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慢慢地挺直了身体,开口道:“侯贵平是个好人,一个正直、善良、阳光的孩子。那会儿他在妙高乡当支教老师,遇到他的一位女学生自杀,而且他发现,女生死前曾遭人性侵,此后,他一直在举报,直到他死。”
“他在举报谁?”
“一个当地的小流氓。”
“警察查了吗?”
“查了,不过比对过精斑,不是。”
严良思索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既然举报的内容不实,那么最终性侵女生的犯罪者就任他举报好了,为何要冒险把侯贵平杀了呢?”
张超笑着摇摇头,没有答话。
“你知道答案?”
“知道。”
“现在还不能告诉我?”
“现在没必要说,你迟早会知道的。”
严良没有勉强他,笑了笑:“那我就不急于一时了。我们来谈谈另外一个人,李建国,你一定知道他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超轻蔑一笑:“侯贵平的尸体被发现后,李建国第一时间下结论是侯贵平死于畏罪自杀,江阳得到尸检报告后,要求立案复查,他也是百般阻挠,最后在江阳的各种努力下,才重新立案。至于李建国究竟是为了破案率、个人面子,或者是为了某些其他目的,我没有任何证据,就不作衍生性猜想了。”
“照你的表述,当年的江阳是个正直的检察官,为什么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呢?”
张超笑起来:“如果仅仅几份材料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对人的定性未免跟那些材料的纸张一样,太单薄了。”
严良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早晚会明白的。”
严良吸了口气,道:“不如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平反案子,根本不需如此大动静。如果想让当时的罪犯和责任人伏法,也没必要绕这么大圈子。我实在不理解,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你最终想让我们怎么样?”
张超笑了笑:“你们继续查下去,很快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是这样,不过给点提示会更快吧?”严良调侃着。
张超思索片刻,道:“最了解江阳的人,是朱伟,你们可以找他谈谈。”
“朱伟是什么人?”
“平康白雪!”
第二十七章
2004年的夏天,江阳第一次来到妙高乡。
他们一行三人,朱伟还带着一个入职不久的年轻刑警,专门负责记录,因为调查至少要两个警察同行,否则结果无效。
顶着炽热的太阳,站在公交车下车口,望着面前多是破旧房子的妙高乡,江阳不由感慨:“果然是贫困山区啊。”
相比周围近乎原生态的环境,他们携带的手机、笔记本电脑等现代工具,显得格格不入。
朱伟笑道:“比我几年前来时有进步,你瞧,那边有好几栋水泥房了,过去这里可全都是黄泥房。”
江阳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感到吸进的每口气都是火烧过的,抱怨着:“小雪啊,你要真是白雪该多好啊,这天气烤死人了。”
朱伟拍了下他脑袋:“你们检察官办公室坐惯了,哪里知道我们一线调查人员的苦,今天已经很好了,我们是去找活人谈,这天气要出个命案,跟死人打交道,那才叫惨。走吧,早点找到人问完情况,要是晚了没回去的公交,怕得找农户借宿了。乡下跳蚤多,你这细皮嫩肉的吃不消。先去找那个报警说自己被强奸的寡妇丁春妹吧。”
他们俩此前商量过怎么调查这起案件,发现困难重重。
物证方面,只有尸检报告证明侯贵平并非死于自杀,其他一概没有。可究竟谁杀的?不知道。就算是岳军杀的,他们也没证据。
所以只剩下人证了。
他们相信这起案子牵涉众多,肯定会有相关人证。只要找出人证,再进一步调查,自然会有物证冒出来,到时收集齐所有证据就行了。
经过简单打听,他们很快问清了寡妇丁春妹的家。她家离学校不远,开了爿小店,卖些食品饮料和儿童玩具等杂货。
柜台里没人——除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正专心致志地研究手里一个会发光的溜溜球。
江阳朝里喊了句:“有人吗?”
男孩抬头看到他们,立马转身跑进屋,一边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有人来买东西。”
听着孩子喊丁春妹妈妈,两人心下一阵疑惑。
转眼间,孩子跟着一个妇女走了出来,妇女大概三十多岁,穿了件白色的T恤,身材丰腴却不失婀娜,面容比一般农村妇女好看多了,看着他们用土话问:“要买什么?”
