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最后该如何处理,他还需要征求葛丽本人的意见。
渐近黄昏,他合上书走回教室,发现坐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女孩翁美香还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脸,长得很秀气,可以预见若干年后会长成美女。她发育早,现在胸部已经悄悄凸起,开始有了曲线,大概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身体上的变化往往很害羞,所以她总是弓起背走路,试图让胸部的凸起不那么明显。
经过几个月相处,对于学生,侯贵平大致清楚了他们的家境。
翁美香与葛丽一样,父母不知什么原因不在了,成了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样的孩子在农村里有很多,大都个性内向,不爱说话,开口总是轻声细语。
此刻,她手里正拿着一截短短的铅笔,一副认真的模样,在稿纸上写着日记一类的东西。看到老师进来,她抬头看了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写着。
侯贵平关上了一扇窗,回头催促着:“翁美香,你还没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写作业。”
侯贵平又关上了另一扇窗:“老师要锁门了,你回去写吧,不早了,再过些时间天就黑了,周末就别住校了,回去陪陪爷爷奶奶吧。”
“哦。”翁美香顺从地应着,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
侯贵平关上了最后一扇窗,见她还站在原地,往门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应特别迟钝,她依然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后背上一个小小的布书包,低头弓着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门口。
侯贵平锁好门,冲一旁的翁美香问:“这都周末了,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呀?你爷爷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着头说:“我…我这周不回家。”
“为什么?”
“嗯…我想住学校。”
“哟——”侯贵平凑到她面前,瞬间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脸,但顷刻一想这副嘴脸冲着一个小女孩未免太过猥琐,忙挺直身体,咳嗽一声,说,“你是不是和爷爷奶奶吵架了?”
“没有没有,”翁美香回避着他的眼神,“爷爷奶奶这周很忙,我不去添乱了。”
侯贵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周可要记得回去哦,老师相信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大人担心的。”
翁美香点点头,与他一同往学校外走去,快到校门时,翁美香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问:“老师,你晚饭吃什么?”
“我去镇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师,我能不能…”
“当然没关系,老师带你去吃。”侯贵平猜测到这孩子的心思和不宽裕的钱包,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老师!”翁美香脸上露出了今天难得的笑容。
他们说笑着离开学校,夕阳照在他们背上,把两个影子拉得好长。
学校外的小水泥路边停着一辆在当时农村并不多见的黑色小汽车,车外倚靠着一个平头染黄头发个子不高的年轻男子,他正抽着烟,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到他们走出学校,大声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连忙转过头,仿佛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侯贵平却停下了脚步,朝那个黄头发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来,又生气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这次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只得停下脚步,转身低下头面对黄毛。
侯贵平看着黄毛:“你是?”
黄毛连忙收敛怒容,堆起笑脸:“你是老师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说好了带她去县城玩,这孩子,耽搁了这么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师一起去吃饭。”翁美香似乎并不情愿去县城。
黄毛脸色微微一变,怒容一闪而过,忙又上前笑着说:“麻烦老师多不好啊,走,哥带你去县城吃好吃的东西去,你好久没去县城玩了。”
侯贵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闹脾气,想来周末去县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劝着:“你哥带你去县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县城。”
“翁美香!你太不听话了。”黄毛声音略略放低了,瞪着她。
翁美香向后畏惧地退了一步,过了一会儿,很轻地应了一声“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贵平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想着大概翁美香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闹脾气,最终还是笑着招个手:“去吧,玩开心点!”
翁美香不作声,低下头。
“跟我走!”黄毛招呼一句,转身朝汽车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过头,目光静静地望着侯贵平,发现老师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并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钟,她缓缓转回身,跟上了黄毛的步伐。
侯贵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着翁美香的离去,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翁美香眼中似乎流露出的是一种失望的神色。
黄毛打开车门,翁美香脚步僵硬地站着,手抓着车门,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叫了句:“侯老师。”
“有什么事吗?”侯贵平冲她微笑。
“没事没事,”小青年哈哈两句,“快上车,老师再见啊。”
侯贵平驻足目送着翁美香上车,车子开动,车头调转方向,朝县城驶去,副驾驶座的翁美香一直朝他静静望着,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眼神仿佛一条线被慢慢拉长,直到看不见。
车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
那天侯贵平虽然自始至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直到后来,他始终在为那一天的驻足原地而懊悔。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拦下汽车。翁美香望着他的眼神,眼神随着车子远去不断被拉长的那条线,他永远不会忘记。
第十二章
星期天的凌晨两点,侯贵平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围着一群惊慌失措的住宿学生,在一阵混乱的对话后,他总算弄清了状况。
几分钟前,有个女学生起夜,厕所离宿舍大约有二三十米,女学生拿着手电走到厕所时,突然发现厕所门口倒着一个人,她吓得连忙逃回宿舍叫起舍友,几个女生又喊上旁边宿舍的男生一起过去,到那儿发现倒地的是翁美香,于是赶紧把人扶起来,跑到最近的侯老师处报告。
侯贵平匆忙披上衣服赶过去,此时,翁美香被几个学生搀扶着,站立不住,意识模糊,不能言语,身上全是呕吐物,同伴女孩都急哭了。侯贵平不假思索,马上叫学生一起帮忙,抬去了乡里的诊所,医生初步诊断,怀疑是农药中毒,情况危急,小诊所无力施救,赶忙喊邻居借来农用三轮车,载着他们直奔县城的平康人民医院。
一路上,侯贵平都急哭了,他用被子紧紧包着翁美香,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她耳边喊她不要睡着,坚持住,他只是感到翁美香身体越来越沉重,似乎,这被子里的世界很温暖,她渐渐沉入了梦乡。
一个小时的路途颠簸,到医院时,翁美香已经气若游丝,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医生最终宣告死亡。
死因是喝了敌敌畏。
侯贵平瘫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死了?为什么要喝农药?
