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们的互动,我似乎能了解他们是如何团结合作、齐心协力活到现在。弦「啊」地指着几名士兵,或许是他认识的人。
没多久,复眼队长拿枪站起,下令:「好,走吧!」士兵们全挺直背脊。「现在尽快往城墙出发。几个人共乘一匹马,其余用跑的!」
「不要紧吗?」号豪担心地问。「有没有胜算?」
复眼队长以近乎豁达的语气回答:
「与库帕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骗人。
我立刻察觉,复眼队长他们不是去打胜仗。明知毫无胜算,他们仍挺身作战。
我默默想着,复眼队长接着说:「库帕士兵的职责,原本就是要保护人民,与强敌对抗。」他望向士兵们。「这些人就是被选来保卫家园的。虽然过了很久,不过,这正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室内一片寂静。
「什么话。」一名士兵笑道。「选中我们的可是复眼队长。」「明明就是队长随便选的。」「对啊,谁被选上谁倒霉。」大家夸张地连连叹息。
他们的脸皱成一团,屋内气氛又因笑声变得柔和。
半晌后,我心想:啊,原来如此,库帕士兵是真的变成透明。
他们回到城市,即使现身在过去的亲友前,也是「看不见」的存在。在脸上涂颜色,是为了变成透明——隐瞒身分,化身透明,默默拯救众人。就是这么回事。
库帕士兵会变成透明,拯救这个国家。
完全就像传说中描述的。
紧接着,我腿一蹬,跑出屋外。既然掌握状况,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喂,多姆!」加洛跟上来。「你要去哪里?」
差点忘记,我得打信号才行。
「加洛,来把天空涂成黄色!」
手脚贴着地面,我把四肢跪地的姿势缩得更小。我待在岩山后面,可是山丘不大,得弯身缩小体积,才能勉强躲藏。
我悄悄探出头,窥望士兵的状况。
他们——铁国士兵的行动耐人寻味。有人躺在地上,有人整理行囊,也有人围坐成圈,看似在聊天。
位在远方的他们显得非常小,杂乱无章地动着。我有种在观察昆虫生态的感觉。
不清楚是有人先站起,还是有人发号施令,但我发现他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几十名士兵已骑上马,排列得整整齐齐。
大概是队长吧,两个人面对士兵高声训话。从这里听不到内容,但他们一次又一次指着前方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城墙,或许在指示接下来要一口气进攻。然后,那算是呐喊吗?所有人同时发出鼓舞自己的雄壮叫声。
终于要进攻了吗?
我四下张望,看到城墙。围绕多姆老弟他们居住的国家的城墙。
好了,情势会怎么发展?
不知是亢奋还是害怕,总之,我的心跳加速。
此时,我瞥见人影。大概是同乘一匹马过来的,几个人正从马背上跳下。
或许是刚刚抵达的。
他们排成一横列,摆出戒备姿势,就像要迎击这边的铁国士兵集团。那是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人,还是独眼兵长?我凝目细看,他们的脸上仿佛涂着颜色。
城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多姆老弟没事吗?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只透过猫的描述得知的号豪、弦、顽爷等城中居民。
独眼兵长来到城墙外,或许是为了迎接第二军。
我这么想着,便发现这边疑似队长的马上士兵,举起长枪后,随即开火,显然目标是墙边的人影。枪声传遍辽阔的荒野。看起来小小的他们,枪一样很小,或许是此一缘故,枪声并不刺耳,反倒给人一种轻巧发射的烟火印象,但我仍大受震惊。马嘶声间或传来。
他们不是同伴吗?
不都是铁国的人吗?
突然,一抹黄色线条映入眼帘。
城墙另一边,一道烟雾朝天空缓缓上升,乍看犹如黄色的狼烟。原以为是光线反射,眯眼细瞧,我赫然惊觉。
是多姆老弟的信号!
