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真好啊,洛基。”森田森吾一边说一边扭动身体,仿佛全身都在发痒。
“更好的还在后头呢。”轰厂长张着鼻孔说:“同样的烟火,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不同的角落看着,说不定自己现在看到的烟火,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老朋友也正在看着。这么一想不是很令人开心吗?而且啊,那个老朋友很可能也跟你想的一样呢。我一直这么认为。”
“一样?”青柳不自觉地开口询问。
“回忆这种东西啊,常常会在类似的契机下被唤醒。既然自己想起来了,对方很可能也想起来了。”
“说得好!轰屋(注:传统习俗中,日本人在欣赏烟火的时候会高喊‘玉屋’[TAMAYA]或是‘键屋’[KAGIYA],所以众人此时开玩笑地在自己的姓氏后面加上‘屋’字。)!”森田森吾大喊,似乎是在煽动轰厂长继续说下去。
“洛基屋!”青柳喊道。“樋口屋!”晴子也兴奋地喊道。接下来,大家各自喊起了自己的名字。“森田屋!”“青柳屋!”轰厂长不禁感到啼笑皆非,继续着手进行准备工作。
烟火的震撼力远超过众人的预期,跟在遥远的大学校舍观看,完全是天壤之别。若说从远处看烟火只是欣赏,那么从近处看烟火则是用全身去感受。烟火带着让人震撼的巨大声响,垂直地被打上天空,接着炸裂,绽放光彩,带着闪闪发亮的尾巴落下,融入黑夜之中,然后消失。所有人都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包含青柳在内,大家都不发一语,目光完全被吸引。
声音在胃部引起共鸣。黑暗的天空中,一瞬间绽放出巨大的花朵,花瓣带着闪光垂落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舒服。
烟火一发又一发地冲上天空,层层交叠。烟火炸开的声响,撼动着正下方的青柳雅春等人。
“享受美景”四个字已不足以形容那无与伦比的震撼力,宛如人工的星星撒满天空,那种盛大的炸裂画面令人叹为观止。
接着停歇了片刻,这是为了等待那些弥漫在天空中的烟被风吹散而安排的空档。
青柳等人望向前方那些烟火师傅,每个人眼中都闪耀着光芒,表情单纯得像小学生。烟火带来的那种原始的畅快感,洗涤了在场所有人的疲累与各种无意义的执着,让每个人都回到了最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
只穿着一件内衣的轰厂长也在其中。他往青柳他们看了一眼,接着摆出满足的笑容,竖起两根手指,似乎在跟大家说:“好好看清楚了。”
“真壮观啊。”森田森吾吐出了憋着的一口气,如此说道。
“是啊。”阿一随声附和。青柳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转头望向坐在左边的晴子的侧脸,只见她依然凝视着天空,似乎正享受着余韵。
“呃,樋口。”青柳以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嗯?”晴子转过头来。
青柳又“呢”了一声,接下来却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心中不禁感慨,昨天练习了那么久竟然没有发挥一点效果。
“什么事?”
“呃,有句话!直很想跟你说。”青柳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非常僵硬,试着微微抖动下巴,让紧绷的双唇松弛,接着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一开始,晴子的表情暗了下来。“啊啊,完蛋了。”青柳在心底哭喊着,早知道就不说了,一股懊悔的情绪沿着血液流遍全身。
“跟你一起去哪里?”晴子接着说道,语气中似乎带了三分不明就里。“厕所?”
“我又不是小孩子。”青柳脸上的表情更扭曲了。“我的意思是在一起,不是一起去哪里。”
一阵巨大声响撼动了身体。
烟火再度开始施放,巨大的星星再次在天空中绽放,宛如碳酸气泡般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中回荡,令人感到无比舒畅。
晴子将视线拉回头顶上的烟火。青柳感到欲哭无泪,看来同样的话还得再说一次才行了。他看着晴子的侧脸,一句“呃,樋口”正打算要脱口而出时,一直凝视着星星在声响之中坠落的晴子却先开口了。“现在才说,太慢了吧!”她带着微笑,模仿森田森吾刚刚说过的台词。
“咦?”
“现在才说,太慢了吧!”晴子带着笑容转过了头来。
“好,大家一起喊一预备……”耳边传来森田森吾的声音:“轰屋!”
