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顾客的角度来看,美国的器官移植生意与刮胡刀制造商吉列公司有名的经营模式很相似。吉列公司实际的剃刀把手费用微乎其微,但购买刀片的费用却很昂贵。肾脏移植的情况也是如此。患者自然不能购买肾脏,但一个经过认证的二手肾脏,其移植费用却将近50万美元。
在所有经济体系中,免费供应原料只会引诱人找到新的方法来加以利用。在美国,发生几种绝对紧急情况时,就会需要可移植的人体部位,例如肾脏衰竭。这是一成不变的做法,一般也都不会有人对此产生质疑。有的候补期竟然长达五年,再次证明了器官严重供不应求的状况。不过,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四十年来,美国的联邦器官共享网络(United Organ Sharing Network)一直都在提升可用的尸体捐赠者的数量,但却始终赶不上患者对新器官的需求,候补名单只能变得愈来愈长。因为当有更多的器官可用之后,医生会把那些新进且先前认为不符资格的患者加入移植名单里。随着移植技术和医疗成效获得持续改善,外科医生跟着也发现捐赠者捐出的人类材料可帮助更多的患者。
事实上,器官的需求量并非固定不变,只是移植名单掩盖了这个事实。名单的长度其实是受到可用器官整体供应量的影响,而需求量则是受到供应量的影响。好消息是,这种方式让许多人得以延长生命。但是,扩张的潜力却也是无限的,这表示我们不仅要关注器官可能所具备的有益用途,也务必要了解一点,即器官摘取体制有可能会变得规模很大,且更倾向于采取胁迫手段。
打个比方,这就像世界各国对石油产品的需求是无限的。石油能源的创新,使得经济、科技、社会方面都突飞猛进,车辆的运用使得距离大幅缩短,夜晚有灯光,冬天有暖气。不过,钻探至耗尽这类产品,对人类而言可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了。
蒂特马斯模式的第二个缺陷,在于他没有对医疗隐私权的基本标准作出解释。有关当局或许能够在个别捐赠者的记录中追查到捐赠者,但捐赠者的资料都是封缄起来,不受公众监督的。捐血者的奉献救了手术患者一命,但医院以外的人根本不可能找出捐赠者的身份。血液被抹去了捐血者的身份,标注了条形码,倒入密封的塑料袋里。我们买的是包装好的血液,不是人体的一部分。主流的医疗逻辑认为,若让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有了联系,有可能会损及整个体制,甚至也许会让人们不愿再捐赠自身的组织。
但如此一来,接受血液者就不会觉得自己欠了某位捐赠者的人情,而是会笼统地感激血液捐赠体制,尤其是感谢动手术的医生。接受活体肾脏移植的患者,无论是活体捐赠或尸体捐赠,很少会知道是谁放弃了自己的一个肾脏。匿名虽是为了保护捐赠者的利益,却也会让供应链变得不透明。受赠者购买身体组织时,不用担心身体组织最初究竟是如何取得的。这样的医疗隐私权是炼金术的最后一道手续,让人体部位得以变成商品。
在市场上隐匿原料来源,通常都是个烂主意。人们说什么也不会让石油公司隐匿钻油平台的地点,也不会允许石油公司隐匿其环保政策。若钻油平台发生故障,导致数百万桶石油流入海洋,人们会要求石油公司负责。透明度是资本主义最基本的安全保障。
而站在犯罪企业家的角度来看,目前的器官摘取体制无疑是完美无比的,可让他们不受限地彻底剥削。由于政策规定仅能捐赠身体组织,因此付钱购买身体组织属于违法行径,许多公司会像石油公司投资钻油平台那样,在移植器官的基础机构上投入巨额的投资,而实际的原料价格往往贴近于零。同时,重视隐私权的漂亮说辞,又让人无法得知人体与人体部位是经由何种途径进入市场。匿名就表示器官买家在购买人体部位时,可以不用担心来源,而且不会有人提出任何疑虑。捐赠机制把供应状况隐匿于道德伦理的幕布后方,处理掉了道德伦理上的异议。匿名与捐赠是两记重拳,使拿走利润的中间人得以掌控整个供应链,购买器官就像开支票一样容易。
