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

“镭医院的那个驼背怪咖。”

“哦,对,你的直觉。答案是‘是的’跟‘没有’。也就是说,是的,我去查过了。没有,我们没查到他什么事,什么都没查到。”

“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蹲下来啊!什么事?”

“我想请你申请搜查令,挖出古斯托·韩森的尸体,采集他指甲底下的血迹,重新化验。”

米凯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离开,想看看哈利是不是认真的。

“已经有人自首了,看起来也很可信,哈利,我认为申请搜查令被驳回的概率很高。”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的确有血迹,可是血样还没化验就被污染了。”

“这种事难免会发生。”

“可是很少。”

“那你认为血迹是谁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既然第一份血样受到污染,那就表示它给某人带来危险。”

“比如说这个自首的药头阿迪达斯?”

“他的本名是克里斯·雷迪。”

“总之现在欧雷克·樊科已经获释了,你对这案子不是已经可以放手了吗?”

“总之他打反拍不是应该双手握拍吗?”

“你懂网球?”

“在电视上看过。”

“单手反拍可以培养个性。”

“我连血迹是不是跟命案有关都不知道,说不定是某人不想跟古斯托扯上关系。”

“例如?”

“说不定是迪拜。再说,我并不认为阿迪达斯杀了古斯托。”

“为什么?”

“一个铁石心肠的药头会突然自首说他杀人?”

“我懂你的意思,”米凯说,“可是自首就是自首,还十分可信。”

“再加上这只是件毒虫命案,”哈利接口说,躲过一颗乱飞的球,“你手上要破的案子已经够多了。”

米凯叹了口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哈利。我们资源有限,没办法把力气花在已经找到答案的案子上。”

“找到答案?那是‘真正的’答案吗?”

“身为主管,我不得不接受不可靠的说辞。”

“好啊,那我提供你两件命案的答案,换取你帮我找一个安全地点。”

米凯停止发球:“什么?”

“第一件命案发生在摩托帮俱乐部,死者是个名叫图图的灰狼帮成员,网民说他的头被钻破了。”

“这个网民愿意做证吗?”

“可能吧。”

“第二件命案呢?”

“死者是卧底警察,尸体被冲上歌剧院的岸边。同一个网民说他看见这个警察死在迪拜家地下室的地上。”

米凯眯起一只眼睛,脸上斑纹泛起红晕,让哈利联想到老虎。

“爸!”

“菲利普,拿水壶去更衣室装水。”

“爸,更衣室的门上锁了!”

“密码是什么?”

“国王出生的那一年,可是我不记得了……”

“在你记起来以前先忍耐一下口渴,菲利普。”

小男孩拖着脚步穿过栅门,双手垂在身侧。

“你想怎样,哈利?”

“我希望你派一组人去奥斯陆大学周围方圆一公里的地区仔细搜查,列出所有符合这个描述的独栋建筑清单。”哈利把一张纸交给米凯。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开了场演唱会。”

米凯知道哈利不会再透露更多详情,便低头看着那张纸,大声念了出来:“老木屋、有长长的碎石车道、种了落叶树、大门口有台阶、没有门廊?看起来布林登区有半数的房子都符合这个描述。你想找什么?”

哈利点了根烟:“鼠窝、鹰巢。”

“假使我们找到了,那之后呢?”

“你跟你的属下需要搜查令才能做事,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呢,可能会在秋天的晚上迷路,不得不到附近的房子寻求庇护。”

“好吧……我来想想办法。可是请你先说说为何这么急着要逮到这个迪拜。”

哈利耸了耸肩:“可能是职业病吧。把清单寄到底下那个电子邮箱,再看看我可以帮你查到什么。”

哈利离开的时候,菲利普正好返回球场,水壶里空空如也。哈利朝车子走去时,听见网球击中球拍的声音,接着是低低的咒骂声。

远处传来乌云舰队的隆隆炮声。哈利上车时,天色已黑得有如夜晚。他发动引擎,打电话给汉斯。

“我是哈利,现在对非法掘墓的刑罚是什么?”

“呃,我猜是四到六年徒刑。”

“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说:“目的是什么?”

“为了逮到杀害古斯托的真凶,说不定还能逮到追杀欧雷克的人。”

“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又很快地接着说,“我去。”

“好。你去查出古斯托下葬的地方,准备几把铲子、手电筒、指甲刀和两把螺丝刀。我们明天晚上动手。”

哈利驾车经过索利广场时,大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打在屋顶上、街道上,以及伫立在夸拉土恩区那家店门敞开的酒吧对街的男子身上。

哈利走进旅馆,年轻接待员用忧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不要借把雨伞?”

