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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比赛,从它被世人知晓的那一刻起,就马上成了全球性的活动。不分男女,无论老幼,无数人都和彩民似的,幻想着能找到哈利迪的彩蛋。《安诺拉年鉴》似乎只指明了一件事:熟悉哈利迪的各种嗜好对找到那颗彩蛋而言至关重要。但在这个人人都能玩、自由度极高的沙盘游戏《绿洲》中,彩蛋究竟何在?

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文化的狂潮再度席卷全球。半个世纪后,那些电影、游戏和时尚又一次风靡世界。是的,2041年,莫西干头和酸洗牛仔裤再次挤满大街,统治乐坛的也是彼时的流行音乐。对于那些真正在八十年代度过了自己的青春、现在都已老去的人来说,看着曾经的时尚被孙子辈学习和推崇,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一种新的亚文化在寻找哈利迪彩蛋的人中诞生了。数以千百万计的人一有时间就会研究和寻找那颗彩蛋。一开始,这些人被称为“猎蛋者”,但很快,“猎手”的昵称就将其取而代之。

头一年,几乎所有《绿洲》用户都宣称自己是猎手中的一员。

但等到哈利迪去世的周年纪念日到来时,这场比赛的热度开始下降。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连一扇门或一把钥匙都没有。这和《绿洲》的过度庞大不无关系。毕竟它包含着上千个虚拟世界,彻底搜查其中任何一个都需要花上好几年。

无论那些“专业的”猎手怎么吹嘘他们的进展,有件事逐渐明晰起来:没人确切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或是该从哪里开始寻找。

一年过去了。

又一年过去了。

事情依旧毫无起色。

大众对这场比赛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有人开始猜测,这不过是一个阔佬死前最后的玩笑罢了。其他一些人则相信:即使彩蛋真的存在,也没人能够找到它。而在这段时间里,“绿洲”还在不断升级和开发新的资料片,其他厂商的收购企图和无穷无尽的官司都未能影响到它。

哈利迪的彩蛋逐渐被人视为都市传说,而数量日益下滑的猎手也成了人们嗤之以鼻的对象。每逢哈利迪的祭日,媒体必定会对猎手们的进展大加嘲讽。与此同时,每一年都有更多的猎手宣布放弃,他们断定哈利迪把彩蛋深埋在了无人能及的地方。

一年过去了。

又一年过去了。

终于,在2045年2月11日晚上,一个玩家角色的名字出现在积分板的最顶端,全世界都为之瞩目。在五年漫长的等待后,那把黄铜钥匙终于被一个住在俄城郊外活动板房里的十八岁男孩找到了。

那个男孩就是我。

很多书籍、动漫、电影和剧集都试图讲述接下来的故事,但无一例外它们的内容都是臆想多过真实。所以我想直接把这故事写下来,让它永世流传。

亚伯拉罕·泽普鲁德用家庭摄像机无意间抓拍到了肯尼迪遇刺的镜头,该段影片后来被反复分析。

西角友宏于1978年开发的经典电子游戏《太空入侵者》,流入中国后讹传为《小蜜蜂》,多见于红白机。

美国著名导演,代表作《小鬼当家》。

美国新浪潮摇滚乐队,1995年解散。

原名Heathers,由薇诺娜·瑞德和克里斯蒂安·斯莱特主演。

美国1976–1981年间的布偶电视节目。

美国电视品牌。

知名的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后来的《博德之门》《无冬之夜》《冰风谷》等诸多电脑游戏都应用了《龙与地下城》的规则。

等级 1

生命如此苦恼,

唯有游戏,

才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安诺拉年鉴》第91章,第1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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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楼里传来一阵枪声,接着是模糊的哭喊和尖叫,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枪战在这里并不少见,但我还是被惊醒了。因为知道自己大概难以再度入眠,所以我决定玩会儿经典的街机游戏来打发日出前的这几个时辰。《小蜜蜂》《防卫者》《小行星》,这些游戏早在我出生前就已是博物馆里的古董了。不过在我们这种猎手眼里,它们不是什么低分辨率的老掉牙玩意儿,而是圣物、神殿的基柱,我敬畏它们,发自真心。