我会弄出黄色花粉,一看到花粉,你就把他们赶跑——多姆老弟临走之际这么交代。或许会花点时间,但花粉会笔直冲上天空。
我得动身了。
我想起约定。
趁尚未犹豫得裹足不前,我先跨出步伐。
士兵手中的枪当然很可怕,但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想法,挺身面对。
行走!前进!不要害怕!对方也一样害怕!我这么告诉自己,一步步确实踏稳。
墙边的人,也就是从多姆老弟的城市出来的人仰起身子。他们面对这里,所以先发现我,眼睛眨个不停。
或许是从他们的视线察觉异状,在荒野上列队的铁国士兵也起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慢慢转向我。
他们先看到我的脚踝和小腿一带,倏地睁圆双眼,目光茫然地往上移。仰望到我的胸口和脸庞时,他们个个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相同,吓得无法动弹。我不禁感到好笑,内心萌生一点从容。
既然这样——我稍微放大步幅,用力蹬踏土地。我有些得意忘形,心想干脆来引发地震。随着我的动作,乘载士兵的马匹脚步踉跄。或许是不知所措,马匹又嘶叫个不停。士兵们拼命安抚马匹。
我迈步前行,俯视他们。
士兵狼狈地待在吓坏的马上,一副遇到怪物的表情。然后,有人大叫:「那是什么!怎么会有巨人!」
紧接着,其他人也怪叫起来:「好大!是从哪里来的?」「简直像棵大树!」
前方的士兵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我的远近感有点错乱。
「那个巨人是什么!」他们对我喊道。
问我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我只是个被老婆戴绿帽的没出息家伙,职业是公务员,任职于地区振兴部门。就算我能回应,也只答得出这些而已。
初次相遇时,我立刻就发现多姆老弟小得奇异。他比我所知的猫更小,而且从外形来看,他显然不是幼猫,而是成猫,所以给我猫咪公仔的印象。他坐在我的胸口说话时,我有种与玩具猫对话的古怪感觉。
从多姆老弟的描述听来,在他住的城市,人类与他的体型比例,跟我与一般猫咪差不多。于是我猜想,在多姆老弟居住的世界,人类是不是也很小?
多姆老弟会吓到,看着我仿佛撞见怪物,也是这个缘故吧。
然后,在荒野上瞧见他们和马匹的脚印时,便差不多确定答案。他们的脚印比我的小太多。
如今,这成为决定性的事实。
与我对峙的他们,体型只有我所知人类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
我的身高尺寸,在他们眼中非常值得惊异吧。
我原地踏步,用力摇晃身体。说好玩或许有些语病,但如同我的预期,士兵们都吓坏了。不少人摔下马,呆呆注视着我。
城墙附近的人——他们也一样只到我的膝盖高,全愣在原地。他们呆杵着,但我听到有人低语:「是库帕。」
咦?我吓一跳,想抗辩我不是库帕,而是人类。但在他们眼里,或许他们才是人类,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不起眼、没半点可取之处的人,仿佛突然升格成特别的存在,既尴尬又新鲜,有种身价飙涨的错觉。
不过,我的思考齿轮马上被疼痛打断。
一开始感到脚好烫,接着觉得好冰。不晓得是针还是棘,总之脚被刺了,我急忙查看。
士兵们举枪瞄准我。有枪声吗?没注意到,或许是我太兴奋。
往腿上望去,牛仔裤开了个洞,渗出血。子弹应该比平常小,可是超痛。或许是子弹很小,反而更锐利地穿刺。
脚上又是一阵疼痛。
我一阵毛骨悚然,盯着汨汨流出的血,似乎有点贫血,眼前天旋地转。景色顿时倾斜,惊觉不妙时,我已当场瘫倒。
地面轰响,马在嘶叫。
小人们哇哇乱嚷,左右跑开。他们在我的脸颊附近吵闹,或许是陷入恐慌。
我因疼痛和震惊无法思考,只能逞逞强。
「听好,不许再接近这个国家!」我几乎使尽最后的力气。
我没大吼的意思,但大概是受到惊吓,附近的士兵和马全翻掀过去。
「快逃!」在场的士兵叫道。「撤退!」
我听着这话,牙根打起颤。身体好冰,血液倒流,手脚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显然是贫血。是中枪的冲击,还是目睹流血的缘故?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不禁心生害怕。脚好痛,景色渐渐模糊。
有人拍打我的眼皮,我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只猫,是多姆老弟。