“不用,除非你们旅馆漏水。”哈利说,用手拨了拨他那头刷子般的短发,弄得细小水珠四处飞溅,“有我的留言吗?”

接待员大笑,仿佛哈利说了个笑话。

哈利上到三楼楼梯时,似乎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他刚才听见的如果不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就是对方也停下了脚步。

哈利缓缓爬上楼梯,一进入走廊就加快步伐,将钥匙插进门锁,把门打开,扫视漆黑的房间,望向院子另一边那个女人亮着灯的房间。房里没人,到处都没人。

他把灯打开。

灯一亮,他就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映影,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背后。他立刻感到一只厚重手掌捏住他的肩膀。

哈利心想,唯有幽灵才能移动得那么迅捷、无声无息。他立刻转身,但知道已然太迟。

 

 

27


“我见过他们一次,感觉很吓人。”

卡托那只肮脏的大手依然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哈利听见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

“见过谁?”

“当时我正在跟一个卖药的家伙说话,他的名字叫毕斯肯,脖子上戴着狗项圈。他来找我是因为他很害怕。他因为持有海洛因而被警察拉去问话,他把迪拜住的地方告诉了贝雷哥,贝雷哥说只要他愿意出庭做证,就一定会给他提供保护和豁免。我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开一辆黑色的车过来,穿黑西装,戴黑手套。他很老,脸很宽,看起来像白人原住民。”

“你在说谁?”

“我看见他了,可是……他仿佛不在场,像个幽灵。毕斯肯一看见他就动也不敢动,被带走时没试着逃跑,也没挣扎。他们离开以后,我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你先前怎么不跟我说这件事。”

“因为我是懦夫。你有烟吗?”

哈利给了他一包烟,卡托瘫坐在椅子上。

“你在追捕的是鬼魂,我可不想被卷进去。”

“可是呢?”

卡托耸了耸肩,伸出手。哈利把打火机递给他。

“我老了,快死了,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你快死了?”

卡托点燃香烟:“我们都在迈向死亡,哈利,就算速度不是很快。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怎么帮我?”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信任你吗?”

“天哪,不行,你不能信任我。但我是萨满巫师,我可以把自己变成隐形人,我可以来去自如,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哈利揉揉下巴:“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啊。”

“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

卡托看着哈利,先是用责难的眼神狠狠盯着,当这招没用,又恼怒地深深叹了口气:“也许是我以前曾有个儿子,可是我对他不是很好;也许这是个全新的机会。难道你不相信新的机会吗,哈利?”

哈利看着老人。卡托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比黑暗还要深沉,宛如深谷,有如刀痕。哈利伸出手掌,卡托不情愿地从口袋拿出那包烟,放在哈利手上。

“谢谢你,卡托。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做的是找出证据,把迪拜和古斯托的死联结起来,只要办到这一点,线索就会直接带我找出躲藏在警界里的烧毁者,也会带我查出那个卧底警察淹死在迪拜家的真相。”

卡托缓缓摇头:“你有一颗正直勇敢的心,哈利,搞不好你会上天堂。”

哈利夹了根烟在双唇之间:“这么说来,最后还是会有美好结局啰。”

“值得庆祝对吧,那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哈利·霍勒?”

“谁买单?”

“当然是我。但如果你要买单,你就可以跟你的金宾说哈啰,我也可以跟我的约翰说哈啰。”

“你走吧。”

“别这样嘛,金宾的内心可是很善良的。”

“晚安,祝你一夜好眠。”

“晚安,别睡太香啊,以免……”

“晚安。”

酒瘾一直都存在,但哈利成功地将它压抑下来,直到现在,直到卡托提出邀约。如今他无法忽视这噬骨的渴望。它是被那管小提琴勾起来的,小提琴启动了它,再度释放出这群恶犬。现在它们高声吠叫、张牙舞爪、嘶吼咆哮,啃咬他的肠子。哈利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聆听雨声,希望睡魔能把他掳走。

但睡魔一直没有降临。他的手机里有一组名称是两个字母的电话号码。AA。代表的是匿名戒酒会会员暨辅导员特吕格弗。过去在紧要关头时,哈利曾多次寻求特吕格弗的协助。三年了,为什么酒瘾偏偏选在这个时刻发作,现在他有那么多事要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保持清醒。这简直令人抓狂。他听见外头传来尖叫声,接着又听见笑声。