我蜷缩在活动板房小杂物间角落的一个睡袋中,挤在墙和烘干机之间的缝隙里。姨妈不欢迎我跑到对面的大厅里去,因为那是属于她的。其实我也更愿意待在杂物间里,这儿很暖和,多少算是属于个人的空间,而且信号也不算太差。还有,这房间里有洗衣液和柔顺剂的香味,而在活动房的其他地方都散发着猫尿和垃圾的臭味。

大部分时间我都蹲在自己窝里,不过这几晚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所以,尽管我很讨厌姨妈,但过来住怎么着也好过被活活冻死。

住在这活动板房里的一共有十五人,姨妈自己睡三间卧室中最小的那一间。戴普家住她旁边的次卧,米勒家则占据了大厅尽头的主卧,他们有六个人,是缴纳租金的大户。我们的屋子并不像这楼里的其他屋子那么拥挤。它比那些屋子大一倍,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

我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它又大又重,差不多有十年历史。在公路旁的废弃商店后面的垃圾桶里找到它后,我还原并重装了它那几乎是来自石器时代的操作系统,换言之,它被我救活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台老爷机慢得连蜗牛都不如,不过对我来说却也还凑合。这台笔记本成了我的随身图书馆、游戏机、家庭影院,它里面塞满了老书、电影、剧集、歌曲和几乎所有的二十世纪电子游戏。

我打开模拟器,然后选择了《2084》,它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简单而疯狂。整个游戏系统考验的就是本能和反应。是啊,玩老游戏总能让我清醒头脑,放松自己。每次在生活中碰到那些麻烦又难缠的事,我就会在键盘上敲下“玩家1号”的选项,然后把那些恼人的事抛到脑后,全身心投入到屏幕上的战斗中。在这些像素低下的二维世界里,生活很简单:世间仅剩一人一机,用左手操控方向,用右手瞄准射击,只要尽力求生就行。

在一波波的冲杀之中,几个小时悄然流逝。敌人的造型各种各样、或大或小,从简单的球体到扭曲的大脑,无所不包。为了保护最后一个人类家庭,我投入到了这场无尽的战斗中。不过最后,手指痉挛还是打乱了我的操作节奏。当然,这么一来,我在几分钟里就被轰掉了剩余的生命,然后四个最讨厌的字出现在了屏幕上:游戏结束。

我关掉模拟器,开始在电影库里翻翻找找。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下载了每一部《安诺拉年鉴》里提到的电影、电视节目和卡通。当然,我不可能全部看完。除非耗上几十年的时间,否则没人能看得完。

我开始播放《家族的诞生》,这部八十年代情景喜剧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俄亥俄州,整部片子的内容围绕着一个中产家庭的日常生活展开。它是哈利迪的最爱之一,我认为看看它对搜索行动颇有助益。实际上,我最近都有点迷上这部电视剧了——我已经将这一百八十集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但依然兴致盎然。

独自坐在黑暗中观看笔记本里的视频,我总会把自己也带入到那个温暖、温馨的家庭中去。片中角色碰到的所有麻烦事几乎都能在半个小时内解决(有时候要一个小时,就是两集,不过那种情况相当罕见)。

真实的生活和剧集天差地别,也许这就是我这么喜欢《家族的诞生》的原因。爸妈生下我的时候还很年轻,他俩是在我长大的那个叠楼里相识的。我对爸爸没有印象,因为他在抢劫食品店的时候吃了暗枪,当场殒命,而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我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他喜欢漫画。我在一个储物箱里找到了他的几只闪存盘,里面有全套的《蜘蛛侠》《X战警》和《绿灯侠》。妈妈说,他给我起了“韦德·沃特”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他觉得这听起来像是超级英雄的真名,就像彼得·帕克或者克拉克·肯特。知道这些后,我觉得他一定是个酷毙了的家伙,只不过死得有点窝囊。