江阳用普通话回答她:“拿三瓶雪碧,再拿三支棒冰。”
他自己开了冰柜,拿出东西,给了钱。
妇女听他是外地口音,好奇问了句:“你们是贩子吧,这季节来收什么?”
朱伟掏出警官证,在她面前晃动了下:“我们不是贩子,是警察。”
妇女微微一愣,笑了笑,没有答话。
朱伟从江阳手里接过棒冰,边吃边问:“你是丁春妹吧?”
“对,你们认识我?”她有些忐忑,无论谁面对警察找上门,都会忐忑。
朱伟指了指她身边的男孩:“这是你的小孩?”
“对。”
“什么时候生的?”
“这…”
“你这几年好像没有结婚吧?”
“是…”
“是你生的吗?”
“我…”丁春妹有些惊慌。
“你这小孩怕是——”
朱伟话说到一半,被江阳打断:“你让孩子回屋子后面玩会儿,我们有话问你。”
丁春妹唯唯诺诺地应承,拿了支棒冰,哄孩子去屋后自己吃去。
待她回来后,江阳道:“听说农村有很多买小孩的,你这孩子该不会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吧?”
丁春妹连忙摇手否认:“不是不是,不是买的。”
江阳冷笑道:“乡里对严禁买卖儿童肯定宣传很多遍了,你这行为——”
丁春妹忙说:“这不是我小孩,是我朋友的,我帮忙带这孩子。”
江阳思索了片刻,心想帮朋友带孩子,孩子不至于喊她妈妈吧,其中必有缘故,他们本是找她问当晚报案强奸的事,谁想竟发现个疑似拐卖的小孩,正好抓住这个把柄来让她交代实情,便道:“你哪个朋友的小孩,为什么会叫你妈妈?这事情我们要查仔细了,如果孩子是拐来的,你这是要坐牢的。”
“真是…真是我朋友的小孩。”她显得很慌乱,手足无措。
“哪个朋友?叫过来。”江阳看出了她的惊慌,更觉孩子有问题。
丁春妹掏出一只蓝屏手机,拨起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她更是焦急,过了几分钟,她终于放弃,转身道:“电话现在没人接,等下看到了会回我的,真是我朋友的小孩,我没骗你们。”
“行,这事情先放一边,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江阳道,“我们来找你,是要问你一件事。”
朱伟示意带来的刑警开始做记录。
“什么事?”
“三年前你到派出所报案,侯贵平的事,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听到“侯贵平”这三个字,丁春妹的脸上瞬间变了颜色。
第二十八章
丁春妹表情传递出来的信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朱伟板起脸问她:“三年前那晚,你跑到派出所报案,说侯贵平强奸了你,这事情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丁春妹低头没说话,似是默认状。
“他是直接把你从家里拉到他宿舍吗?”
“不是,我…我去他宿舍借热水,他…他趁机强奸了我。”
“几点的事?”
“七…七点多。”
“是吗?”朱伟口气很冷硬,“为什么你要跑去学校借热水,你这附近住了这么多人家,七点多大家还没睡吧?你从这里走到侯贵平宿舍起码要五六分钟,为什么近的不去,跑那么远?”他指了指周围,相隔几十米外还有几户石头房子。
丁春妹顿时脸色发白,当初警察并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迟迟不语。
江阳冷声道:“好好回答!在警察面前不要撒谎,你如果说假话要吃苦头的。”
“是…是,我去旁边家里借过了,别人家没热水,所以…所以我跑学校里看看。”
朱伟冷笑:“是吗?你都借过了,别人家没热水,对吧?”