晚上十一点十分,他翻身下床,离开旅馆。他穿越马路走向那扇敞开的大门时,几乎没感觉到雨点正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头上。这次他没听见背后响起的脚步声,因为他的耳道充满了科特·柯本的歌声,像是为他献上拥抱。他走入门内,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坐下,呼叫酒保。

“威士……忌。金……宾。”

酒保正在擦拭吧台的手停了下来,把抹布放在开瓶器旁,从镜面酒架上拿下酒瓶,斟了杯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哈利的两只前臂搁在酒杯两侧,眼睛盯着金褐色酒液。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涅槃乐队、欧雷克、萝凯、古斯托、迪拜都不复存在。托德·舒茨的面孔不存在。走进酒吧后让街道噪声消失的人影不存在。背后的动静不存在。弹簧推出刀身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不存在。谢尔盖·伊万诺夫双脚并拢、双手低握,站在后方仅仅一米之处所发出的浓重呼吸声不存在。

谢尔盖看着男子的背影,他的双臂都放在吧台上。眼前状况再完美不过,下手的时机来临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疯狂地送出新鲜血液,就像他第一次在机舱里拿到海洛因包裹时一样。恐惧全都消失无踪,因为这时他知道自己浑身是劲,充满生命力,准备夺走眼前男子的性命。夺走对方的性命,让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个想法令他壮大,仿佛他已吞下敌人的心脏。就是现在。使出熟练的动作。谢尔盖深吸一口气,踏上一步,左手放在哈利头上,仿佛赐福给对方,仿佛就要为对方施洗。

 

 

28


谢尔盖抓不住,他就是抓不住。该死的雨水淋湿了男子的头颅和头发,短而平的头发在他手指底下滑动,令他无法把男子的头往后扳。他的左手再往前抓,勾住男子的额头猛往后拉,同时拿刀朝男子喉咙上划去。男子身体一震。谢尔盖划下一刀,感觉刀锋接触皮肤,刀子切穿肌肤。有了!温热的鲜血喷上他的拇指。刀子切得不如他预期的那么深,但只要男子的心脏再跳个三下,生命就会终结。他抬头朝镜子望去,想看鲜血泉涌而出。他看见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下方是一道裂口,鲜血从裂口中涌出,往下流到胸前的衬衫上。接着他看见男子的双眼,眼神冷酷而愤怒,犹如掠食动物的凶恶目光。于是他明白,任务尚未达成。

哈利感觉到一只手罩上头顶时,立刻凭直觉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不是喝醉的酒客,也不是他的老朋友,而是属于“他们”。那只手滑了开来,这让他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望向镜子,看见闪闪发亮的钢刀。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把刀的目标何在。接着那只手勾住他的额头,把他的头往后扳。要把手放在喉咙与刀锋之间已然太迟,因此他双脚在搁脚横木上用力一蹬,把身体往上顶,同时下巴尽量朝胸部下压。刀子划入肌肤时,他并未感到疼痛,直到刀子切过下巴,穿透骨头外围的敏感骨膜时,痛感才传来。

他在镜中和背后那名男子目光相触。男子把哈利的头往后扳,让两人看起来像是在摆姿势拍照的好友。哈利感觉刀子抵住他的下巴和胸口,正在寻找两条颈动脉中的一条。他知道再过几秒对方就会成功。

谢尔盖用整只手臂勾住男子的额头,用尽力气往后扳。男子的头被扳得往后仰。谢尔盖在镜中看见刀子终于找到下巴和胸口之间的空隙,乘虚而入。钢铁刀锋切入喉咙,往右朝颈动脉移动。乒!男子举起右手,一根手指挡在刀子和动脉之间。但谢尔盖知道锋利的刀锋绝对有办法切断手指,问题只在于压力是否足够。他用力,再用力。

哈利感觉到刀子上所施加的压力,但也知道刀子无法再继续前进。即使是强度最高的金属,也无法切穿钛合金,无论这钛合金是不是香港制造的。但这家伙身强体壮,很快就会发现刀子切不过去。

哈利伸出另一只手往前摸索,打翻酒杯,摸到一样东西。

那是个T字形的基本款开瓶器,上面有一根短螺旋钻。他把开瓶器的把手握在食指和中指间。耳中听见刀子滑过义肢的声音,他心头一惊,赶紧强迫自己垂眼望向镜子,看清楚要瞄准的位置。他朝旁边扬起手,往头部后方刺了下去。