我的妈妈萝塔独自把我养大。我们住在叠楼另一侧的小小房车里。她有两份全职的绿洲工作,一份是电话推销员,另一份则是在线妓院的皮条客。她曾经让我晚上戴上耳塞,免得那些不堪入耳的拉客黑话透过薄薄的隔板传来,玷污我幼小的心灵。不过那个耳塞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所以我都是用看电影来解决问题的,当然,音量得调到最大。

我早早就进入了《绿洲》。在我刚能戴上面罩和触觉手套的时候,我妈就帮我创建了第一个角色。然后她就继续工作去了,留下我独自探索全新的世界,一个与我之前认识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几乎可以说,我是被《绿洲》的互动教育程序带大的,这套系统不收费、易上手,所有小孩都可以接触。我童年的大段时间都耗在了名叫“芝麻街”的虚拟社区中,那里除了有会陪我唱歌的布偶,还有形形色色教我如何走路、算术、读书、写字及与他人分享的交互式游戏。而在掌握了这些初步的技能后,我很快就发现《绿洲》其实还是个巨大的公共图书馆,即使是我这样身无分文的孩子,也可以在这里看到、听到、触到、玩到这世界上的几乎每一本书、每一部影视剧、每一首歌、每一件艺术品和每一款游戏。那些知识、艺术,还有人类文明的所有娱乐项目都被收纳其中。不过,了解这些信息对我来说祸福参半。

而我也因此发现了真相。

也许你的经历与我不同,不过说实在的,于我而言,作为一个人类,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上成长真是让人抓狂。

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周遭的环境究竟有多么糟糕。实际上,那些大人根本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当然了,我相信他们,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呃,我的意思是,天哪,我那时候脑瓜都还没长到一半大,又如何能分辨那些大人是不是在对我放屁?好在后来我长大了些,逐渐发现大人们都是群扯谎不打草稿的货色,从我离开子宫的那一刻开始,谎言就始终贯穿在我的生活之中。

这就像个启示。

预示着我未来的敏感多疑。

随着对《绿洲》这座大图书馆的不断探索,丑陋的真相逐渐展现在我眼前。事实就一直在那些浩如烟海的书中等着我,无数艺术家、科学家、哲学家和诗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作古——所留下的文字让我开始对情况有所了解。我说的不单是个人的情况,或者部分人的情况,而是大众所谓的“人类生存状况”。

真相可不怎么美好。

真希望有人能在我刚刚听得懂话的时候,就跑来告诉我:

“这就是现实,韦德。你是一种叫‘人类’的东西,那是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和这颗星球上的其他物种一样,我们都是从几亿年前的某种单细胞生物演变而来的。这个过程叫作进化,你以后会学到更多相关的知识。不过你得相信,就是进化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说的可不是捕风捉影,有无数埋在石头下面的化石能作证。至于你听到的那些故事,包括我们是被住在天上的超自然生物——或者叫上帝——创造出来的那则故事,全部是屁话。上帝不过是人们念叨了几千年的一个古老神话而已,不是上帝创造了人类,而是人类创造了上帝,就像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宾尼兔。

“对了,还有……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圣诞老人和宾尼兔这种东西,那些也是扯淡。对不起孩子,你得搞清楚。

“也许你想过,在你降生之前,世界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嗬,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因为,随着我们人类的出现,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我们懂得怎样种植农作物、饲养动物后,逐渐减少了打猎的时间,部落也日趋强大,最后像流行病毒似的席卷了整个星球。那之后,为了土地、资源和虚假的神灵,人类又开始一场接一场地打仗,最后终于将我们各自不同的部落整合成了一个‘全球文明’。不过,老实讲,它并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组织或者文明。我们仍然在发动战争。不过我们也学会了怎样搞研究和发展科技。作为一种没毛的猩猩,我们的确倒腾出了不少神奇的东西:电脑、药物、激光、微波炉、人造心脏,还有原子弹。我们甚至把人类送到了月亮上,然后又把他们带了回来。我们还创造了互联网,把信息交流的障碍也几乎给彻底消除了。很酷,对吧?