【樋口晴子-3】
刚开始下雨时,天空还残留着淡淡的明亮,樋口晴子本来预期雨马上会停,只要忍一下就过去了。但是过了一会儿,雨不但没有停,云层的颜色反而越来越深,最后变得几乎像黑夜一样昏暗,天空只能以乌云密布来形容。雨势越来越强,没有带伞走在街上的晴子一声哀嚎,慌张地左右张望。
宽广的人行道上一处屋檐也没有,毫无栖身之处。
“怎么办?”她望向身旁的青柳雅春。雨势之大,仿佛要将说话声全部打落,雨滴在地面上四散飞溅。
青柳把头发往上拨,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我们预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重点不是时间吧?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走到店里?”晴子也伸手摸着头发,说道。
“穷人还想吃法国料理,这是我们的报应。”
“有什么关系,庆祝一下嘛。”
当晴子提出为了纪念两人交往三个月应该庆祝一番的时候,青柳原本是兴趣缺缺的。他如是说:“所谓的庆祝,应该是在更重大的时间点实施才对吧?譬如一周年之类的,就算再短,至少也要半年吧?”接着又表示:“说真的我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我也没有啊。”晴子道。“不过,就连车子,每个月也要定检一次吧?”她试图以莫名其妙的论点说服青柳:“所以严格来说,这不是交往三个月的纪念,而是交往三个月的定检。”
其实,晴子只是想找个借口到仙台市新开张的知名法国料理餐厅体验一下。“啊,对了。”青柳说道。
“什么对了?”
“我想起来了。”青柳虽然已淋成了落汤鸡,表情却突然变得非常开朗。他抓起晴子的手往前跑,绕过人行道的转角,来到一条通往大学校园的大马路上。雨势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简直像泄洪的瀑布,马路上的车子都将雨刷开到了最高速,雨刷忙碌得仿佛随时会折断。道路中央的轮胎凹痕积满了雨水,马路变成了一条河。
青柳往人行道的外侧钻了进去。这条马路似乎原本就是在一块长满树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开拓出来的,路边的杂草茂密程度虽然还不至于是一片荒野,但至少也称得上是杂草丛生。青柳大踏步往草丛中走去,晴子根本没机会发问,只能紧跟在后。每一脚踏在地面上,都会溅起泥水。
“就在前面。”青柳指着前方说道。周围的草既长又密,以樋口晴子的体型而言可以完全被掩盖。直到走至近处,才发现在杂草丛中停着一辆车。那是一辆褪色的黄色轿车,雨滴撞在引擎盖上发出声响。
“上车吧。”青柳一面说,一面走向驾驶座旁。
“上车?”
青柳蹲下身子,把手伸进了车下,站起身来,说道:“我现在要开门了。”接着响起了门锁弹开的声音,晴子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车内。
“好大的雨啊。”坐在驾驶座上的青柳看着雨滴打在前方挡风玻璃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是谁的车呀?”
“不知道。”青柳拨一拨头发,把水珠甩掉。“转一转就会有水跑出来呢。”他一边说,一边扭着额头上的头发,让水滴滴到座位前方,接着又转头看了一下后座,伸手取来一条毛巾。“真巧。”他把毛巾递给晴子。“拿去用吧。”
“这是谁的毛巾?”
“不知道。”青柳笑了一下,把毛巾凑到鼻子前闻一闻,说:“似乎不旧。”
“不要,恶心死了。”
“不用的话会感冒的。”
以十一月来说最近的天气还算温暖,但全身湿淋淋毕竟不是好事。
“我想应该是阿一的毛巾吧,倒也没那么来路不明。”
“这是阿一的车?”
“不,不是。”青柳将钥匙插进方向盘旁边的钥匙孔内试着转动,但引擎毫无反应。“电瓶果然没电了。”
晴子心惊胆跳地用毛巾擦起了头发,毕竟不晓得原物主是谁,越擦越觉得好像有什么神秘物质沾在头发上,感觉非常不舒服,但总比感冒好。大致擦干了之后,晴子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淋湿的部位感到一阵冰凉。
“你怎么会知道有这辆车?”
青柳应了一句“嗯”之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还带了三分心虚。“这辆车被丢在这里好久了,从以前就很有名呢。大家都说车主懒得把车拿去报废,才丢在这里。”
“你怎么会有钥匙?”
“钥匙就放在轮胎上。”
“喔?”晴子嘴里说着,眼睛望向窗外。一波又一波强烈的雨势令人怵目惊心,雨滴以仿佛带着血海深仇的气势砸下来,不禁佩服引擎盖竟然可以承受得了撞击而不凹陷。
“就在这里避一下雨吧。”
“也好。雨这么大,就算有雨伞也没什么用。车子如果能发动就更好了,最好能开个暖气。”
“买个电瓶来换,应该可以发动吧。”
“真的吗?”
