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点头应着:“法医今晚会出尸检报告,案发现场已经派人初步去看过,等明天白天再派人仔细勘查一遍,和他的口供一一比对,看看有没有出入,顺利的话,三四天左右就可以结案了。”
接下去的几天,一切调查核实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张超认罪态度很好,录口供很配合,杀人动机、过程都交代得很主动,想来因为他是刑辩律师,很清楚流程和政策,希望以此求取轻判。他也被带回案发现场,指认了现场,找到凶器,法医拿出了尸检报告和物鉴报告,与嫌疑人的口供一一比对核实。
各项证据与他的口供完全吻合,所有证据链都齐全。
其实这本是起稀松平常的凶杀案,只不过当时引发地铁站停运半小时,这是杭市地铁开通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导致停运,现场又有成百上千个目击者看到了箱子里的尸体,连日来这个案子一直是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各地新闻媒体更是天天往公安局跑,追踪报道案件背后的真相,为大家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下城区公安分局在几天后特别组织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布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嫌疑人叫张超,曾经是大学里的一名法律系老师,后来辞职当起了律师,他对整起犯罪供认不讳,并深感后悔。
死者叫江阳,曾是金市检察院的一名检察官。他和张超相识十多年了,大学时,他是张超的学生,毕业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属于很好的朋友关系。
不过江阳为人不端,当检察官期间收受他人贿赂,还向他人索贿、赌博,并且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因此前妻多年前与他离婚,他也随后被人举报到纪委,后经查实被判刑入狱三年。
出狱以后,他常跑杭市找张超,借口是工作、家庭不顺来杭散心。张超对这位十多年的老友很是热心,他父母前几年过世后留下了一套市区的小房子,他免费提供给江阳居住,还一直劝他振作起来,找份像样的工作谋生。江阳也表态要重新开始人生,说前妻独自带着孩子租房住,实在不忍心,他向张超借了三十万,说要回金市买房,与前妻复婚,到时再做点小生意。
张超很大方地借了他钱,可过了一个月,江阳又再次问他借钱,他心中起疑,找江阳前妻打听,前妻却压根儿没听江阳说过买房的事,更没说过复婚。在他一再追问下,江阳只好承认这些钱被他赌博花完了。张超大怒,要他还钱,江阳不但不还,还想问他再借钱翻本。两人多次发生争吵,还打过架。就在案发前两天,两人因争吵打架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里还有出警记录。
终于,3月1日晚上张超再次去找江阳,两人争吵中又动了手,张超一时冲动用绳子将江阳勒死了。
事后,张超深感恐惧和后悔,不知所措,他不敢报警,一旦报警,他现在让人羡慕的事业、家庭都将毁于一旦。
他呆坐在房子里整整一夜没回家,第二天,张超决定前往萧山湘湖抛尸来掩盖这起命案。因抛尸前喝了不少酒,他不敢自己开车,于是打车,结果出租车与其他车辆刮擦,情急之下,他拖着箱子跑到了旁边的地铁站。在醉酒和恐惧的状态下,发生了后面的事。
证据方面非常充分,小区门口的监控显示,张超的座驾于3月1日晚上7点驶入小区,随后两人在房子里发生冲突。江阳死于当晚8点到12点之间,是被人从正面用绳子勒住,机械性窒息而死,凶器绳子上有大量张超的指纹,死者指甲里有大量张超的皮肤血液组织,张超的脖子、手臂等处也有相应的伤痕。
第二天抛尸一开始坐的出租车也已找到,司机说当时张超带着一个很大的箱子,看得出箱子很沉,对方拎了好几次花了大力气才抬上后备箱,期间司机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拒绝了。他一坐上车,司机就闻到他身上满是酒味。出租车开到离地铁站一个路口的马路上时,被一辆拐弯的私家车追尾,司机与私家车主讨论赔偿事宜期间,张超借口赶急事,就先行下车搬了箱子匆忙离开。
一切口供都与调查完全吻合。
案子很简单,新闻发布会很快结束,记者们还不满足,希望能采访到凶手,了解他的想法。警方商量后又征求了张超本人意见,他认罪态度好,并且愿意接受采访,便安排记者隔着铁窗采访。