在某种程度上,本书调查了目前的组织摘取与人体采购体制所产生的问题。现今的人体交易市场,堪称为史上规模最大、范围最普遍、利润最高的人体市场。蒂特马斯的著作出版后四十年,全球化使人体市场的发展速度和复杂程度都令人眼花缭乱,这不是在指控批发制度,也不是在拥抱商业化。我们就活在人体市场里,即使否认世上有基于人体组织而存在的经济体制,人体市场还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消失不见。无论我们喜不喜欢,世上最受尊敬的一些机构确实私下或公开买卖人体,而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们是如何进行的。
大体而言,我并未侧重于人体市场里每天进行的数百万笔交易。因为假使没有移植技术、献血与领养计划,人类无疑会面临更可怕的后果。但我们无需关注人们在人体市场购买后过着快乐生活的幸福故事,因为那种故事讲的是世界对人体组织的需求。人体组织的运用方式并没有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人体组织如何进入市场。本书探究的是经济等式的供应面,若不了解供应面,就永远无法得知人体市场助长全球犯罪企业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利他主义与隐私权之间的冲突,削弱了两者原本想要保护的高贵理想。人体市场供应链里的每一个环节,最终使人类变成了人肉。而负责买卖人体的掮客则扮演了屠夫的角色,他们把活人视为各个人体部位的集合体。
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2006年至2009年间,我住在印度金奈(Chennai),这座繁荣的沿海大城市位于南印度,斯里兰卡北方数百英里处。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印度待了几年的时间,在遍地沙漠的拉贾斯坦邦(Rajasthan)的大学研究民俗和语言,也就是在达兰萨拉附近。我知道自己想在南亚待上更久的时间,但并不确定自己将来是否要当个新闻记者。
我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人类学研究所毕业后,马上就开始了短暂的专业学术生涯,在印度教导美国学生一个学期。我负责的学生有十二位,我们行遍德里、圣城瓦腊纳西以及菩提迦耶(BodhGaya)这个朝圣中心。但在最后一站时,我的一位学生去世了,我和另一名负责人将尸体送回美国她的家人那里。我有整整三天时间都陪伴在她的尸体旁,试图延缓那无可避免的腐败过程。那次是我最接近尸体的一段经验,她的尸体冷却变色之际,人之必死的肉体本质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死亡尤其让我明白一点,每一具尸体都有一位利害关系人。她从人转变成物体后,人们似乎纷纷露面,要求取得她肉身可利用的部分。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跟警方、保险公司、殡仪业者、家属和航空公司进行协商,讨论如何将她的尸体带回国下葬。
虽然我当时并未意识到,但是这件事开启了我对国际人体交易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由于发生了几起我无法掌控的事件,才使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主题。本书的第一部分便会直接讨论该起死亡事件,部分读者可能会觉得内容令人不安,但这却是无可避免的事。
在我的学生去世后,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教书了。因此,我开始为《Wired》与《Mother Jones》这两家杂志写文章,也在我位于金奈的据点,给几家电视频道与广播电台撰稿。我的报道内容涵盖了南亚的肾脏交易商、骨骼小偷、血液海盗、儿童绑架者所采取的经营手法。之后,我行遍欧美各地,把最糟糕的情况记载下来。买家在购买人体部位前,必然会先有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可是在每一个案例中,买家大多不知道之前会有哪些事件发生,这点实在让我感到诧异不已。