“真的。”青柳回答。接着他一面望向窗外,一面哼起了轻快的旋律。
“那是什么歌?”
“这辆车的广告主题曲。”青柳淡淡地说道,接着又重复地哼唱了起来,仿佛上了痛似的。晴子受到感染,也想跟着唱了。本来预期这种傍晚时分突然下的滂沱大雨应该马上就会停,结果却是事与愿违,雨势不见减弱,车顶及引擎盖被雨滴打得微微震动。
晴子笑说:“看来没办法去吃法国料理了,你心里该不会松了一口气吧?”青柳一愣,反问:“我松了一口气?为什么?”
“你看起来一副吃不惯法国料理的样子。”
“而且吃饭还会留下饭粒?”青柳苦笑道。
“没错、没错。”
“没那回事,为了今天,我可是预先看了用餐礼仪的书呢。”青柳坦率地说道,并装模作样地做出拿餐具的动作,似乎想要强调“我知道餐具要从最外侧开始用”。接着他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喃喃说:“不过雨这么大,大概没办法去了。”望了一下手表,又说:“再等一下子,如果真的赶不及,还是打电话取消吧。”
“雨这么大,就算迟到一下子也没关系吧?”
“可是我们淋得像落汤鸡,他们应该不会放我们进去。”青柳低头看着自己的外套及衬衫,又望了望晴子,撇着嘴说:“你更夸张,内衣隐隐若现呢。”
晴子急忙低头看自己的衬衫。被这么一说,才发现确实是如此,内衣在吸饱了水分的白衬衫下浮现,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有吗?”晴子反问。“那是因为你带着有色眼光看我吧?”
“被你说对了。”青柳回答得干脆,晴子不禁感到好笑。
“啊!”就在此时,晴子突然叫了出来。“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前一阵子我们在学校餐厅吃饭时,你跟阿一不是一直在讲悄悄话吗?我那时候听到了一点,他好像说了一句:‘没钱上宾馆的时候可以用,什么的。”
“哪有这回事?”青柳矢口否认,眼神却是四处游移,看起来相当心虚。
“那句话指的应该就是这辆车吧?”晴子的话宛如一把长剑,贯穿了驾驶座上的青柳。
“我没说错吧?你们都把这里当成了宾馆吧?”
在晴子的严词逼供之下,青柳满脸通红,最后也只能招认了:“我可没这么做过。不过,阿一想跟女生亲热时,确实是常常来这里。”
晴子又想起了一件事,整个人从椅背上跳起来,问道:“刚刚那条毛巾,该不会是做那件事时用过的吧?”
“不,我想应该是新的。那条毛巾似乎是用来垫在椅子上的,阿一曾说过,为了下一个人着想,他都会更换新的毛巾。”
“什么下一个人,什么意思?”此时车内的空气沉重地令人不舒服,晴子将手放在车窗上说:“开窗户通风一下吧,真恶心。”
“雨会打进来的。”
“这里简直跟廉价宾馆没什么两样嘛,恶心死了。”
“话是没错,”青柳显得有点歉疚。“不过刚好可以避雨,你就别抱怨了。”
“啊,我想起来了。”晴子边说边按下车窗的开关钮,不过因为引擎没有发动,窗户丝毫没有反应,她忍不住咂了个嘴。“那时候阿一不是说了一句‘青柳学长也可以善加利用’吗?”
“有吗?不过我真的从来没用过。”
“我要说的重点不是那个。阿一是不是只有在别有用意的时候才会叫别人学长?他平常不是只叫你青柳吗?”
“是这样吗?”
“以前有一次,森田在学校餐厅说教授的坏话。”
“那不是常有的事吗?”
“那时候,教授刚好就坐在旁边。”
“听起来真是惊险刺激。”
“可是森田完全没察觉,还是口沫横飞地说着,于是阿一拼命喊他‘森田学长’。”
当时的森田森吾皱着眉说:“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叫我森田学长?平常不是都不这样叫吗?”然后马上又开始批评了起来:“还有,那个教授的品味也很差。上次他还打了一条章鱼图案的领带呢,真令人不敢相信。”当时在场的阿一与晴子不禁往隔壁教授脖子上的领带望了一眼,领口真的垂着一条印着一排排粉红色章鱼的领带,令两人忍不住想要捧腹大笑。
“教授听到了吗?”
“应该听到了吧。不过那个教授的修养不错,什么话都没说。森田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对阿一大骂‘为什么不跟我说?”