钻子的尖端刺进男子颈部侧边的肌肤,哈利感觉到对方身子一僵,但钻子只造成皮肉伤,未能达到阻止的效果。那人开始把刀改往左划。哈利集中精神。操作这支开瓶器需要一只稳定而熟练的手,然而要穿透软木塞,只需要转几下就行了。哈利转了两下,感觉钻子穿透肌肉,往下穿入。他感觉到柔韧的阻力。那是食道。他用力一拔。

这感觉就像是从装满葡萄酒的桶子侧面拔开塞子。

谢尔盖·伊万诺夫在镜子里看着整个过程,活生生感觉到他的第一下心跳所产生的压力让一道鲜血朝右方喷出。他的脑子接收到这个景象,加以分析,并得出结论:他想划开喉咙的那个男人用开瓶器找到了他的颈动脉,扯破血管,使得生命之血汩汩流出。他在心脏跳动第二下、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转了三个念头。

他让伯父失望了。

他再也看不见心爱的西伯利亚了。

他会带着名不符实的刺青下葬。

心脏跳动第三下,他的身体往下倒。歌曲播完,谢尔盖也已气绝身亡。

哈利从高脚凳上起身,在镜中看见一道割痕划过下巴,但这并不是最糟的。有几道很深的割痕划过他的喉咙部位,鲜血直流,染红了衣领。

酒吧里其他三名酒客早已不见踪影。哈利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那人颈部的伤口仍有鲜血流出,但已不是在喷了,这表示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急救已没有意义。哈利知道即使男子还活着,也绝对不可能透露主使者是谁,因为他看见男子身上露出衬衫外的刺青。他虽不知道图案的含义,但知道是俄罗斯刺青,说不定是黑种子帮的。这种刺青跟酒保身上的典型西方刺青不同。只见酒保背抵镜面酒架,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瞳孔变得好黑,仿佛连眼白也被覆盖。涅槃乐队的音乐声逐渐减小,酒吧里一片寂静。哈利看着横躺在桌上的威士忌杯。

“抱歉,弄得一团糟。”他说。

他拿起吧台上的抹布,擦了擦双手,又擦了擦酒杯跟开瓶器的把手,再把开瓶器放回原位。他查看自己的血是否沾到吧台或地面上,然后俯身在男子的尸体旁,擦拭男子鲜血淋漓的手以及长长的象牙色刀柄和薄薄的刀身。这武器比他拿过的任何刀子都要沉重。之所以称之为武器是因为这把刀除此之外难做他用。它的刀锋锋利得有如日本寿司刀。哈利迟疑片刻,便将刀身折入刀柄,听见卡榫卡上时发出轻柔的咔嗒声,再扣上保险栓,放进口袋。

“可以用美元付账吗?”哈利问道,捏着抹布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美钞,“上面写着这是美国的法定货币。”

酒保口中发出细弱的哀鸣声,仿佛想说话,却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哈利正要离去,又停下脚步,转身朝镜面酒架上的酒瓶望去,再度舔了舔嘴唇。他静静站立了一秒钟,身体似乎抽动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哈利在滂沱大雨中穿越马路。他们知道他住在哪里。当然啦,他们可以跟踪他,但也可能是年轻的接待员通风报信,或者那个烧毁者在旅馆住房记录里查到了他的名字。他可以从旅馆后院进去,如此就能悄悄回到房间。

旅馆后方通往街道的栅门上了锁。哈利咒骂一声。

他走进旅馆大门时,接待柜台里空无一人。

他爬上楼梯,踏进走廊,在浅蓝色油地毯上留下一排宛如摩斯密码般的红点。

走进房间后,他从床边桌里拿出缝纫包,进入浴室,脱下衣服,倚在水槽边。水槽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他沾湿一条擦手巾,擦拭下巴和脖子,但脖子上的伤口很快就被鲜血填满。他在冰冷的白光中将棉线穿过针眼,再用缝衣针缝合颈部肌肤。针先从伤口下方穿入,再从上方穿出。他缝到一半停下,擦去鲜血再继续。就在快缝完之际,线竟然断了。他咒骂一声,把线拔出来,重新再缝一次,这次用了两股线。完成之后再缝下巴的伤口,这次就简单多了。他洗去上半身的血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干净衬衫,在床沿坐下。他觉得头晕,但动作得加快,因为他猜测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他必须立刻行动,抢在他们发现他还活着之前。他打电话给汉斯,铃声响了四声后,他听见一个充满睡意的声音:“我是汉斯。”

“我是哈利。古斯托埋在哪里?”

“维斯特墓园。”

“你准备好工具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今晚就行动,一小时后在墓园东侧的小路碰面。”

“现在?”