我认为人体市场很特殊,与一般经济体系不同,而这个想法始于我对印度人骨贩子与肾脏小偷所进行的研究调查,而且这个概念涉及的不仅是被当做备用零件使用的人体。此外,不合时宜的利他主义与隐私权,也对丧葬业与领养产业造成严重的影响。一谈到人体这个主题,供应链总是相同的,这真是怪异。
我开始考虑将所有研究结果汇集成书之际,发现世上的不法人体市场比我想要涵盖的还要多。美国境内有好几起重大的太平间窃尸案,殡仪馆会将家属托付的遗体卖给人体组织供应公司,遭受亵渎的尸体跟着就被大卸八块,用于移植手术和肌腱更换,但本书并不提及这件事;有一些巡回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展览,据闻展览的是死刑犯的塑化遗体,本书也略过了这件丑闻;有一份报告表示,英国有超过十万的脑下垂体遭窃,用于制造人类生长荷尔蒙,本书也同样只有简单提及;前一阵子,有报道指出,玻利维亚的一些连环杀手会把受害者的脂肪卖至欧洲美容公司,用于制造高档市场的面霜,本书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随着时间拉长,我的名单也跟着愈来愈长。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000年,以色列军队在搏斗中杀死巴勒斯坦激进分子后,就会摘取尸体上的角膜。甚至在更早以前,19世纪初,欧洲地区干制首级的市场景气大好,造成南美洲境内的部落战争四起。想要详尽涵盖每一个人体市场,实在超出我的能力。
因此,我只希望本书能让读者站在新的角度来看待人体市场。若能看出这些市场之间的共同点,或许就能想出办法,解决人体组织经济体的问题。罪犯在经济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里采取行动,但罪犯的存在全是因为我们的姑息所致。我碰到的那些掮客,几乎是无所顾忌地用尽手段取得人体组织。他们隐匿了供应链,避免他人窥探打听。而他们背后的驱动力,正是资本主义低买高卖的简单真理。
在多位货主之间运输组织与人体,往往有利可图,但同时中间人却也开启了通往滥用的危险大门。唯一能摆脱他们的方法就是让阳光照进去,让整个供应链从头到尾暴露在外。每一袋血液都要能追溯回原始捐赠者,每一个肾脏都要附注姓名,每一个代孕子宫都要能查出代孕母亲的身份,而每一件领养案都要公开。本书各章分别探讨不同的人体市场,并叙述了我所能找到的最重大、利润最高或最令人不安的情况,让读者大略了解世界各地的各种人体市场。
目前,通过供应链追踪人体组织来源的权力,几乎都是掌握在行政机关的手中。一般而言,这类机关往往资金不足,而且几乎都会跟他们理应监督的医院和掮客相互勾结。国际交易根本无人监管。本书所涵盖的每一个市场,都在充分证明这类机关的失职。我们不该盲目相信他们会安全控管人体从部位转变成商业产品的流程,我更主张交易纪录应该公开,让大众知道。
虽然彻底的透明化又会招致许多其他的问题,甚至有可能会减少人体的总供应量。以英国为例,有一项新方案规定捐卵者的记录必须公开,这种做法几乎终结了捐赠者供应卵子给不孕夫妻的现象。现在,英国妇女前往西班牙与塞浦路斯(Cyprus)购买卵子。
然而,采用透明化的做法后,那些不择手段取得人体的掮客不再有机会插手了。如果买家能够追踪到原生家庭、寄送感谢函,再也不会有人因肾脏而遭人杀害或绑架;如果所有的领养案都是公开的,再也不会有儿童遭人绑架,与父母分离;血液卖家再也不会被锁在房里达数年之久,就只是为了略微提高当地的血液供应量。
现在该是停止忽视人体交易,开始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第一章 人体炼金术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埃米莉似乎毫无重量地悬在空中,她四肢的向上冲力即将屈服于地心引力。在她登上的最高点,物理现象会决定她的命运,不过她的身体仍是属于她自己的。不一会儿,这次的撞击就会立即引发一连串的事件,埃米莉这个人停止存在,她身体的命运将会落在别人的肩头上。不过,此时此刻,在向上与向下之间的关键点,她是永恒不变的,或许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她坠落之际,把她的头发向后吹的风,力道开始强了起来。