「你还好吗?」
「我中枪了,我要死了。」
「要死了?没事的,医医雄刚帮你涂药。他用了各种工具,把枪的碎片从你的脚挖出来。」
「医医雄?」枪的碎片或许是在说子弹——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仰躺在地,微微起身一看,人们团团环绕在我周围。他们一样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而且全「哇」地发出战栗的叫声。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人群便一口气退开。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没离去,稀罕地远远围观。
一名男子来到我旁边。他姿势端正,一副学者气质,感觉很适合穿白袍,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医医雄,果然没错。他说:「我没诊治过你这样的人,但伤口应该不要紧。」
谢谢你——我正想道谢,鼻子忽然痒起来。虽然已淡到看不见,但还飘散在空中的黄色花粉刺激了鼻子吧。
我忍不住打个喷嚏。
我喷出一大口气,惊觉不妙时,医医雄已被吹得往后滚好几圈。
这景象似乎很滑稽,我听见有孩子在远处欢闹。
然后,我似乎成了那个国家的烫手山芋。
我体型庞大,不管身在哪里都非常占空间,一活动就担心可能砸坏墙壁。
而且即使他们好心提供食物,以我的体格来看,份量也不足以裹腹。
简直像个大饭桶硬赖在这里。
幸好我有带随身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不过水的方面,我喝掉的量在他们眼里非常惊人,所以我还是相当内疚。上厕所也非常麻烦,他们大小解的地方对我而言太小。没办法,我只好去远离城市的地方偷偷排泄。当然,虽说是偷偷,但我体型庞大,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是让我难熬。
可是,他们并未怠慢我。
为了招待我进城,他们讨论要扩大城门,发现行不通,便邀我跨过城墙到广场。
我坚决婉拒入城,因为不晓得何时会不小心踏偏,破坏他们重要的城墙或水井,当然,我也害怕城墙上的毒药。总之,基本上我都待在围绕他们国家的城墙外,躺在荒野中度过。
我无法进城,于是他们出城来找我。定期会有人打开城门与我交流。
在小个子(还是该说小型?)的人面前跪坐谈话,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习惯后也不觉得有多怪,反倒愈谈愈热络。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应该很想看看我吧。毕竟我是比他们大四、五倍的巨人,肯定像珍禽异兽般让他们兴致勃勃。也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天真无邪,虽然提心吊胆,有时却非常大胆,会在我躺下的身体上跳来跳去玩耍,或观察我的耳洞取乐,忙得团团转。
听到独眼兵长他们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复眼队长和库帕士兵,我大吃一惊,其他人受到的冲击一定更大。但惊讶的浪潮过去后,他们便为士兵的归还感到欢喜。
我和顽爷见过一次面。不晓得是不是拆下床铺,几个人抬着他到我附近。
顽爷是个脸颊凹陷、无法自行起身的老人,但神采奕奕。眼神锐利。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脱口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趣事。」然后,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住在怎样的地方?」「其他人跟你一样大吗?」「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其他人先前似乎只是压抑着好奇,见状也跟着发问。他们稀罕地摸着牛仔裤的布料,为鞋带感叹。
多姆老弟那些猫常来。不过,他们请求:「我们听得懂人话的事,能帮忙保密吗?」
我能和身为猫的多姆老弟交谈。
我能和这个国家的人交谈。
那么,我应该能成为多姆老弟与这个国家的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然而,不知为何,即使猫说话,人类似乎也听不懂。是成见、常识阻碍两者的交流吗?