当时阿一说:“依当时的状况,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有什么办法。而且我已经暗示过你了,我不是一直叫你森田学长吗?”阿一一边埋怨一边辩解:“以后当我叫你学长时,请提高警觉吧。”
就在此时,青柳的手机响了。“该不会是餐厅打来的吧?”晴子开玩笑地说道,但心底并不认为餐厅会因为下雨而向预约的客人一一打电话确认。
青柳一看荧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便说:“是我老妈。”
“你妈?真难得。”
“不知道是什么事。”青柳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电话,一开始以冷漠的口吻应了几声,接着是以一贯不耐烦的语气跟母亲对答了一阵,然后轻轻笑说:“他真是一点也没变。”接下来又说了句似乎是在安慰母亲的话:“没关系啦,不然能怎么办?劝也不会改。”说完便挂了电话。
“怎么了?”
“我老爸虽然是个相当平凡的上班族,却是世界上最讨厌色狼的人。”
听到青柳突然开始介绍起自己的父亲,晴子愣了一下,不过还是说:“这样很好啊,很了不起。”
“问题是他的情况太极端了。”青柳挑着单边眉毛说:“我高中时,有一次因学校活动补假,在家里突然接到附近一位伯母打来的电话,她是从离我家有点距离的某个车站打来的,她跟我说‘你爸正在车站跟人大打出手’。”
“怎么回事?”
“我跟老妈急忙赶到车站,发现老爸在月台上,正骑在一个男人身上,拼命挥拳。”
“什么?”晴子过去从没听过色狼被人骑在身上痛殴这种事。
“听说老爸在电车上发现色狼,就把那个人拉下车,拼命凑他。真是太乱来了。”
“好伟大。”
“我妈慌了手脚,在旁边哭了,一些看起来像铁路警察的人也赶来制止我爸,简直像一场恶梦。”青柳露出了仿佛正在做恶梦的表情说:“刚刚我妈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老爸发现一个色狼,把那家伙痛打了一顿。”
“色狼杀手的威风不减当年?”
“我妈很慌张,赶紧打电话给我,真是莫名其妙。”
“我倒是认为你爸很了不起呢。”
“他做事不经大脑,一旦血气冲脑,就想以暴力解决问题。身为文明人,怎么可以被冲动牵着鼻子走呢?应该更冷静才对。”
“文明人啊,别用那么夸张的字眼好吗?”晴子笑得浑身乱颤。
后来,青柳打电话到法国料理餐厅取消了订位。挂断电话后,他耸耸肩说:“被对方冷嘲热讽了一番。也罢,毕竟错在我们。”
晴子则骂着:“就算是知名餐厅,也不必那么拽吧?”
【樋口晴子-4】
“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发呆?”七美问道。
樋口晴子坐在餐桌前,瞪着电视。不管转到哪一台,不管哪个节目,都可以看到青柳雅春。
七美靠在晴子的脚边不断嚷着:“我们去玩嘛,我们去玩嘛。”对七美而言,幼稚园难得放假,当然想把握机会好好玩一天。
“可是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到外面玩很危险呢。”
“是那个爆炸吗?爸爸好像也很担心呢,死了一个大人物。”
“对呀。”晴子一边说,一边想着,原来小孩子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死”这样的概念与现象。至于学会的契机是来自电视、漫画还是电玩游戏,就不得而知了。有一次,七美拿着一只抓到的蝗虫跑过来,用寂寞的口吻说:“死掉了。”晴子与丈夫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爸爸、妈妈,这只蝗虫死掉之后会去哪里?”七美问道。
丈夫樋口伸幸的反应非常快,他先指着女儿手中的蝗虫尸体说:“已经不在这里了。”接着又指着女儿的胸口说:“在这里。”
“这里?”
“在七美的心里。”
这样的回答虽然有点故弄玄虚,但就“死去的人会在别人的回忆中不断重生”这一点来看,其实还满贴切的。然而就在晴子打从心底感佩丈夫说了句好话的时候,七美却不停地在胸口挥扫,还将蝗虫的尸体丢了出去,喊着:“人家不要蝗虫在里面,好恶心!”晴子不禁感到好笑。樋口伸幸见状慌忙说:“没有在里面,没有在里面,已经死掉了,这种小虫子,死掉就死掉了。”接着捡起蝗虫尸体,打开窗户,以仿佛要从外野将球回传本垒的气势,奋力投了出去,蝗虫尸体以飞快的速度越过了隔壁人家的屋顶。力道之强,令人担心蝗虫会不会因为这股冲击力而活了过来。
“这个人是凶手?”七美喃喃地说道。晴子往电视一看,画面上正播出青柳雅春的模样。这个录影画面已经重播好几次,画面上的青柳还穿着送货员的制服。晴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默默地拿起餐桌上的马克杯。七美说:“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呢。”
“啊,是吗?”