她撞击在混凝土上,寺院的天井传出回声,不过,当时在凌晨3点仍清醒的少数几位学生,并没有作出反应。当晚早些时候,埃米莉还跟大家坐在一起,她没说几句话,接着就悄悄离开了。没人会想到埃米莉不在场会跟天井的撞击声有关。在印度,这类吵闹声很平常,所以他们没去查看,而她的尸体就静静躺在潮湿的青色月光里。将近3000年前,这里是佛陀的悟道之地,这些学生都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在此处冥想。为了向佛陀表达敬意,这座城市取名叫“菩提迦耶”,意思是“佛陀成道处”。过去10天以来,这些学生施行禁语,在金色佛陀像的前方静坐冥想。严格禁止说话令他们心烦意乱。最后,当他们终于可以再度使用自己的舌头时,便兴奋地熬夜聊天,像是夏令营最后一天的孩子们。
埃米莉死时,我在离她不过10米远的地方,已经熟睡了一小时,我被白色蚊帐覆盖着,安然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妻子的身边。接着,有人推了下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位来自纽约的蓄胡的学生。他惊慌失措地说:“埃米莉躺在地上,她没呼吸了。”我凭直觉作出反应,马上起身,穿上蓝色牛仔裤和褪色的衬衫,冲到天井。
史蒂芬妮——本课程的另一位负责人——把埃米莉的尸体滚到橙色的露营用睡垫上。埃米莉的右眼部分淤青,血液濡湿了她的头发。因为惊吓过度,史蒂芬妮顾不上跟我打招呼,她正在黑暗中努力想要让埃米莉起死回生。她透过埃米莉的红色亚麻衬衫,进行胸部按压急救。医疗用品袋里的东西散落在露水沾湿的草地上,地上凌乱散布着注射器和绷带。史蒂芬妮每按一次埃米莉的胸骨,埃米莉嘴里的血就随之溢出。史蒂芬妮见这情景,嘴唇向上撅,表情扭曲。埃米莉仍旧没有脉搏。
现在,寺院里的每一个人都赶了过来,聚集在现场。某位棕色长发、带有澳洲腔的女人,一见血就跟着昏倒。同时我打了电话给人在美国的课程创办人,告知坏消息。
挂断电话后,我开始记笔记,打算打电话给埃米莉的家人,此时三名学生把她抬进生锈的救护车。那是寺院的救护车,用来给乡间村民提供医疗服务,今晚却用来载送她的尸体,穿越干燥的农田和熙熙攘攘的军事营地,驶向唯一的一家医院。2006年3月12日凌晨4点26分,埃米莉抵达迦耶医学院,到院已经死亡。
上午10点26分,我有如老了一岁。她遗留在房外阳台上的日记,写满了比喻性的文字,那些文字让我怀疑她是自杀的。10天的静心冥想,加上造访半个地球外的国家所带来的文化冲击,显然并不适合她。不过,这跟接下来所要面对的艰难任务相比,她的死因就显得更无足轻重了。她家位于8500英里外的新奥尔良,返家的头几段路程就是要穿越印度乡间干燥不毛的荒原。前一天晚上,圣城瓦腊纳西的铁路枢纽附近恰巧发生了火车意外,通往迦耶(Gaya)的铁路中断,而当地机场也似乎没兴趣帮忙安排载运尸体。
红色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之际,两名警察出现了。他们穿着绿色卡其制服,髋部佩带半自动手枪,蓄着翘八字胡。他们已经在医院看过尸体了,现在是过来问话的。
“她有仇家吗?有没有人嫉妒她?”警长米斯拉问道。他身高超过两米,高大的体型引人注目,肩章上有两颗银星。他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
“就我所知,没有。”我回答。他那怀疑的语气让我全身僵硬。
“她的伤势……”他停了一下,不确定自己的英文用语是否正确。“范围很大。”
我带他去看她坠楼的地点,那里有一堆医疗用品,还有急救用品残余的碎片,那些是我们努力救她未果所剩下的碎片。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些东西,没有再继续提问,反倒请我去医院,他要我做一件事。
数分钟内,我坐上了警用越野车的后座,同行的还有米斯拉和三位年轻警卫。那些警卫不超过19岁,泰然自若地握着二战时代的冲锋枪。我们在路上颠簸行进的时候,一支银色枪管的老旧冲锋枪就指着我的肚子,我担心那把枪随时有可能走火,但是我什么话也没说。
坐在副驾驶座的米斯拉转过身来,露出微笑。他似乎很高兴能帮助美国人,这件新鲜事打破了他那平淡无奇的警务工作。他问:“美国的警察是怎么工作的?跟电视上一样吗?”