“对,还有带一些绷带来。”

“绷带?”

“只是理发师手艺不佳而已。六十分钟后碰面可以吗?”

汉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好。”

哈利正要挂上电话,似乎听见一个睡意浓重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声音。哈利穿上衣服,说服自己是他听错了。

 

 

29


哈利站在孤单的街灯下等了二十分钟,才看见身穿黑色运动服的汉斯沿着小路快步走来。

“我把车停在摩诺里特路上,”他气喘吁吁地说,“亚麻西装适合穿来挖坟墓吗?”

哈利抬起头来。汉斯瞪大双眼说:“我的老天爷,你那个理发师……”

“不适合推荐给别人,”哈利接口说,“我们走吧,离开灯光底下。”

他们走进黑暗,哈利停下脚步:“绷带呢?”

“这里。”

哈利仔细地把绷带包扎在脖子和下巴的缝合伤口上,汉斯趁这段时间仔细查看后方山坡上没亮灯的房子。

“放轻松,没人看得见我们。”哈利说着,拿起一把铲子,迈步向前。汉斯匆匆跟上,拿出一个手电筒按亮。

“现在有人看得见我们了。”

汉斯关上手电筒。

他们大步穿过战争纪念园,经过英军水手的坟墓,在碎石径上继续往前走。哈利发现,人就算死了也无法得到平等,这座奥斯陆西区墓园的墓碑比东区的更大更有光泽。碎石径一踩下去就嘎吱作响,他们越走越快,使得这些声音连成一气。

他们在流浪汉坟墓区停下脚步。

“左边数第二个。”汉斯低声说,朝向微弱的月光调整他打印出来的地图。

哈利往他们背后的黑暗望去。

“怎么了?”汉斯低声问道。

“我只是以为听见了脚步声,我们一停,他们也停了下来。”

哈利抬起下巴,仿佛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

“回音罢了,”他说,“走吧。”

两分钟后,他们站在一个朴素的黑色墓碑前。哈利把手电筒靠在墓碑前方按亮。墓碑上的刻字上了金漆。

古斯托·韩森在此安息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四日——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二日

“找到了。”哈利毫无顾忌地低声说。

“我们要怎么……”汉斯才开口,就被哈利的铲子铲进软土的声音打断,于是他拿起铲子开始帮忙挖土。

深夜三点半,月亮躲到了云层背后,这时哈利的铲子撞到坚硬之物。

十五分钟后,白色棺木露了出来。

他们各拿一把螺丝刀,蹲在棺材上,旋下盖子上的六个螺丝。

“我们两个人都在上面,盖子没办法打开,”哈利说,“一定要有一个人上去,另一个人才能打开棺材,有自愿者吗?”

汉斯的上半身已探到地面。

哈利一脚抵在棺材侧边,另一脚踩在土墙上,手指塞到棺材盖底下,使劲往上抬。他出于习惯使用嘴巴呼吸,还没往下看,就感觉棺材里冒出一股热气。他知道尸体腐烂会产生热量,但令他颈背寒毛直竖的是那种声音。

那是蛆虫活动的窸窣声。他用膝盖把棺材盖推到一旁。

“手电筒往这边照。”他说。

闪亮的白色蛆虫在尸体的嘴巴鼻子内和周围蠕动。尸体眼皮凹陷。眼球是首先会被吃掉的部位。

哈利不去理会汉斯作呕的声音,启动头脑的分析功能:尸体脸部变色,色泽暗沉,无法辨认是不是古斯托,但发色和脸形显示这就是他。

另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哈利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屏住气息。

古斯托正在流血。

白色寿衣上开出红色的血玫瑰,越开越大。

两秒之后,哈利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他自己的血。他摸了摸脖子,手指摸到浓稠的血液。伤口没缝合好。

“你的T恤给我。”哈利说。

“什么?”

“我需要包扎一下。”

哈利听见拉链声,片刻之后,一件T恤飘到光线中。他抓住T恤,看见上头印着“免费法律咨询”的标志。老天,原来汉斯是理想主义者。哈利把T恤缠在脖子上,不知道这样是否会有帮助,但现下也别无他法。他俯身在尸首上方,双手抓住寿衣一把扯开。尸体颜色很深,稍微肿胀,蛆虫从胸口的弹孔里爬出来。

哈利看见弹孔符合验尸报告的内容。

“剪刀给我。”

“剪刀?”

“指甲剪。”

“该死,”汉斯咳了一声,“我忘了带。我车上可能有其他工具,要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