几个问题的答复和发布会内容差不多,当被问及是否悔恨时,张超停顿片刻,很平静地面对镜头:“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句话没有引起任何人警觉,新闻也照常播出。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热闹的新闻在几天后就消费尽了大众的新鲜感,很快无人问津,很快烟消云散,很快,人们再也记不起在铁窗那头接受采访的张超,以及,那一刻他有点古怪的眼神。
第三章
2013年5月28日,杭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张超杀害江阳一案。
这次开庭非常引人注目。整起案件极具新闻传播的第一要素“话题性”。
当初地铁运尸发生后轰动全国,网上有大量网友现场拍到的照片,手里挥舞乒乓球拍的张超被做成各种表情包,带着Rap节奏的“你怕不怕”神曲广为人知,新闻曾连续多天霸占各大媒体头条,甚至一些明星发通告都无奈地避开这几天霸道日。
警方向社会做了案情通报后,又激起了新一轮的话题争议。“你有交到过欠钱不还的朋友吗?”“你的好朋友问你借钱去赌博,你借不借?”大多数人都遇到过被人借钱不还的情况,人们就算记不起初恋长相,也不会忘记借钱不还者的“音容笑貌”。于是,舆论滔滔如水。
被害人江阳本人声名狼藉,受贿、赌博、嫖娼,还坐过牢,甚至他前妻接受媒体采访时,都不愿开口替他说话,更是激起大多数人的同情心,认为张超杀人是一时冲动,应该轻判。
在法院公告开庭日期后,当初的新闻再度发酵,很多网站做了专题页面报道。全国各大媒体记者纷纷申请旁听,热烈程度堪比明星涉案——还是一线大牌明星的待遇。
除了吸引公众之外,这起案件也引起了全国法律圈的关注,因为这次张超请的辩护律师团太大牌了。
他本人就是刑辩律师,杭市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不少朋友以为这次他会自己辩护,可他家属最后为他找来了两位刑辩大腕。
一位是张超早年读博时的导师,如今已经六十多岁、退休在家的申教授。申教授是法律界权威,“全国人大刑法修正案”起草委员会的委员。另一位是他的同门学长,申教授的得意弟子,号称浙江刑辩一哥的李大律师。
申教授已多年没替人上庭了,李大律则一直活跃在刑辩第一线,只不过他收费很高,请得起他的人不多,张超能请到他显然是因为申教授的缘故。两位大牌律师同台为他辩护,这种场面很是罕见,诸多法律界人士也都向法院申请旁听,学习两位大律师在这起案子上的辩护策略。
案情本身很简单,不涉及不方便公开的隐私,法院征求了张超和被害人江阳家属的意见,双方均同意公开审理,于是法院特地备了个大庭来尽可能满足旁听人数的需要。
庭审前,公诉人与被告辩护律师交换前置证据,法院开了三次模拟庭,张超都没有任何异议。
开庭后,很快,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出示罪证,询问被告对起诉书是否有不同意见。所有人都知道他认罪态度好,整个案情简单,犯罪过程清晰明了,理所当然认为他没有意见。这只是走个过场,重点是待会儿辩护律师与公诉人关于张超犯罪的主观恶意性的辩论,看是故意杀人呢,还是过失杀人。
这时,张超咳嗽了一声,拿起一副前几天才向看守所申请佩戴的眼镜,不慌不忙地戴上,随后拉了一下黄马甲,使得囚服更挺一些,整个人更精神了些。
他微微闭上眼,过了几秒钟,重新睁开,挺直了脊背,缓缓开口道:“对于公诉人的犯罪指控,我个人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大家感到一丝好奇,他的两位大牌律师互相对视一眼,但都以为是他想自己反驳检察官对杀人主观恶意性方面的指控,只不过他这开场措辞听着有点怪怪的。
“请被告陈述。”法官说道。
张超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笑意。他摸了摸额头,然后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朝后面诸多旁听人员扫了一遍,说:“今天我站在这里,我很害怕,但更多的是不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接受审判。因为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脸上挂满了无辜,仿佛比窦娥还冤,但接下来整个法庭都被一片惊讶和唏嘘所笼盖,法官锤子都快敲断了。
“什么…你没有杀人?”检察官有些反应不过来。检察官应付过很多故意杀人案的公诉,被告往往也只能从故意还是过失的角度进行申辩,从没遇到被告对前面的证据都没异议,突然最后冒出来全盘否认杀人的情况。
老教授连忙小声提醒:“你干什么!证据确凿,你现在翻供来不及了,只会加重刑罚!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对策,你只能从犯罪主观上辩,我和李律会帮你!”