“但这也是麻烦的开始。我们的全球文明犹如庞然大物,需要巨大的能源来维持。我们通过燃烧化石来获得能量。但在你出生之前,人类就把化石能源耗去了大半,现在更是几乎告罄。我们把这叫作全球能源危机,它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这事儿可不小。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能量来使这个文明维持以前的运作,所以人类步入了倒退的阶段。

“除此之外,燃烧化石能源也带来了副作用,比如气温升高、环境破坏什么的。你看,极地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气候越来越反常,动植物灭绝,还有无数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灾民。而为了剩下的那点资源,人类依然征战不休。

“最重要的是,孩子,这意味着生活将比以前更为艰难。那些好日子在你出生前就结束了。你诞生在黑暗的年代里,而且,未来的情况看起来只会更糟。人类文明正在倒退,有些人甚至说它在毁灭。

“你也许在想,自己未来会碰上些什么事。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你会死。我们都会死。就是这样。

“你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好吧,我不完全确定。不过证据显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仅仅会死掉。你的大脑不再工作,然后你再也不能问任何烦人的问题啦。你听到的故事?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没有痛苦和死亡,人可以永远过着快乐生活的地方?都是屁话。就像那些上帝故事一样。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天堂存在过。是我们把它编出来的,它不过是充满希望的幻想。

“你接下来的生活,都要在知道自己终有一死、而且会永远消失的状态中度过了。

“对不起。”

好吧,反思一下的话,也许告诉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他出生在混乱、痛苦、堕落的世界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我花了几年的时间逐渐揭开真相,都有种正在跳楼自尽的感觉,更别说有谁突然间被灌输所有的这些信息了。好在我还有《绿洲》,它让我保持理智。它是我的操场,我的学前班,我的世外桃源。

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与绿洲紧密相连。我妈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登录去玩游戏或者进行些虚拟冒险。不过一到晚上,她就得逼我退出游戏,因为我一直不想回到恶心透顶的现实世界。

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事抱怨过我妈,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她也是命运和残酷环境的受害者,而且还属于对此感受最深的那代人。我对她的歉疚感大于其他的感情。她诞生的时候,这颗星球还算美好,此后却不断地滑向深渊。她永远陷在消沉之中,只有吸毒才能让她暂时亢奋起来。当然,这也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我八岁的时候,她在手背上打了一剂什么药,然后倒在了我们破烂的折叠沙发上,再也没有醒来。她离去的时候还在听一台旧MP3,那是我上一年修好了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那以后我就不得不搬到姨妈爱丽丝的房子里。爱丽丝不是什么慈善家或者合格的监护人,她留下我纯粹是为了得到政府每月额外的救济粮。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得自己觅食。通常这不是问题,因为在修理旧电脑和坏游戏主机方面,我很有天赋。我把那些旧机器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修好后再卖到典当铺或者拿来交易饭票。我的所得远超过邻居们的想象,填饱肚子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妈死后的一年半里,我一度沉浸在绝望和自怜当中。后来我不断提醒自己,凡事要往好的方向看,不管我是不是孤儿,我至少过得比非洲的大部分孩子要强。还有亚洲的,嗯,北美也是。我头顶上还有个天花板,肚子里也有食物可以消化,我甚至还有《绿洲》。生活并没有那么糟。但尽管这么自我安慰,巨大的孤独感却依然没有丝毫减少。

我想,是哈利迪的彩蛋比赛拯救了我。我突然间发现了值得去追逐的梦想。在过去的五年里,这场比赛给了我明确的目标,它是值得完成的任务,是早上起床的理由。从我开始寻找彩蛋的那刻开始,未来便不再那样黯淡了。

第四集看到一半的时候,杂物间的门突然被打开,爱丽丝姨妈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着睡袍、提着一篮脏衣服的鹰身女妖,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她看起来比平时清醒些,这可不是好兆头,因为她亢奋的时候反倒更容易对付。

姨妈像往常那样斜瞥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往洗衣机里塞衣服,但突然,她的表情大变。她更仔细地看了看我。当她意识到我手持笔记本的时候,眼睛一下睁得溜圆。我把本子飞快合上塞进背包,但我知道,太迟了。

“交出来,韦德,”她伸出了手,“我可以拿它去交我们的房租。”

“不,”我嚷道,向后退了退,“别这样,爱丽丝姨妈。我要用它上学。”

“你要懂得感恩!”她厉声说,“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要交房租,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只吸血鬼!”