我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见另一台越野车在对向车道高速飞驰。隔着满是尘土的挡风玻璃,我看到了一位棕发的白种女性身影,是史蒂芬妮。当两辆越野车擦肩时,我和史蒂芬妮对望一眼,她看起来很累。
数分钟后,我们抵达人潮拥挤且道路坑坑洞洞的迦耶市区。虽然迦耶是比哈尔邦(Bihar)的大城市,但是“开发”二字仍是遥远的梦想。尽管中央政府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封建制度仍是此地的治理原则。现在管控此城的,乃是大君时代治理者的后裔。布满黑泥的大猪在街上漫步,在垃圾里嗅闻翻找食物,还发出呼噜声,要行人别挡它们的路。有的大猪还在肉店旁边,等人喂食。我们快速驶过时,屠夫把剥皮的羊头切成两半,把不要的碎片丢给店外的猪吃。一头猪叼起一条丢出的肠子,像在吸一条意大利面。
越野车转了三个弯之后,进入迦耶医学院区(Gaya medical college),停在一栋混凝土建筑物的前方。遮阳篷上漆了亮红色的粗体字:“CASULATY(急诊)”。在印度医疗机构的名单里,这家医学院连个替补都称不上,这个脱离常规的地方,只能吸引印度最平庸的人才。迦耶医学院兴建于殖民时期,当时是由戴着遮阳帽、身上满是晒斑的英国官僚治理这片土地的。如今,迦耶医学院却连一丁点儿帝国建筑的风格都没有留下,校区点缀了几栋形状矮宽的混凝土建物,以拮据的政府预算兴建而成。印度大部分地区都已经骑乘在信息技术的火箭上,突飞猛进,但比哈尔邦仍坐在发射台旁的大看台上。
我跳出车外,米斯拉带我进入病房。一名身穿南丁格尔白色制服和帽子的护士向我投以麻木的眼神,她对悲剧已经习以为常。她的对面是混凝土制的尸体放置台,上面就是埃米莉的尸体,埃米莉在破旧的毛毯底下冷却。护士晚上拿来几片薄纸板作为隔档,挡住好奇的眼光。瑞克——在寺院诊所担任志愿者的美国人——入夜后就一直守在她的尸体旁边。
米斯拉把那块避免埃米莉受苍蝇侵扰的裹尸布拉开,她那受到重创的遗体露了出来。撞击地面后几小时,她的身体温度下降了十几度,降温后,她的伤口更为明显了。她眼睛下方的皮肤有深色的血渍,脖子根部鼓胀,看起来像是在坠落时弄断的。她手臂上的痕迹在史蒂芬妮施行心肺复苏术时是隐而不显的,现在却明显清晰得有如军队的迷彩。
米斯拉要我跟他说,我看到了哪些东西,他好把她的私人物品登记在警方档案里。警方合法保留她的尸体,要是有东西不见了,米斯拉就要负责。她穿着亚麻衬衫和长裙,长裙是她在德里观光市场买的,右手腕则戴着一串木珠手链。
“什么颜色?”他问,而且再度注意自己的英文是否正确。
“衬衫是lal(英国服装品牌LIVE A LITTLE),红色的。裙子是neela,蓝色的。”我说。他用圆珠笔在本子上写了写。伤口跟衣服上的血迹符合。
就算他当时正在思考这两种颜色的搭配很怪异,也没能思考多久。他的思绪被轮胎压到碎石子的声音给打断了,有人来了。
外头来了新闻记者,已经停了两辆小型的Maruti Omni箱型车,他们像马戏团小丑那样,从车内涌入了停车场,一堆的人、音响器材、B级摄影机。记者的存在,有如这所医学院,证明了此地的边缘化。在印度的其他地方,新闻频道相互竞争,抢先报道新闻;而在这里,新闻报道好像是团队行为,以今天的新闻报道为例,他们还一起搭车前来。16个人尴尬站在空荡荡的箱型车旁边,两位制作人根据摄影机和麦克风上的单色标志分配着设备。
米斯拉走了出去,阻挡他们前进,或者是在跟老友打招呼也说不定。我站在病房里,几乎听不到他们提高嗓门的声音,但是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透过锻铁大门向外偷看,想要看到制片人把藏在掌心的黄色卢比纸钞塞到警长米斯拉手里。我没看见交易过程,但是我知道,只剩下几秒钟的准备时间,他们要过来采访了。
我把医院床单拉回去,盖住她的脸孔,走到病房的前头。相机闪光灯闪了6次之多,我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摄影小组把热烫的黄色灯光投射在我的额头上。接着,新闻记者把一堆麦克风放在我的面前,发射出一连串的问题。
“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杀的吗?”