“嗯,看起来像个普通人,而且长得很帅,是七美喜欢的类型。”
晴子拼命忍住了笑意。“我们真不愧是母女。”
接着,青柳雅春的影像好几次在电视上被放大。
“当年大家心目中那个帅气爽朗的英雄,如今用这张画面上的表情仔细一看,似乎怀抱着某种负面情感呢。”穿着高级西装的某来宾严肃地说道。荧幕上出现的是青柳雅春背对着镜头,正转过头来的静止画面,青柳眯着眼,看起来一脸凶相。
“啊,好像真的是坏人。”敏感的七美说道。
“不愧是电视台。”晴子对这样的手法大感佩服。不论是谁被人从后面以粗鲁、挑衅的口气喊了名字,转过头来的时候当然会露出这种紧绷的表情。被一个没有礼貌的人突然拍下照片,任谁都会不高兴。电视台只撷取那一瞬间的画面,刻意强调其负面形象,不论是不是故意扭曲,都是一种极不高尚的做法。不过,却很有效。
忽然间,眼前的视野变得模糊,电视荧幕中仿佛出现了一条丑陋的怪鱼。怪鱼以高傲的表情望向自己,说了一句忠告:“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晴子心想,青柳该不会就是听了这个“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的忠告,想要“做一件大事”,因而杀害了首相吧?
过了一会,某猪排店的店长出现在画面中。不知为何,晴子总觉得这个店长的郁闷表情跟游戏里那条丑陋的怪鱼似乎有三分神似。
“那时候还不到中午,店里还很空,他就坐在那个位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炸猪排定食。”店长指证在金田首相游行的当时,青柳雅春正在他的店里。
“您确定那个人就是青柳雅春吗?”记者再次确认。店长颇为不悦地说:“你不相信我吗?是真的啦。在我们店里吃定食,白饭是无限供应的,那家伙吃完又添了两次,把碗里的饭粒吃得一粒也不剩。我就知道会干出那种诡异行为的家伙,一定不是普通人。一般人如果准备要杀人,怎么会那么有食欲,添了好几次饭,还吃得干干净净?你说对吧?”
晴子的视线宛如被钉在画面上,完全无法移开。
“妈妈,怎么了?”七美出言询问,但她一开始甚至没听见。
“没什么。”晴子一边回答,一边望着电视,脑袋里反刍着店长所说的话。
把碗里的饭粒吃得一粒也不剩?
青柳会做这种事吗?
晴子所熟知的青柳雅春,并不是一个会把饭吃得很干净的人。大部分的情况,他都是被揶揄吃不干净。每次当他说“我吃饱了”的时候,往他的餐盘或碗里一看,总是有大片的高丽菜丝及不少饭粒残留着,好几次跟他说“还是吃干净吧,不然太浪费了”,他总是点头同意,但是下一次等他说了“我吃饱了”并搁下筷子之后,再看他的碗底,还是一样残留着许多饭粒。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难改。或许是受双亲的影响,在他心里几乎没有“东西必须吃干净”的観念。
根据店长的证词,青柳在暗杀首相前去过猪排店,把饭吃得一粒也不剩。
那真的是青柳雅春吗?
“他怎么可能把饭吃干净?”晴子不禁想要对着电视这么说道。“当年他被笑了那么多次,还是改不过来呢。”
难道跟自己分手之后,青柳改变了吃饭的习惯?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当初跟他交往时,也没想到他会成为从歹徒手中拯救女明星的英雄。同样的道理,在跟他失去联络的这段时间,或许他改变了饮食习惯。
但是在即将干下大案子的前一刻吃了好几碗饭,而且吃得干干净净,怎么想都怪怪的。若是因紧张或兴奋而没吃完饭,或许还能理解,现实状况却完全相反。青柳为什么要刻意改变从小到大的习惯,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难道是为了讨个吉利吗?
想到这里,晴子才突然发现女儿不见踪影,心里一惊,赶紧呼唤女儿的名字。来到门前走廊上一看,发现她正在门口穿鞋。
“妈妈不陪七美出去玩,七美自己一个人去。”
“好啦。我去、我去。等我一下。”
在住家附近的公园,大家所聊的话题还是金田首相的暗杀事件。走到设置了秋千及滑梯的游戏区,已经有三个带着小孩的母亲站在那里聊天了。樋口晴子虽然记得那些小朋友的名字,对母亲的姓名却没什么印象,想来大家也都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