“你收走了我所有的饭票。那可比我的租金多得多了。”

“他妈的才不是呢!”她试着从我的手中抢走笔记本,但我不肯放手。所以她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迅速地加上键盘锁,同时格式化了硬盘。

爱丽丝姨妈很快和她的男友瑞克一道回来了,他还半睡半醒着。因为喜欢显摆那些黑道文身,瑞克从来不穿上衣。他一个字没说,只是威胁性地向我举起拳头。我把手提电脑交了出去。然后他和姨妈就离开了,一边还讨论着这台电脑能在当铺换回多少钱。

少了这台手提并不是什么大事。我还有两台备用的放在秘密基地里。不过它们的配置没有这台高,而且我还得把所有的东西从备用盘里拷过去。那得花上不少时间。不过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早该知道把值钱东西带到这儿来风险重重。

暗蓝色的晨光爬上了杂物间的窗户。我觉得今天早点儿去上学可能会比较好。

我尽可能又快又安静地穿起破灯芯绒裤子,换上松垮的运动衫,套进超大的外衣——它几乎能填满我的整个衣柜,然后背起背包,爬上洗衣机。戴好手套后,我拉下了外头还覆着冰的窗户。在清冷刺脸的晨风中,我注视着起伏不平的活动板房房顶,觉得它们犹如海洋上翻腾的波浪。

周围共计有二十二座活动板房,而姨妈家所在的这栋楼是最高的,比周围的大部分建筑都要高上一两层。活动板房没有真正的地基,它们就直接立在地面上,或者是架在原来的混凝土地基上,几年来,在脚手架的加固下,它们还在杂乱无章地加盖,慢慢向天空延伸。

我们住在波特兰林荫街,它像个又破又烂的旧锡盒,躺在四十号州际公路边上慢慢生锈。这里是俄克拉何马城正在腐烂的下城区西部,而整个城市里共计有五百多个叠楼乱糟糟地堆做一团,由回收来的铁管、横梁、钢桁支架和步行桥连接在一起。还有几台老式的起重机开到了叠楼群的外围,不断拓宽着这片垃圾场的占地面积。

我们屋子的最高层,或者叫“屋顶”的地方,覆盖了一层破旧的太阳电池板,为下面的住户提供着能源。还有一捆捆皱巴巴的软管蔓缠在每栋楼中,它们是供水和排污用的管道(一些外围的叠楼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阳光几乎照不到叠楼的底部(就是叫地面的地方),楼与楼之间黑暗狭窄的缝隙里满是废弃的汽车和卡车,它们的油箱里空无一物,前进后退的道路也早已被堵塞了。

邻居米勒先生曾告诉过我,我们居住的叠楼占据的地方,曾经是几十座整齐排列的别墅。但因为石油短缺和随之而来的能源危机,各个大城市里都拥入了无数从周围的郊区和农村来避难的居民,这导致了城市房屋的大量短缺。为了最大化地利用空间,某些人推出了这个天才的计划——按照米勒先生的说法,叫“垃圾大堆叠”——就是利用加固的脚手架,把各种你想象不到的垃圾(你能看到楼层里面夹着各种房车、集装箱或者大众的迷你巴士)堆在一起供人居住。这个创意很快风靡起来,然后全国各地的住宅小区很快都进化成了这样的“叠楼”——一种由贫民窟和难民营组成的奇怪混合体。它们现在延伸到了各个大城市的郊外,住户多是像我父母这样离家的乡下人——为了得到工作、电力供应还有可靠的绿洲网络,他们纷离自己正在死去的小镇故乡,用他们最后的汽油(或者骑着他们的牲畜),拖家带口地迁徙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大城市。

我们这个区域的每一栋楼房都至少有十五层高。最近几年,很多这种叠楼都已经长到了二十层或者更高。这让人精神紧张。因为叠楼崩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如果支撑柱歪了方向,多米诺骨牌效应会令周围四五栋叠楼也跟着完蛋。