张超低声向导师道歉:“对不起,有些真实情况我只能现在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不管两位大牌律师,目光朝着旁听席上的众多记者和政法从业人员笔直投射过去,深吸一口气,突然将音量提高了一倍,镇定自若地说道:“我说,我没有杀人!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我在3月1日晚上8点到12点间杀害了江阳,但实际情况是,3月1日中午我就坐飞机去了北京,第二天也就是3月2日上午坐飞机回杭市,在江阳被害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何作案时间。关于我在北京的情况,有两地的机票、监控、登机记录、旅店住宿可以查,并且,我在北京的这一天,分别去会见了我律所的两位客户,一位一起吃了晚饭,一位跟我在咖啡馆聊到很晚。在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时间我都能证明我在北京,无法证明的独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我不可能从北京回到杭市,杀了人后再次回到北京。江阳是被人勒死在杭市,当天我全天在北京,怎么可能是我杀人?我之所以在公安局写下认罪书,是因为我在里面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但是,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会还我清白!我要求出示相关证据!”
他环顾一圈沉默的四周,挺起胸口,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了所有人。
当天晚上,最具轰动性的新闻引爆网络。凶手试图抛尸在地铁站被当场抓获,现场有成百上千个目击证人,事后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上了电视认罪。结果到了庭审这一天,他却突然翻供,一席话推翻了检察官的所有证据链,法院当庭以事实不清为由,暂停审理。
原本清晰明了的案件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
事后,他的两位大牌辩护律师告诉记者,事发突然,张超在此前的会面中从未向他们透露这个情况,但目前看来,张超在江阳被害当天人在北京的证据是充分的,至于张超在公安局到底有没有受到某种压力,他们不方便做过多猜测和解读。
当天媒体的新闻稿中,引述了张超自称受到某种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才写了认罪书的说法,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犯罪时间,人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张超遭到了警方的刑讯逼供。
就在几个月前,浙江省高院平反了轰动全国的萧山张氏叔侄杀人冤案,当年办案的“女神探”聂海芬走下神坛,被控通过对嫌疑人刑讯逼供来录根本不存在的犯罪口供。有此前科,下城区公安分局更是对张超的案子百口莫辩。
法律学者、人大代表看到相关报道后,纷纷建言对案件和相关办案人员进行严肃调查。
与此同时,省市两级检察院领导大怒,认为公安在这起案件办案的过程存在严重猫腻,极大抹黑了本省司法机关的形象,监察部门则要求隔离约谈办案警察。
下城区公安分局顿时深感压力重大,正副局长一齐赶到市政府汇报情况,尽管他们反复表明此案中他们从未对张超进行刑讯逼供,张超认罪态度一直很好,证据链也非常扎实,但上级领导对他们的工作依旧半信半疑。
一位领导问他们,张超那天坐飞机去了北京,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没查他的机票、酒店记录?副局长直想骂对方白痴,如果张超不承认自己杀人,警方自然要他出示不在场证明;现在他自己承认杀人,难道警方还要证明他犯罪时,人不在北京,不在上海,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才能定罪?何况当时审讯时,张超交代了案发当晚他去找了江阳,警方调取了小区门口的监控,看到他的座驾于晚上七点多驶入小区,谁想到张超现在翻供后说这车借给江阳在开,座驾里的人应该是江阳,不是他!
另一位管司法的副市长当面抛给他们一句话:“如果你们证据链扎实,那张超现在怎么可能翻供?”一句话更是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最后,为了给社会一个交代,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市检察院决定成立高规格的三方联合专案调查组,由杭市刑侦支队支队长赵铁民担任组长,各单位分别抽调骨干人员,约谈相关办案民警,详细地重新调查这起案件。
第四章
“你当时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背面?”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位审讯队员目光交流了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