侯贵平想到了前天下午翁美香的眼神,他隐约感到翁美香的死没那么简单。
天亮后,校长和镇政府的人赶到县城医院,处理后事。县城派出所警察也接到报案来到医院,做情况记录。当问到侯贵平时,他讲述了最后一次见到翁美香是前天下午放学后,她跟着一个黄头发年轻男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去县城了,不过他对于那人一无所知,虽然觉得那时翁美香情绪不好,但也无法肯定翁美香的死是否与之有关。
因为他是外地支教的大学生,人生地不熟,对处理善后工作也帮不上什么忙,校长和镇上工作人员让他先带学生回学校。
几个学生围着侯贵平坐在农用三轮车车兜里,任山路颠簸,彼此沉默无言,一个女生忍不住偷偷抽泣着。侯贵平仰天把头搭在兜栏上,脑中一直浮现出前天下午翁美香坐上车后望着他的眼神,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一分钟前。
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明明是对他这个老师的失望啊…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问身边的学生:“你们知不知道翁美香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昨天下午回来的。”一位和翁美香同宿舍的女生抽泣着小声回答。
前天下午翁美香跟人上了车,直到昨天下午回来,然后当天晚上就喝了农药,这过去的整整一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侯贵平的不安更盛。
他急忙问:“你们知不知道她有个表哥,个子不高,头发染成黄色,开一辆黑色小轿车?”
“那个…”女生吸了下鼻子,“那个不是翁美香的表哥。”
“那是谁?”侯贵平瞪起了眼睛,从学生们的神情中,他读到了更多的不安。
“是…”女生张开嘴,却始终没说出来。
“那是谁呀?”侯贵平急了,如果面前的不是一群小学生,他恨不得抓起对方的胳膊,一口气问清楚。
“是…是…”女孩支吾着。
这时,一个男生突然开口道:“他是小板凳,是我们乡上的大流氓。”说完,男生马上闭起嘴,他的胸口在起伏着。
“小板凳?你们乡上的流氓?”
侯贵平重复着,其他学生低下头默认。
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女生,盯着她的眼睛看:“翁美香前天下午跟小板凳去县城了,你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吗?”
“是…是去…”
“告诉老师吧,老师一定会替你保密,同学也不会说出去的。”
女生抽泣着,身体微微抖动,话到嘴边却就是不敢说出口。
刚刚的男生又突然冒出一句:“翁美香肯定是被小板凳欺负了,侯老师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说完,他把头深深埋到了两腿间。
女生默默地点点头,轻声说:“翁美香昨天这么跟我说的。”
“欺负?”侯贵平停顿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开口,“你们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女生低下头,继续抽泣着再也不说话了。其他学生也都紧闭起了嘴。
侯贵平环视着他们,没有人回答他。
沉默,只有三轮拖拉机的马达声。
侯贵平嘴巴干张着,不知说什么,他只知道,他所学的专业告诉他,这里出了大案子!
下车后,他把开拖拉机的农夫叫到一旁,询问关于小板凳的事。农夫只尴尬地笑笑:“小板凳叫岳军,是我们这里的流氓,侯老师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这小子狠着呢。”至于其他再多的信息,他就不愿开口了。
侯贵平站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两腿肌肉变得很僵硬,最后艰难地走回了宿舍。
现在该怎么办?对于这个学生和成年人口中都如恶魔一般的村霸“小板凳”岳军,他也有些发怵。
他是个外地人,这里又是偏远的农村,不适用城市的文明规则,很多事情的处理,往往是一些人用嘴巴说了算。
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翁美香那一天的眼神,那求助、那渴望,最后坐上车,带着失望遥遥远去的眼神。
他痛苦地握紧拳头,前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如单片循环的电影,不断播放着。
突然,他想起了他回教室时看到翁美香,她好像正在写日记,也许…也许她的日记里会留下些什么。
侯贵平马上跑回教室,从翁美香的课桌里找出了一本日记。他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日记是用铅笔写的,小学生的语言很粗糙简陋,但还是发现了线索。
日记清楚地写了小板凳几天前找到她,说周五晚上带她去县城,她很害怕,但不敢不去。虽然日记没有写小板凳要她去县城干什么,但结合学生透露的消息,又联想到葛丽的事,那一定是个让人愤怒的结果。
来不及多想,他带上日记本,搭了辆去县城的货车,最快速度赶到平康县公安局报案,要求对翁美香进行尸检。
第十三章
一个星期后。
屋外阳光明媚,宿舍里拉着窗帘,漆黑一片。
两颗久别数月的心,迸射出两股激烈的热流,在流星最绚丽的那一刻,释放进对方的身体里。
体内的多巴胺见顶回落,迅速跌到谷底,两人也开始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
李静把头靠在侯贵平的手臂上,抬眼望着对方明亮的眼睛:“你信里跟我说的事怎么样了?”
侯贵平严肃地皱着眉:“公安局对翁美香做了尸检,处女膜破损,阴道提取到了精液,他们第二天就把小板凳抓进去了。唉,只不过翁美香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悔,我真的后悔。”
“你后悔什么?”
侯贵平抿了下嘴巴,视线望向空虚的地方:“这一个星期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翁美香坐在车上望着我。我就这样看着她走了,她对我这个老师,一定很失望,很失望…”他眼睛里渐渐泛红,最后,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我那时明明已经看出了不对劲,我看得出她不想上车,我还对她说…我还对她说玩得开心。我…我…”他仰起头,情绪奔溃,泪水肆意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