「如果人类知道我们听得懂他们的话,或许会提防我们,那样过起日子就不方便了。」多姆老弟解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听从他的愿望,把能与猫交谈的事深藏在心底。
「不过…」多姆老弟有一次这么说。
对抗铁国士兵时,我被枪击中,多姆老弟正在广场外围第二条圆道踩踏黄色的花,射出花粉。那时库洛洛猫跑去告诉他:「来帮忙的人类没事吗?他可能会受伤,你应该带着医医雄赶过去。」
「有道理,说得没错。」多姆老弟同意,可是,他烦恼着不知如何告诉医医雄。烦恼到最后,他冲进医医雄家大叫:「城外不得了,快点一起过去吧!」
「我居然那样拼命跟人类讲话,连我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多姆老弟告诉我。「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豁出去。而且,我也想早点知道你的状况。」
「然后呢?」
「发生奇妙的情况。」多姆老弟说着,无法信服似地噘起嘴巴。「医医雄的女儿走近,问我:『要去哪里才好?』」
「她听懂了吗?」
「不晓得,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听完我的话,她转告医医雄:『爸,快带着这只猫,赶往城墙那边。』」
「医医雄有何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平常一样冷淡,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讲不通,刚要死心,下一瞬间他便抱起我,跑出门外。」
「意思是,你的话传达给人类了吗?」
我问,但他左右摇头:「不清楚。从那之后,他们没再听懂过。或许当时我太拼命,那份心意打破人类与猫之间的藩篱。况且,不管我有没有请求,医医雄原本就很担心复眼队长他们。身为医生,他大概认为能帮上一些忙吧。」
「搞不好,人类其实听得懂你们的话,却一直假装听不懂而已。」
「怎么可能?」
我对人类自称是旅人,在荒野外的遥远地方旅行,偶然看见铁国士兵要攻打附近的国家,不忍看到以大欺小的状况,便挺身而出。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救国英雄,再三向我道谢。
「这个国家有你这么巨大的人,铁国应该不会再来攻打。」自称弦的人感谢道。如同多姆老弟的描述,他似乎是纯朴正直的人。
「是吗?」实际上,我无法预测今后将会如何,语气模棱两可。「或许他们会召集更多士兵,卷土重来。」
我不是想吓他,但弦顿时脸色苍白。我后悔不该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一旁的医医雄冷静分析:「他们不会那样劳师动众。付出莫大的代价支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好处。」
我没看到多姆老弟的话中经常登场的酸人。决斗的事我已听说,后来他怎么了?
「他一蹶不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号豪告诉我。「因为再也没人理会他。他足不出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
「真可怜。」我反射性地说,其实并不同情他。
人类大部分是在白天来找我。不晓得是害怕日落之后,天色一暗,我会露出凶暴的本性,抑或听到我的鼾声受到惊吓,没人敢靠近。所以,每到夜里,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尽情享受无边的夜空与灿星。
几天后,我不禁对无所事事感到过意不去。
人类说我帮他们赶走铁国士兵,不需要再贡献更多,但游手好闲,镇日躺着,教我坐立难安。
所以,我决定稍微劳动一下。
比方,挖掘地面寻找水源,或更进一步强化守护城市的城墙。我孱弱无力,从小学就最讨厌体育课,但毕竟拥有四倍大的肉体,其他人类非常高兴。
平常我都在政府机关努力制作文件,回家就坐在电脑前追踪股价涨跌,如今却像这样劳动身体,贡献心力,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是挖洞还是搬东西,都会引来「好棒」的赞美,受到感谢、依靠,我觉得也不赖。
连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号豪都比不过我(虽然是理所当然),总之非常爽快。孩子们的赞赏也带给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机关的工作中,协助町内会及自治会的经验派上用场。我了解这种社群的需要。
也不是被那种快感冲昏头——不,正确地说,我真的得意万分,但我渐渐会去更远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可用水冲掉排泄物的厕所,并挖一个贮存雨水的大洞,拉出一条水路到城市。以前曾在书上看到古代遗迹也有冲水式厕所,我便试着效法。
我跟号豪和医医雄商量建造厕所,总算完成时,他们说:「请你来启用吧。」话虽如此,我实在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排便,所以婉拒了。
又过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张水路,需要挖掘地面的道具,也就是需要适合挖土的棒子,所以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注意到时,我已迷路。可能是渐渐习惯自己的身体是巨大的,我过于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行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没留意方向就走远。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在睡觉,也不晓得路。」
虽然迷路,但没有地图,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满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悠哉地下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是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但我试着挖地,两三下就折断。这么脆弱,没办法用在挖水路上。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抽动鼻子,望着周围的枝叶。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但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
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主观来看),是不是曾出现在附近?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位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城里」,实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是不是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看过叫这种名字的树木。」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看过高耸而形状尖锐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库克松树,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称为「Pine」——松树,感到不可思议,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明明叫「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缘际会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发现:「是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边。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很吵又不太吵,像古怪鼾声的的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赫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同样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就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赶。
森林相当广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的形状。那里是一片大海。