“是自杀吗?”
然后,来了一句回马枪:“你是谁?”
这些问题都很合理,但我不予回应。过去6小时以来,我的美国老板一直尝试联系埃米莉的父母,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听到消息了。也有可能在还没联络上他们以前,美国新闻频道就已经抢先报道了也不一定。
现在,埃米莉这个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尸体的问题。我们努力拯救她的生命时存在的迫切感已经过去了,现在留下的是死亡所带来的一连串必然。她留下的肉身脆弱、易腐,而且不知怎的,许多人开始关注起她的遗体来。
“不予置评。”我一面说,一面眯眼望向摄影机无情刺眼的灯光。问题持续涌来,不过记者们的声音渐渐没那么急迫了。某位摄影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们想要找角度拍她的尸体。我举起手臂挡住他的镜头,但是穿着红色Polo衫的男人抓住我的手臂,准备将我推开。我拉着他,但失败了,他放了手,我的身体转了向。一瞬间,他们已经经过我的身边,把盖住她脸庞的裹尸布给拉了开来。
在刺眼的灯光下,她眼睛下方的血液变成暗紫色。那道伤口穿过颅骨裂缝,进入脑袋里。在印度的电视上,死亡这个重要的角色仅次于珠光宝气的宝莱坞名人。覆盖住的尸体与脚趾标签的高雅画面是用在美国报纸上的,然而在印度的新闻里,会先以无休止的个人悲剧蒙太奇手法,拍摄荒谬丑陋的情景,继之拍摄死者的脸孔,头、舌下垂的骇人画面。印度的死者可不会害怕上镜头。如果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埃米莉,那么我的任务失败了。
今晚,印度各地电视会播出最新的新闻快报:美国学生死于菩提迦耶禅修中心。
警方怀疑是他杀或自杀。
在印度,不是每天都有美国人死亡。今天,她成为尸体后的名气会比她活着时还要大。在这一则新闻变成下一则新闻以前,全国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这个点上。十亿人都有机会目睹她那张失去生命的脸庞。
我努力挤回摄影机前,但是记者们已经开始走人,他们已经得到需要的东西了。
警长米斯拉用左手平拿着一根沉重的手杖,他脸上的表情有如万花筒,同时表达出“你的500卢比很有用吧”和“我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绕过我的”。不过,这对记者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开始鱼贯而出,进入等待的箱型车里。司机发动引擎,他们冲往禅修中心,去偷窥事故现场。
一分钟前,病房里还像马戏团似的,现在却有如坟墓般安静。我没别的事可做,只能继续守夜。米斯拉向我微笑,耸了耸肩,然后回到外头的岗位上。我再度一个人陪在埃米莉的尸体旁,新的现实来到眼前,我的学生惨死在印度的偏远地区,现在我必须负责将她的尸体送回美国。她死亡6小时后,遗体看上去跟劣质包装的厚肉块差不多。气温有可能在正午达到摄氏37度,要阻止腐败,所剩时间不多。
我来到医院的柜台,身穿南丁格尔制服的护士说,医院没有冷冻设备。此外,我必须等到政府规定的解剖验尸过程完毕后,才能取回她的尸体。她建议我坐在尸体旁边等医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