“对…是这样。”
“那么,这户借过了?”朱伟手指向旁边一户最近的人家。
“借…借过。”
“那户呢?”他指向稍远点一户。
“借过。”
“再那户呢?”他指向斜对面一户。
“我…我想不起来了,都…都这么久了,我忘了,我只记得借了几户都没有,才跑学校里看看。”
朱伟看向记录员:“这几户人家都记好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满意地点头。
江阳咳嗽一声,瞪着她:“你说借过的这几户人家,我们都会去调查的,如果发现你撒谎,那么——”他冷哼一声,没再言语。
丁春妹脸色更是惨白,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朱伟又继续追问:“你到侯贵平宿舍后,他就强行把你拉进去,这过程没人听到动静吗?他宿舍对面就是学生宿舍,也就隔着二三十米。”
“我…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叫出声。”
“侯贵平放了你后,你马上去报警了?”
“是。”
“在这期间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告诉他侯贵平强奸你的事?”
“没…没有。”她眼神透着慌张。
“你说你七点多去了他宿舍,后来派出所记录里写着你十一点多跑到派出所报警,扣掉你跑到派出所的时间,也就是说,侯贵平强迫你在他宿舍待了足足三个多小时?”
“是。”
“这期间你一次都没呼救过吗?”
“没…没有。”
“这期间有谁来找过侯贵平吗?”
“没有。”
“侯贵平后来死了,你觉得他是因为你这件事畏罪自杀吗?”
“我…我不知道,他自作自受。”
朱伟鼻子哼了声,刚想继续问她,被身后传来的一个男人的土话声打断:“春妹,打我电话有事啊?”
朱伟和江阳同时转过身去,朱伟眼中一亮,认出了走过来的这个男人——小板凳岳军。
第二十九章
江阳三人都穿着便服,朱伟认识岳军,岳军不认识朱伟。他原以为站在店门口的两个人是顾客,走近了看到还有一个人坐着写记录,又注意到丁春妹的脸,隐约觉得不对劲。
“小板凳。”朱伟脸上挂着怪笑。
岳军隐约觉得来者不善,但还是强撑气势,没好气反问:“你谁啊?”
朱伟走上前,伸出一手抓住他肩膀,凶巴巴地问他:“屋子里那小孩是你的?”
岳军一把打开他的手:“你他妈谁啊?”
朱伟掏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了晃。
岳军马上萎了下去,但嘴巴还是很硬:“找我干吗,我又没犯事。”
“丁春妹说屋里那小孩是你的,对吧?”
岳军脸色微微变了变,兀自道:“是我的,怎么了?”
“你结婚了吗?哪来的小孩?”
“我…我捡来的!”
朱伟哈哈一笑:“哪里这么容易捡,帮我也捡个来。”
“我…我就是捡来的,有人放我家门口,我总不能把这孩子饿死吧?是我捡来的!民政局都登记过!”
“登记过了,也不一定就是合法的啊。”朱伟打量着他,突然压低声音,严肃喝道,“群众举报你诱拐小孩,跟我走!到派出所老实交代清楚,小孩到底是怎么来的!”
朱伟撩起短袖走上前,一把揪住他胳膊,岳军本能地打开他的手,朱伟一个巴掌呼到了他头上,原本朱伟就很壮实,岳军哪里是他的对手,加上这些年朱伟抓罪犯养成的气势,岳军在下一秒就放弃了反抗的念头,连声哀求:“放手放手,我跟你走,哎哟哎哟。”
朱伟从包里掏出手铐,把他拷了起来,放到一边,走过来凑到江阳耳边,神秘一笑:“你和丁春妹先聊着,等我好消息。”
他们走后,江阳自顾拉了条店里的凳子坐下,示意对方也坐,摆出办案的架势,道:“我现在问你的话,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记录员的录音和笔录都会一五一十记下,明白没有!”
他工作时间不长,实际办案经验不多,不过纪委和检察院是联合办公,违纪官员被带到检察院审问看得很多了。
朱伟也传授了他一些经验,审问时态度一定要严厉,严厉但不是凶,因为遇到有些老油条的家伙,审讯人员越凶,他们反而会看透你手里压根儿没牌,是在故意吓唬人呢。玩同花顺不能把把都梭哈投机,自然,审问时也要真真假假。
果然,丁春妹很顺从地回答:“明白了。”
“说,你和岳军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
“说实话!”
“我们…有时候他在我这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