就我看来,那只是一片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不定形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肩膀跳下沙滩,散发出浓浓的警戒气息,全身的毛倒竖。瞧他的尾巴,简直快直冲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彼端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吗?」
我边解释,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浅,原来是钓船。跟我乘坐的钓船非常相似,或者说,那就是我的钓船没错。
「这是什么?」
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着问。
「我就是乘坐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似乎会感受到未知的恐惧,发出嘶叫声,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模糊地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到这里?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的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出了门就该好好回家,不都是这样吗?」多姆老弟教训我。
「该好好回家,是吗?」
我忆起自己应该回去的家。我已遗忘家人好一段时间,不忠的妻子是我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维护精神,于是大脑刻意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要回去哪里,的确很暧昧。可是,出了门就会想要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也只是一个如细长状洗脸盆的物体附上引擎般的简单小船,但尺寸毕竟是配合我,在多姆老弟眼中非常巨大。光是跳进小船,或许他便仿佛踏入一栋小屋子。
「喏什么?」
「喏,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也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与我透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像的人物形象相去不远。只有一只眼睛十分锐利,刻画在嘴角和眉头的深纹有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强劲,却没有让对方萎缩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投入工作的老师傅。他的话不多,看到我也仅有些微惊讶,便开口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士兵。」
睽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够表明身分,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更感到强烈的虚脱。他大概是在想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吧。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暧昧地说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眼的他忽然展露笑容,回答:「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琢磨不透哪,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原来的家,与家人拥抱,我觉得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感想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甚至没余裕去想这件事。
「可是,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卷入风暴,不知经纬和路径,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说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
「如果不能确定,你就不回去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一双可爱的眼睛直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重重困难回来。」
「这是两码子事。」
「先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柔软体操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这是一种从外侧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成第三者机关,观察我、忖度我的心情、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另一方面,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有着「对不告而别的内疚」。
「你没有老婆吗?」多姆老弟开门见山地问。
「有是有,不过感情不好。」
「你们好好谈过吗?」
「我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想法吧。」
多姆老弟说:「既然你能跟猫交谈,跟老婆交谈想必是轻而易举吧?」我不禁觉得好笑,约莫是被那种滑稽推了一把,我兴起「或许该回家」的念头。
「要是回得去,」多姆老弟点点头,叮咛:「别把这边的事忘喽。」
要忘掉这么奇异的体验很困难吧?
「这么一提,你们和老鼠的关系有进展吗?」遭铁国士兵攻击后,便是一连串忙乱,我完全忘记老鼠的事。「你们猫跟老鼠能和平相处吗?」
多姆老弟仔细舔起身上的毛,从胯下、大腿根部,一路舔到尾巴。
我静静等他理完毛。
「慢慢的啦。」多姆老弟有点害羞。「虽然没办法立刻变好,不过我觉得,如果能慢慢改善关系也不错。」
「光这样就是很大的改变吧。」不是安慰,我十分认真。倘若不改变彼此的认知,猫与老鼠的关系永远是平行线。即使是一点点,只要有心走近,两条线总会在某处相遇。这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我忽然察觉,我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放弃、置之不理,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若多少想修复关系,是不是也必须由我主动走近?紧紧拉住彼此倾斜的线,总有一天能交会。
吃不消地暗想「明明都被戴绿帽了」的自己,与开始考虑「回家吧」的自己,在脑中面对面。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邀请多姆老弟。然而,他眺望大海,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大哈欠,唯独尾巴像在嗅闻潮香般,用力摇晃着。
第一卷 第七章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上,我无意识地提出压抑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胆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肚子隐隐作痛,却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敛起下巴。他像下定决心般吁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
第一卷 后记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作品中出现的登场人物名字,像是「顽爷」、「复眼队长」,或许有读者发现「噢,是从那里来的吧?」没错,就是效法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同时代的游戏》(同时代ゲーム)的「阿波爷、培利爷」(アポ爷、ペリ爷)、「无名大尉」等角色的名字。不过,原本在登场人物的命名方面,(对我而言)大江作品就是独一无二的绝佳范本,或许可说,我的其他作品也都受到影响。
书写《夜之国的库帕》时,我一再想起阅读(令人眼花缭乱的杰作)《同时代的游戏》的体验。那是一段得紧抓不放以免被抛下、卯足劲才能跟上内容的读书体验。
参考文献
《论永久和平/何谓启蒙? 等三篇》康德著/中山元译 光文社古典新译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