一。你跟跑车制造商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做的事是非法的。”
“千万不要把法律和道德混为一谈,哈利。”
“所以你认为你的上帝会赦免你的罪?”
老人用手托住下巴。哈利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但也知道这可能是装出来的,因此小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听说你是个热血警察,还是个卫道之士,哈利。欧雷克跟古斯托提过你的事,你知道吗?欧雷克爱你就像儿子爱父亲一样。像我们这种热血的卫道之士和渴望爱的父亲都有巨大的动能,但我们的弱点就是很容易被料到。你回奥斯陆只是迟早的事。我们在加勒穆恩机场布有眼线,可以取得旅客名单,所以你在香港还没搭上飞机,我们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嗯,你们的眼线是不是烧毁者楚斯·班森?”
老人以微笑作为回答。
“那伊莎贝尔·斯科延呢?你也跟她合作吗?”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会把答案一起带进坟墓。我很乐意死得像狗,可是我不想像告密者那样死去。”
“好吧,”哈利说,“后来呢?”
“安德烈从机场跟踪你到莱昂旅馆。我用卡托的身份四处游荡时,会在许多这种等级的旅馆流连,莱昂旅馆正好是其中常住的一家。所以你入住的第二天,我也跟着投宿。”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看你是不是会查到我们身上。”
“就跟贝雷哥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老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危险人物,哈利,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一直对你发出善意的警告,”他叹了口气,“可是你听不进去。你当然听不进去,哈利,我们这种人都听不进去。这就是我们之所以成功的原因,也是我们最后老是失败的原因。”
“嗯,你怕我会做出什么事?说服欧雷克去揭发你们吗?”
“这是其中之一。欧雷克没见过我,但我不知道古斯托跟他说过些什么。我必须很难过地说,古斯托是个不可信赖的人,尤其是他开始使用小提琴以后。”这时哈利震惊地发现他在老人眼神中看见的不是疲惫,而是痛苦,纯粹的痛苦。
“所以当你认为欧雷克可能会把内幕告诉我,你就想杀他灭口。当你杀不了他,你就想借由协助我来带你找到欧雷克。”
老人缓缓点头:“这不是针对个人,哈利。我们这行的行规就是这样,凡是告密者都必须铲除,我想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你只是遵守行规而已,但这不表示我会因此放过你。”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不敢吗?难道你怕下地狱吗,哈利?”
哈利在桌上摁熄香烟:“因为我想先知道几件事。为什么你要杀害古斯托?是不是害怕他会揭发你?”
老人把白发顺到一双大耳朵后方:“古斯托身上流着的血带有劣质基因,跟我一样,他天生就是告密者。要不是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早就揭发我了。后来他被逼得狗急跳墙,那是小提琴的瘾头造成的,纯粹是化学作用,身体的需求胜过了理智。当我们的身体需求是那么强烈迫切,理智的力量就会削弱。”
“的确,”哈利说,“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变得虚弱。”
“我……”老人咳了一声,“我不得不放他走。”
“放他走?”
“对,放他走,让他沉沦、消失。我明白我不能让他接管我的生意。他够聪明,那是他的父亲遗传给他的,但他缺少骨气,这个缺陷是他的母亲给他的。我想赋予他责任感,可惜他没有通过试炼。”老人抚摸后脑的头发,越来越用力,仿佛头发沾了污渍,想把它抹去,“试炼没过。劣质基因。所以我想,继承人得找别人才行。起初我想到安德烈和彼得,他们是来自鄂木斯克的西伯利亚哥萨克人。你知道吗?‘哥萨克’是‘自由人’的意思。安德烈和彼得是我的军团、我的Stanitsa(哥萨克军队)。他们对阿塔曼非常忠诚,誓死效忠。但是你也知道,他们不是生意人。”哈利注意到老人的手势,看起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生意不能交给他们,所以我想那就是谢尔盖了,他还年轻,还有大好未来等着他,还可以塑造……”
“你跟我说过你以前曾有个儿子。”
“谢尔盖也许没有古斯托的数学头脑,可是他有纪律和野心,为了成为阿塔曼他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我给了他一把刀。他只剩下最后一场试炼。过去哥萨克人要成为阿塔曼之前,必须进入针叶林活捉一头狼,把它五花大绑带回来。谢尔盖虽然有这个意愿,但我还得看看他能不能完成Chto Nuzhno。”
“什么?”
“就是‘必然之事’。”
“你儿子是不是古斯托?”
老人非常用力地抚摸后脑头发,双眼眯成两条缝。
“古斯托六个月大的时候我进了监狱,他母亲转而去别的地方寻求慰藉,至少是暂时的慰藉,她也没有能力扶养他。”
“你是说海洛因?”
“社会局从她手中带走古斯托,替他安排了一对养父母,他们都把我这个囚犯当作不存在一样。第二年冬天,古斯托的母亲就因用药过量而死亡,她应该早点这样才对。”
“你说你回奥斯陆的原因跟我一样,这个原因就是你儿子。”
“我听说他离开寄养家庭,走入歧途。当时我本来就考虑要离开瑞典了,而且那时候奥斯陆的市场竞争不那么激烈。我查出古斯托都在哪一带鬼混,一开始只是远远观察他。他长得好俊美,妈的真是太俊美了,当然啦,像他母亲。我可以坐在那里光看着他,就只是一直看着他,心想他是我儿子,是我亲生的……”老人开始哽咽。
哈利盯着自己的双脚,盯着旅馆接待员因为找不到窗帘杆而给他的那条尼龙线,正被他的鞋底踩在地上。
“后来你让他加入你的行列,测验他有没有接管生意的能力。”
老人点了点头,低声说:“可是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临死之前都不知道我是他父亲。”
“为什么突然这么赶?”
“赶?”
“为什么你赶着要找继承人?先是古斯托,后来又是谢尔盖。”
老人挤出疲惫的微笑,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台灯的光线洒在他身上。
“因为我生病了。”
“嗯,我想也是。癌症?”
“六个月前医生说还剩一年。谢尔盖用的那把圣刀我原本都放在床垫底下。你的伤口会不会痛?那就是我所受的病痛,从刀子传到了你身上,哈利。”
哈利缓缓点头。鲁道夫说的这番话有些地方合乎情理,有些则不然。
“既然你只剩几个月的生命,为什么还那么害怕你儿子去告密,以至于要杀了他?难道你想用他来日方长的人生来换取你转眼即逝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